第1章 壹 此处是一暗室,原本应该漆黑不能视物,伸手不见五指。 可不知为何突然室内打出了一道光,这光不知道从哪里来,就这么照亮了这漆黑的暗室。 这道光并不十分明亮,可在这暗室内,它显得耀眼的可以刺瞎任何一个人的眼睛。 因为这道光,才令人发现这暗室并不是空无一物,躺着的一个白衣小姑娘,她看身量最多不过八、九岁,闭着眼睛,脸色苍白的一丝血色都没有,连呼吸起伏都几乎没有,不像一个睡着的人,倒像是一个死人。 在这白衣小姑娘前方不远处,有一方石桌,石桌之上有三个丸子,一个碧莹莹的,一个红成了黑色的,还有一个瓷白瓷白的。 这暗室中寂静无声,除开这个白衣小姑娘之外再见不到其他人,时间的流逝在这里似乎可以忽略不计,因为你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知晓时间。 不知过去了多久那白衣小姑娘手指一弹,慢慢转醒,她的眼神茫然的可怕,因为她根本不知道此处是哪里。 她茫然起身,打量着四周,却发现对这里没有一丝印象,她再低头想了想她为什么会在这里,结果发现,她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想不起来。 忽然,那方石桌桌面上,突然发出了黄色的光,看起来异常温暖,在这光量不足的暗室里,也是非常醒目,白衣小姑娘缓缓从地上起身,她四肢都没有什么力气,用手撑起自己的身体时,还跌倒了一次。 她站起后,慢慢走到了那方高度到了她肩头的石桌前,她看到了桌上的三个不同颜色的丸子,同时也看到了那个发光的光源,那是一个字,但她也只知道那是一个字,她并不认识那个字是什么字,她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知道会认为那是一个叫字的东西。 她随手拿起了那颗碧莹莹的丸子,放到眼前看了看,再放到鼻尖嗅了嗅。结果她没有看出什么不妥,也没有嗅出什么不妥。 她疑惑地看了看桌上另外两颗丸子,以及那个发着光的字,再看了看她手上这颗,她下了一个决定——把这三颗丸子吃掉。 她把桌上两颗丸子一起拿了起来,接着三颗丸子一起入了口,这三颗丸子刚入她口时,她还没来得及吞咽,它们就顺着滑入了她腹中,接着石桌上那个发着光的字暗了下去。她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样,转身打量了一下这个暗室,这是一个不算大也不算小的房间,至少她没有觉得哪里不好,可若要她说这个房间到底怎么样,她也说不出别的话,只能说还好。 忽然,她感觉到一阵疼痛,那种痛是由内而外的,她觉得自己浑身的骨头似乎都被打碎了一样;腹内还有一股火在烧,越烧越旺;头似乎被人撬开了,在往里面灌着东西。她浑身都在痛,却不知道如何才能减轻。 她直接往地上倒下,将身子缩成一团,用着自己全身的力气,敲打着自己的身体,想这样来减轻自己身上那种复杂的痛感。 结果是失败的,她一点都感受不到敲打在她身上的拳头,所以她也不知道她的拳头越来越有力,因为她只觉得自己身上的痛越来越剧烈。 终于她再也忍受不住这种痛苦,一声凄厉的尖叫声回荡在整个暗室之中后,她就倒在了地上,双眼紧闭,眉间紧皱,虽然已经晕了过去,但是方才那种痛苦还是挥之不去,她身上的白衣早就被汗水浸湿了。 然而她不知道,就在她晕过去的那一刻,这个暗室突然变大了,原来黑暗隐藏了这个暗室的一面墙其实是一扇石门的真相,它突然自动开启了那扇石门,石门内摆放着好几个书架,书架之上累着的书,让人觉得这一辈子都看不完。 等到那身湿透的白衣已经完全干透的时候,那个小姑娘再次醒来了。 她醒来后先是带着不可思议的目光看了看自己的手,再深呼吸了一下后,她惊奇地‘咦’了一声。因为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只觉得自己身体状况似乎和之前完全不一样,先前她连起身都觉得无力,在这暗室之内只觉得冷,但是现在她只觉得自己体内其实有气息在流转,觉得自己身子轻的似乎可以飞起来了,更不消说冷了,此刻她虽然还是白的几乎透明,可再也没有先前那般苍白。 等到她抬头去看四周时,才发现这暗室格局变了,她看到了那些书架上的书,她只觉得自己的眼睛也变的厉害了起来,明明她离着那些书架不近,可她却能把那些书的样子看的清清楚楚,而且值得奇怪的是,她居然知道那些东西是书。 这时那方石桌又发出了那黄色的光,她快速起身到了石桌前,这次石桌上的字,她看得懂了,一个‘看’字。 她立于原地,想了想,开口问道:“可是要是把这些书都看了?” 这时石桌上那个看字变成了一个是字。 她转头看了看那些书架,叹了口气,慢慢走到了那边去,结果她发现,这摆满了书架子的地方,比她想的还要大,大上许多。她一路走一路看,随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发现是一本剑法,叫做《玉女素心剑法》,再从这本旁边抽出一本后,也是一本剑法,是《神剑诀》,再抽一本时,还是一本剑法,《越女剑法》,她心下猜想,这边一定都是剑法,所以再往外移了两个书架,果然取出的是一本《蝴蝶穿花七十二式》,再一本就是《移花接玉》。 她每个书架都稍作翻阅后,发现往外的是身法掌法指法等手上功夫,而里面皆是需要兵器才能习得的。 于是她决定由外及里,慢慢翻阅。 这些武学秘籍上招式引人入胜,她不知为何这些书上写的东西她都能完全明白,她看着看着,手上脚下便不自觉随着这秘籍上所说练了起来。 不知道多久过去了,她每日就在这练功看书休息,待她将身法掌法指法拳法袖上功夫等等秘籍都看完了,甚至练了不少准备看剑法时,又一道石门开启了。 她眼力惊人,下意识就转头看向那张石桌,看见了那暖暖的黄色的光,她没多做思考,足尖轻踏,眨眼间人已到了那石桌前,若是此时有人在旁观看,便知道这白衣姑娘轻功精妙,这一段距离中,她已经施展了不下五种轻功身法了。 这时桌上浮现的还是仅一个字,——‘练’ 她皱眉不解问道:“练?你是说要我练那些要使兵器的功夫?” 石桌如同上次一般,一个练字变成了一个是字。 她头一歪,问:“可我没有兵器,我要怎么练?” 这次石桌没有再给她回应,连那个是字也暗了下去。 这次她没有再用轻功,而是慢慢的走了过去,她现在脚步极轻,落在这石路上,竟一丝声响也没有,她慢慢朝着那扇新开启的门走了过去。 她走过那扇门的时候,才发现这门后是一个石屋,比先前的暗室要打上许多,几个暗室加在一起都不如这边大,而且很高。 这石屋里还摆着好几排的兵器,如刀枪剑戟等等,应有尽有。 她一样一样的看了看,用手在这些兵器上滑过,突然,当她摸到一样兵器的时候,她觉得手上一暖,这兵器分明是凉的,可她就是觉得它是暖的,手一碰上它,她就不想再去看别的兵器了。 她觉得自己找到了一样很好的兵器,顺着自己的手看去,发现是一柄剑鞘漆黑,剑柄为银,看上去实在是不起眼的剑,更何况它还被放在一杆血红刺目的长|枪边。 她左手将这柄剑取出,右手握着剑柄往外一拔,剑才出鞘一截,但就精光四射,仅仅就这一截,仿佛就将整个石屋照的亮如白昼,更令人如临冬日飘雪之时。 寒风,寒雪,剑却更寒。 她不知道这柄剑到底是好是坏,她只知道,自己现在需要一样武器,这柄剑刚好可以满足她的需求,而且她很喜欢这柄剑。 她继续将这柄剑拔出,长剑一抖,她才发现这柄剑是一柄薄如柳叶软如衣带轻似飞絮的软剑,若是有人在她身边,定然会劝她放弃这柄剑,因为这是一柄软剑,更因为她没有用过剑,也不会剑。 但这里只有她一个人,她没有将这柄剑归鞘,而是直接拿着它走出了石屋,走到了那个她印象中放着剑法的书架前,随手一抽,抽出了一本《柔云剑》,手一抖这本秘籍便自动翻开了,她看了看前几页后,再把这本合上,右手持剑,左手卷书,再次踏入了那间石屋。 第2章 贰 这个暗室不知道到底属于哪里,它似乎存在于一个被天地遗忘的角落,甚至连时间都遗忘了这里。 那个白衣小姑娘将所有的剑法剑决剑谱都牢记于心,甚至倒背如流,一拔剑起手就有千百种招式变化的时候,她依然是八、九岁孩子的身量,同一开始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差别,甚至于她都不会感觉到自己饿了。 暗室之类的那方石桌已经许久都没有亮起了,她不得不练起了其他的兵器。 那方石桌只有在它有话要说的时候,才会亮起,余下时间,无论她怎么疑问,怎么提问,都和一方普通的石桌一样,毫无区别。 这时空中传来兵器破空挥舞之声,这声音来自于石屋之内。 此时那白衣小姑娘挥舞着那杆本放在软剑旁的血红色的长|枪,她一招一式直出直入,力达枪尖,出枪似潜龙出水,收枪似猛虎归洞。 她将这杆枪挥的又快又狠,当她扫起来的时候,这杆枪的残影连成了一片,像天边红的耀眼的血色残阳,又像一片血流。 而当这杆枪直直的刺出去的时候,远看就像一支红色的箭,而若有人站在她对面正面迎击这一招时,就会发现,他根本动不了,也不敢动,因为这一杆枪仿佛变成了一条张牙舞爪的红色恶龙,它迅猛凶恶的直直的朝着人扑过来,让人甚至连丝毫反应时间都无。 当又一套枪法练完之后,她将这杆枪放了回去,然后轻轻地温柔地拿起了那一柄软剑,她对待这柄剑的态度,小心地像对待一个脆弱的婴孩,温柔地又像对待一个情人,比起来,那杆枪对于她来说,就仅仅只是一杆枪而已。 当她的手握住了剑柄后,她整个人都冷静了下来,刚刚舞枪时候的热血全都瞬间不见了。 握剑的时候需要冷静,需要理智,她认为当她握住剑柄的时候,就代表着她要拔剑了,而她只要拔剑,就必定要胜。 虽然她并没有一个真正的对手,在这暗室之内也只有她一个人而已。 她看过练过剑法成千上万,但是在这个地方,她只能臆想着自己在和人对战,那些她想象中的人,用的就是她练过的武学招式,日子久了,这些招式在她眼中,都是她能出击必胜的招式,因为她完全了解了这些招式的优点,同时也知道了他们的破绽之处。 ‘锵’地一声,剑已出鞘,剑光四射,她将长剑一抖,剑身一展,不再似以前那样软的无法挥舞,对她而言这柄剑现在变成了一柄真正的剑。 她起手将剑抬与眉高处,一个太极剑招起手,剑招绵密,圆转如意;而后她第一次变招,剑招越显得清淡,剑路难测,似虚似实,招式将变未变,加之这是一柄软剑,使得剑的痕迹更加难以预测,她使得是清风十三式;接着她的剑招更加变化多端,剑来时青光激荡,剑式潇洒俊雅,这一下她已融合了玉箫剑法和落英剑法两者;忽然她剑法再是一变,只见剑光再次变得绵密,如长江大河滔滔不绝,这是柳絮剑法。 此刻她已达到了‘以气御剑,以剑行气’的境界。 她能驾驭住这一柄看似软弱的软剑,能让它变成一柄真正的利器,也终于是驾驭住了自己体内那流传不停的气。 不知多久之后,她才缓缓收住剑招,最后将剑一扫,再挽了一个剑花后,归剑入鞘。 而后她转身离开了这间石屋,又走入了暗室之中。 就在这时,那方沉默了许久的石桌再次亮了起来,白衣小姑娘只觉得自己等这道光已经等了太久了,在这里她不知道之间的流逝到底应该怎么算,她觉得自己可能等这道光已经等了上百年了。 她脚步不知觉的快了起来,这段她走了无数次的路,在这时却让她觉得有些太长了,她脚下一点,身子便腾空而起,脚下再一虚踏,人便像箭一样射了出去,而后只见她衣袖飘飘,缓缓落在了那石桌前。 精准,精确,敏捷,迅速。 她看见了石桌上的字和东西。 那东西又是一颗丸子,是一颗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黑色丸子,而桌上的字,不再是一个字,而是两个——‘炼招’。 她知道这颗丸子又是给她吃的,伸手准备去拿起那颗丸子,但她忽然想到了之前那三颗丸子带给她的痛苦,她手上一瑟缩还是拿起了,没有再打量,直接放入口中,就像生怕自己后悔一样。 这颗黑色的丸子同之前三颗一样,还未等她吞咽就直接滑入腹中了。 她没有感到之前一样剧烈的疼痛,反而觉得特别的舒服,此刻她的思绪特别清晰,脑海中的回忆似乎在不停的被人翻阅,那些都是她全部学会的一招一式。 等翻阅完毕之后,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过的清醒、清爽,心中仅有的一丝浮躁都完全不见了,那些招式就像在眼前一样,可细细回想,又觉得它们远在天边,这时石桌上的字又变了—— ‘择一武学门类,博众家武学,炼招为己用。’ 她记得在翻阅暗室书架上的秘籍时曾看到过一本书,书上说,武学秘籍上的一招一式,都是前人无数次锤炼打造而来的,任何一本心法、身法、剑法抑或是其他,都是历经了无数人才大成,而这石桌现在却要她一人炼招。 她将心中的疑惑说了出来:“书上说,招式要千锤百炼才能得到最好的,我一人困于此,怎么样才能做到千锤百炼?” 石桌仍然没有回应她的问题,桌上的光芒又暗了下去。 她石桌如此,叹了一口气,缓步往石屋之中走去。 她根本不需要选择武学门类,甚至连兵器都无需选择,因为她心中知道,就像那柄剑选择了她一样,她也只会选择那柄剑。 在握着那柄剑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并不孤独,因为自己还有剑,但她又会觉得自己是孤独的,因为自己只有这一柄剑。 她走入那间石屋,在石屋中盘腿坐下,将那柄剑至于自己面前,闭上双眼。 她脑中突然出现了两个人,其中一个人是她,她执剑而立,对方用的功夫是伏魔刀,而后又多了一人使得是泰山十八盘。 每当她击败一人时,就会多出另外一人,使得是另外一门武功,到最后,她以为已经没人了的时候,迎面又来了另外一人。 那人就是她自己,手持软剑的她自己。 如同她能洞悉那个她下一招一式一样,那个她也能知晓她下一招想出的是什么招式。 不知觉,她的衣袖已经被对方刮破,手上神门穴也有一点鲜红的血,这一场打的太久,双方都讨不到好。 她双眼轻闭,对方一剑刺来,她挥剑一挡,手腕一转,将对方剑一压,再将剑一抖,刺向对方。 这一击不是从秘籍上学到的某一招某一式,她现在知道了何为炼招。 对她而言,招无定式,只要有意从拔剑开始,任何一击都是妙招;若是无意即使是第一好招也是无法发挥威力。 脑中的对战已经结束,但她还没有睁开双眼,她在回忆着捶打着自己得到的东西。 她盘腿而坐,坐的很稳,就像一个石雕一样,动都不动一下。 忽然,她睁开了双眼,这一双眼睛同之前简直是两个人的眼睛,这一双眼睛更冷,就像冬日昆仑山上最坚固的那块冰嵌入了她的眼窝变成了她的眼眸;她整个人也变得很冷,加之她白的透明的肌肤,恍惚一座积雪捏成的雪雕。 她的面容未变,身量未变,衣裳未变,但人已变,心已变。 炼招,炼剑,炼心,炼意。 此刻她整个人仿佛被森寒之气包裹住了,就算是有旁人在此也是不敢靠近她。 她一步一步在石路上走的很稳,慢慢走出了这间石屋,暗室之中的那方石桌不知何时又亮起了暖黄色的光,她看了看那方石桌,仍然一步一步的走了过去,并不像之前那样用轻功。 石桌上的字是‘招已炼成,可出关。’ 她问道:“我该如何出关?” 石桌上的字发生了变化,但丝毫没有回答她的疑惑:‘你想回家吗?’ 她眉间一皱,问道:“家?我有家?” ‘有’ “我要如何回去?” ‘帮我收集十二件东西,你就能回去。’ “我为何要帮你?” ‘因为你想知道你是谁。’ 石桌说的没错,她想知道她是谁,在这里越久,这个疑问就在她心中无限放大,在她的认知中,人是有家的,但是她却在这里,回想家人的时候居然一点回忆都没有,甚至她都想不起来自己是谁,自己叫什么名字。 她停顿了一下,道:“好,我帮你。” ‘第一件——薛衣人的剑。’ 她心下念了几遍薛衣人这个名字,似乎是怕自己忘记一般,这时,石桌上的字又是一变, ‘你要记住,只有当你被人发现的时候,你才能下山。’ 她看着这句话,每个字她都认识,但是这句话她却不解其意:“这是什么意思?” ‘到时你自然知道’ 她想到了一个问题,“我的名字是什么?” ‘姜希夷’ 当石桌上出现了姜希夷三个字的时候,她面向的那一方石墙突然打开了——那又是一扇石门,她双眼一眯适应了突如其来的日光后,低头再看了一眼石桌上的字,自言自语道:“姜希夷,我叫姜希夷。” 她念的很温和,这个名字似乎对她极其重要一般,让她连念重了都不敢。 片刻后,她抬起头,往阳光射进来那处走了出去,她早就嗅到了空气中飘浮着的属于冰雪的寒冷的气息。 果然,就算外面阳光照耀,可她脚下还是厚厚的积雪,此处一副天寒地冻寂静无人的景象,可她却丝毫都不觉得冷,丝毫都不觉得寂静,她只觉得这阳光是那么的温暖,这风声是那么的悦耳。 第3章 壹 昆仑,在所有人的印象中都是冷清寂寞的,就算在山上一处开宗立派了的昆仑派名扬天下,前去挑战踢馆的人越来越多,可大多人还是认为昆仑是冷清寂寞的。 因为昆仑山上那厚厚的积雪,更因为山上人静的时候唯一响起的风,当昆仑山中万籁俱寂的时候,是连风都没有的时候,那时你似乎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在人们心中,这座山仿佛仙山。 每当人说起昆仑的时候,脑海中浮现的都是一副皑皑白雪终年不化的景象,他们想象中昆仑山中的人,也应该是一副冷冷清清的仙人模样,虽然从昆仑派的镇派剑招“飞龙大九式”上完全不能看出冷清这一点。 此刻山中风起,吹动了地上刚落的新雪。 那些才落到地上的雪花,正准备和下面的积雪融成一片时,又被吹起,再次从空中纷纷扬扬落下,早就让人分不清是这场雪下的如此大抑或是其他了。 阳光照射在雪地上,光亮的刺目,却一点也不能让人感受到温暖,这雪反射而来的亮光甚至让人觉得更冷了。 在这大风中,有三人顶着风往潜行走着。 他们的衣袖早已被风吹的鼓起,但他们却完全不受这风的干扰,继续在这三尺雪地上行走着。 他们走的很快,逆着这狂风,还能行走的如同在平地一般,甚至走的比在平地上还快,定然不是普通人。 这三人在江湖上早已声名远扬,谁人都知道,他们是最好的朋友,最好的搭档,甚至只要验明了其中一人的身份,都无需再去验证其他两人,因为他们就是如此亲密。 现在他们出现在昆仑并不奇怪,因为在西北活动的人都知道了,昆仑山上冯家庄冯老爷的碧玉雕龙被楚留香在众目睽睽之下盗走了——这个消息不消几日就会传遍江湖。 人们对于江湖中发生的新鲜事,总是津津乐道。 关于楚留香,你若随便去个茶馆找个说书小哥给你讲讲,他开口第一句就会提到‘蝶雁为双翼,花香满人间’。 江湖上所有人都知道有楚留香在的地方,他绝不会是一个人,因为他的身边永远会有胡铁花和姬冰雁两位朋友在。 而现在在雪地上行走着的三个人,就是胡铁花姬冰雁和楚留香三人。 楚留香眼力极好,即使是隔着风雪,他还是一眼就看到了远处有一个一人多高的巨石立于前方。 这条路其实并不是他们第一次走,他们三人既然敢深入盗宝,又能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脱身而出,自然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但这个巨石,确确实实是他们第一次遇见。 在风雪中,另外两人听到了楚留香发出的惊奇的一声,都侧头看了看他,三人交换了眼神,确认了对方都见到了那块突然出现的巨石,但三人没有一人愿意开口,因为他们只要一张口,这风雪绝不会放弃这个机会,将寒风和寒雪灌入他们口中。 当三人到达那块巨石之时,风停了,连雪都停了,他们看清了这巨石上还有三个字,字体不羁,笔锋犀利,不知是用什么方法将这字刻了上去。 那三个字是鸿蒙峰。 他们从未听过昆仑山上有什么鸿蒙峰。 满脸青惨惨的胡渣子的胡铁花狠狠的擦了擦自己的脸,道:“这昆仑山上的风都要把人掀起来了,外边还说山上有什么仙人,我看有仙人也被吹回天上去了。” 姬冰雁听到他的话,冷冷的撇了他一眼,也不说话。 原本在研究着这块巨石的楚留香笑了一声,也没言语。 胡铁花上前拍了拍这块石头,道:“老臭虫,你盯着一块石头看什么,这石头又不能给咱们送来好酒。” 姬冰雁冷冷道:“我们还是快些下山,等天黑时这山上恐怕会更难捱。”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沉吟道:“我只是在想,这块石头是哪里来的,为何我们之前从未见过。” 胡铁花大声道:“你管这块石头是从哪来的,怎么看也不过是一块石头,要我说啊,还是死公鸡说的对,我们还是快点下山去痛饮一场暖暖身子好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把手放了下来,负于身后,点了点头,道:“好吧,我们走吧。” 接下来的这段路,无风无雪只有寒,但这寒气对于他们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他们早就经历过比这更寒冷的情况了,不过这路确实是比之前好走了许多。 忽然,他们又看见了一个石碑和一个大庄子。 那石碑上书三个字,似乎是人用墨水直接写上去的,墨迹饱满,同巨石上鸿蒙峰三字看似出自一人之手,在这一片白茫茫的地方,这黑字石碑显得那么突兀。 三人只一眼就认出了,那三个字是太玄庄。 然而走进后,他们才晓得自己错了,这石碑上的字,也是先刻了上去,再不知道用什么东西,按照字迹漆了一遍。 后面的庄子离这里并不算远,也不算近,他们能清晰的看见庄子里还亮着温暖的光。 人在寒冷的时候,总是会眷恋温暖,但未知的温暖只会令人感受到不解,就比如楚留香三人对这个庄子的疑惑一样。 按理说,这么一个大的庄子,他们早就应该注意到才对,可偏偏,这是他们第一次看到这里,被风雪迷眼的事情,可能发生在别人身上,但是绝不可能发生在他们身上。 楚留香缓缓道:“事有蹊跷,我觉得我们还是先去探探,你们怎么看?” 胡铁花道:“去去也好,说不定还能和主人家讨点酒喝。” 姬冰雁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同意。 楚留香也点了点头,三人一起踩着踩着轻功腾空而起,如同飞鸢一般,迅速向那庄子滑去。 他们靠近这庄子时,才意识到这里比他们看到的还要大,庄内灯火辉煌,来来去去走着的人皆着白衣,昆仑雪深,这庄内除开屋顶上,一片雪花也没有。 他们小心翼翼的在屋顶上快速移动着,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也没有留下一个脚印。 慢慢往后时,他们突然发现,这庄子是在山崖边,在崖边也没有立墙,而是留出了好大一片空地,但说是空地却又不像,因为细细一看,此处遍植松竹,被松竹围绕着的地方雪扫的干干净净,地上的白并不是积雪,而是一大块水白玉拼成的,在那水白玉中央,赫然有一个人。 姬冰雁胡铁花和楚留香同时发现了那个人,他们对视一眼后,直接向那边的树上掠去。 他们看清了,那个在水白玉中央的人是谁。 是一个盘腿坐着的女子,她看起来不过二八年华,着白色单薄衣衫,轻闭着双眼,双手分别放于双膝之上,似是在练功。 忽然,她睁开了双眼,直直看着他们三人的方向,似是发现了三人的踪迹。 然而她双眼睁开之时,整张脸却有种让人不敢久看的感觉,并不是因为她不美,而是因为她实在是太美了。 一瞬间,楚留香甚至以为自己并不是在昆仑,而是在姑射遇仙了,遇见的自然就是姑射仙子。 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 楚留香觉得,似乎只有天姿灵秀,意气殊高洁的掌雪仙人才能配得上这个白衣女子。 接着,三人突然感觉此处愈来愈寒,剑气漫天,却又无人执剑,三人将目光放于那白衣女子身上,心中一惊,她莲足轻跺,直接朝着三人藏身处快速掠了过来。 三人快速散开,那女子却已到他们之中,他们才知道,为何他们会觉得愈来愈寒,因为此刻,他们仿佛置身于三尺冰冻之中。 这女子剑气惊人,还未用剑,已然震住三人。 她似乎已经变成了一柄剑。 白衣女子双手作掌,直取楚留香和姬冰雁肩胛处,姬冰雁从袖中取出两判官笔,做十字封门格挡,又企图将这白衣女子手绞住。 楚留香直接身形一变避开这击出一掌。 未被攻击的胡铁花,也是一手作掌要击中她肩头。 只见那女子双手突然由掌变爪,稳稳拿住了姬冰雁的十字封门判官笔,另一手直直朝着楚留香而去,腰下一低,避过了胡铁花这一掌。 她腰低下时,一个虚踏,将腿一抬,一脚踹上了胡铁花胸膛之上。 胡铁花只觉一痛,伸手要抓住那只腿,结果,那女子另外一脚也踏上了他伸出的那只手,一个后翻身,回到了水白玉上。 楚留香三人知道这女子可能为出道至今遇见的第一个如此强敌,心下一紧,面上也不显,三人一齐往水白玉上落,站在那白衣女子对面。 风乍起,剑出鞘。 那白衣女子从腰间忽然拉住一柄剑光四射的软剑。 她出剑的速度很快,比风更快。 三人本以为再不会有比刚刚置身三尺冰冻更冷的时候,此刻,比刚刚更冷,更寒。 此刻才是真正的剑气漫天,刮来的风,仿佛就是这女子的剑气,风如剑,将他们露在外面的肌肤刮的生疼,他们几乎都感觉到了自己血液流在外面的感觉。 他们觉得自己似乎被冰冻住了双脚,甚至冻住了整个人一般,不仅如此,脑中连一丝应对之策都未想到。 那女子长剑一抖,未做任何起式,忽然刺出。 从最不可思议的角度,本以为招式用老时,又做出了最不可思议的变化。 一阵风从女子周身掠向三人,但却不知,是风吹起了她和她的剑,还是她和她的剑带起了风。 剑气如风,剑意入招。 他们再也没有见过比这女子更会剑,更懂剑的人了。 楚留香脚下一滑,急速往后退,胡铁花脚下一绕,绕至她身后,姬冰雁判官笔从极其刁钻角度对准起穴道,但却根本不相信自己能一击必中。 那女子脚下一旋,一腿支立,另一腿高抬,直接踢上了姬冰雁一手,再快速向后一踹,姬冰雁连反击的时间都无。 同时她手上长剑一挥,剑气直达剑尖,胡铁花在靠近这一柄剑的时候,只觉自己似乎被利刃割中,他想躲开那柄剑,脚下踩着引以为傲的蝴蝶穿花步法,可那白衣女子的剑怎么样都在他眼前。 谁知道风吹来的时候,该如何抵挡?谁知道风是从哪里吹来的? 谁知道她的剑刺来的时候,该如何抵挡?而谁又知道她的剑从哪里刺来的? 胡铁花只知道,他更不知道这柄剑要刺向哪里。 楚留香见状,轻烟般掠起,从上方准备以弹指神功点住女子穴道。 姬冰雁已奔回来,判官笔出,直取这女子周身大穴。 可她早已洞察到两人的动作,往前一跨,脚下一点,眨眼间便不在原地。 姬冰雁一笔打空,心下一惊。 几人只觉得又一阵风刮过,眼睛一个开合后,楚留香只觉得脖间一凉。 那女子早已飘至他身后,长剑已搭上他的脖间。 此刻风起,她衣袂飘飘,一手执剑,画面美极,却无人想去欣赏。 第4章 贰 楚留香不是第一次被剑指着,也不是第一次被人用剑架在脖子上,但是他确实是第一次感觉到害怕。 他紧张的手心已经出了汗,他知道那柄薄的和柳叶一般的剑有多可怕。 这剑就在他肩头脖间,并不落在他肩上,未紧贴他脖间,可这森寒剑气似乎早已刺破了他的喉咙,仿佛下一秒他的血就会喷涌而出一般,他的皮肤上早就起了一颗颗寒栗,但他面上却依然不动声色。 楚留香内心在尽量保持着平静,他眼神一转,侧头将注意力移到了那柄剑上,只一眼他就知道这柄剑是稀世难得的一柄好剑,剑光亮过了这雪地上刺目的光,剑气寒过了千里冰川最深处的水,锋芒毕露,吹发可断,剑身上更有气息流转一般,恍若活物。 然而比这柄剑更可怕的却是持剑之人,因为她居然能驾驭住这样一柄剑,一人敌三人之时丝毫不落下风。 楚留香此时心中万分庆幸自己看了一眼,因为他从这柄剑和身后的人身上看到了、察觉到了森寒肃杀的剑气,高深的剑意,却没有杀气和杀意。 这个人并不想杀他们,虽然只要她想,这对她而言也并非难事。 想到这里,楚留香心中轻松了很多,却还是不敢完全放松,因为这柄剑,依然在那里,一丝一毫都没有动过,连风吹都吹不动这比柳叶还薄的软剑。 姬冰雁和胡铁花看到楚留香被人用剑制住时,心中一凉,已经不仅仅是如堕冰窟,而是堕入冰窟之中还被人狠狠地用万斤巨石砸了上去,他们冻在原地,连动都不敢动一下,连呼吸都不敢用力,他们担心只要他们有动静,那柄剑立马干净利落的取了楚留香的性命,可若他们不动,那白衣女子还是要取他性命该如何? 进退两难,他们三人同入江湖,相识多年,第一次遇到如此困境。 姬冰雁和胡铁花紧张的连指节都发白了,可这时楚留香却笑了出来,在如此境地之下,他还能笑出来,姬冰雁和胡铁花两人看到了他的笑,心中那块巨石也移开了,他们就这么信任楚留香,他永远能想到办法让自己也让他们从最危险的地方脱身而出,只要他还能笑,他就能有好主意,这次定然也不例外。 楚留香笑了笑后,道:“像你这样的姑娘,不应该随意拿着剑指着陌生男子。” 他的话刚出口,就被风吹开了,那白衣女子如同没听到一般,剑一分都未动。 楚留香一丝也不在意他的话有没有人回应,只继续道:“我们不过是途径贵府,想讨一杯酒暖暖身好继续赶路,姑娘又何必大打出手?” “你们是如何找到这里的。”终于,那白衣女子开口了,她一字一字地说,声音像冰块互相敲击的时候发出的,丝毫没有少女的娇媚,如同深冬山中泉流处变成了坚冰的冰柱,看似美丽,却寒气迫人,可那冰柱抓在手上还能被人的体温融化,但她仅仅是声音就让人觉得,你若敢将这根‘冰柱’抓在手里,你一双手便再也没有用处了。 这个白衣女子就像是用从最寒冷之地的冰雪做成的人,剑冷,人冷,面冷,连声音都冷到了极点。 胡铁花双手一扬,大声道:“你这庄子就在这边,这么大一地方,我们又没瞎,当然能找到了。” 那白衣女子一个眼神都没有给胡铁花,她的剑还在楚留香脖间肩头,她仿佛在等楚留香的回答,楚留香似乎也知道她心中所想,淡淡道:“若有人用剑对着我的脖子时,我通常都不喜欢跟那个人说话。” 白衣女子冷冷道:“你是喜欢我把剑刺下去吗。” 楚留香微笑道:“你若是把这剑刺了下去,就当我看错了你,也看错了你手上的剑,也只能怪我自己有眼无珠了。” 一个剑客,特别是一个剑气入门后的剑客,他们剑法越高超,就越发觉得可以不在意自己,但必定会在意自己手上的剑,楚留香深谙这一点,所以他才如此说,更何况这白衣女子早已不止剑气入门了。 剑练到这种程度的人,早已不在意自己是否要杀人,抑或是用杀人来扬威,他们甚至觉得有些人的血不配染上自己的剑,这些人可以说无情,因为似乎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在他们眼中停留超过一日,但这些人又可以说有情,甚至是专情,因为他们眼中只有自己的剑。 果然,楚留香听到‘锵’地一声,是那女子收剑了。 但,剑已归鞘,剑气未散。 即使风未停,可还是吹不走空中的肃杀之意。 那白衣女子直直穿过了三人,朝着那庄子走了过去,胡铁花一脸茫然,不知这白衣女子是什么意思,便大声问道:“你把我们丢在这里自己走了,是什么意思?” “你方才说要讨酒吃,跟着来便是了。” 风将这句话吹入了楚留香三人的耳朵里,声音清晰,仿佛人在耳边一般,可那白衣女子已快踏下这水白玉了。 姬冰雁和胡铁花两人不约而同看了看楚留香,他们三人中拿主意的人永远都是楚留香。 楚留香看着两人分别点了点头后,三人便跟上了那白衣女子的脚步,踏上了雪地。 楚留香注意到,那白衣女子脚步极轻,她的轻功方才他们三人已见识到,此刻她走过的雪地一个脚印都没有,真正的踏雪无痕。 在江湖上,一个用剑高手往往也是一个轻功高手,因为要用好剑,仅仅练剑是做不到的,一个好剑客眼睛要利,因为这样才能看到对手的破绽,一击必杀;下手要快,但这快并不是一味求快,而是稳中求准,准中求快,用剑的时候,稳准齐备都不难,难的就是一个稳准快,不够快就不够致命,因为你永远赶不上机会;身法更是要敏捷,这样在敌人身边才能进退自如。 而比这些更重要的,就是一个剑客的思想。 一个境界高深的剑客知道自己手中握着的是什么,自己为何拔剑,为何出剑,为何收剑,甚至于他们能听到剑的声音,能读懂剑的思想。 楚留香从未遇见过这样的剑客,但是他觉得自己今天终于遇到了一个这样的人,他见到了一柄活的剑。 是这白衣女子手中的剑,也是这白衣女子。 他们随着这白衣女子一路走入庄内,见庄内风格古雅,陈设皆一尘不染,就算是死角处也没有一片积灰,庭中也没有一块积雪,在屋檐下行走着的人,见到这白衣女子皆停步靠边,对其躬身道:“庄主。” 胡铁花和姬冰雁心中纳罕,他们本以为这女子是庄内主人之女,却没想到她如此年纪,居然是这的主人。 忽然,白衣女子停下了脚步,伸手将面前的门推开,顿时扑面就袭来一阵令人感到惬意的温暖,屋外寒冷泼水成冰,但这屋内却暖似三春。 除了温暖的室内,还有什么能让在雪地上行走多时的人感到满意? 然而这并不是让胡铁花最满意的地方,能让胡铁花满意,自然是有酒,当这扇门被推开的时候,胡铁花就嗅到了一阵酒香。 白衣女子直接进屋,在最高处主座坐下,也没有招呼他们三人入座,胡铁花一眼就看到了下首三个座位前的矮桌上都摆着一坛酒,他不知道这神秘的白衣女子是怎么将命令下达的,但他知道他现在有酒喝了,而且还是一坛好酒。 三人才坐下,白衣女子便开口道:“你们一会儿是不是要下山?” 三人一时吃不准她这话的意思,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对,我们一会儿就要下山。” 白衣女子道:“很好。” 三人本以为她话已说完,胡铁花一掌拍开酒坛封泥,直接仰头边往口中灌,接着伸手擦了擦口边的酒,欣喜道:“这坛酒,真是好酒,简直是我喝到过的最好的酒。” 姬冰雁发出一声讪笑,道:“你才喝过多少酒。”说完便将酒倒入碗中,慢慢喝下。 就在这时,白衣女子忽然说道:“我同你们一齐下山。” 三人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胡铁花被酒狠狠的呛了一口,拼命的拍着自己的胸口,剧烈的咳嗽过后,大声问道:“你说什么?” “我同你们一齐下山。”这白衣女子一字一字冷冷的将这句话说了出口。 楚留香问道:“敢问姑娘为何要和我们一齐下山?” 白衣女子道:“不为什么。” 楚留香再问道:“敢问姑娘下山所为何事?” 白衣女子道:“找人。” 她回话不愿多说一字,如同她出招不愿多出一招一样,楚留香只得继续问道:“不知姑娘下山是找什么人?” 胡铁花都放下了手中的酒坛,静静地听着楚留香和这白衣女子的对话,最后这问题,他和姬冰雁都以为,这白衣女子不会回答,可没想到的是她回答了,而且说了一个令他们万万没想到,却又觉得合情合理的名字—— “薛衣人。” 三人听到这个名字,脸上都是一变,后又恢复正常,白衣女子见状,问道:“你们知道他?” 胡铁花道:“这天下谁不知道薛衣人,李观鱼之后从未败过的天下第一剑客,只是你如此年轻,去找薛衣人做什么,难道是他家亲戚?” 白衣女子未理胡铁花的话,听到他们确实是知道薛衣人之后,双眼一亮,问道:“他在哪里?” 这个他,说的自然是薛衣人。 姬冰雁冷冷道,同胡铁花不一样,他似乎对这事毫不好奇也毫不在意:“他在松江府,中年之后退隐林下多年。” “多谢告知。”这白衣女子就算是道谢,也如此冰冷。 楚留香展颜笑道:“既然要一路同行,不知姑娘尊姓大名?” 白衣女子道:“我叫姜希夷。” 说完后,她将手一抬,旁边便有一看似庄内佣人的白衣男子快步走了过来,姜希夷对他说道:“通知南斗北斗,准备下山。” 第5章 叁 夜,华灯初上,一片灯火,昆仑山下的小镇又迎来了一行又一行从山下而来的客人。 这个小镇中的生意总是很好,无论是客栈或者是酒馆,因为时常有人到昆仑山上寻昆仑派拜山赐教,不过镇上的年长之人最喜欢和自己孩子们提起的,却不是昆仑派也不是昆仑派掌门或护法。 而是太玄庄,而是剑仙姜希夷。 世人对昆仑山中人皆目下无尘冷清冷情的印象,一是来自于神话故事中的仙人,二是因为当初昆仑山鸿蒙峰太玄庄剑仙姜希夷,和她身边随侍左右的太玄十三剑。 当年她仿佛凭空出现名震江湖,却又消失的无踪无迹,无数人踏上昆仑,不消说太玄庄,却连鸿蒙峰的影子都没有看到。 多年之后的现在,健忘的江湖人早已忘记了当年的传奇,只有昆仑山下的这个镇子的老人还记得十四人白衣白马呼啸下山时的场景。 楚留香胡铁花和姬冰雁三人自在山上知道了姜希夷的名字后,突然皆沉默不语,他们本不该忘记这个名字,甚至在看到鸿蒙峰三个字的时候,就该想起些事情,可三人却没有一人想起来。 虽然他们的年纪在江湖之中,是许多人的后辈,但后辈年轻人的记性往往都很好,姜希夷这个名字对于他们来说如雷贯耳。 没人想到还能在江湖之中见到太玄庄的人,也没人想到还能在昆仑山上再见到姜希夷。 可这人就活生生的在他们眼前。 南斗北斗一共十三人,十三人分别以十三星为名,腰间皆悬长剑。 当三人看到了门外整装待发的十三人后,不得不信,自己这一趟昆仑之行确实是遇到了江湖传说中的人物。 站在最前面的一白衣少年抱拳躬身,对姜希夷说道:“庄主,南斗北斗皆在此,随时可下山。” 姜希夷点了点头,脚下轻点,登时人已不在原地,等擦眼看清时,她人已稳稳落在了马背上。 十七人,十七匹白马,这庄内的人连楚留香三位外来的客人的坐骑都备上了。 若楚留香问姜希夷这马是何种马,从何处来,姜希夷也是回答不上来的,因为她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那日她从暗室之中走出之后,心中正茫然时,忽然有十三人分立左右,出现在她面前,跪地齐呼“庄主”,等她细细打量左右,才发现此处是一个庄子,一个她根本走不出去的庄子。 她知道这里是昆仑山,知道庄子叫太玄庄,在这里只要有她想要的东西,都会马上出现,除开薛衣人的剑。 可是她却始终无法走出这个山庄,那时她才明白,那方石桌说只有被人发现的时候她才能离开是什么意思了,于是,她在这里等了八年,将这山庄内一草一木的样貌都刻在了心上,连昆仑山上的四季不同的风声她都无法忘记后,她终于等到了三个陌生的面孔。 当姜希夷再一次到了那扇她永远走不出的门后,她心中却一丝兴奋的感觉都没有,甚至连一丝期望都没有,真正的波澜不惊,因为她害怕自己再一次失望,若是没有期望的话,自然就不会失望。 慢慢地,一步步,她终于是跨过了那扇门。 她面上不自觉露出了一丝笑,驾着马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一行十七人,十七匹马,踏破了昆仑山上的冰雪,也踏破了山上的宁静,直往山下去。 等他们到达昆仑山下的时候,身上冰雪气息还未被山下的温暖完全消融,一行人直接往镇上最好的客栈去了。 一行人以四人为首,一白衣少年立于为首女子身侧,其他十二人六人一行分立两侧。 那女子看了看客栈的牌匾后,一迈腿直接进去了。 客栈中的人见到如此大的阵仗,都不仅对这些人投去自己好奇的目光,不停的打量着他们。 他们明显是从昆仑山上下来的,这个时辰才下山,脸上却没有丝毫疲意,更有十三人佩剑,外行人都看得出,这些人必定武功在身。 这时候,客栈的店小二迎了上来,拱手道:“不知各位客官是住店还是吃饭的?” 他脸上带着看起来十分真诚的微笑,因为每个走进店里的客人,在他眼中都是银两,谁面对着银两的时候笑的会不真诚? “天枢。”姜希夷话音轻落。 原本站在她身侧的少年对着店小二笑道:“我们这里有十七个人,需要十七间房间,无论好坏只住一晚,还请小伙再给我们摆一桌好菜,只要是店里的招牌都要,再来三坛好酒就好,辛苦小哥了。” 这店小二看到天枢腰间的长剑,再自以为很小心的看了看身后众人,便知道这群人并不好惹,他再躬身道:“诸位客官里面请,还劳烦先到掌柜的处,小的先去后厨了。” 店小二退下后,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我们的房钱可以自己付,麻烦姜姑娘了。” 姜希夷皱了皱眉,看起来似乎是不解其意,天枢笑了笑道:“楚香帅何必如此拘礼,您和胡大侠姬大侠能与我们相遇便是有缘,既然有缘一顿饭一晚上住宿,比起缘分又算得了什么。” 楚留香三人听到天枢的话皆是一愣,因为他们从未同姜希夷讲过自己到底是何人,更不消提同天枢说了。 姜希夷见楚留香几人没人反驳,便也没说什么,直接往客栈柜上走去。 这间客栈开在镇上已经许多年了,掌柜的每日迎来送往了不知道多少江湖侠客,许多人的样子他都记不清楚了,对待这些江湖侠客的态度虽然面上看去并未变过,但心中早已习惯如常,见惯不怪了。 突然他感受到了一丝非常熟悉的气息向他走来,他曾经也接触过这种气息,之所以他能记住,是因为这气息实在是太特殊,就像昆仑山上最高峰的一捧雪,干净极了也冷冽极了。 他不禁停下拨着算盘的手,抬头看去,果然,他的记性还是很好,他看到了那张曾经见过的脸,也看到了她身后的人。 “……姜……姜庄主,您又下山了?”掌柜的浑身都在颤抖着,他并不是害怕,只是觉得有些冷,有些激动。 姜希夷心下吃惊,因为她从未离开过太玄庄,这更是第一次下昆仑山,可这客栈掌柜的却似乎认识她,甚至都把她的姓氏准确无误的说了出来。 此刻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下意识喊了天枢的名字。 天枢仍然是一脸可以融化冰雪的笑意,面上一丝波动都没有,道:“掌柜的,我们是来住店的,一共十七人,麻烦了。” “好好好,许久不见,姜庄主和天枢大爷还是这么年轻啊。”掌柜的不住点头,震惊激动之下下意识说着话,他已多年都没有这种情绪了。 楚留香三人静静地看着面前这一幕,三人相视后,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疑惑,楚留香摇摇头指了指上面,示意上楼之后再说。 掌柜的将房号告诉众人之后,居然从柜内出来,带他们上楼。 此刻在客栈中吃饭的人们顿时感到吃惊,这掌柜的连见到昆仑派护法的时候,都不见得如此殷勤,心下怀疑那行人到底是谁,耳朵尖的人听到了空中破碎的“姜庄主”三个字,细细想了想,却也记不起这到底是江湖上哪一号人物。 等十七人全部上楼后,客栈大堂忽然有人拍案而起,惊呼道:“居然是她!” 那人面上震惊之色溢于言表,手都在桌上拍红了也浑然不觉,周围的人都围了上去,问道:“你知道那人是谁?” 那人却道:“你们居然不知道她是谁?!” 周围的人心中十分好奇,却又没有多少耐心,急道:“你就莫要卖关子了,快说那人到底是谁?” 那人大声道:“她是谁?她曾经与铁中棠铁大侠和沈浪沈大侠为友,又分别与二人比试,两战全胜,据说那时她还留有余力并未到极限。” 周围一人激动颤抖道:“你说的莫非是她……” “不错,我说的就是她,昆仑山上只有一个姜庄主值得掌柜的如此,就是昆仑剑仙,鸿蒙峰太玄庄庄主姜希夷!” 因为暗室之中的修行,姜希夷耳力极好,仅仅是一层地板的阻挡在她眼中根本不算什么,楼下的对话她听的清清楚楚,心中的疑惑又深了几层。 而将楼下对话听的清清楚楚,疑惑又深了几层的人,又何止她一人。 楚留香刚在房间坐下,就有敲门声响起,他不用开门也知道门外的是姬冰雁和胡铁花二人。 “进来。”胡铁花听到楚留香的话后,直接将门推开走了进去,还不住回头望着,姬冰雁紧随其后,也是快步走进了楚留香房内。 门一关上,胡铁花急道:“老臭虫,这到底是一回什么事?” 楚留香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我也不清楚,但我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这人就是江湖传说中的姜希夷。” 姬冰雁问道:“为何,你有十足的把握?” 楚留香道:“我有。” 姬冰雁问道:“你的把握是什么?” 楚留香沉吟道:“剑,单凭这一点,已经足够了。” 胡铁花道:“你说的确实,她的剑几乎是我见过的最可怕的剑,剑未出鞘就已经剑气弥漫,出鞘后简直能仅凭剑气杀人,不用说接触到剑了,只是靠近,我都能感觉到死。” 姬冰雁想了想,缓缓道:“可年龄不对。” 楚留香道:“对,年龄确实不对,她看起来最多不过十六七,怎么会是传说中的人物,不过那掌柜的激动震惊之情又丝毫不作假。” 胡铁花挠了挠自己的头后,忽然拍手道:“哎呀,我想到了!” 姬冰雁冷冷道:“不知胡大侠想到了什么?” 胡铁花靠近二人,小声神秘道:“这姑娘一定是那位姜希夷的女儿,你们想呀,她一定从小和她娘亲学剑,她娘亲身死,她不就是太玄庄庄主了吗,至于找薛衣人,她一定是想重振声名。” 胡铁花已然被自己的理由说服了,他越想越有理,一边说一边不住点头。 姬冰雁冷哼一声,道:“若同你所说一般,她为何不用自己的名字,偏要用她娘的名字?” 胡铁花被姬冰雁问倒了,挠了挠头,讷讷道:“这……这……这我还没想到。” 楚留香展颜笑道:“好了好了……” 他话还未说完,又响起了一阵敲门声,他心中一惊,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听到门外有脚步声,大声问道:“是谁?” “楚香帅,是在下,楼下饭菜摆好,庄主派我上来请人了。”说话的是天枢。 姬冰雁和胡铁花二人对视一眼后,又看向楚留香。 楚留香面色凝重,道:“多谢这位兄弟,我们稍后便来。” 胡铁花悄悄挪步到门口处,脚下极轻,忽然一下将门打开,门外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 “没人了。”胡铁花道。 楚留香沉吟道:“这又是一个问题了,他们是怎么知道我们是谁的?” 第6章 肆 此时暮色已临,晚霞流丽,在天空中还有孤鹰盘旋。 孤鹰之下是一片树林,而林中路上有一行人从北朝南策马而行。 这一行人自然就是从昆仑上奔驰而下的姜希夷等人。 路途之中,有一凉亭,原本是给路过行人休憩而建,此时亭中一缕孤烟,袅娜而出,而后又四散开来。 现在时节已然秋暮,木叶萧萧,有一白发老者,羽衣高冠,背着对众人来的方向,细细的品着茶,他的背影说不出的苍凉,他是寂寞的,但这种寂寞只属于高手,他寂寞于他没有多少朋友,也没有多少对手,他只能一人在此品茶。 他就像那只盘旋不离去的孤鹰一样,无比苍凉,又无比萧索。 他手边的一柄剑放在他最顺手的地方,让他能最快拿起,这是剑客的习惯。 这柄剑并未出鞘,但姜希夷只需一眼就知道那是一柄好剑,剑鞘都压不住剑气,她能读懂剑,这也是剑告诉她的。 一眼之后,姜希夷就将目光收了回来,认真看着自己的路。 十七人经过发出的马蹄声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那老者细细听着马蹄声远近,直到身后十七人全部都要策马掠去时,他才轻轻放下手中茶碗,长叹道:“你终于是来了。” 这一声叹息仿佛能抖落万山寂寥,一阵秋风吹过,衬得这本已令人愁断肠的残秋更加惆怅。 姜希夷下意识勒马,侧头看向那位老者,问道:“你在等我?” 那老者不动如山,沉吟道:“你重出江湖南下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我不过是来撞撞运气。” 一边看着事情发展的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心下也在猜测这无名老者到底是何人,胡铁花和姬冰雁两人也是一言不发。 姜希夷问道:“你是谁?” 那老者霍然站起,仰天长笑,凉亭四周的秋叶,都被他的笑声震得有如雪花般簌簌飘落而下。 只听他长笑道:“你多年前曾欠下我一场比试,今日还清后,无论胜负如何,我再告诉你我是谁。” 他说话时连头都没有回。 姜希夷问道:“你知道我是谁?” 那老者霍然回首,厉声道:“我当然知道你是谁,你就是姜希夷!” 只听得‘锵’地一声龙吟,他掌中已多了一柄碧如秋水的长剑,楚留香胡铁花和姬冰雁三人隔着数丈,仍然觉得剑气逼人,已迫眉睫。 胡铁花观此剑居然忍不住脱口而出一声赞叹道:“好剑!” 那老者满面傲然笑道:“自然是好剑。” 但此刻,他的目光却比剑光更厉,看着姜希夷道:“把你的剑拔|出|来,你我就在此处一战。” 姜希夷迎着老者的目光,直直瞪着他的双眼,她从那双眼睛中读出了认真,同时也读出了他的剑和他的人。 姜希夷轻功下马,冷冷道:“你先出招,我再出剑。” 老者大笑道:“多年未见,你果然还是如此。” 此刻,凉亭中袅娜的烟雾已悉数散去,那老者不再说话,一步步走了出来,他脚步走得极缓,但却极为稳妥有力。 他只走了几步后,楚留香三人心中却大吃一惊,这老者长剑还未出手,人还未完全走出凉亭,就已经透出了他的剑气。 他的剑气同姜希夷的全然不一样,姜希夷剑气如同昆仑山上的风,冷的刺骨,寒的心惊,这老者的剑气却是杀人的气息。 姜希夷是一柄冰雪淬炼的剑,他就是一把被烈火打磨的刀。 姜希夷在原地声色未动,一丝也不为这逼人的剑气所震慑。 而楚留香三人心中又再次为这老者吃了一惊,他们三人隔着数丈远都感觉到自己脖子被一双手扼住一般难受,实在是骇人。 就在此刻,一阵风穿林而过,吹的众人衣袖猎猎飞舞,忽然姜希夷闭上了双眼。 胡铁花瞪着他的一双大眼,连眨都不想眨一下,生怕错过了两人任何一招一式,他鼻尖已沁出一颗汗珠也未擦拭。 风还在呼啸着,整个天地都已凝结,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 老者掌中剑蓄势待发,慢慢抬起,外人看来,这剑似乎重达万斤,说不出的慢,说不出的沉。 忽然,老者长啸一声,长剑已化为一片光幕,朝着姜希夷劈去。 剑光耀眼,但偏偏能让人嗅出血腥,见到血流,剑光已快将姜希夷吞没,胡铁花甚至不忍再看,楚留香和姬冰雁二人都在期待着什么。 这时,穿林风更劲,剑随着风出了鞘。 姜希夷终于是有了动作,她拔剑的速度极快,快过了这强劲的穿林风;她出招的动作极其自然,比这穿林风还自然。 起风是自然的,风劲也是自然的,她出剑也是自然的。 高手过招,第一招极为重要,你功夫如何,心中胜算几分,都能从这第一招看出端倪。 寒光一闪,姜希夷挥剑对战,但她的剑指向的并不是那老者,而是那老者的剑。 两剑相交,只听剑鸣,老者手上一震,一种刻入骨髓的酸胀感突然出现在他握剑的右手。 风更急,呼号着穿过,抖落了树上不知几多叶子,空中还带着剑气交错之声,姜希夷脚下一点,忽然一个腾跃在空中,她右手将剑齐眉,蓄势待发。 风从背后推着她,她推着手中之剑,软剑顺风刺出,剑上的剑气顺风而下。 众人只见一道如同流星一般的寒光直取那老者咽喉,此刻剑还未到,但那老者已觉冷冽剑气渗入了他的血中,将他冻结。 瞬间后,寒光不见,姜希夷同那老者依然对面而立,不过两人之间多了一柄剑。 一柄带着森寒之气的软剑架在了老者脖间。 “哈哈哈哈哈哈哈,”老者忽然长笑道“我输了,是我输了。” 而后,他止住了笑声,一双眼睛直看着姜希夷,正色道:“不过,你不是她。” 姜希夷问道:“我不是谁?” 老者道:“你不是姜希夷。” 姜希夷道:“可我就是姜希夷。” 老者道:“你的剑,比她的剑差远了。” 姜希夷瞪着老者,认真道:“差在哪里?” 老者道:“你的剑气冷冽,却不致命,一丝杀意都无,只让人觉得冷,就算令人害怕,那也只是害怕一把冰剑,却不是害怕一把剑,所以你差远了。” 姜希夷将剑放下老者脖间,长剑一抖,‘锵’地一声归剑入鞘。 姜希夷道:“你说的对,因为我不想杀人。” 老者摇头道:“你错了,哪个剑客是双手不染血的,不染血的剑客不能称之为剑客,只能叫用剑的,你不想杀人,剑中没有杀意,没有杀意的剑,永远不是最利的,永远不是一柄真正的剑。” 姜希夷道:“我不懂,为何一定要杀人。” 老者道:“剑在手,则有杀人之力,剑在心,则有杀人之意,一柄名剑永远是染着无数人的血的杀人之剑。” 姜希夷道:“所以,我必定要杀人染血?” 老者问道:“你能读懂剑吗?” 姜希夷道:“我能。” 老者道:“你若能读懂剑,就知道每一柄剑渴求的都是鲜血,它们是为了杀人打造的凶器。” 姜希夷道:“我懂了。” 老者笑道:“你懂就很好。” 姜希夷知道,这个老者说的是自己的剑道和自己的剑,她学着之前见到的抱拳之礼,对老者抱拳道:“不知阁下是何人,姓甚名谁。” 老者道:“老夫帅一帆。” 楚留香这时愕然道:“阁下莫非就是昔年一剑动三山,力斩过天星的‘摘星羽士’帅一帆,帅老前辈?” 帅一帆面上露出微笑,轻轻点头,道:“不错,正是老夫,没想到老夫不在江湖行走多年,还有人记得,不知这位小兄弟是何人?” 楚留香抱拳道:“晚辈楚留香。” 帅一帆听到他的名字后,上下打量了楚留香一眼后,长笑道:“盗帅楚留香果然不凡,你身边两位可是胡铁花和姬冰雁两位?” 胡铁花和姬冰雁两人皆道:“不敢,不敢。” 三人今日终于发现,这种前辈名剑客的气魄,实非他人所能想象,江湖传言只不过才说道十之一二。 帅一帆看着姜希夷,道:“我今日既然负于你,这柄剑也不需要了。” 说罢,他将剑往地上一插,再是一拍,剑已刺入底下,没柄不见。 胡铁花可惜道:“那是一柄绝世好剑,为何帅老前辈要如此?” 帅一帆摇头道:“只因我是一个剑客罢了。” 姜希夷点了点头,心中赞同帅一帆所言。 帅一帆问道:“不知你们下一路要去哪?” 楚留香道:“我们同姜庄主不过萍水相逢,又刚好同路罢了,不过姜庄主去松江府,而我们去金陵。” 帅一帆对姜希夷问道:“你去松江府为何事?” 姜希夷道:“找人,薛衣人。” 帅一帆轻捋白须,点头道:“你现在去找薛衣人,确实也是一件好事,既然你要去松江府,我便与你同行好了,去松江府前,可否与老夫同去一趟姑苏城?” 姜希夷问道:“为何要去姑苏城?” 帅一帆道:“去虎丘见人,不过去不去随你。” 第7章 伍 若是有人对另一人说‘去不去随你’,那么这人一定是希望那人能同自己同去的。 姜希夷心中自然是不知道这话里的门道,不过她却依然好奇,帅一帆到姑苏虎丘见的是什么人,或者说,能让帅一帆这样的剑客,亲自到虎丘去见的,是什么样的人。 先前,帅一帆同姜希夷动手时,姜希夷早已看出,帅一帆剑气凌厉,但也只能摄人心,却并不能伤人身,剑上虽带杀意,却也仍然是把还在锻造中的剑。 而且帅一帆的剑法处处离不开规矩,而姜希夷的剑法在旁人看来简直是毫无规矩,出剑无起式,收剑无终式。 只因在姜希夷早已悟到招无定式,她的第一招并不是出剑第一招,从她拔剑开始就是她的招。 她的剑法是为了取胜而存在。 一个剑法处处离不开规矩的人,剑路自然有迹可循,可一个招无定式的人,却令人难以捉摸。 姜希夷剑中却缺少了杀气和杀意。 她不是不想杀人,她只是不知道杀人是什么。 姜希夷从在暗室之中醒来开始,陪伴她最久的唯有她腰间的那柄软剑,她练剑炼剑悟剑从无对手。 一个没见过血的人,怎么能够去杀人。 姜希夷一路上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她希望有个机会能破局,然而没想到机会来的总是很快。 他们走的路,是近路,而不是官路,有得必有舍,近路虽近,但一路上总有些歹人强盗,官路随远,好歹也是安全许多,不过好在他们一行人也并不会惧怕这一点威胁。 一阵马蹄声从他们前方传来。 显然是要迎面撞上。 楚留香三人在江湖上行走多年,听到这一阵马蹄声,手上都做好了准备,姜希夷从未遇过这种事情,还以为对面不过也是与他们一样的赶路的路人。 片刻后,她看清楚了前方的人们,一队二十人,每人都拿着武器,面目凶恶,姜希夷此刻才知道,来者不善。 众人在距离那群强盗五十尺左右的地方,勒马停住,楚留香抱拳用气将自己声音送出,对对方说道:“不知对面的朋友,是哪路道上的?” 为首那人笑道:“就是这条道上的。” 楚留香道:“在下楚留香,不知对面的朋友可否看在楚某薄面之上,让出一条道来?” 对面那二十人听到楚留香的话,不约而同大笑出声,他们是在嘲笑,楚留香对此也颇为无奈,因为他说出自己是楚留香的时候,对面往往都不会相信他的话。 为首那人笑的趴在了马脖子上,道:“你说你是楚留香,你可知我是谁?”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不知。” 那人正色道:“江湖上的朋友给我几分薄面,都叫我‘赵一刀’,你们若识相不想死的话,就快快将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或者,你们把那些白衣小姑娘一并留下来,也可啊。” 这江湖之上,有善人也有恶人,有好人也有坏人,这赵一刀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恶人坏人,他在江湖中留下的名声也不好,不过倒是有个赵一刀的名头。 因为他刀法甚好,杀人只需一刀。 帅一帆冷哼道:“这路宽的很。” 赵一刀冷笑,手已摸上背后刀柄,道:“可这路,也窄的很。” “你很强吗?”姜希夷细细打量了赵一刀后,问道。 赵一刀见说话的是对面为首一貌美女子后,轻浮道:“我当然很强了,我杀人可只需一刀,小姑娘若是怕了,就快快过来吧。” 姜希夷不喜欢他说话的样子,眉头一皱,问了问天枢:“这人强吗?” 天枢道:“庄主,楚香帅恐怕比我知道的更清楚。” 姜希夷转头看向楚留香,问道:“这人很强吗?” 楚留香看了看姜希夷的双眼,确认她确实不知后,点头道:“确实如同他所说,因为他杀人只需一刀,所以才叫做赵一刀。” 姜希夷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很好。” 楚留香问道:“什么很好?” 姜希夷道:“他很强就很好,因为我需要一人试剑,若太弱,也过于没意思了。” 话音刚落,姜希夷脚下虚踏,瞬间从马背上腾空而起,再如同一支箭一样射了出去,不过五十尺左右的距离,姜希夷眨眼间便到了。 当姜希夷到了赵一刀面前时,她忽然慢了下来。 慢到赵一刀和他的兄弟们都能看清楚她落下时的姿势,动作,以及被风吹起的衣袖。 此刻风起! 仅仅一阵微风吹过,天地间便弥漫着一股肃杀之气。 赵一刀此刻才知道,来者不善,他想将背后那把环刀拔出,如同以往一样,直接将对手一招致命,虽然这白衣女子之前在他眼中不过是个貌美女子,此刻,在他看来,已经变成了一个可怕的对手。 剑气如雪,赵一刀登时觉得自己身处寒冬,他的动作也慢了下来,因为他觉得自己身体每个关节都在缓缓的被冻住,他的肌肤甚至能感觉到一阵寒气,比冬日雪花落在上面还冷,他浑身已起了不少寒栗。 寒光一闪! 他只见一道寒光,他甚至不知道,那光是从哪里出现的,又要去向何方,但他只知道一点,这一道寒光,就是一柄剑! 鲜血从赵一刀的脖子上喷涌而出,姜希夷向后虚踏几步,避开了这一道血。 当姜希夷落地的时候,也是赵一刀落地的时候。 赵一刀的眼睛狠狠的盯住了姜希夷,充满了恶毒和不可置信,他狠这个人取走了他的性命,又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连刀都没□□就已命丧剑下。 她的剑尖还带着鲜血,缓缓地滴在地上。 那柄带着鲜血的软剑,此刻异常妖艳,剑上的流光愈加耀眼。 姜希夷知道,这柄剑真正的活了。 多年磨剑未曾试,今日开刃染血时。 他在渴望鲜血,渴望杀人。 但姜希夷却并不渴望。 杀了人之后,她内心有一瞬间的刺激感,那种感觉是只有毁灭别人才能得到的,但很快,这种感觉不见了,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堵在她胸中。 她想到赵一刀那个眼神后,不禁思考,她真的应该杀人吗,真的只有杀人才能变强吗。 姜希夷抖落软剑上的鲜血后,却始终没有归鞘,赵一刀的那些喽啰们,看到老大身死,还是被一招毙命后,也四散奔逃,哪个敢上来挑衅姜希夷。 楚留香见状,叹了口气,踩着轻功落在了姜希夷身边。 楚留香道:“你有疑惑。” 姜希夷道:“对,我有疑惑。” 楚留香道:“你有什么疑惑?” 姜希夷道:“杀人的疑惑。” 楚留香道:“你杀人之后,有什么感觉?” 姜希夷道:“我只觉得很闷,喘不过气来。” 楚留香道:“那你的剑呢?” 姜希夷道:“我的剑似乎在渴望着杀人。” 楚留香道:“你能驾驭住你的剑吗?” 姜希夷道:“我能。” 楚留香道:“那你为何不将剑归鞘?” 姜希夷定定地看着楚留香,并不说话。 楚留香道:“杀人并不是变强的唯一方法,帅老前辈所说是他的剑道,你应该有自己的剑道,剑客杀人不能避免,血只能是你淬剑的过程中的一点成分,却不能是全部。” 姜希夷的眼睛随着楚留香的话越来越亮,道:“你的意思是,血能使剑锋变利,人却不能嗜血?” 楚留香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道:“剑分杀人剑和救人剑,或许你能走出一条新路。” 姜希夷问道:“救人剑?那是什么样的剑?” 楚留香道:“我不知道,因为我从没见过,只不过人可以救人也可以杀人,人可以被剑驾驭也可以驾驭剑,一个怀着救人之心的人驾驭了剑,或许能练就一柄救人剑,一切不过还是在人。” ‘锵’地一声,姜希夷将剑归鞘,道:“可我的剑不利,该如何?” 楚留香道:“你还记得你的剑染血那一刻的心境吗?” 姜希夷道:“记得。” 楚留香道:“你带着那个心情去拔剑试试。” 姜希夷点点头,闭上双眼,回想起了她的剑割上了赵一刀的脖子时,她的感受。 忽然,狂风大作! 姜希夷此刻将剑拔出,再一挥,这一挥似乎将风都卷了出来。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血光。 这一刻,姜希夷心中再不见什么迷茫,她只觉得自己渴望着鲜血,渴望着杀人。 她已然被剑控制住,她保持着一丝冷静,强迫着自己将这些念头排出脑内。 此刻她心中正在激烈的战斗着,恍惚如同她炼招时一般,两个她在眼前对招厮杀。 没人敢接近姜希夷,但所有人都在关注着她,大家甚至连一丝声音都不敢发出。 忽然,她长啸一声,抖落了林中叶子无数,她将手中的长剑握的更紧了,离她最近的楚留香感受到,她的人比以前更冷,剑气更利,靠近她都会觉得被割伤;她的剑比以前更为耀眼,却又不如以往刺目,就如同月光一般冰凉,更为致命却也更为不致命了。 姜希夷心中丝毫无任何杂念沉淀,也没有任何困惑迷茫,她终于成功驾驭住了这一柄剑。 剑会告诉人应该如何选择,人也能告诉剑路应该怎么走。 姜希夷此刻汗湿衣衫,却丝毫不觉得累,只觉得无比轻松,她唯一在意的只有她的剑,她会开心也只是因为她的剑。 忽然,她才察觉到,天色已晚,暮色将临,时间又不知过去了多少。 楚留香还在她身边。 “你一定是个很厉害的剑客。”姜希夷笑着说,她的眼神极为认真,还点了点头。 楚留香笑了笑,道:“很可惜,我不用剑。” 姜希夷道:“你若用剑,一定是个很厉害的剑客。” 帅一帆走上前来,抚掌笑道:“很好很好,你既然已突破,我也不强求你随我去虎丘剑池论剑,你要小心,薛衣人是现在江湖中最利的一把剑,就算退隐,他依然是最利的剑。” 第8章 陆 松江府薛家庄并不在松江府内,而是在松江府城外,姜希夷带着南斗和北斗一路途经金陵和姑苏,分别拜别了楚留香三人和帅一帆,独自踏上了路,于傍晚时分抵挡了松江府城外。 暮色笼罩。 此刻冬日渐临,松江虽然地处江南,但也躲不开也四季变化。 路边木叶衰败,只需一阵风吹来,就能将这些毫无生命力的树叶吹落。 江南的风似乎格外温柔,因为它没有这么做,这些树叶依然挂在树上,似落不落。 一阵马蹄声传来,一片宁静被打破,策马而来的十四个白衣白马之人,为首的赫然就是姜希夷,她身后的自然就是南斗北斗十三人。 忽然,十四人集体勒马,天枢对姜希夷道:“庄主,此刻天色已晚,先寻一处客栈稍作休息,明日再上薛家庄送上拜帖如何?” 姜希夷抬头看了看天色,星月渐起,她点了点头,道:“你和天梁两人同去,我们就在此处。” 话音刚落,天枢和一面冷白衣少女同时下马,躬身抱拳道是,姜希夷轻轻点头后,二人策马离开。 忽然,姜希夷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但却无人同这人应和,似一人在自言自语,说出来的话也只是一些数字。 她抬头望去,在侧后方的墙上见到一个人,仰面望着天,数着数字。 他年纪最少也有三十多了,面上也已经挂上了胡子,但却涂着大红色的胭脂,头发和胡子都梳洗的很亮,上面似乎还涂了刨花油,身上穿着一件大红的绣花衣裳,绣线还是洒金线,脚上着一双虎头红绒鞋,在墙头上轻轻地晃着腿。 他手指指着天上一点一点,似乎在数着星星,手腕上也叮叮当当直响,细细一看就发现,他手腕上还戴着几只挂着铃铛的金镯子,在月光的照耀下一闪一闪。 就在姜希夷转开眼睛正准备转过头的时候,那奇怪的男子突然转过了头,直直地看着姜希夷,这一看两人视线刚好相对,姜希夷直接就望进了对方的眼睛里。 她心中想写什么,口中便会直接说出口,这次还未等她话脱口而出,那奇怪的男子嚷嚷道:“那边的白衣姐姐,看着我做什么,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特别可爱?” 姜希夷看着他,并不说话,那一眼对视后,她就知道那是一双剑客的眼睛,甚至刚刚那灵敏的反应也说明了,他是一名武功高强的人——姜希夷只是转开了眼睛,他就已经察觉到,迅速转过头来查看情况。 姜希夷道:“你为何要弄成这副模样?” 那奇怪的男子低头看了看自己,接着扯了扯头发,用双手捧着脸,道:“难道我这样子不可爱吗,大家都说我这样子很可爱的啊。” 姜希夷再看了他一眼后,没有回答,转过了头。 她只是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突然空中‘嗖’的一声,一条人影就箭一般的自墙头上窜到了地上,落在了姜希夷面前,而人赫然就是那墙头上的奇怪男子,他嘟起了嘴,道:“小姐姐你为什么不理我了,你不和我玩。” 他站起来后,叫人看出来,他身上的衣服又短又小,就和偷来的一样不称身。 姜希夷冷冷地看了一眼那男子,道:“我不是你姐姐,你看起来比我老了许多了。” 那男子大笑起来,道:“原来小姐姐你是个呆子,我明明只有十二岁,你还说我看起来比你老,难道小姐姐比我还小吗,可是大哥说了,小孩子是不可以骑马的,小姐姐你居然在骑大马,要我大哥看见了,一定要狠狠教训你了。” 姜希夷道:“那你大哥是谁?” 那男子一脸自豪道:“我大哥年纪可大可大了,他又可厉害可厉害了,大家都说他是天下第一剑客。” 姜希夷双眼闪动,道:“莫非你大哥就是薛衣人?” 那男子拍手大笑道:“我就说小姐姐你一定知道,我大哥这么有名,我就差远了,我叫薛笑人,别人都叫我薛宝宝,小姐姐你喜不喜欢这个名字呀?” 这时远处马蹄急响,姜希夷一看发现来人是天梁,天梁行到离姜希夷还有三十尺时,放缓速度,至姜希夷面前道:“庄主,天枢留在客栈布置,我前来带路。” 薛笑人不依不饶道:“小姐姐,你还没说你喜不喜欢我的名字呢!” 姜希夷勒了勒缰绳,略低头道:“薛笑人这个名字不错,薛宝宝我不喜欢。” 说完后姜希夷忽然驾马,马蹄声再起,带起了地上的尘土飞扬。 薛笑人却踩着轻功一路紧跟在姜希夷身侧,不停道:“小姐姐你为什么不喜欢我的名字,是名字不好听,还是我不够可爱?小姐姐你快说啊,小姐姐。” 天枢和天梁寻的客栈并不算太远,不一会儿就到了客栈前,薛笑人见姜希夷一直没理她,直接坐在地上嚎啕大哭道:“小姐姐是坏人,小姐姐都不理薛宝宝,小姐姐不喜欢薛宝宝,小姐姐是坏人。” 姜希夷看了薛笑人一眼,道:“你好吵,现在晚了,还是快些回去。” 说罢,姜希夷直接带着众人进了客栈,薛笑人在外面地上打了几个滚后也无人理,等姜希夷从客栈楼上开窗望去时,他人已经不在了。 今夜,风清,云淡,明月高悬,杀人夜。 子时三更早已过去,路上一个行人也无。 秋风带着路上的落叶横穿过路面,又带着它飞到空中,最后落于一人脚下。 这人并没有停留许久,一眨眼的功夫人就不在原地了。 他在树梢屋檐间穿梭着。 他是最贵最狠最稳的杀手——中原一点红。 今夜他是来杀人的,这是一单没有银子挣,但他又不得不做的生意。 因为这次要用他的剑杀人的人,是一直以来收留他的人。 姜希夷躺在床上,甚至连呼吸都几乎停顿。 忽然她双眼一睁,漆黑的夜晚显得她的双眼是那么的明亮,她感受到了一阵杀意,接着她听到了一阵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声音。 然后她又闭上了双眼。 她心中丝毫没有感觉到害怕,也丝毫没有感觉到不安。 她知道,来的人是来杀她的,但她也知道,来的人是杀不了她的。 此刻,人已站在她的窗外,月光均匀的撒向大地,中原一点红的脸没有任何遮挡,他的脸看起来像是死人一般,但一双眼睛却尖锐明亮。 他右手拿着一柄已经出鞘了的青莹莹的长剑,剑上似乎还缠绕着血气,他用这柄剑杀过许多人。 一声微响,中原一点红已破窗而入,他的声音很小,在地上滚动的时候,几乎一丝声音都没有。 但也仅仅只是几乎。 他以为,这是最简单的一单生意了。 他轻轻走到床边,床上躺着一个姑娘,月光本照着她的脸,此刻他的身体挡住了照向她的月光。 他将剑举起,对准了她的脖子,准备一招毙命。 风起了,从那扇开着的窗子吹了进来。 在床上的姜希夷也睁开了双眼。 中原一点红只觉眼前寒光一闪,一柄剑就毫无征兆的出了鞘,这柄剑刺向了他的胸口,而剑带起的风却直接割向了他的喉咙。 中原一点红向后一溜,脚步向后滑出数尺,背脊紧贴着墙,已退无可退,可他身上依然汗毛倒竖。 姜希夷并未追击,她的剑停在了那里,是中原一点红胸口前的位置,即使他刚刚站立不动,这一剑最多也只能刺破他的黑衣裳。 中原一点红突然冲上前去,剑光飞舞,‘刷刷刷’,三剑已出手,刺向了姜希夷。 姜希夷身形微变,左手一拍床,登时腾空而起,而后跃至中原一点红身后。 中原一点红脚下一旋,对着姜希夷又是三剑,这三剑比刚刚更急更快,所刺部位无一不是人之要害。 这人剑法凶狠毒辣。 姜希夷脚下一点,避过了中原一点红的剑后,一步踏上了他的剑尖。 中原一点红只觉得右手一颤,之后酥麻感从骨头里渗了出来,几乎让他握不住剑。 姜希夷在空中翻身往下,剑直指中原一点红,中原一点红挥剑向上刺向姜希夷。 当两剑相交时,中原一点红才知道,姜希夷的剑指向的并不是他,而是他的剑。 一声猛烈的巨响响起后,又是‘咔哒’一声轻响。 那一声巨响是剑的悲鸣,因为它的一生就只能走到这里,它成为了一柄断剑。 那一声轻响则是断剑落地的声音。 中原一点红看了看他的剑,再看了看姜希夷。 虽然他的面上没有一丝波动,但他的双眼却透出了讶异和不可置信,这是他第一次杀人时所佩戴的剑,一直用到今日,剑身染血无数,却从未断过,也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对手,他能活到今日就说明,他杀掉了所有他需要去杀的人。 他本以为这是最简单的一单生意,现在他才知道,这是最难的一单生意。 姜希夷冷冷道:“你走吧,你打不过我,叫那个要杀我的人来。” 中原一点红将断剑归鞘后,从窗子一跃而出,转眼人影不见。 第9章 柒 昨日夜里的发生的事情被风吹散开来了,没有人受伤,也没有人死,只是留下了一截断剑。 姜希夷等人居住的客栈距薛家庄实在不能算是很远,又不能算是很近,穿过一片林子便到了,可是这一片林子又实在是太大了。 若从秀野桥那处出发,到薛家庄足足需要一夜的时间才能到。 姜希夷一声令下,南斗北斗十三人翻身上马,十四匹马的奔跑带起了一片飞扬的尘土。 清晨,阳光满地。 秋末冬初时节新鲜的阳光正照在姜希夷等人经过的路上。 十四匹马发出的蹄声即使在三丈之外依旧清晰可闻。 从进入林中开始,这一路上树木落叶繁多,几乎要让人找不到路,而让人找不到路的不仅仅是树木和落叶,路上的杂草足足有一尺之高。 看得出来,会来这里的人很少。 因为穿过这片林子之后,就是薛家庄。 江湖上传说,薛家庄里连烧饭的厨子都会几手剑法,护院家丁更可说无一不是高手。 然而这还不是薛家庄最令人感到可怕和敬畏的地方。 薛衣人才是人们对薛家庄敬而远之的原因。 薛衣人少年时在江湖中闯下了一个“血衣人”的名头,快意恩仇,杀人如草芥,中年之后火气渐渐消磨,如今退隐林下,但据说褪去内心的燥后,他的一柄剑更是练的出神入化,江湖中说到天下第一剑客薛衣人无一不敬佩景仰,因为这么多年来,他从未败过,更因为这么多年来,无一人能在他的剑下走过十招。 他至今都是江湖中最利的那一柄剑。 姜希夷要拿走的是他手里那一柄染血无数,从未败过的剑。 杂草渐密,啼声渐轻。 姜希夷看见前方有一个人。 一个又瘦又长的黑衣人,他站在原地紧紧地盯着姜希夷,充满了不屑又带着恨的目光朝着姜希夷身上射了上去。 他穿着一件长可及地的黑袍,脸上戴着一个紫檀木雕成的面具,只露出了一双几乎完全是死灰色的眼睛。 雕刻那副面具的,显然是一个高手,面具上五官栩栩如生,嘴角上细细看去,似乎还带着一丝微笑,但这面具的颜色却是红中带紫,紫里发青,再和那双死灰色的眼睛在一起看,让人觉得有种说不出的诡秘可怖的感觉。 他手里提着一柄已出鞘了的狭长的剑。 姜希夷等人在一丈处勒住了马,她也在看这位黑袍客。 姜希夷道:“你来了。” 黑袍客道:“你知道我要来?” 姜希夷点了点头,道:“我当然知道你要来,我还知道你为何而来。” 黑袍客道:“哦?那你说说,我是为何而来。” 姜希夷道:“你来是为了杀我。” 黑袍客发出了一声干涩的笑声,道:“很好,既然你知道我是要来杀你的,那么现在就送上命来吧。” 姜希夷道:“难道你就不问问,我知不知道你是谁吗?” 黑袍客道:“哦?你认为我是谁?” 他看向姜希夷,眼中充满了冷漠和不屑,冷漠得就像在看一个死人,不屑得就像在看一个废物。 姜希夷冷冷道:“不是我认为你是谁,而是你就是谁。” 黑袍客阴森森地笑道:“那你说说我是谁?” 姜希夷道:“你是谁这件事情非常明显,更何况,我们昨日还见过。” 黑袍客似乎怔了怔,道:“我们昨日见过?” 姜希夷道:“当然见过,那时你还在墙头上数星星呢。” 黑袍客道:“数星星,数什么星星?” 姜希夷道:“就算你戴上了面具遮住了脸还换了一身衣裳,但你知道吗,你身上有个地方是你改变不了的吗。” 黑袍客道:“什么地方?” 姜希夷道:“就是你的一双眼睛,我记性很好,没忘记你的眼睛,自然也没忘记你的名字,薛笑人。” 薛笑人忽然放声大笑,后又长叹了口气,接着再冷眼打量了一次姜希夷,道:“可惜可惜……” 姜希夷侧头问道:“可惜?” 薛笑人道:“先前我就以为,我低估了你,没想到我不仅低估了你,而是大大的低估了你,既然如此……” 姜希夷问道:“既然如此又怎样?” 薛笑人道:“既然如此,我是非杀你不可了,你一个不过十六七的小姑娘就在死在这里,当然十分可惜。” 姜希夷道:“你怎么知道,你杀得了我?” 薛笑人低下头,目光凝注着掌中剑的剑尖,缓缓道:“你马上就知道,我杀不杀得了你了!” 薛笑人话音刚落,十三声‘锵’声一齐发出,姜希夷背后的南斗北斗十三人同时拔出了剑。 薛笑人见状,冷笑道:“你以多欺少,如此作为,恐怕是不合江湖道义吧。” 姜希夷冷冷道:“莫非你来杀我,便合了江湖道义?你先毁了规矩,我何必要再守。摆剑阵!” 姜希夷话音刚落,她背后南斗北斗十三人眨眼间便都不在马背,而是落于一丈外,以薛笑人为中心,十三人各自提剑做包围式。 这十三人手中剑各自不一,有长剑,有短剑,但一样的是,他们手中的剑都散发着一种寒气,属于剑的寒气。 薛笑人从未想过,这些跟在那个白衣小姑娘身后的人,会是如此高手,他本以为这些人的剑不过和薛家庄里的家丁一般,不曾想这十三人却都已练出了剑气,不过他依然不慌张。 薛笑人道:“你知道江湖中,从来没有人死在剑阵中过吗?” 姜希夷道:“我知道。” 薛笑人冷笑道:“但你还是摆出了剑阵。” 姜希夷道:“是。” 薛笑人道:“说吧,你叫什么名字,你既然要死在我的剑下,我自然也要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姜希夷道:“你错了,我不会死在你的剑下,而是你要输给我,不过我还是会告诉你我叫什么名字,因为我至少要让你知道你输给了什么人。” 薛笑人缓缓道:“那你究竟叫什么名字?“ 姜希夷一字一字道:“姜希夷。” 薛笑人听到这个名字,握剑的手一紧,然而还没等到他说些什么,围绕着他的剑阵就已发动。 林中忽然剑风起,在阵中的薛笑人耳边只听得嘶嘶之声,这剑风虽急,却又没有剑刃相击之声发出。 薛笑人也在江湖中行走过,他自然是听过太玄剑阵的名字,可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被困于这剑阵之中,甚至太玄庄销声匿迹多年后,他以为这太玄剑阵的威名不过江湖人的想象,言过其实罢了。 此刻他在阵中才晓得,江湖人对着剑阵的形容,不过十之一二,这是一个可以杀人的剑阵。 十三人出手配合之佳妙,让人忍不住拍手称赞。 不过前提是,不要成为这阵中之人。 此刻组成剑阵十三人的剑光越来越密,真是化成了一片光幕,丝毫瞧不出漏洞。 微风吹动,木叶萧萧。 这张剑织成的网,越编越密,甚至渐渐开始收缩,而薛笑人就是那网中之鱼,无处可逃。 从姜希夷的位置看去,只见剑气千幻,十三人剑光流动有如闪电,剑式更是瞬息万千,薛笑人根本没有机会去思索自己改如何出招,他才想出一招之后,这剑阵剑式早已变了三式。 此时剑网收缩的更紧了,薛笑人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流动的剑气忽然凝练,交错着向薛笑人剪下,薛笑人已被逼入死角,到了山穷水尽毫无退路之时。 剑落,但却并未刺入薛笑人的胸膛之中。 十三人近身时同时伸手分别点住了他身上的穴道,此刻薛笑人动弹不得。 姜希夷才从马背上落到地面,地上的落叶却一丝不动,她根本没带起一丝风。 剑起,姜希夷软剑已出鞘,直指薛笑人面门。 手腕一转,薛笑人那面紫檀木面具顿时四分五裂,而薛笑人连一根头发都没被削下来。 现在姜希夷才看清,薛笑人那张脸,昨日的滑稽全部消失不见了,他眼中尽是阴冷,面上全是毒辣。 薛笑人冷冷问道:“你为何不杀了我?” 姜希夷道:“不为什么。” 薛笑人道:“那你为何要留我一命。” 姜希夷道:“我记得你说过,你哥哥是薛衣人,我留你一命带你去见你哥哥。” 薛笑人咬牙道:“那你还不如杀了我。” 薛笑人十分想自绝于此,可身体动弹不得,身体经脉像被堵住了一样,提不起一丝内力,连自绝都做不到。 姜希夷摇头,道:“我会将这些事情都讲给你哥哥听,到时候你哥哥要你死,就是你们的事了。” 薛笑人哈哈大笑,道:“你以为我哥哥会信你的话吗,我是他弟弟,到时我只需要继续装成那个傻子,便什么事情都没有了,死的还是你。” 忽然,一道清越男声从林中树上响起,那人道:“江湖上人都说楚留香从不说假话,那么不知道,我说的话令兄信还是不信?” 楚留香的话尾音还在空中之时,他人已落在姜希夷身侧。 姜希夷将软剑归鞘,问道:“我记得你和你的朋友们到了金陵,你现在怎么在这里?”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到薛家庄来,刚到金陵时,胡铁花同高亚男提起在路上遇见了一个如何了得的剑客,她要去松江府找薛衣人,高亚男提了一句多少人死在过薛衣人手里,之后楚留香便借口离开了。 当他踏出那条船的时候,他的脚就已经不自觉往松江府的方向来了。 楚留香道:“我不过是来看看你同薛衣人的比试而已。” 姜希夷道:“那你真是一个非常好奇的人。” 楚留香一笑,道:“对,我是一个非常好奇的人。” 第10章 捌 薛衣人的庄院不似太玄庄那般处处透着冷清之感,六分的烟火气,却又有十分的干净。 没错,就是干净,剑客大多都有洁癖,姜希夷如此,薛衣人也是如此。 昆仑山上太玄庄除开屋顶之外,地上没有一丝积雪,此刻落叶簌簌的时节,松江府外薛家庄的院子里也没有一片落叶,窗棂上也没有一丝积尘。 薛家庄就在那片林子之后,姜希夷一行人穿过林子后,不再需要问路,就直接看到了薛家庄。 这里只有一个庄院,此刻午时还未到,门口有人在洒扫着,他们腰间都佩着剑。 和林中见到的杂草丛生并不一样,即使到了现在这个时节,门前依然清清静静。 响起的马蹄声在此处异常突兀,在洒扫的薛家庄家丁们手上的动作一顿,抬头看向了林子那方向,见到了来人。 姜希夷看到那些人都抬起头打量着他们,便对天枢道:“上去吧。” 天枢道了是后,紧了紧手上的缰绳,双腿一夹,身下的马跑的愈来愈快,在薛家庄门前十尺处勒马翻身而下,牵马行至门前,对一洒扫家丁道:“请问,此处可是薛家庄?” 那洒扫家丁将手中扫帚立起,道:“正是。” 天枢抱拳道:“请问阁下可是薛家庄家人?” 那家丁回道:“正是。” 天枢从怀中拿出先前准备好的拜帖,双手呈上,道:“我家庄主久慕薛衣人大名,此次特特上门请天下第一剑客指教,劳烦这位兄弟了,还望通报一声。” 这份拜帖并不似如今用纸所写,而是同旧时一般将字刻于竹木之上。 家丁接过拜帖后,看了一眼,上书昆仑鸿蒙峰太玄庄姜希夷敬拜。 江湖中有许多的传说,人只要在江湖之中,并不能充耳不闻江湖之事,即使人在薛家庄也不能例外。 鸿蒙峰上太玄庄销声匿迹多年,更不消说庄主姜希夷更是杳无踪迹,近来江湖上盛传太玄庄重现江湖,姜希夷再次下山,此次一路往南而去,这家丁自然也是知道这个消息,可他却万万没有想到,也万万不敢想,这太玄庄主此次下山居然是来了薛家庄。 这家丁再次抬眼,穿过了天枢的肩部,看到了他身后那一队白衣白马的人,虽然逆着光看不清晰,但他依然看到为首赫然是一女子。 家丁忙道:“无妨无妨,请各位稍等,我先去通报主人。” 那家丁刚转身入了庄内,从林中又出来一人,之间他身形似鬼魅,姿态如轻烟一般地稳稳落在了姜希夷身边马侧后,又若无其事的往前走着。 这人就是楚留香。 姜希夷向那人投去一瞥后收回目光,道:“方才在林中,你不是说先行一步吗,怎么还在我们之后,莫是迷路了?” 楚留香淡笑道:“迷路倒还不会,只是我在林外等了好一会儿,不见你们身影,所以又回了林中去寻,半路上想到你们也不会如此慢,便又出来了,这才遇见。” 姜希夷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其实你大可不必去寻我们,即使林中还有人,我们也能对付。” 楚留香笑了笑,摸了摸鼻子,没有回话。 一行人到了薛家庄门口十尺之内便都下马步行至门口,候了一小会儿后,一家丁奔了出来,对众人抱拳躬身道:“不知哪位是太玄庄主姜希夷?” 姜希夷缓缓道:“我就是。” 那家丁看向姜希夷面上压不住的惊讶,脱口而出道:“呀!太玄庄主居然如此年轻?” 姜希夷听到话后轻轻皱眉,十分不解,她不该如此年纪,难道非得七老八十吗。 家丁见到姜希夷皱眉,还以为她是不悦了,便将身子压了压,道:“小人说错话了,还望多多包涵,我家主人有请,请诸位随我进来吧。” 这家丁话刚说完,便有其他的家丁上前来,接过了众人手中的缰绳,队中一长身玉立男子的马上搁着一黑色物件,横放在马背上,远远看去似乎一个麻袋,他将缰绳交给家丁后,就直接从马背上将这个物件扛在了肩头,看起来就如同扛了一袋棉花一样轻松。 而离他近的家丁细细看去就发现了,这是一个人。 接着,不止他发现了,其他几个家丁都发现了,这是一个人。 那位出门迎他们的人,问道:“敢问姜庄主,这位朋友肩上扛着的,是何人?” 姜希夷冷冷道:“这是薛衣人的事,我自会同他说,你们无需关心。” 那家丁缓缓道:“可姜庄主,你若不告诉我们,这人是谁,我们也不好放你进去,你也见不到我家主人。” 姜希夷转头看了他一眼,不解问道:“薛衣人都说了,许我进去,可你偏偏将我拦在门外,这薛家庄是要听薛衣人的,还是要听你的?” 这一句话直戳人心,那家丁面上本云淡风轻,姜希夷看他一眼,他便觉得如同雪化之日一般冷,此话一出,他手臂不自觉的打着抖,退到一旁,急道:“不敢不敢,还请姜庄主入内。” 姜希夷点了点头,道:“多谢这位朋友了。” 话罢,十四人在他人带领下,走入了薛家庄。 薛衣人并没有迎出来,那人将一行人带到了后园之中,脚才踏入园中,姜希夷一眼就看到园中一老人坐于树下,他面容清癯,布鞋白袜,身上一件蓝布长衫,一双眼睛炯炯有光,叫人不敢逼视。 薛衣人自然是听见了脚步声,不过他只听见了一人的脚步声,这一人便是带路的家丁,不过仅有这一人脚步声便足以让薛衣人判断,来客已到。 看到拜帖时,薛衣人平静了许久的内心泛起了一丝激动,他如此年纪之人,谁会不知道昆仑剑仙姜希夷,可他从未见过太玄庄庄主本人,而后江湖中不乏剑客上山拜山求赐教,可从未找到过鸿蒙峰的身影,太玄庄便成为了江湖之中的一个谜题。 前些时候,他也曾听说过太玄庄重出江湖,姜希夷一路南下的消息,可他此时已不再是冲动的少年,若是过去,他必然提剑去半路寻人了。 没想到,这太玄庄庄主的目的地,却是薛家庄。 薛衣人缓缓道:“你来了。” 这声音低沉,其中又隐隐有威,一听就知道,此人身居高位,惯于发号施令。 姜希夷道:“我来了。” 听到这声音,薛衣人吃了一惊,即使这么多年他养气功夫登峰造极,可还是忍不住回头去看。 他所见是一片白衣,为首是一名女子。 确实如同当年江湖上所言。 可这女子实在是太年轻了,年轻的让人不敢相信,薛衣人问道:“阁下便是太玄庄庄主姜希夷?” 姜希夷见薛衣人回过头瞧她,便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我就是。” 薛衣人见她双眼之中有一道寒芒,似是冬日积雪之光,旁人一看不自觉手抖胆寒,而她人身上带着森寒剑气,他更感觉到了一丝剑客的气息,此刻他不得不相信,这人就是姜希夷。 薛衣人道:“不知阁下前来,所为何事?” 姜希夷道:“有两件事情。” 薛衣人道:“不知是哪两件事情。” “玉衡,将人放下。”姜希夷先侧了侧头,对那扛着人的男子道,再转头看向薛衣人“我在到薛家庄路上,经过了一片树林,在树林之中遇见了一个人。” 薛衣人看也不看那个被玉衡放下的人,道:“是什么样的人?” 姜希夷道:“是一个要杀我的人。” 薛衣人道:“他用的是什么兵器?” 姜希夷道:“剑。” 薛衣人道:“一个用剑的人想杀你,那此人一定不知你到底是谁。” 姜希夷道:“他不知道我是谁,但我却知道他是谁。” 薛衣人道:“他是谁?” 姜希夷道:“不仅我知道他是谁,可能连你也知道他是谁,因为他说他的哥哥是薛衣人。” 玉衡此时将薛笑人遮住脸的头发都收到脑后,露出了薛笑人的脸,此刻他脸上带着五分恶毒五分惊慌,下意识便想装傻子说话,可他被点住了哑穴,口不能言。 薛衣人看到了那人的脸的时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朝薛笑人的方向走了两步,道:“我确实认识他,他是舍弟薛笑人,可是他……” 姜希夷道:“你是不是想说,他是一个傻子?可他想杀我的时候,却清醒的很聪明的很,我还带来了一个证人,他看到了所有的经过。” 楚留香往前一步,对薛衣人抱拳道:“在下楚留香,久闻前辈大名。” 薛衣人道:“原来是楚香帅,江湖上说,楚留香从不说假话,不知可否是真的?” 楚留香道:“我只说我自己看见的。” 薛衣人点了点头,看向姜希夷,道:“你是想要我杀了他?” 姜希夷道:“你要杀他还是不杀他都是你的事,我只是将他带过来了而已。” 薛衣人道:“好,想必这就是第一件事了。” 姜希夷道:“不错。” 薛衣人道:“不知第二件事是何事?” 姜希夷道:“第二件事是,我想要一件东西。” 薛衣人道:“什么东西?” 姜希夷道:“你的剑,你用来杀人的剑,那柄同你一起走江湖的剑。” 薛衣人面色一沉,神色一寒。 剑对于一个剑客来说,甚至比自己的命还要重要,拿走他的剑甚至比拿走他的命还难,更不消说薛衣人这样的剑客,他的剑已经比他自己还要重要了,要拿走他的剑,只能先拿走他的命。 薛衣人沉吟道:“你也是剑客,你可知剑对于剑客而言是何意义?” 姜希夷道:“我知道。” 薛衣人道:“你是因为我二弟袭击你,你想要我的命吗?” 姜希夷道:“我不想要你的命,我要你的命又有什么用?” 薛衣人道:“那你想要什么?” 姜希夷道:“我说了,我只想要你的剑。” 薛衣人并不回话,他看向姜希夷,目光如刀,忽然周身剑气起,此时还未入寒冬,却和寒冬时节一般冷。 姜希夷也不说话,接住了薛衣人的视线,她眼光似剑,楚留香只觉得前一刻还是寒冬,这一刻却已到了寒冬时的昆仑。 两人对视一刻后,薛衣人首先垂眸道:“我的剑不可能就这么给你。” 姜希夷道:“这是自然,我俩比试一场便可,若我胜,我也不要你的命只要你的剑;若你胜,我便死在你的剑下。” 薛衣人蓦地抬头,看向姜希夷后,点了点头,道:“好。” 第11章 玖 既然要比试,自然不会在这薛家庄后园中。 薛衣人先换了一身衣裳,他身上不再是那一身蓝布长衫,而是一身雪白的衣裳,白得耀眼。 他身后背着一柄乌鞘长剑,他选择如此背剑的原因也是十分简单,姜希夷连想都不需要想,就知道他这么背剑只是为了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将剑拔出。 姜希夷一行人跟着薛衣人慢慢走出了薛家庄的庄院,又回到了林中。 这一路上,薛衣人完全变了。 先前他着蓝布长衫时,如同一风度优雅而又从容的老人,又似一不求闻达的智者,更像一个厌倦红尘而退隐林下的名士,那时他虽然神情令人觉得冷厉,可却绝对不会令人不安。 方才在他换衣服背上剑前,楚留香只觉得,和他并肩而行时,没有觉得丝毫不安,他身边的薛衣人似乎就只是一个平凡的老人。 此刻,剑还未出鞘,剑气却已出鞘。 楚留香隐隐觉得有种逼人的剑气散了出来,刺骨生寒,然而这剑气却并不是“剑”发出来的,而是人发出来的。 这剑气,是薛衣人本身发出来的。 姜希夷认真看向薛衣人,点了点头,心中想道:这天下第一剑客果然名不虚传。 姜希夷感受到了两人同为剑客之间的共鸣。 他此刻已经不再是一个和人闲话谈天的老人了,当他背起这柄剑,穿上这身白衣,他又变回了那位昔日叱咤江湖,快意恩仇的“血衣人”。 姜希夷摸了摸腰间,她觉得,她腰间的那一柄软剑此刻在震颤着。 这种震颤并不是害怕,而是激动,而是兴奋,这柄剑在为自己即将交手的对手感到满意,它甚至迫不及待想要出鞘。 姜希夷也如同这柄剑一般,对自己即将要交手的对手极为满意,站在她身侧的楚留香,一路都看着她面上带着一丝笑容,这面上的笑意直达眼底,融化了她一脸冰霜寒气。 现下,众人已到林中,风卷起了满地的落叶,薛衣人直直的站立在这漫天飞舞的黄叶之中,如同标枪一般。 他身上的雪白衣裳,此刻显得更是醒目。 此刻他眼中带着一股可怕的剑气,他的剑已经成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抑或是,他就是剑,剑就是他,他同他的剑已然成为一体。 姜希夷同薛衣人分立两边,薛衣人将那柄乌鲨皮鞘,紫铜吞口的剑缓缓拔出。 剑很长,比江湖上常见的剑要长三到四寸,没有剑穗,也没有任何装饰,只因他的剑不是为了好看,而只为了杀人。 铁青色的剑,发着青光,在场所有人都已感受到剑上发出的寒意。 剑光射出之时,薛衣人的眼睛也亮了起来,他冷冷地凝注着姜希夷。 姜希夷在薛衣人对面,也一身白衣,风微微吹动着她的衣袖和长发,若不是她周身叫人无法忽视的森寒剑意,她实在是不像一个来一搏生死的人。 姜希夷先是垂眸凝视着薛衣人那柄剑,后抬眼看了看薛衣人的眼睛,道:“好剑。” 薛衣人道:“当然。” 姜希夷点了点头,不再动作。 薛衣人道:“你的剑在何处?” 姜希夷道:“在鞘中,也在心中。” 薛衣人手中一紧,道:“取出你的兵刃吧。” 姜希夷道:“该出的时候,自然会出,还请动手。” 薛衣人纵声而笑,笑声一发即止,厉声道:“好,还请接招!” 薛衣人话音还未落地,身法就已展开,他的剑光如同闪电一般亮起,出手如同雷轰电击锐不可当,眨眼间,便向着姜希夷周身连环刺出七剑,封住了她所有的动作,无论她身形如何变换,都躲不开一剑。 可姜希夷没有躲,她选择迎上这七剑! 忽然间,‘锵’的一声,似龙吟响起,而后森寒剑气冲霄而出,一阵狂风吹过,姜希夷剑已出,一点寒芒闪现,化作一道寒光,斩断空中枯叶,只听得七声兵器相接之音,她直将薛衣人七剑统统挥开! 薛衣人剑法如长江大河,一泻千里,剑光绵密,七剑不成,又刺出六剑,丝毫不会给人一瞬喘息的机会。 姜希夷双眼凝视着这六道剑光,她掌中剑随着她的眼光,慢慢地,稳稳地,却又干净利落地向薛衣人递出。 她的剑锋直指薛衣人,却又穿过薛衣人。 接着,所有人便看到,六道剑光顷刻之间全部消失,如同被全部吞噬了一般。 姜希夷足下一点,踏叶腾空,而后翻身向下挥剑,剑气似月光般倾泻而出。 薛衣人立刻重重在原地踏上一步之后,也飞身而起,他脚下原地留下了一个深深的脚印,同时在脚印之上横刻着一道深深的剑痕,剑痕却比脚印还深。 风未停,剑不休。 薛衣人手中剑直指姜希夷。 姜希夷手中紧握着剑,眉间轻皱,深深呼气又缓缓吐出,在空中一路倒退着,背脊快要靠上背后一棵树。 薛衣人见状,心下一喜,剑一挥,再是一刺。 冰冷的剑锋带起的破空之声,就响在姜希夷的耳边,姜希夷心中一动,动作更快,一个凌空翻身便避过了这一剑,人飘至薛衣人身后。 薛衣人一剑刺空,但却收住,在树干上踏了两下后,便也翻过身来。 在薛衣人翻身之时,他掌中剑向姜希夷全力刺出一剑,这一剑带有雷霆之势,虽然只有一剑却比先前几剑更快更急,更要人命,似是不染上姜希夷的血就决不罢休一般。 姜希夷见薛衣人此招,凭空刺出一剑,剑气如龙吟虎啸般破空而出,张着爪子朝薛衣人扑去。 楚留香在地上,还未来得及看清,这两人如何出手,只听得‘叮叮’几声响,空中有如火星四溅一般后,一柄剑从空中落下,插入地下直至没柄。 而后,薛衣人从空中落地,仅一瞬,他似乎苍老了十岁一般,还是那一身白衣,还是那个人,可他的背却不像先前那般直直挺立着,他的眼睛也不像先前那样令人不敢逼视。 姜希夷在他之后落地,她的剑还在手中,那一柄剑光寒过月光,却比月光更亮的剑,还在她的手中。 风渐息。 薛衣人长叹一口气后,慢慢转过身,凝视着姜希夷和她的剑看了许久,开口一字一字道:“我输了。” 薛衣人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说出这句话,他三个字一开始似有千斤重,而后又随风散去一般,这三个许多人一生宁愿死都绝不出口的字,还是被他说了出来。 但他说出这一句话,实乃发自于心。 薛衣人和姜希夷两人在空中最后一击之时,薛衣人拼尽全力刺出一剑,希望直取姜希夷性命,却门户大开毫无遮挡。 姜希夷只要将剑直入直出,一剑刺中薛衣人胸膛,便可取了他性命,可她没有这么做。 她选择冒险将薛衣人长剑击飞,不去伤及他性命。 薛衣人败的心服口服,可痛失佩剑又让他不能不挂怀。 姜希夷唇边勾起一丝笑意,道:“你很好,你的剑也很好。” 薛衣人长叹道:“可我还是输了。” 姜希夷道:“那是因为我更强。” 薛衣人没想到姜希夷会是如此回话,一瞬间居然不知道说些什么,而后又笑道:“你说的对,你更强,在下的剑便归于姜庄主了。” 薛衣人点了点头后,一步一步离开了这片林子。 而此刻,楚留香细细一看发觉姜希夷那柄森寒软剑之上明晃晃的挂着一道醒目至极的血。 这道血迹一直蔓延到剑尖,滴到了地上,顺着剑往上看,楚留香才发觉,姜希夷右手白衣袖口隐隐透着一道艳丽的红。 楚留香才刚抬起手,还未有其他动作时,姜希夷抬起左手捂胸口,而后上身一缩一晃,嘴角竟是缓缓流出一道鲜血,而后再是一抖,一口血直将她下巴全部染红,落在白衣上,似点点红梅。 姜希夷将剑归鞘后,盘腿坐于地上,叹了一口气闭上了双眼。 薛衣人那拼尽全力刺出的一剑威力之高,实在是言语不能形容,而姜希夷将那一剑击飞,自然是不能毫发无损,先前不过是她提着一口内劲强撑,在那种情况下,没人能毫发无损,比起这一口血,总比去了一条命好。 楚留香见南斗北斗十三人中一人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取出一颗药丸,给姜希夷服下之后,她面色好了许多,可衣袖之上的血迹还是令他觉得万分刺目,一瞬间楚留香竟不能迈步离去。 约莫半个时辰过去了,姜希夷才睁开双眼,她抬手擦了一把下巴,袖上又染上一片鲜红。 姜希夷眼珠一转,看到楚留香还在原地,心中纳罕道这人为何还不走,可她不仅仅是这么想,口中也把这话说了出口。 楚留香听到了她的声音,如同被敲了一下头一样,瞬间有些恍惚,而后又发觉,她此刻应当无碍了,便道:“我和你们是同来的,走当然也要同走了。” 姜希夷道:“我们是回昆仑,你也要同我们一齐到昆仑吗?”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不是,你们要去昆仑,我要返回金陵,路上刚好能同行一段,一齐走也好互相为伴。” 姜希夷道:“我们只有十四匹马。” 楚留香道:“无妨,我可在松江府城内买一匹。” 归程,太玄庄原本十四人的队伍,多出了一个楚留香,行至金陵时,楚留香道:“姜庄主可否赏脸,到金陵城中坐一坐?” 姜希夷右手拉着缰绳,左手持薛衣人那柄长剑,道:“不可。” 楚留香问道:“为何不可?” 姜希夷道:“没有为什么。”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既然如此,不知以后有机会,我再上鸿蒙峰,可否再讨得一顿酒?” 姜希夷紧了紧缰绳,道:“你若找得到再说吧。” 话音落地,一片尘土飞扬,十四人白衣白马再次上路,楚留香在原地笑着摇了摇头。 当姜希夷一行人回到昆仑时,已是冬日,比他们离开的时候更冷了。 此时昆仑山脚下都知道了太玄庄主重出江湖击败薛衣人的消息。 十四人未在山脚停留,策马上山。 上山后,不消费心去找,便到了太玄庄。 太玄庄仍然灯火辉煌,姜希夷到了后,直接下马入庄,进入了后园之中假山上的一个石洞。 从外看去,外人是万万想不到,这石洞内居然如此之大,内里还有一道光射入其中。 这赫然就是留了姜希夷不知道多少时日的暗室。 此刻那方石桌依然立在那里,一点灰尘都没有。 姜希夷轻轻把薛衣人的剑放在上面后,那石桌上亮起了黄色的光,笼罩住了那柄剑。 光越来越刺目,即使是姜希夷都不得不眯了眯眼睛。 而光晕散去后,那柄在桌上的剑,凭空不见了。 姜希夷心中也不觉得奇怪,这暗室之中奇怪的东西太多了,她缓缓道:“这件东西我找来了,第二件是什么?” ‘峨眉派的倚天剑。’ 姜希夷在心中记下了峨眉派和倚天剑两样,问道:“我何时去?” ‘该去时去。’ 接着石桌的光又暗了下来。 在石桌的光暗淡的同时,昆仑山上忽然风雪大作,一片白茫茫直教人分不清方向,一刻钟之后狂风停息,昆仑山上再不见那颗刻着鸿蒙峰三个字的巨石。 第12章 壹 时值三月,昆仑山中的春天比别之山下来的晚了许多,此时山下已是杏花初开,粉蕊点点,梨花盛放,冷艳欺雪,桃花欲谢,花瓣随风,春风一吹摇曳生姿,落英缤纷,远远望去倒像极了冬日寒梅之景,可吹的人醉醺醺的春风时刻在提醒着往来的人们,凛冬已过,三春已至。 昆仑山下只是看似冬日,昆仑山上却俨然一副寒冬景象,风卷雪地,带起的雪花如同山下落英一般,纷纷落下。 如同昆仑山的春天来的比山下晚一般,昆仑山的冬日却比山下走的太迟太迟了,但这山中景象却不是昆仑山一家独有,诗云:“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说的便是如此之景。 昆仑山脉绵长,不知有多少座山峰,也不知有多少门派势力,其中有座山峰名为坐忘峰。坐忘峰在江湖上并没有什么名气,甚至三圣坳昆仑派的弟子都不知道这坐忘峰到底在何处,可坐忘峰中有一人,他早已成名多年,即使与他结仇者无数,但提起他也还是不得不说一句“实在是英才”,而下一句往往会接着“奈何投身魔教。” 这些人口中的魔教,就是明教。 明教被称之为魔教是因为教徒行事乖张,气氛神秘,与一般江湖人有异,甚至手中杀孽无数,得罪了不晓得多少江湖人士,仇家也不晓得到底有几多,且教中高手如云,惹得江湖人心中嫉恨,却敢怒不敢言,故被称之为魔教。 而先前提到的这人是明教教主座下,左右光明二使者之一的光明左使杨逍。 他不仅是明教中人,而且还在明教中位高权重,一人之上万人之下,年轻时武功便极高超,早年就已在江湖之中纵横,加之行事桀骜不羁,为人狂妄自负,与江湖各派之中不少人结怨已久。 近年来,明教教中内部不和,杨逍便也下了光明顶,到昆仑坐忘峰中隐居。 忽然,空中传来极小的簌簌之声,风一起便淹没在风中,但淹没了声音之后,却淹没不了这发出声音的人。 一身穿粗布长袍的书生,踏雪而行,与山崖之边站定眺望。 他约莫二、三十左右的年纪,相貌俊雅,不言不动,神色默然,眉宇间有一点傲桀之色,一双眼睛看向远方,似乎正在想着什么事情。 这人就是杨逍。 他与崖边轻叹一口气后,便离开此处,往昆仑山中其他地方去了,他本意本是下山走走,虽然他内功不低,早已不畏寒暑,可昆仑雪景已看了几个月,无论如何也想下山走走。可谁知,杨逍才绕过一个山头,却发现了一处从未见过的山峰,仿佛一夜之间出现的一般。他虽然已有两年未曾离开坐忘峰,可他天资聪颖几乎过目不忘,这昆仑山中一草一木他都铭记于心中,更不消说一座山峰。 杨逍心中惊奇于此,原本要下山的脚步便换了一个方向,朝着那座无名山峰而去了。 杨逍只略略提步抬腿,转眼间便已出现在数丈之外,他脚步轻快,足下略略响起的簌簌踏雪之声非内力耳力极好之人之外,一丝都听不见。杨逍绕过了两三个山头之后,终于是到了那座凭空出现的山峰脚下,他心中一惊,这山峰看起来并不比坐忘峰高多少,可却冷上十倍,寒上十倍,现下一丝风都没有,森森寒气却如同尖刃一般,从鞋底刺进了他足下。 杨逍不得不奔了起来,可还不待他多跑上几步,忽然之间风吹雪动,将他面前的路遮挡的一丝一毫都看不见了,若是他人,此刻不免坐地哀叹,可杨逍见状,纵声而笑,一手展袖置于面前,脚下用力双腿插|进厚厚积雪中,使出了“千斤坠”的功夫,以防被风吹走。 杨逍愈是往前走,风便愈大,他耳边呼号的狂风似乎不把他吹离开便不会甘心,这风愈是不想要杨逍上前,杨逍心中便愈是要上前,他一步步挪动着。 狂风骤停,空中雪花纷纷而下,这山峰又变回了先前那样一丝风都没有的样子。 此刻杨逍双腿尽入积雪之中,他手在雪地上拍了一个手印后,人便腾空而起,立于雪地之上,腿上一点雪都不见,若不是雪地上还留着两个洞,恐怕也是没人相信,他方才还困于此。杨逍一弹衣袖,抬头就看到,前方不远处立着一块巨石,他想着自己已经经历了方才的狂风,若看都不看一眼便转身离去,心下也是不爽,于是他提气运起轻功向着那处奔去。 鸿蒙峰。 他在巨石上看到了三个字,杨逍有才略,对于书画也略通,在武功上更是精通,他以指在这巨石三个字上描摹着,觉得三字每笔都光滑不割手,且字迹连贯,似是一蹴而就,他心中大喜,在这巨石上刻字之人必然是武功高强之人,他于原地大笑一声后,继续往前走。 走不过二十丈,他看到了一块石碑,上书太玄庄三个字,字迹与那巨石上‘鸿蒙峰’三字一模一样,在石碑之后是一座巨大的庄院,杨逍心中讶异,这昆仑山上何处是谁人势力,何处是谁家门派,他几乎一清二楚,而这巨大的庄院,他却从未见过。杨逍心中对此处存疑,心中好奇,便再次一纵朝着这庄院掠去。 凭空出现的山峰,灯火辉煌的庄院,这些都是杨逍疑惑的地方,他并未直接从正面而上,而是花了一些功夫,绕到了这庄院侧面后,再起身而上,跃于高墙之上,丝毫不遮掩,直接向里看着。 他稍一抬眼就看到稍远之处,白衣下人正在清扫着空地上积着的雪,一垂眸便瞧见,在这墙下一方未被清扫,被撒着薄薄的雪的地方上,有一个白衣小丫头拿着一根树枝刚刚到这处,不知准备做些什么。 忽然那白衣小丫头直接转身,抬头紧紧盯着杨逍,杨逍只见这小丫头眉目如画,可目光冷极,似乎能将人冻死,又似利剑,能直接令人命丧当场,她就像一柄在剑鞘中的剑。 他心中以为这丫头是此地庄主的女儿,见着丫头如此,便觉得这庄主定为高人。 这白衣小丫头就是姜希夷,她听到墙上动静之后,登时转身看去,确认一男子立于墙上之后,心中便是一喜,她这次从暗室之中出来,又变回了八、九岁身量的小孩,又因上次她为了拿薛衣人的剑,等了八年有余才等到有人寻到这处,本来她已做好了准备,要再等上一个八年,抑或是更久,却没两年之后的今天,便有外人现身了。 杨逍将双手负于身后,只对着姜希夷一扫,淡淡道:“你可是这庄内人?” 姜希夷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眼来人后,见他神情孤傲,身上风雪不掩其俊雅,又细细听了一耳,他呼吸绵长,便知晓,此人必有武功加身。听到此人问题后,姜希夷点了点头后,问道:“你是何人,为何要翻墙进来。” 杨逍似是没听见姜希夷问话一般,抚掌笑道:“妙极妙极,你快将你父亲叫来,说杨逍上门愿与他比试一场。” 杨逍听到这小丫头承认自己是庄内人后,便更加确定她是庄主之女,想到那巨石上的字后,愈加想同那位武功高超之人比试比试,可他这话说出来,似乎是给了这庄主极大面子一般才同他比试的。 姜希夷心下对这狂放之人不喜,皱眉道:“你为何要翻墙进来。” 杨逍袖子一挥,道:“我想如何来便如何来,又有何人能拦我,你还是叫庄主来见我吧!” 姜希夷冷冷道:“庄主就在你面前。” 当姜希夷的话传至杨逍耳中的时候,他面前便出现了一根树枝,携破空之声直逼他身侧,这一根树枝不像一支箭,倒似一柄剑,一柄飞剑,带雷霆剑气,直接飞向杨逍。 杨逍并未躲闪,长袖一卷,便想将这树枝拿下,可这树枝却未受任何影响,直接将杨逍袖上穿出一个洞。 杨逍一愣,看着袖上的洞后,将袖子放下,道:“你刚刚说了些什么?” “我刚说,我就是庄主,你现在听清了吗。”姜希夷拔地而起,与杨逍平肩而视后,快速推出一掌。 此刻无风,因为姜希夷没有拔剑,她已然看出这来人功夫不如楚留香,既然不如楚留香,又是他一人前来,便不必以兵刃欺人。 可她的剑未出鞘,她的人已然出鞘。 她推出的一掌掌法再普通不过,然而漫天剑气却令人窒息,杨逍身形一变,躲过这一击,却觉得被这一掌所携剑气割伤了面上。 杨逍此刻心中直叹自己小瞧了这白衣小丫头,却不知姜希夷心中先前思量着自己不必欺他。 杨逍内心升起一丝焦躁,却一丝汗都出不来,反而觉得冷,这实为剑气压迫所至,姜希夷此刻剑气早已比先前更加精纯凝练,杨逍只觉得自己脖间似乎被一双手紧紧的扼住了,他双手微抬,做了一个出掌起式后,朝着姜希夷快速击出一掌。 姜希夷在空中虚踏一步,向后滑去,落于地面之上,袖中掌已变作爪。 杨逍不依不饶,也掠至这方地上,向着姜希夷肩头凌空一劈,这掌看似来的极慢,却又来的极快,掌风绵绵,一时间叫人躲不开。 姜希夷想也未想,如同下意识般在杨逍一掌落下之前,脚下一旋至杨逍身侧,足下一点腾空而起,一爪掐住杨逍肩胛处,一爪抓住杨逍另一手,后又急速落地,将杨逍压住。 姜希夷周身连一缕风都未带起,她一身白衣连乱都未乱。 杨逍只觉周身一寒,但并非不得动弹,他另一手对准了姜希夷足下,屈指连弹三下,正是弹指神通。 姜希夷早已听到他弹指声响,莲足轻跺,避过这三下气劲,一跃而起至杨逍背上,在他背上脚尖一点,杨逍本想起身,姜希夷一点之后,他只觉浑身一震,自己似被压于山下一般不得动弹。 姜希夷凌空翻身以指尖快速封住他穴道,后有如空中雪花一般轻轻落于他面前。 姜希夷道:“你若是回答我几个问题,我就放你下去。” 杨逍此刻被压住后,才发现,这薄薄的积雪之上,只有他一个人的脚印。 杨逍哈哈大笑,道:“没想到我杨逍纵横江湖多年,今日居然败于一个十岁女娃娃之手,真是造化弄人啊!” 姜希夷道:“输给我并没有什么,许多人都打不过我。” 杨逍道:“这么说,你倒是一个少年英才?” 姜希夷道:“不必说少年,我就是一个英才。” 杨逍道:“我并不是一个不认输的人,只是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姜希夷道:“我叫姜希夷,现下你问题若问完了,可就轮到我了。” 第13章 贰 寒风轻动,松竹枝叶稍晃发出簌簌之声。 寒气刺骨,这山上的雪似乎终年不化一般冷,即使穿着棉衣和千层底的鞋,在这里也是丝毫用处都无。 庄外冰封千里,大地一片白茫茫,此刻寒风起,更显凄寒。 庄内灯火辉煌,灯光之下一片暖意,寒风似乎与这里无关。 两人在风中相对而视,一为眉目如画,面似雪雕的女童,另一为形容俊雅,桀骜不羁的书生。 两人一高一低,不过高的是那女童,低的却是那书生。 这两人就是姜希夷和杨逍。 杨逍心中却十分清楚,这庄内虽然看起来灯火温暖,可却比庄外的凄寒更令人寒上数百倍。 杨逍淡淡道:“你不让我起身,我如何能同你讲话。” 姜希夷足下轻踏,自旁边折下一根竹枝后,再是腾空一跃,一个起落后,刚好立于杨逍身侧,她伸手用竹枝在杨逍背上一拂。 杨逍身子低着,但头还是能转动,他只见姜希夷脚下一踏,而后却一丝声音都没听到,当他转动了一下脖子时,却看到,姜希夷已落在了他身侧,她的衣袖此刻寒风略略掀动着,手上还多了一个竹枝。 然而这些不过是发生在一眨眼之内。 杨逍为姜希夷使出的轻功惊奇着,姜希夷心中却有些不耐。 她刚刚将内力附于竹枝之上,在杨逍背后一拂之后,穴道尽数解开,可杨逍却依然附身不动。 姜希夷道:“穴道已解,你为何还不起身。” 杨逍听了他的话,身上稍稍动了动后,心道:“这白衣女童的点穴功夫确实是十分厉害,先前我暗暗尝试了十余种方法用内力冲开穴道,竟然全不管用,而这解穴手法又实在是精妙怪异,只用竹枝一拂便解开了穴道,在江湖之中单凭她这一手功夫,便可闯出不少名气了,更不消说轻功更是妙绝。” 姜希夷见杨逍起身后道:“你现在可能回答我的问题?” 杨逍将双手负于身后,淡淡道:“我为何你要回答你的问题?” 姜希夷道:“因为先前你的问题我都回答你了。” 杨逍道:“我若是不愿回答你的问题,你又能拿我如何?” 姜希夷想了想,别无他法,面上露出一丝冷笑,道:“那我就只能再同你打一场,到时候看你愿不愿意好好同我说话了。” 杨逍纵声大笑,讥讽道:“阁下倒真是一个英才。” 姜希夷涉世不深,丝毫听不出杨逍话中之意,但仍觉得他说话教她不舒服,便皱眉道:“我先前就说了,我当然是英才。” 杨逍只觉得一拳打到了棉花上,有力却发不出,心中更为不满,一甩衣袖,道:“你有何问题快说,莫要再耽误我。” 姜希夷道:“你可知道倚天剑在峨眉派谁人手里?” 杨逍一愣,他想过这女童可能会问他的许多问题,却万万没想到,她开口便是询问倚天剑,江湖上盛传一句话“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 这二十四字,百年来,引的江湖上一阵腥风血雨,风波迭起,至今还未平息。 只因这六句话说了,屠龙刀为武林中至尊之物,只要谁得了这把刀,无论什么号令,天下所有英雄好汉都要听令而行,只要倚天剑不出,屠龙刀便是最最厉害的神兵利器。多年以来这六句话在江湖众人只见口口相传,各大门派帮会争夺不止,不知多少人因一把刀而家破人亡抑或是门派灭门。 但令杨逍感到惊奇的却是,姜希夷开口问的不是屠龙刀,而是倚天剑。 江湖人都知道唯一能与屠龙刀相提并论的兵器就是倚天剑,但是江湖上却极少有人知道倚天剑的下落,姜希夷开口便道了倚天剑在峨眉,问的是倚天剑在峨眉谁人手中,仅是这两点就足够让人惊讶了。 杨逍当然知道倚天剑,也知道倚天剑在谁手中,他不仅知道,而且还见过。 当时他不过是一个少年,同峨眉派孤鸿子相约比武,单打独斗,那孤鸿子去寻了他掌门师妹借了倚天剑,那时他便见到了享誉江湖盛名的倚天剑真容。 杨逍想到往事,连声冷笑道:“我还当你所问何事,原来不过是倚天剑。” 姜希夷见他语气和面上皆深深不屑,问道:“你知道倚天剑?” 杨逍道:“江湖之上何人不知倚天剑,可我不仅知道,我还见过,所以我实在是不明白,你为何要问那个破铜烂铁。” 姜希夷不理杨逍其他话,正色道:“你何时何处见过?” 杨逍冷笑道:“我就算告诉你,我何时何处见过,也没有用。” 姜希夷问道:“为何?” 杨逍道:“因为上次见到倚天剑的时候,我不过比你现在大上几岁而已,就算我告诉了你,我何时何处见过,你又能去哪里寻。” 姜希夷眼珠一转,灵光一现,道:“你若是见过,必定知道是何人用这柄倚天剑。” 杨逍面上忽然露出一丝微笑,点头道:“不错,你实在是一个很聪明的人,我当然知道这倚天剑是何人所佩,不过我也不明白一点,你这小小年纪,若是想一统江湖,何不去抢屠龙刀,而去夺倚天剑?“ 姜希夷不解道:“我为何要一统江湖,我不过只是要倚天剑而已,你也莫耽误我了。” 杨逍道:“那好,我就告诉你,这倚天剑就在峨眉派掌门手中,现在的峨眉掌门是个叫灭绝的老尼,你可记清楚了?” 当年孤鸿子借剑的掌门师妹,如今已经是名满江湖的灭绝师太了。 姜希夷点了点头后,道了一句“知道了。”后从袖中取出一小管,放入嘴边,而后一阵清亮吹竹之声响彻山头。 就在这响声还在山头庄内回荡之时,姜希夷身后忽然一白衣女子落下,躬身道:“摇光在。” 姜希夷抬手道:“收拾行李,即刻下山,我们往峨眉去。” “是!” 一个‘是’字话音刚刚落地,那名叫摇光的白衣女子翻身而起,眨眼已不在原地。 姜希夷抱拳对杨逍道:“多谢,再会。”后足下一点,再看时,人已在屋顶之上。 峨眉山地处川内,且不说距昆仑路途遥远,更何况有诗云:“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姜希夷此时即刻从鸿蒙峰下山抵达峨眉山下,也是要花费许久时间。 行李全部收齐,十四匹一根杂毛都没有的飒爽白马立于庭内门前,十三人在马边时刻准备翻身上马。 姜希夷直接从屋顶之上,凌空落下,如雪花,如柳絮一般飘于地上,再是一个起落,人便落于马背之上。 此时她身量不足,马背上鞍具皆为特制,马蹬刚好能让她踩到。 姜希夷上马之后,马侧十三人分别翻身上马,十四匹马同时出动,动静之大,震得地直颤,当杨逍绕到前院时,庭内再无一匹马,只听得到一阵风声,和远去的马蹄声。 不知多久过去了,一行十四人到达一片绿草如锦,到处果树香花之地,全然不似鸿蒙峰抑或是昆仑山上其他地方冰雪覆盖了所有的大地。 姜希夷眼中看到这景象,心中也是惊奇,心道:“先前在太玄庄中,听天枢说春日已到,现下见到眼前景色,我才知道,原来真的是春日已到。” 忽然他们一行人前面,出现了四个衣着相似,剑鞘悬腰,掌中持出鞘剑的人。 这四人离他们越来越近,却丝毫不闪躲,姜希夷不得不勒马停下,正准备叫天枢上前询问之时,四人中一人傲然道:“哪里来的蛮人,居然到了三圣坳还不下马步行!” 另一人看到了姜希夷身后十三人的剑,小声道:“师兄,他们,他们还拿着剑。” 那位师兄探了探头,自然也是看到了剑,便道:“你们真是狗胆包天,不下马就罢了,居然还不卸武器,真是不知所谓!” 姜希夷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冷冷道:“我们为何要下马卸剑。” 那为首师兄哼哼两声后,不屑道:“真是不晓得你们是哪里来的蛮人,这里是三圣坳,昆仑派掌门和高级弟子的居住练功之所,哪能让你们这些人打扰了清静,还不速速下马给我们磕头请罪,我便放你们一马,不带你们去见掌门了。” 姜希夷脱口问道:“昆仑派?” 那师兄道:“啧啧,果然是不知何处来的土包子,你这小丫头身后之人好歹也是用剑,你居然连剑术通神的昆仑派都不知道。” 姜希夷双眼一亮,道:“剑术通神?” 那昆仑派师兄本还想开口说些什么,姜希夷直接侧头对天枢道:“天枢,你身上可准备了拜帖?” 天枢从怀中掏出一片竹片,双手递给了姜希夷,姜希夷接过后看似不经意一般往前一抛,道:“这是我的拜帖,你送上去给你掌门瞧瞧,就说……就说……” “就说昆仑山鸿蒙峰太玄庄庄主前来昆仑派拜山,请赐教。”天枢接道。 姜希夷点头道:“对对对,就是如此。” 那竹片拜帖在姜希夷开口的时候,便直接又快又稳的插入了那昆仑派师兄腰间,一丝一毫都不差。 第14章 叁 昆仑派远在西域,极少踏入中原,本也是在中原武林之中籍籍无名,直至差不多百年前昆仑派出了一位百年不遇的奇人,方才震惊武林,至此开始闻名天下。 这人就是当初江湖人称“昆仑三圣”的何足道。 而三圣坳其名也是因为,自何足道以来,历代掌门人花费了极大力气整顿这个山坳,更是派遣弟子东至江南,西至天竺,搬移来许多奇花异树栽种于此,遂此地取名为三圣坳。 这三圣坳四周皆是插田高山,寒气不得进,便成了这山中难得的冰雪不覆绿树如荫之地,也算是昆仑山中一景。 而今这昆仑派雄踞西域,已成为江湖之中大名鼎鼎的名门正派,甚至隐隐有同峨眉派、武当派、少林派分庭抗礼之势。又因其门派剑之一术,名播天下,更是号称剑术通神,每年上昆仑山三圣坳拜山之人不在少数,但掌门何太冲出面的情况极少极少。 果然,这次并不例外,先前那个去通报的昆仑弟子将姜希夷等人引到演武台时,那台上已有一青色长袍,背上斜插长剑,约莫二十*年纪的人,背心朝外,立于场上了。 他听到脚步声后,一个转身见到姜希夷一行人后,冷冷道:“听说你们有人来此拜山,请求我们昆仑派赐教,不知是哪位?” 姜希夷看了他一眼后,快速将目光移开,道:“是我,不过谈何赐教,不过是切磋切磋罢了。” 姜希夷看出此人连剑气都未入门,神色自满,比起剑客这个名字,在她心中,这人不过是一个用剑的。 那人听到一声童声后,愕然低头,终是看清楚了那一行白衣人是以一女童为首,那女童身量不过十岁,他顿时脸罩寒霜,一副要惹是生非的样子,不满道:“你们是何意思,不过一十岁女童,居然要我出手,实在是好笑!” 姜希夷冷冷道:“我倒觉得,与我做对手,可能是看得起你了。” 那人此时心中大乱,一丝宁静都没有,他并没发现,这女童声音之清晰之清楚,恍若在耳边说话一般,可两人之间明明相隔至少四丈有余。 那人愤愤道:“你小小年纪,也是会说大话,还是快快归家去吧,小心动上兵器,你就交代在这里了。” 姜希夷嘴上一丝冷笑,足下一点,如轻烟一般飞身掠起,一个起落后,她人已到演武台之上,立于那昆仑弟子身后,衣袖落下,缓缓道:“我人已在此处了,多说无益,还是快快出招的好。” 那人听到声音自自己身后传来,且姜希夷人已不在原地,心中一惊,听到姜希夷的话后,又觉自己倍受轻视,咬着牙道:“这是你自己要如此的,可怪不了我了。” ‘锵’地一声,那人将背后长剑拔出,向着姜希夷箭步而上,右手刷刷刷三剑直取她身上要害,招式巧妙毒辣。 姜希夷一动不动,静静候着那人近身,剑马上就要刺已到她面前,她仍然一动不动。 那人心中只以为,这女童被吓傻了,面上露出一丝狞笑。 剑尖马上就要刺到姜希夷手臂时,她脚下一旋,人已站在那人身后丈余之外。 那人离姜希夷越来越近,忽然手足皆是一顿,他本以为自己眼中即将出现的是鲜血,却没想到,只一眨眼功夫,他面前一个人影都没有了。 他心中一瞬间茫然,而后听到演武场边上自己的同门发出的讪笑声,本想转头厉声道:“笑什么!”却不想,转身后发现,那白衣女童此刻静静地立于他身后,一丝声音一丝气息都无一般。 姜希夷道:“你的基础不够,下盘不稳,出剑太慢,还是叫你师父来吧。” 那人听了此言,咬了咬牙,翻身回剑,剑诀斜引,一招剑式从空中直泻而下,但那人未等招式用老,中途变招,剑尖一抖,直要刺入姜希夷身上。 姜希夷叹了一口气,道:“还是太慢了。” 姜希夷的话,还在那人耳边,她的手已经搭上了他的剑,只见她一手利落夹住了那人剑尖,令一只手,在剑身轻弹,‘叮叮’两声后,那人只觉自己握剑右手似要被一股力量震断,手立刻就松开了剑。 姜希夷右手依然夹着剑尖,将剑往空中一抛,那剑直朝着那人急速坠下。 演武场周边女子闭目似乎不敢再看,而忽然‘锵’地一声。 是剑归鞘的声音。 那人只觉得自己背后一震,而后便听到近在耳边的长剑入鞘声。 他不敢置信的转过了头,结果看到自己那柄长剑,稳稳的在被他背在背上的剑鞘中,如同从未出过鞘一般。 就在他愣神之时,忽然一道掌声传来,拍掌之人看起来年纪不甚老,身穿黄衫,神情甚是飘逸,气象冲和,身后跟着八名男女,一副名门正派的一代宗主排场。 这人出现之时,周边所有昆仑派弟子,皆抱拳跪地,道:“掌门。” 这人便是昆仑派这一代的掌门,何太冲。 何太冲早已见到姜希夷还未出招伤人,便轻松化解了刚刚昆仑派剑法中的一招‘百丈飞瀑’,心中想道:“这小姑娘年纪不大,武功根基居然如此好,以后还不知何种境界,不如哄至我门下,日后行走江湖,我昆仑派也可多一人物。” 他面上微笑道:“姑娘小小年纪,武功招式就已如此境界,实在是难得难得,只是不知,姑娘前来所为何事?” 姜希夷回头看了他一眼,道:“你就是昆仑派的掌门?” 何太冲听姜希夷如此语气问道,话中丝毫不带敬畏,心中顿时不满,可又想到她年岁笑也是不懂事,日后收入门下自当好好管教,而后便面上带着一抹满傲然之色,道:“不错不错,在下正是昆仑派掌门,何太冲。” 姜希夷道:“这样很好,我就是来寻你的。” 何太冲问道:“姑娘来寻我所为何事?” 姜希夷道:“我方才听说昆仑派剑术通神,便相同掌门切磋切磋,你既然来了,我们就切磋切磋吧。” 何太冲听着姜希夷话,心中恼怒道:“这女童小小年纪,居然如此目无尊长,我定要教她晓得我的厉害。” 他心中极为不爽利,面上也不再似先前那般春风拂面,哼了一声道:“既然如此,姑娘还请小心些吧。” 他身后一名昆仑女弟子长剑出鞘,倒转剑柄,递给了何太冲。 何太冲踏着轻功,跃至演武台,道:“姑娘拔剑吧,念在你年岁小,我让你五招便是了。” 姜希夷道:“你先出招,我自会拔剑,无需让我。” 何太冲闻言面上露出一丝冷笑,横剑当腹,摆出一招“雪拥蓝桥”之势,看来轻描淡写,随随便便,其实这一招实乃昆仑派剑法中的精奥,这一招伏下七八招凌厉后着。同时何太冲将内功运上右臂,手腕一抖,剑光暴长,便可立即伤到敌人身上七八处要害,不可谓不精妙毒辣。 他此刻仍然未尽全力,但姜希夷见他架势一起,就觉得眼熟,细细想了想后,才想起,她在暗室之中见过一本昆仑派剑法,其中便有这一招。 何太冲的剑来的很快,姜希夷似是没见到那柄长剑一般,直到剑尖离她身上只一尺时,她脚下一跺,凌空向外翻了出去,而才翻出三尺有余时,姜希夷一手握住了腰间的剑柄。 一声龙吟现。 她的手才握住了剑柄,她的剑就已经出鞘。 何太冲眼前寒芒一闪,姜希夷的剑就已经凭空刺出。 但比她的剑尖更令人吃惊的,是她的剑气。 剑气带着冰封千里肃杀之势,自剑尖激荡而出。 刹那间,风在耳边,亦在剑上! 何太冲心中一惊,能练出剑气的剑客,在如今江湖之上也算能排进前面的了,可她不过是一女童,便有如此剑气,实在是骇人。 何太冲手上长剑一展,招式一变,登时朝着姜希夷左臂而去。 忽然,在场所有人,见到一道苍白剑光似绸缎,如银河一般自下到上,朝着何太冲而去。 剑气似瀑布倾泻。 教人丝毫不能动弹。 何太冲真气一体,身子一转一退,离开了这道苍白剑光,而后心下一安,他断定此时这道剑光对他不再有任何威胁,也不会再有任何变招。 他已至姜希夷身侧,长剑递出。 姜希夷掌中剑一横一挥,一道光幕在她周身出现,而后,两剑剑身交错,一声清脆的‘叮’声响起在演武台上,这声音实在是很轻,但此刻又显得那么的大声。 何太冲只觉得自己手中长剑似乎轻了很多,而后又是‘叮叮’两声响起,于此同时,他顿觉虎口一震,半身发麻,手上一松,剑柄便离了手,直朝着附近一树上射了过去。 ‘夺’地一声,剑已没入树中,连剑柄都不能看见,树干上仅留一洞。 地上留着一半剑身。 何太冲吃惊不小,而周围昆仑弟子早已目瞪口呆,亦是不敢言语,怕惹上霉头。 姜希夷看了看地上的断剑,再看了看何太冲,道:“剑术通神?” 第15章 肆 “剑术通神?” 姜希夷嘴里说出这四个字,不带任何情感,也未表达些什么,可在场所有昆仑派弟子,皆觉得她这一句话,四个字,出口便是讥讽。 一瞬间,空气似乎凝滞了,昆仑弟子们的手,都暗暗的握在了剑柄上,只待一声令下。 姜希夷和南斗北斗十三人,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们甚至连多余的动作都没有。 然而,他们并不需要用眼睛去看,气势的变化他们早已感觉到了,只是无惧而已。 姜希夷此刻只觉得,招已领教,胜负已分,接下来自然就是要走了,她将剑归于剑鞘之内,正准备转身下了演武台之时,忽然一个尖锐的声音说道:“哪里来的黄毛丫头,竟然敢来我昆仑派闹事!” 姜希夷循声望去,只见说话之人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半老女子,满头花白头发,看上去比何太冲老了十几岁,双目含威,一眼看去就知道,是身居高位发号施令之人,且此刻眉宇之间聚有煞气,来势汹汹。姜希夷心中甚是不解,她本以为在门派之中最高位之人本应是掌门,可这位女子出来之后,昆仑弟子对她却明显敬重于掌门何太冲。 昆仑弟子见这人来了后,皆是松了一口气,屈膝道:“掌门夫人。” 原来这高大女子就是何太冲的夫人,也是昆仑派的掌门夫人班淑娴。 她在昆仑派中的威名比何太冲还高,旁人私底下都称她为昆仑派“太上掌门”。 班淑娴对姜希夷喝道:“我们昆仑派名门正派,何掌门自然是不愿与你这般黄毛小丫头当真动手,不过让你而已,你还出言讥讽,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 姜希夷摇头,道:“你为何同我说这种话,他自己不会说嘛,更何况,他没有让我,他只是打不过我罢了。” 姜希夷语调平淡,声音冰冷,不过陈述而已,丝毫不自满,似乎刚刚她胜了的不过一个普通弟子,不是掌门。 何太冲领会到班淑娴这是给了他一个台阶,遂道:“小姑娘,刚刚确实是我相让了,不然以你怎么可能胜了我。” 姜希夷闻言皱了皱眉,道:“一开始你确实是轻视了我,可待我拔剑之后,你明明已经使出十分力气了,为何偏偏说是相让了?罢了罢了,你若不服,我们再打一局便是了。” “且慢。”班淑娴道,“昆仑派掌门怎么会随意与些不知所谓的人动手,我来对付你就足够了。” 班淑娴话音刚落,另一名女弟子长剑出鞘,倒转剑柄,递给了班淑娴。 姜希夷见状,心中纳罕道:“此处人用剑不免太过奇怪了,手只要握住剑柄,拔剑便是一招,为何这些人偏偏要舍弃这一招?” 她看了看班淑娴后,开口道:“你们两人一齐上好了,免得浪费口舌和时间。” 姜希夷这话,明显是说方才两人死不承认,而叫两人一齐上,直叫人觉得看不起昆仑派。昆仑派雄踞西域多年,就算在中原武林中,也赫赫有名,班淑娴同何太冲就算去到武当少林也是倍受礼遇,此刻姜希夷如此待他们,他们心中登时火气。 班淑娴咬牙道:“好啊!不知死活的黄毛丫头,这话可是你说的!还不再来一柄剑递给掌门!” 班淑娴话音刚落,一柄出鞘剑被抛上演武台,何太冲稳稳拿住后,道:“虽然二人围你一人实非我们所愿,但姑娘你既然如此说了,还望小心些吧。” 何太冲话音还未落,班淑娴就已提剑直向姜希夷左肩刺去,这一下出招的手法迅捷务必,就在一眨眼之前,班淑娴还在原地看着姜希夷,满脸怒色,而一眨眼之后,已是长剑在手,剑尖离着姜希夷肩头不到一尺。 姜希夷身形一边,身子一晃便躲过了这一剑。 何太冲紧跟着班淑娴,剑锋一斜,企图刺她肋下。 姜希夷脚下一退,身子一侧,左手弹向何太冲长剑,何太冲手上一震,剑光微转,向下一压,又朝着她腰间而去。 姜希夷身子微动,反向再弹了一下何太冲的剑,这一下比刚刚那一下来的厉害多了,何太冲紧紧握住了手中长剑,使其不脱手,但长剑仍一荡,刚好格挡了班淑娴刺来的一剑。 何太冲快速避开,班淑娴长剑一抖,再做攻势,剑尖直指姜希夷脚下。 姜希夷脚下一踏,登时凌空而起。 这时,轻风吹动,姜希夷在空中衣袂飘飘,似乎和这风融为了一体,要随风而去。 接着,她急速下坠,往下落。 落下的不仅是姜希夷,还有她的剑! 班淑娴同何太冲二人,只觉眼前一花,而后寒光如流星般一闪,而后‘叮当’两声,手上一轻。 二人长剑皆断。 何太冲班淑娴二人心头一震,虎口一麻,他们甚至没有看清楚姜希夷到底是怎么出手的,掌中剑就变成了一柄断剑。 二人对视一眼后,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和一丝狠绝——绝不能让这白衣女童活着下山。 何太冲和班淑娴为昆仑派两大高手,两大高手联袂还被一十岁女童在众目睽睽之下击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们下次下山,这事只怕要传遍江湖,为保昆仑派威名,抑或是他们二人名声,不仅要杀死姜希夷,连她带来的人,全部都要杀死。 姜希夷冷冷看向何太冲班淑娴二人,道:“你们的剑告诉我,你们要杀我。” 何太冲被戳破心事,但仍然面上温和,笑道:“小姑娘多虑了,昆仑派是名门正派,不会随意杀人的。” 何太冲和班淑娴二人,皆打算杀了她之后,将此事推于意外,再偷偷派人在路上将南斗北斗十三人悄悄杀尽。 姜希夷不说话,定定看着何太冲和班淑娴的方向,两人心中皆是一寒,他们各自都觉得,姜希夷是在看着自己,而且都看透了自己的心思。 在气氛凝滞时,姜希夷抬手道:“七杀,唤马。” 这一声声音直送七杀耳中,天枢听来清晰无比,其他人听起来不过是寻常说话罢了。 “是!”名叫七杀的少女抱拳后,从袖中取出一短小竹笛,放于唇边,吹出了一段曲子,清脆好听,又极其清晰,似乎整个山头都能听到这个声音。 忽然,众人只听到马群的嘶鸣和马蹄声,不消多久,十四匹马尽数出现于墙外,姜希夷向着七杀点了点头。 “黄毛丫头,比试还未结束,你若是想走,只怕太容易了吧!”班淑娴出声道。 姜希夷转身再看班淑娴和何太冲二人,此刻两人一人站西北方位,一人站东南,手中皆持断剑,一剑指天,一剑向地,使出的正是昆仑“两仪剑法”,两人此时看起来气定神闲,端凝若山,倒是又成了两位宗师。 忽然狂风大作,将众人吹的衣袖飞舞,姜希夷冷冷道:“如此你们都不愿认输,我只为你二人手中之剑不值。” 此话传至班淑娴何太冲二人耳中之时,皆清晰如同耳边话语,两人心中一惊,此等内力二人只怕是望尘莫及。 姜希夷继续道:“而且,我来去又是你们留得住的?” 话才入耳中,在场所有人都看到,姜希夷一行十四人,忽然如轻烟一般,腾空而起,而后如飞鸟投林一般,越过了高墙,接着又是一阵嘶鸣声。 班淑娴怒道:“快去追!莫让那个小贼种跑了!” 话虽如此,可却无一人动了,也无一人能动。 这狂风,似风似剑,缠绕着所有人,冻住了刺进了他们每一个关节,每一个穴道一般,连动都动不了,只能在此处听着越来越远的啼声和嘶鸣声。 人已走,剑气未散。 姜希夷一行人从昆仑下山后,直向川内峨眉而去,风雪皆散尽,盎然春意,到达峨眉时,已是桃花散尽,杏花夹道的时节了。 峨眉景色秀丽,山势雄伟,一股横空出世的气势,可又不似昆仑那般叫人一见,便觉得山压心头。 且峨眉山远远望去,只见山峰缥缈,隐隐约约,犹如女子黛眉一般,山间云雾缭绕更似仙女羽衣抑或是衣带,将此山笼罩。 峨眉派便在峨眉山上。 欲寻峨眉派,必登峨眉山。 只因,峨眉门派坐落于峨眉山最高处的峨眉金顶。 此时山间寂寂,绿树成荫,青竹成林,只闻鸟叫,偶尔还能听到猴子的叫声。 姜希夷一行十四人牵着马行于云雾青竹之间,十四人脚步且不可闻,只能听到十四匹马的马蹄声打破了山中寂静。 当他们未行至金顶时,便看到一道山门,山门前左右各一男弟子分立。 天枢抱拳道:“庄主,我前去探听探听?” 姜希夷道:“去吧。” 天枢上前探问,余下十三人皆立于原地等候。 天枢上前对着两位峨眉弟子行了个江湖礼,道:“敢问两位侠士可是峨眉门下?” 两位峨眉弟子皆对其回礼,其中一人道:“我们二人正是峨眉门下弟子,这位少侠可是有事?” 天枢笑道:“正是正是,不过是我家主人求见峨眉掌门灭绝师太,特特叫我前来递上拜帖。” 两位峨眉弟子相视一眼,都未接过天枢递上的拜帖。 天枢想了想,试探问道:“敢问两位侠士,灭绝师太是否闭关?” 一人回道:“掌门并未闭关,只不过是此时掌门不在门中。” 天枢问道:“那么可否告知灭绝师太去向何处,抑或是何时归来?” 峨眉弟子道:“当然可以,掌门前几日已启程去了武当山贺张真人九十大寿了,归来时只怕也是四月中下旬了。” 天枢抱拳谢道:“多谢。” 两名峨眉弟子皆挥手道不必不必,天枢快步走回姜希夷身侧,姜希夷未等他开口,便道:“你不需说,我听的一清二楚,既然如此,我们若是此刻前往武当,可来得及?” 姜希夷身后一面上一团孩子气的少年,道:“若是即刻赶向武当山,说不准能在路上遇见峨眉一行人,无论如何都能赶上张真人九十大寿。” 天枢道:“正如天同所说。” 姜希夷道:“既然如此,那么我们便去武当好了。” 第16章 伍 今日是四月初九,武当派掌门张三丰张真人的九十岁大寿,江湖中与武当交好,抑或是想要交好的各大门派,都带着贺礼上了武当山,这其中自然就包括了峨眉派。 姜希夷一行人来到了一座大山之前,抬头但见郁郁葱葱,侧身便看到林木茂密,此处山势雄伟,一山峰高耸入云,约约绰绰,叫人看不甚清楚,此处便是武当山,那山峰便是武当派所在的天柱峰。 此时,是春末夏初之时,一路上繁华迎人,绿荫夹道,且山中气候宜人,让人觉得舒服极了。 现下,姜希夷一行人正停在山路旁的山泉流水处饮马,这山泉水清澈冰凉,姜希夷接了一捧入口后,顿觉一阵清甜缠于舌尖,天枢见状,拿起了几个已经没水了的水壶,在另一泉流处接了水。 小憩一会后,姜希夷便令众人上马,继续上山。 一行人才刚翻身上马时,一身形瘦弱的少年,满面汗水混着血污,双手横抱着一人,脚下展开了轻功,如逃命一般飞奔上山,那少年目眦欲裂,满面通红,双唇紧闭,似乎只要一开口,真气便会泄出一般。 他走的很快,也很稳,上身一丝一毫都未动。 姜希夷看了看那少年,便觉得十分奇怪,于是问道:“天璇,那少年为何要奔上山,你可知道?” 答话的是那日在薛家庄外林中,给姜希夷一颗药丸的女子,她笑道:“那少年恐怕是去武当山上求医,抑或是救命的。” 姜希夷皱眉不解道:“求医?治病?武当山上莫非还有神医吗?” 天同笑道:“有没有神医就不知道了,不过却有高人在啊,看他怀抱那人,怕是就剩下一口气了,可能是去求张真人的。” 天璇道:“正是,我虽只看了一眼,却已看清楚了,那人双眼紧闭,面如金纸,且双足双手皆软软垂下,指骨、腕骨、腿骨、臂骨处都在流血,这骨头没接好,怕是救活了人也没用了。” 天同道:“莫非连你都救不好?” 天璇笑而不语。 姜希夷虽然不知南斗北斗十三人到底是从何而来,为什么会出现在太玄庄中,但她始终认为,这十三人几乎无所不能无所不会,虽然天璇未回答,但在姜希夷心中,这人天璇必定是能治的。 又行得一程,山路渐窄,两匹马都不能并肩同行,十四人排成了一条线,慢慢地上了天柱峰。 此时武当派山门近在眼前,天枢上前探问,话还未张口,一武当弟子便对天枢行了个道家礼后,轻声道:“侠士若是要上武当,还请解下兵器。” 姜希夷的声音随着风一起送到了两位武当弟子耳中,十分清晰,“为何要解兵器?” 另一武当弟子道:“因为此处是解剑岩。” 武当山,解剑岩。 江湖中人敬佩张三丰为一代宗师,武功品行皆无可挑剔,遂在此处都会将兵器卸下,交于山门弟子。 在江湖中行走的人,即使没亲眼见过,但至少也是听过的。 武当派立于武当山天柱峰,而天柱峰为武当山最高峰,三面绝顶,只有一条窄路能直达天柱峰上武当门内,而在这条小路中间,有一块巨岩立于路边,武当山门亦在此。 岩上有许多空洞,也插着不少兵刃,那些都是不听山门的武当弟子的话,强要将兵器带上山的人留下的武器。 此习俗发展至今,若有人在此处不解剑,一是得罪了张真人,二是得罪了武当派。 不过,虽然如此,但是一会儿人上山后,自然会有山中弟子将兵器送还。 姜希夷听七杀一番解释后,点了点头,对着两名武当弟子道:“他们十三柄剑,交于你们,自然是可以,可我的剑,我却怕你们拿不住。” 姜希夷说的十分诚恳,也没有炫耀挑衅之意,两名武当弟子对视一眼后,发现对方皆不能解这位女侠话中意思。 一武当弟子对姜希夷道:“请问女侠,为何我们拿不住你的剑?” 姜希夷道:“因为我的剑只有我自己拿得住。” 这一句话,本应霸气异常,可她说的平淡如水,一时间叫人不知该如何应对。 另一武当弟子道:“还请女侠将剑取出,我们自然知道,拿不拿得住了。” 姜希夷点了点头后,从腰间拉出了那柄她从未离过身的软剑。 风吹过,那两名武当弟子身上一抖,皆是被寒气侵了体内。 再看那柄剑。 这是一柄什么样的剑? 无鞘,剑锋锐利,剑身轻薄,亮如日月,寒似冰雪,白玉吞口,银制剑柄。 剑柄上缠着一段丝线,为的是握剑的时候能更用力一些,若是手心出汗时,亦可不至于打滑,这是江湖上使剑的人都会的法子。 形制特殊,不似现在用的剑,白玉剑锷上雕刻着的花样已经实在是看不见了,似是被磨平。 任所有人看到这柄剑,都会觉得这柄剑一定是一柄名剑,也是一柄充满了过往和故事的剑。 那两名武当弟子手远远没有触到这剑,却都觉得森寒剑气裹挟着似有若无的杀气,直向他们扑去。 这股气已然进入两人皮下,游走在他们的血液里,他们甚至觉得,自己的血都被冻住了。 忽然,一人抬手,准备去接这一柄剑,他的手慢慢靠近了这柄剑,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接着,他在离这柄剑还有十余寸的位置,停住了手。 他没有办法再靠近了,因为他觉得自己的手再靠近这柄剑,他就会死。 这确实是一柄他们拿不住的剑。 两名武当弟子面色苍白,手心冰凉,甚至身上还在隐隐发抖。 姜希夷终是把剑收了回去,归剑入鞘中。 两名武当弟子登时松了一口气,面色渐渐好了起来,道:“这柄剑我们确实拿不住,但女侠可有剑鞘能制住这柄剑?” 姜希夷道:“有。” 武当弟子道:“不知剑鞘在何处?” 姜希夷道:“我就是剑,我亦是剑鞘!” 这柄剑原本的剑鞘,早就受不住剑气破裂开来,变成一个废物了,姜希夷此刻的意思是这世上只有她能用好这一柄剑,也只有她能制住这一柄剑。 两名武当弟子面上一变,却又无可奈何,其中一人道:“既然如此,请诸位随我上山,向各位师叔伯和掌门说明难处吧。” 天枢抱拳道:“多谢谅解。” 今日武当山天柱峰紫霄宫中喜气洋洋,只因今日是掌门张三丰大寿。 大厅寿筵早已摆上,却无人动筷,厅内各人见状都准备散去。 那位带他们上山的武当弟子道:“请诸位再次稍候,我去通报一声。” 姜希夷一扫厅中诸人后,朗声道:“这位小兄弟也不必去通报了,我此行上山本就不是来寻武当门人的,而是为了寻峨眉掌门灭绝师太,请灭绝师太借一步说话。” 她这一句话,响彻了整个天柱峰山头,紫霄宫外松柏都随之颤了颤,在紫霄宫大厅中的人窃窃私语,都在猜测着姜希夷一行人的身份。 一身穿灰布袍的尼姑,缓缓走上前来,道:“不知道你找我有何事?” 姜希夷细细打量这走出来的女尼,见她约莫三十多岁,容貌原本算得上美,可是美中不足,两条眉毛却斜斜下垂,面向诡异,让人看着就觉得不舒服。 姜希夷问道:“你就是灭绝师太?” 灭绝师太回道:“我就是峨眉掌门。” 姜希夷道:“你既然愿意走出来就很好。” 灭绝师太道:“你还未说,你特意到武当来寻我,所为何事。” 姜希夷看了看灭绝背后背着的背囊,幽幽剑气从中弥散开来,姜希夷断定她背后必然就是一柄剑,而且是一柄古老,染过许多人的血,但是却很少被人见过的孤寂的剑。 姜希夷目不转睛的看着那背囊,缓缓道:“我也不是寻你,而是寻一柄剑带走。” 灭绝师太面色一紧,厉声道:“什么剑?” 姜希夷一字一字道:“倚天剑。” 倚天剑三字一出,四座皆哗然。 “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这六句话江湖之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屠龙刀成为武林人竞相争夺的对象,却无人去争夺倚天剑,这并不是大家眼中没有倚天剑。其中原因有二,其一,倚天剑的下落鲜为人知,连与峨眉派交好的武当,几乎都只有张三丰才知道倚天剑在峨眉;其二,就算知道了倚天剑在峨眉的人,有心去夺剑,只怕也是无力,峨眉在江湖中赫赫威名,灭绝武功精妙又是敌手甚少,与其去送死夺剑,自然不如试试运气去抢刀。 而今天,就有一人明目张胆在众目睽睽之下,说要取走倚天剑。 灭绝师太上下打量了一眼姜希夷后,发出一声冷笑,道:“不自量力。” 姜希夷道:“并非不自量力,而是绰绰有余,师太若是敢的话,就取剑在院中与我比试一场,生死不论,若是不敢,我们就回峨眉比试。” 灭绝师太此时下垂的眉毛倒竖了起来,已是怒极,道:“我有何不敢,我剑下自会留你一命!” 第17章 陆 山上的日落,来的总是比山下要晚一些,可此时也已经残霞漫天。 晚霞在发出自己最绚丽的光芒的时刻,也就是即将消退的时刻。 紫霄宫前一片广场中,姜希夷同灭绝师太两人分立两端。 姜希夷站地直直的,就像是一棵被霞光晕染了的山中披雪的树一样。 灿烂的残阳染红了她的白衣,也映照着她那双似乎含着千年未化冰雪一般的眼睛,光如同照上了冰雪一般,被反射了出去,她那双眼睛显得更亮。 天边雁影横飞,庭前松柏婆娑。 紫霄宫中一着青衫的少年,脚踩轻功快步走出,立于姜希夷同灭绝师太之间,对二人抱拳道:“今日是我家师父大寿之日,我家师父请两位给个薄面,勿要兵刃相接。” 灭绝师太冷冷道:“殷六侠还是快快走开,待我教训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自会去给张真人告罪的。” 这少年就是张三丰第六徒,殷梨亭,他没想到灭绝师太居然会如此说,一时讷讷不知说什么好,侧头看向了姜希夷,心中一惊,他在紫霄宫内只听到了声音,本以为这与灭绝师太挑战的姑娘是个十几岁的年轻女侠,却没想到,这姑娘比他想的还要小上许多,怎么看都不过十岁左右。 姜希夷见他看了过来,便知道他是询问自己的意见的,便道:“我同灭绝师太一样,等我夺了剑之后,自会去给张真人告罪的。” 灭绝师太闻言冷哼一声,解开了背囊,从中取出了一柄四尺来长的形制古朴的古剑来。 姜希夷和殷梨亭二人向那柄剑一瞥,便已知道,这柄剑应该就是那柄江湖传说中的倚天剑。 只见剑鞘上用金丝镶着两个字:“倚天”,剑未出鞘,却隐隐发出一层青气,可想而知此剑不凡,周围的武林人士不禁窃窃私语,对这柄难得能见到的名剑议论纷纷。 姜希夷道:“这就是倚天剑?” 灭绝师太点了点头,道:“不错,这就是倚天剑。” 姜希夷道:“果然是好剑。” 灭绝师太喝道:“当然是好剑,速速接招吧!” 话罢,灭绝师太提着剑柄,也不除掉剑鞘,连剑带鞘越过殷梨亭,向着姜希夷身上穴道点去。 姜希夷也不拔剑,脚下一旋,便避过了一击。 灭绝师太见一击不成,心中也无太多遗憾,而是再出一击,将剑横扫。 姜希夷腰如嫩柳被折枝一般,向后一折,灭绝师太这一击更是连她头发都没碰到。 灭绝师太收招之后,道:“你为何还不亮兵器。” 姜希夷道:“你手中剑刃未亮,锋芒暗藏,我又何必拔剑。” 灭绝师太冷哼道:“好张狂的丫头,此剑出匣后不饮人血,不便还鞘。” 姜希夷道:“所谓名剑出鞘不染血不归鞘?” 灭绝师太道:“正是。” 姜希夷道:“此话对我而言,简直是一派胡言。” 灭绝师太怒道:“你又懂些什么。” 姜希夷道:“我当然懂得很多,剑鞘为制剑之物,人为驭剑之人,剑不能归鞘,自然是人不能驾驭剑,便是剑奴而非剑主,你既然驾驭不住这柄剑,又何必使名剑蒙尘,不如为他择一良主。” 姜希夷这番话是江湖中人从来都没听过的,剑未凶器,所有人都认为,剑只要在人手上,如何选择如何去做,全要靠人的决定,可姜希夷话中意思是,如何选择如何去做,不是人的选择,是剑的选择,这话听起来着实有些不切实际,但殷梨亭却在心中点了点头。 他也是用剑之人,张三丰门下七人,他专修剑之一道,用剑多年自然也是用了心,姜希夷此言刚出,他心中也是诧异,可细细推敲之后,却觉得她说的不无道理,而且是十分有理。 灭绝师太冷冷道:“你说的良主莫非是你自己?” 姜希夷不点头也不摇头,道:“能驾驭这一柄剑的人一定不止我,其他人也许想带着这一柄剑壮声威,可我却不需要,我的剑比这一柄剑更好。” 灭绝师太喝道:“多说无益,还是亮剑吧!” 灭绝师太说到‘亮剑’二字时,在场所有人只听得‘铮’地一声,原来是她已将倚天剑抽出,登时青光耀目。 灭绝师太身随剑走,如电光般游走到了姜希夷身后,身形未定,剑招先到,刺向了姜希夷肩头。 姜希夷只略略提步往前,眨眼间人已出现在丈余外。 姜希夷满意道:“很好,既然你剑已出鞘,那么我也拔剑便是。” 此时晚霞全退,夜色渐浓,月朗星稀。 一声龙吟随剑现。 姜希夷手中拿着剑,立于广场之中,月光照在她的身上,就像她发出了光一般。 可更让人分不清楚的是,这光到底是月光,还是她手中的剑光。 山上的夜晚,比山下凉了许多,可在场之人都觉得,此时未免太寒,明明已是夏初,却比隆冬时节还寒。 因为当姜希夷的剑出鞘的那一刻,天地间就弥漫着令人胆寒的肃杀之气。 一十岁女童,居然已修出剑气,着实令人吃惊。 可懂剑之人更加吃惊,因为这十岁女童,是一名真正的剑客——当她的手握住剑柄的时候,她的剑意就已先她的剑气扑面而来,直扼住了人的脖子。 姜希夷此时长剑一抖,脚下轻点,瞬间人便不在原地,再细看时,众人只见一点流星一般的寒芒惊现,这一点寒芒朝着灭绝师太而去,而在寒芒之后,是如同白色的箭一般的人。 人未到,剑先到。 没人看清楚姜希夷是怎么动的,甚至还有人没看到她究竟是何时动的。 但她确确实实瞬间便已出现在灭绝师太眼前。 灭绝师太心中一惊,下意识提剑格挡,可不知为何,她手上动作不似刚刚那般流畅迅猛。 不过好在,姜希夷这一剑,并不是向着灭绝师太的要害来的。 剑光如电,不等人反应过来,这一道苍白寒光,就已缠绕上了灭绝师太手中的倚天剑。 灭绝师太心中一喜,手腕转动,企图用削铁如泥的倚天剑斩断姜希夷的剑。 可谁知,姜希夷掌中软剑未停,剑尖直取手掌后瑞骨之端的神门穴,灭绝师太避无可避,也没想到这一着。 等她觉得手上一阵刺痛后,企图反击,可握剑右手再也提不起力气。 灭绝师太手上一松,姜希夷左手两指夹住倚天剑剑尖,右手一抖那柄缠绕的软剑又变成了一道月光长剑,脚下一旋,倚天剑剑柄已不在灭绝师太手中。 灭绝师太看着自己右手神门穴上的一点红,心中怒火大盛。 忽然她发觉一阵风吹向了她,而后便是一阵白影至她身侧。 姜希夷身形如鬼魅,不知不觉中已到了灭绝师太左手边,倚天剑剑鞘的位置。 ‘铮’地一声,倚天剑归鞘,灭绝师太忽觉虎口一麻,手中剑和剑鞘竟然要脱手而出,意识到此,灭绝师太右手作掌,以轻灵迅捷的峨眉绵掌直打向姜希夷面门。 姜希夷脚下一退,倒退三丈,灭绝师太箭步而上,再是一掌。 姜希夷莲足轻跺,如轻烟一般腾空而起,转眼人已不在原位,灭绝一掌打空,周身一转,却并未发现姜希夷人影。 原来姜希夷方才已越过了人群,立于紫霄宫门前了。 姜希夷朗声道:“多谢灭绝师太,这倚天剑,我就收下了。” 众人循声看起,才发现,姜希夷此时剑已归鞘,手上拿着的是一柄也归鞘了的倚天剑,在紫霄宫门前的台阶上,俯视着众人。 刚好,此刻一阵轻轻吹过,似乎是想吹散此处的肃杀之意,但却吹开了紫霄宫前袅袅升起的轻烟。 月光穿过轻烟打在了姜希夷身上,升起的轻烟又朦胧了她,也朦胧了月光。 众人仰视着台阶上的人,只觉得她仿佛仙童一般,不似人间之人。 灭绝师太越过人群,落于姜希夷身侧,满面怒火,姜希夷不等灭绝师太开口,便缓缓道:“剑是我从师太手中夺过来的,这比试我胜了,这剑我拿了,师太莫非是想反悔?” 灭绝师太正准备接话,可又被紫霄宫广场上的人打断了。 “对啊!师太你如果反悔了,怎么当一派掌门啊!” “出尔反尔不合江湖道义,师太你让峨眉派往后如何行走江湖啊!” 灭绝师太道:“我绝不会反悔,只是倚天剑乃我峨眉派历代掌门之佩剑,你今日夺走,我日后必会夺回来!” 姜希夷将倚天剑朝着赶来的天枢一丢,抬头看向灭绝师太,道:“好,你若说要夺,我便等你,十年之内,只要是峨眉弟子能打败我,我便拱手将倚天剑归还。” 灭绝师太铁青的面色稍缓,道:“好,按你说的,你我二人于天柱峰紫霄宫前立下约定,请各位英雄做个见证,我峨眉派掌门灭绝绝不反悔。” 姜希夷道:“我昆仑山鸿蒙峰太玄庄姜希夷绝不反悔。” 姜希夷名号一出,便有人大声问道:“我这些日子听人说,昆仑山上新起了一方势力,叫太玄庄,庄主上昆仑派一人敌过了班淑娴和何太冲两人,不知这庄主是何人?” 姜希夷道:“太玄庄庄主就是我。”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第18章 柒 在这江湖中,能比风还快的,恐怕只有姜希夷的剑。 但江湖中的传言,却比姜希夷的剑还快上无数倍。 江湖传言,三月时昆仑山上曾有一队人白衣白马,直冲昆仑派三圣坳而去,领头人点名要挑战昆仑派掌门何太冲。 领头那人过五关斩六将,最后逼的何太冲不得不出手,但看在那人为年轻后辈,何太冲还是相让了,两人相斗数招之后,何太冲被那人见招拆招,而后惜败。 何太冲的夫人班淑娴,见状心中不平,对那人喝道:“我们昆仑派掌门看你是后辈,才与你相让,你竟然如此毒手,实非英雄所为!” 谁知那人却对班淑娴挑衅,说要以一敌二。 何太冲本是不愿,可班淑娴怒火中烧,何太冲万般无奈下只得再次握剑,与那人对抗。 以一敌二,看起来是何太冲和班淑娴两人占据优势,可何太冲有伤在身,班淑娴又怒火上心,出招不稳,那人便打败了两人。 何太冲虽然败下阵来,却依然风淡云轻,还询问了那人名号。 于是那时起,昆仑山鸿蒙峰太玄庄庄主的名头,就开始在江湖上响了起来。 不过说他胜之不武的大有人在。 此刻在紫霄宫门前广场中的人,才知道,这人不是他,而是她,而且她刚刚就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夺走了灭绝师太手中的倚天剑,这等实力怎能说弱? 方才一斗,大家亲眼目睹,两人比试光明正大,丝毫未有阴损手段。 灭绝师太手中之剑被夺,也是铁板钉钉的事实,能将灭绝师太手中剑夺下的人,武林之中可能一双手都能数的过来。 若这都能算弱的话,那什么算强? 广场上一壮士高声问道:“敢问这位……女侠,你在三月时,是否在昆仑派大战一场?” 姜希夷想了想,道:“对,我此番下山来,确实途径昆仑派,便递上拜帖拜山去了。” 那壮士继续问道:“敢问女侠是否与昆仑派何太冲和班淑娴有过一战?” 姜希夷反问道:“何太冲和班淑娴是何人?” 灭绝师太自然也是知道这一段江湖传言,听姜希夷问话,冷哼一声道:“何太冲就是昆仑派掌门,班淑娴就是他的夫人,你怎么连这都不晓得。” 姜希夷道:“你若说昆仑派掌门和掌门夫人,我自然是知道的,你若说何太冲和班淑娴,我就不知道了。” 灭绝师太不再回话,而是一跃至台阶之下,对殷梨亭道:“天色已晚,烦请殷六侠,令我们先行歇息,明日赶路下山。” 灭绝师太的话说的虽是劳请之意,可语气却令人一丝都听不出打扰拜托的意味。 殷梨亭对灭绝师太抱拳道:“在下此时离不开紫霄宫,请师太随道童去吧。” 殷梨亭话罢,身侧有一小道童对着灭绝师太作了一个揖,灭绝师太点点头后,便离开了此处。 姜希夷目送峨眉派一行人离去,她正准备转过视线时,却发现,队中有一面目俊俏的女子,转头看向了他们一行人所在。 确切而言,看的不是人,而是剑,是倚天剑。 若目光能杀人,姜希夷等人此时恐怕已经被那女子的目光射成了筛子,倚天剑也归于她了。 “敢问这位女侠……” 姜希夷听到这话,便开口打断道:“不必叫我女侠,我姓姜。” 那人改口道:“敢问姜庄主,你一人击败何太冲和班淑娴二人,确为真事?” 姜希夷皱眉,忽然她想到了当初在三圣坳时昆仑派掌门夫妇两人的嘴脸,不悦道:“他们输了便是输了,我赢了便是赢了,这又有什么好问的?” 闻言紫霄宫前众人竟不知如何回话。 姜希夷步下台阶,行至殷梨亭身侧,抬头道:“这位少侠,我方才说了,击败了灭绝师太后自会同你去找张真人告罪,此刻劳烦你带我去见张真人了。” 殷梨亭一时之间也不知说些什么,紫霄宫后,他的师父张三丰正在救治他三师哥俞岱岩,此刻殷梨亭心中也是不安,却又不得不在此,他心道:“这姜庄主此刻说要见师父,可师父眼下哪里有心见旁人,不说师父,就是我此刻也恨不得立在紫霄宫中,亲眼看着三哥,可我又该如何回绝这人。” 姜希夷见殷梨亭不动也不回话,便自己转身,朝着紫霄宫方向走去,待殷梨亭反应过来时,姜希夷人已经跨过了紫霄宫门槛,连她带来的人,也已经站在了门口处。 今日是张真人大寿,到了天柱峰的人自然都是来道贺,又是来见见这活生生的武林传奇的,但姜希夷似乎格外不同,她是来致歉的。 可如同姜希夷这般不请自来的,却还有几人。 当姜希夷的脚,刚刚跨入门槛之时,她身后有一人对一道童道:“洒家同身边的兄弟都是临安府龙门镖局的镖师,此时有要事来见张真人,还望速速通报一声。” 那道童点了点头后,便转身朝紫霄宫里走去,姜希夷伸臂一拦,道:“小兄弟,劳请你通报一声,说太玄庄姜希夷求见张真人。” 其实在姜希夷心中,她并不是非见张三丰一面,只是一是好奇,二是今日是张三丰大寿,她如此一搅也弄的人家不悦,她心中总觉得这样不好,便决定还是当面致歉的好。 今日紫霄宫大厅中将椅子撤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桌桌饭菜,姜希夷本想就近找个凳子坐下,可她没走几步,就觉得自己袖子一紧,转头看去是天枢扯了扯她的袖子,见她转过头来后,天枢轻轻摇头,示意姜希夷站立等候。 姜希夷点了点头后,就立在原地。 此时那些在广场上的人都回了大厅之中,武当派虽然简朴非常,可这天柱峰紫霄宫为门派门面,自然也是大气端方,这大厅之中多了几人,也丝毫不显拥挤。 姜希夷觉得这空气之中似乎有丝血腥气,便细细嗅了嗅,发觉这血腥气是从紫霄宫后殿传出来的。 忽然,一满脸怒色的少年从后殿之中纵身而出,只朝门口处冲了过来,姜希夷已力到指尖蓄势待发,可那少年越过了姜希夷一行人,朝着那些镖师击了过去,呛啷啷几声响,那些镖师手上的兵刃全数落地。 姜希夷此时才想起,这少年就是上山路上时,遇见的那位抱着一几乎全死了的人奋力奔上武当山的少年。 只见那少年快速将几人穴道尽数点住,一手抓住一壮汉,提着他进了后殿,在大厅之中还能听到那少年将壮汉往地上重重一摔的声音。 殷梨亭也是快步跟上了那少年,进入了后殿。 大厅中众人面面相觑,后殿之中走出一身穿道袍,瘦长身材,相貌清雅之人对众人抱拳道:“今日我武当派招待不周,请诸位见谅,眼下门内杂事需处理,烦请各位跟着门下弟子先去歇息吧。” 大厅中的江湖人也是抱拳回道:“不敢不敢,既然是门内事,我等也不敢叨扰了。” 现下前来贺寿的江湖人都已陆续离去,一会儿后,大厅中就只剩下姜希夷一行人,和几个被那少年点住穴道的表示。 那后来走出来的人,正准备转身回后殿,姜希夷开口拦道:“那位道长,请稍等。” 那人脚下一顿,看向姜希夷,确定她方才唤的是自己,也觉得奇怪,只因他宋远桥行走江湖,从未有人叫过他道长,宋远桥疑惑道:“不知这位姑娘有何事?” 姜希夷道:“我有疑惑。” 宋远桥道:“你有何疑惑?” 姜希夷道:“我想问,你们后殿之中是否有一个快死了的人,是今日被方才那少年抱上山的?” 宋远桥闻言手上一抖,道:“你是如何得知?” 姜希夷道:“今日上山之时,我曾与那抱着他的少年擦肩而过,方才我嗅到从后殿之中隐隐传来血腥气,遂有此一问。” 接着姜希夷不等宋远桥回话,便继续道:“请问道长,你与那快死透了的人,是否是张真人徒弟?“ 宋远桥皱眉回道:“正是,不知姑娘意欲何为?” 姜希夷道:“我方才在紫霄宫前同灭绝师太大打出手,搅了张真人的大寿,此时心下过意不去,左思右想也没有想到一个方法能赔罪,既然那人是张真人徒弟,若我能令人治好那徒弟,不知张真人可否接了我这赔礼?” 姜希夷说话声音不低,紫霄宫内都清晰可闻,在后殿之中的人自然也是听到了。 张三丰几位徒弟此时手都不住颤抖,几个在江湖上极其聪明伶俐的人,居然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就连张三丰多年养气功夫十足,可此刻也是激动不已,他垂眸闭眼深吸一口气,再慢慢呼出后,道:“还请这位客人进后殿之中看看吧。” 这一句话内力充沛,语气缓和,姜希夷听了之后点了点头,宋远桥摆出一个‘请’的手势,请姜希夷进了后殿,而后他上前解开了那两个被点了穴道的镖师的穴道。 姜希夷愈靠近后殿,血腥气就愈浓,此刻她腰间忽然一阵震颤,姜希夷手看似不经意的在腰间一抚后,那震颤着要出鞘饮血的软剑,便归于平静了。 紫霄宫大厅面积大,这后殿与之相比,实在是小而窄。 此时后殿之中一共八人,加上姜希夷一行十四人,足足有二十二人,这本就不算非常大的地方,稍显的拥挤了。 姜希夷眼光一扫,便见一老者怀抱那个她在山路上见过的那人坐于地上,周围围着一圈人,其中包括那个本想拉开她和灭绝师太一战的少年。 她进来后,后殿诸人皆是一惊,因为她没有脚步声,或者是她的脚步声让人听不到。 连张三丰都未听到她的脚步声,足以知道这人轻功之高。 先前她传音能响彻紫霄宫,便可知她内力之厚。 此刻武当诸人只想着,这人确实能救救他们的俞三侠。 张三丰转头刚好见姜希夷在打量着他,便道:“阁下方才说能救治我这徒弟,不知是真是假?” 姜希夷见这老者一件青布道袍披于身,脸上愁云遍布,加之这人所说之话,就晓得这人就是张三丰张真人,姜希夷对着他说:“能救你徒弟的人,不是我,是我的人。” 天璇在姜希夷身后笑道:“庄主,我还未细细瞧过那人,你就如此说,若是我不能救,岂不是麻烦了?” 第19章 捌 姜希夷对于‘时间’并没有非常清晰的观念。 这是因为她一直以来的人生经历,时间对于她来说,并不能代表什么,她在暗室之中时,捕捉不到岁月流逝,她在昆仑山上无法离开太玄庄的时候,时间之于她不过是手中握不住的风。 十年的时间到底是对于旁人来说,到底是如何难捱,她心中也是完全不晓得。 一个月的时间,到底能做多少事情,她也是不甚清楚,因为她每天除开吃饭睡觉之外,几乎都只在做一件事情——练功。 这次她在武当山上停留了一个月,却连这山上到底是什么样子都不甚了解,她只知道自己房前的松柏愈显青翠,颜色愈浓,但在她刻意的注意之下,姜希夷总算是晓得了,一个时辰能做多少事情,一天能做多少事情。 当山间的松柏颜色从翠绿转向了墨绿色的时候,姜希夷一行人已经决定下山。 姜希夷知道江湖之中有许多人,有许多门派,她见过的一些人开口说话,都喜欢以‘近日江湖之中盛传……’来开头,但她却从未涉足过江湖,这次她倚天剑已在手,又给了自己十年的时间,她决定去看看江湖到底是什么样。 今日,姜希夷一行人行至紫霄宫中,准备拜别张三丰,可还未踏入紫霄宫中,姜希夷就听到殿内‘当’的一声巨响后,一人大声道:“你们武当简直欺人太甚!我亲眼目睹张翠山在临安西湖旁,用毒针射入慧风口中,要了他的性命,难道还会冤枉于他?我的眼睛也是被张翠山亲手用毒针射瞎的,难道这还能作假!就算你们武当没有包庇张翠山,可你们连个交代都不给,简直是不将少林放在眼中!” 这人说话嗓门极大,说的话又咄咄逼人,话中怒气满满,姜希夷走了两步后,便看清张三丰和武当五侠此刻都在紫霄宫中,殿内有几个手持禅杖,作和尚打扮的黄衣僧人,背朝着门口,殿内张松溪起身而立,面朝着他们,口中也在说话,与对方解释着关于张翠山的事情。 姜希夷在武当山上虽然不问事情,但是张翠山失踪,她也是晓得的。 先前天璇上前看清俞岱岩伤势有救之后,武当几人皆松了一口气,而后第二日时,宋远桥、俞莲舟、张松溪、张翠山和殷梨亭一齐下山,姜希夷没开口询问,只因她细细想了想也知道,武当弟子下山恐怕为的还是俞岱岩之事。 她偶尔也能听到武当门下的小童们闲谈时提及少林派和大力金刚指两者,便猜测俞岱岩的伤同少林派和大力金刚指脱不开干系。 同为习武之人,姜希夷自暗室的书中也是知晓筋骨对习武之人的重要性,光是断去手脚筋就足以让人痛不欲生,更何况断手断腿之痛对于常人来说都是万分打击,俞岱岩遭此恶毒手段,若不是遇上他们一行人,恐怕心中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可俞岱岩的伤势慢慢好转之时,山下消息又有消息传来,道是武当张五侠失踪。 张翠山便是那日姜希夷上山路上遇见的少年。 一开始消息传来时,武当山上众人只说江湖传言不可尽信,可后些时候,俞莲舟一人归山,众人方才明白,江湖传言非虚。 姜希夷一行人想着紫霄宫愈走愈近,殿内的说话声,她也听的愈来愈清楚,姜希夷皱了皱眉,那大和尚说话的声音太吵,她觉得有些不喜欢。 姜希夷低头对紫霄宫外一名小道童道:“烦请通报一声,我等特来拜别张真人和武当诸侠。” 小道童作了一个揖,道:“请姜庄主稍等片刻。” 小道童话罢直接进了紫霄宫,也不管那殿内还有几名大和尚在聒噪,南斗和北斗见小道童如此,轻笑出声,诸人皆知,这些大和尚怕是弄的小道童们心里也不舒服了。 “祖师爷说,姜庄主不介意的话,可入内稍等片刻。”不消片刻,小道童快步走了出来,道。 姜希夷点了点头,道:“多谢。” 姜希夷刚入紫霄宫时,那大和尚又怒道:“事到如今,你武当如此没担当,我少林岂是你等随意欺辱的!那日取了慧风性命的人,我和圆音师兄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就是那张翠山!而张翠山这时失踪,若说不是你武当包庇,还能是什么?” 张松溪接口道:“圆业师兄,你少林派那几位僧人究竟是伤在何人手下,一时间也不够清楚明白,可是敝师兄俞岱岩,可是伤于少林派的金刚指力,这一点可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又证据确凿,诸位既然如此,我们也有所疑问,用金刚指力伤我三师哥的人,不知是少林哪位高僧?” 那被张松溪称作圆业的大和尚,满脸通红,怒喝道:“一事归一事,何况张翠山行径如何不够清楚明白,我可是亲眼所见,我的眼睛也是被他所伤!再者说,俞岱岩手上和腿上的伤,你武当不是已寻人治了,我少林可是折了一人的命!” 姜希夷闻言冷哼道:“治了就不算伤过了吗?那你将死人埋了,也不算便好了。” 圆业闻声转头,双眼紧紧的瞪着姜希夷,脸上青筋暴起,手中紧紧握着禅杖,蓄势待发。 姜希夷却连看都没看圆业一眼,不紧不慢地走到殿内,对张三丰和武当诸侠行了一个江湖礼。 圆业道:“你是何人!” 姜希夷置若罔闻。 圆业怒道:“你是哪里来的黄毛丫头!” 姜希夷对张三丰道:“张真人,我等自行特来辞行。” 圆业怒吼一声,将禅杖举起横挺,杖头越过众人,朝着姜希夷背后袭来。 姜希夷感到一阵风袭来,身形一边,而后站定,避过了这一击。 圆业未曾想这一击不成,一时间竟也未收招。 姜希夷足下一点,抬手在圆业肩上一按,而后轻身落地。 圆业只觉肩上一麻,而后半步都迈不出去,‘哐当’一声,手中禅杖落地,人也稳稳的被留住了脚步。 而后圆业听得身后人说:“若你是来寻张翠山的还是罢了,我可作证,自四月张翠山下山之后,他便再也没有出现在武当之上,反而你口口声声自称少林来人,倒是可以和武当好好理理清楚俞岱岩一事了。” 圆业张口便要反驳,忽然身后传来一声:“阿弥陀佛。”这声佛号清清楚楚的传进了众人耳中。 张三丰笑道:“不知空闻禅师有何高见?” 那白眉下垂,覆上了眼睛,如同长眉罗汉一般的空闻禅师,双手合十道:“既然此事今日终是不能得结果,那我等也只能等到寻见了张翠山张施主再论了。” 张三丰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空闻禅师道:“圆业,走吧。” 那圆业本是脾气暴躁之人,听得空闻禅师如此说,也只得强自压抑,将落在地上的禅杖拾起后,站到空闻禅师身后。 宋远桥将少林众人送至紫霄宫外,道:“今日是我武当招待不周,请空闻禅师多有担待。” 空闻禅师摇了摇头,并不言语,一行人便随着他的脚步下了山。 少林一行人走后,张三丰对姜希夷道:“姜庄主方才说是特来辞行?” 姜希夷回过头来,点点头,道:“正是,我是特来道别的。” 张三丰道:“道别?姜庄主可是要回昆仑?” 姜希夷摇头,道:“不是。” 张三丰道:“敢问姜庄主下一路去向何方?” 姜希夷道:“我要去江湖。” 武当诸侠闻言面面相觑,其一,他们皆晓得这姜希夷先前夺了峨眉灭绝师太的倚天剑,对此,江湖之中早已掀起轩然大波,当日亲眼目睹那一战的人,将那一战说的神乎其神,姜希夷虽身未入江湖,名却已入江湖,更有人称她虽未幼童,却一剑惊天,可称剑术通神第一人。 其二,这一个月来,江湖之中除开将张翠山失踪的消息传的人尽皆知之外,还将另外一条与张翠山相关的消息传遍了大江南北,那便是屠龙刀也随着张翠山流落海外,踪影不见。即使屠龙刀不见,可依然灭不了江湖人意图称霸武林的心,众人将视线从屠龙刀上传至倚天剑,既然倚天剑同屠龙刀齐名,且屠龙刀已流落,不若便夺了这倚天剑便是。 许多人觉得江湖传言可信,但不可尽信,他们信了这倚天剑现下在一名为姜希夷的白衣女童手中,不信的是这女童真有一剑惊天之功力,就算江湖中将她连败昆仑、峨眉两大门派的事迹传了出去,可不信的人多如牛毛,更何况,太玄庄一个新势力,总比峨眉派好欺负的多。 觊觎倚天剑的人并非没有,可却没人上峨眉夺剑,一是因为倚天剑下落鲜为人知,二是因为没多少人真正的想同峨眉派为敌。 虽然姜希夷人冷,不与人亲近,可武当派诸人记挂着她对俞岱岩的救命之恩,眼下如此境况,她说自己要入江湖,在座诸人一时不知如何言语。 张三丰道:“既然如此,老道便也不留你了,你只需记得若有事难理时,便可上武当,天璇姑娘救了爱徒,武当便欠下太玄庄一个人情。” 姜希夷抱拳道:“不必了,我不喜欢欠人人情,也不喜欢别人欠我人情,不必送了,我等自行下山便好。” 武当诸侠皆起身回礼,目送姜希夷一行人转身出了紫霄宫。 来时十四人白衣白马策马扬尘,去时依旧白衣白马,渐行渐远。 第20章 玖 花开花落,花落花开。五年的时间细细想来,不过一回首罢了,当年客栈老板美貌的女儿都已当了别人的娇妻,有了自己的闺女。 又是一年春末夏初,近来江南地区天空连日阴沉,雨水连绵不断,时大时小,又因暑气已起,加上这下个没完的雨,叫人心头如同被石头压着一般闷。 雨水打在屋檐瓦上的声音,只有诗人才能称赞,酒馆茶肆中的店小二们听着淅淅沥沥的声音,心中烦躁更盛。路上撑着油纸伞的小姑娘们,小心翼翼的躲在伞下,生怕自己的衣角裙边被打湿。 现下改朝换代已多年,中原大地早已沦落至蒙古人手中,因着临安城是南宋故都,蒙古人特驻重兵镇压,当年户户垂杨、处处笙歌,繁华甲于江南的临安城早已十室九空,居民大半都迁去了别处,比如平江。 平江原称姑苏,亦为江南繁华一时之地,眼下却也远不如当年。 此时清晨,雨依然未停,不过好在昨夜的凉意此时未散去,伴着雨滴也叫人觉得舒爽。 红日东升,天边渐晓,路上的行人慢慢多了起来,太湖边上还停着几艘船,船上皆是等着生意的船夫。 这时湖边岸上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至松鹤楼门前停下,等生意的船夫细细数了数,是十四匹一根杂毛都没有的白马。 马上十四人皆着蓑衣笠帽。 进了屋檐底下后,一行人皆自行除去雨具。 这些人停在松鹤楼门口时,就引得堂内食客一阵打量,他们取下了笠帽蓑衣后,食客们才发现,这些人皆着白衣,为首的是一二八年华的少女,肌肤白胜雪,头上发间无一件装饰,但如此朴素却让人不禁感叹道:“实在是一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这美人便是五年前下了武当山,要踏入江湖的姜希夷,而她身后十三人便是南斗北斗十三人。 那日她下山之后,不知为何无论去到那里,明里暗中都有人紧随其后,夜间休息时,都能听到总有七八人来来去去的窥伺,一开始的时候这些人还会进房滋扰,而后被打出去后,也只敢在屋顶看着。 后来姜希夷才晓得,这些人来的目的,是为了倚天剑。 姜希夷走进松鹤楼后,目光一扫,便发现此刻堂内坐着的多为食客,还有些打扮酷似旅人,有的衣着富丽堂皇,有的和贩夫走卒没什么两样,但这些人身上都带着兵刃,这些人一言不发,双眼中发出的目光姜希夷再熟悉不过。 他们是为了她手中的倚天剑而来的。 但是他们都不敢轻易上前来,因为这五年内,姜希夷在江湖之中已然坐实了一剑惊天这个称号,她没有败过一次,甚至几乎没有人能在她剑下走过二十剑,所以除去一剑惊天之外,江湖中人更愿意称她为神剑。 是神剑而不是剑神。 其中缘由要从两年前说起,据说当年姜希夷已名震江湖,曾有人上武当山同张真人论武,正谈到了姜希夷,当时张真人提到她时连说了三声好,而后道姜希夷此人,已达到了传说中的人剑合一境界,她的人就是一柄利剑。 此后江湖中便称其为神剑。 江湖人都晓得,神剑姜希夷剑之一道可谓如今天下剑术通神第一人;江湖中人也都晓得,她从未杀过一个人。 可就算大家都知道她剑刃无血,也不敢轻易上前,只因为他们惧怕她的人,也惧怕她的剑。 这时店小二将姜希夷一行人迎了进去,并安置在空桌周围坐了下来。 姜希夷将倚天剑随手放在桌子腿边撑着,这一柄在江湖人心中带着各种含义的神兵利器,在姜希夷心中不过是一柄不如她自己的剑好用的剑而已。 等他们坐下后,店小二殷勤的凑了上来,桌上还放了一壶茶水,姜希夷不等店小二提壶倒水,就自己动了手。 她将茶水倒入杯中后,放于鼻下嗅了嗅,连杯壁碰都未碰一下,抬眼看了看店小二,道:“你将这松鹤楼的老板和店小二怎么了?” 店小二脸上带着笑,道:“这位客官,小的实在是听不懂您话里的意思。” 姜希夷冷冷道:“你看着这柄剑的眼神,同那些人一模一样,而且这茶水,怕是不能喝的。” 店小二脸上笑意似是有些挂不住了,道:“客官您多想了,我们松鹤楼是江南出了名的,怎么可能会害人呢。” “哦?”姜希夷面上浮出一丝冷笑,道:“那这杯茶水,你喝了吧。” 姜希夷才说到‘你’字的时候,手中就将茶杯一推,杯中茶水全部朝着店小二身上泼了过去,速度之快,叫人反应不及。 而后一阵悉索声,和兵刃出鞘的动静,姜希夷甚至不需要回头,就知道那些看似旅人的人,此刻都已蓄势待发,准备对她发出一击了。 姜希夷道:“你们是什么人?” 一人在姜希夷背后道:“你不需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你只需知道,你若交出倚天剑,我们便不与你为难。” 姜希夷道:“这么些年来,这句话我听的耳朵都要生茧了,可倚天剑还是在我手中,我想,应该是我同你们说,只要你们现在将兵刃收好,自行离开,我便不与你们为难。” 说话那人闻言后,口中直说“你……你!”却又不知还能说什么。 这时另一人道:“我说,你同她啰嗦些什么,她如此傲气,叫她瞧瞧我们的本事,夺了剑再说!” 姜希夷缓缓道:“也是,你们还是快一些好了,我等来此不过是稍稍歇脚,莫要误了我们的时辰。” 人群中一老者道:“姜庄主,我怕你们是一个也走不了了,我等必将你们杀的片甲不留。” 姜希夷道:“哦。” 忽然,这松鹤楼大堂内充满了怒吼声,和兵器挥舞之声,声音之大,震耳欲聋。 这声音盖住了其他的动静,也盖住了太玄十三剑佩剑出鞘的声音。 松鹤楼内的人顿觉一凉,而后不过十几个呼吸,又是一阵剑器归鞘之声,刚刚起身拔剑的南斗北斗此刻又坐回了他们先前的位置,大堂内安静的只听得到雨声。 那些要上来杀了姜希夷的人,此刻都被点住了穴道,姿势不一定身在原地,如同雕像一般动弹不得。 姜希夷没有走,因为她知道,还有人未来。 她从来都喜欢把所有事情一次性解决了,她很有耐心,又很没有耐心。 但是她从来都不会做无用功,这一次也没让她失望。 远处传来一阵马蹄溅水声。 接着,马蹄声越来越近时,一阵勒马嘶鸣声在松鹤楼周遭响起,大门处走进一白衫男子,撑着伞,走了过来。 姜希夷见他行路足下如在水面漂浮一般,又见此人白衫左襟绣着一只小小的双翅展开的黑鹰。 那人行至门口,再也不踏进一步,拱手笑道:“在下在江湖之中久闻姜庄主大名,今日得见,真是幸会幸会。” 这人话说的客气,语气强调却傲慢非常,一听便是身居高位,常常发号施令之人。 姜希夷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道:“在下姓殷,草字野王。” 殷野王这个名字,姜希夷自然是知道的,她如今已不同当年对江湖之事一事都不懂。殷野王是天鹰教天微堂堂主,在教中仅次于教主,此次他亲自来了,看样子天鹰教是势必要留下倚天剑。 姜希夷再瞧了瞧殷野王,只见他一双眼睛犹如冷电,精光四射,气势慑人,便知这人不能小瞧,开口道:“你来此处所为何事。” 殷野王笑道:“姜庄主明知故问,何必多此一举?” 姜希夷道:“哦,所以天鹰教也是想要倚天剑?我还以为先前在临安西湖一战之后,你等便不会再来了,现下虽然为敌,我也想为你们这百折不饶的精神拍手称赞了。” 殷野王闻言心中暗气,可面上不显,哈哈一笑,道:“能得姜庄主一赞,也是荣幸,如若姜庄主想同天鹰教交个朋友,留下倚天剑就好。” 姜希夷道:“如若我不愿留下倚天剑呢?” 殷野王道:“你可知眼下松鹤楼已被我等团团围住,你若不留下倚天剑,不说朋友,恐怕是性命都要保不住了。” 姜希夷冷冷道:“没人能拦住我。” 殷野王道:“可此刻你已没有能出去的路了。” 姜希夷道:“我怎么进来的,自然就会怎么出去,无需你多虑。” 殷野王冷笑一声,立时飘身而退,穿过人群,口中道:“那姜庄主便可试试看,如何全身而退!” 突然之间,大门处出现了无数人,每人身前支着一块盾牌,各持强弓,一排排利箭对准了众人,只待殷野王一声令下,万箭齐发。 此时姜希夷对南斗北斗道:“先将这些人放到箭射不到的地方去吧。” 南斗北斗抱拳应是后,便将那些姿态不一的‘雕像’放到了死角处,天鹰教众人看着他们行径,心中不解。 殷野王正要出声威胁时,姜希夷朗声道:“殷堂主未免小看了我,弓箭怎么敌得过利剑!” 第21章 拾 门外的雨依然在下个不停,雨水顺着弓箭手的脸缓缓流下,又滴在了地上,迅速的被土壤吸收。 他们一动都不动,甚至连眼睛都不想眨一下,或者是不敢眨。 神剑姜希夷轻功身法妙绝天下,太玄十三剑也是江湖一流的轻功,他们怕自己只要一眨眼,屋内的人就不见了。 “殷堂主未免小看了我,弓箭怎么敌得过利剑!” 姜希夷这句话说的清亮无比,在场所有人只觉得这声音似乎是远远传来的一样缥缈,又仿佛就在自己耳边吐出的一样清晰。 殷野王闻言冷哼一声,道:“看来姜庄主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姜希夷拿起倚天剑,道:“我什么酒都不想吃。” 风声渐起,姜希夷和太玄十三剑忽然拔地而起,准备冲向门外。 破空之声,无数箭矢携带着破空之声射入屋内,密密麻麻,没有一丝空隙可给人逃出。 箭离姜希夷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她面上一丝表情都无,她身后的太玄十三剑面上也无一丝慌张,这铺天盖地而来的箭,与他们仿佛不过是摆设。 就在这时,忽然剑出鞘! 十四柄剑同时出鞘,剑出鞘的声音人震耳欲聋。 霎时间,狂风大作,剑气四溢,十四人身形一变,脚下一旋,成了一剑阵。 十四柄剑仿佛变成了一柄剑,剑光飞舞,成了一个光罩,伴随着木头爆裂之声,将射来的剑统统击落,每支箭黝黑的箭头落在了地上。 接着,十四人同时门口处挥剑。 十四道剑风汇成一道,这一道剑风如同一把极其锋利的利剑,瞬间斩开了包围在门口的人群,斩向了在人群中的殷野王。 殷野王只觉眨眼间,自己面前的人皆向地上倒了下去,一阵风穿过这些人向他袭来。 这一阵风如同龙卷风一般,将他笼罩在其中,被风刮到一次,就如同被利剑刺伤一般,震惊之余,殷野王咬牙横身一倒,终于是避开了这阵剑风。 而此时,原本被他们堵在松鹤楼内的十四人,已经披上了雨具,翻身上了马。 “我说过,我是如何进去的,便会如何出来,殷堂主无需多虑。”姜希夷一边打马,一边说道。 殷野王起身本想再追,姜希夷抬手一扬,一排黑星朝着殷野王暴射而来,他不得不停下脚步退后避让。 这那排黑星就停在了他先前站着的地方前。 那排黑星便是姜希夷等人方才击落的落在地上的箭头,不知何时被她拾起,现在这些箭头深深的钉入了泥地中,仅在地上留下了一排深深的空洞。 等殷野王在抬头望去时,最后一抹白影转瞬消失在路尽头。 此种事情,五年间姜希夷已经遇见了不晓得几多次,但五年间,竟也无一人能伤到她,甚至兵刃都不能近她的身。 江湖中许多人对姜希夷和太玄十三剑称赞不已。姜希夷被人评为轻功妙绝天下,剑术精妙无双;而太玄十三剑同太玄剑阵更是令无数人拍手称赞。 那些想夺倚天剑的帮会,如天鹰教、海沙帮等,更是有夺剑之心,却无夺剑之力。 出了松鹤楼后,姜希夷一行人朝西边走去,此行她已离开昆仑已久,现下便要返回去。 一行人打马不停,午后到了大路上时,忽见有十余名商人打扮的人,朝着他们奔了过来,这些人见到姜希夷等人,大声叫到:“这边走不得了!这边走不得了!前面有鞑子兵!姑娘们快回头!” 天枢问道:“敢问前方无人抵挡?” 一人道:“前面有十来个鞑子,又凶恶得紧,有几个提剑的姑娘家在抵抗,可怎么打得过凶恶的鞑子,还是快走罢!”说着,这人便下了大路,往其他地方窜了逃命去。 天梁在姜希夷身后,问道:“庄主,我们是换路还是继续往前?” 姜希夷道:“不用太麻烦了,继续往前走便好,反正我们也不怕。” 十三人齐声道:“是。”后便再次打马,朝着前路赶了过去。 行出一程,姜希夷忽问前方传来惨呼之声,而后看见数名元兵打扮的人,手执钢刀长矛,与几名提剑女子互相攻击。 地上的淋漓鲜血,连雨水都冲不掉,泥泞上躺着的是百姓身首异处的尸体,其中甚至还有孩子。 雨水混杂着血腥味和泥土的气息,加之这一片人间炼狱的景象,就这样呈现在姜希夷眼前,一瞬间姜希夷有些迷茫,她知道这些元兵害人不浅,应当杀掉,可她却又不知道,自己到底应不应当杀人,思绪混乱间,忽然她想起了楚留香。 姜希夷轻叹一口气,若是楚留香在,必能解她心中疑惑。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一元兵绕至一淡青衣衫姑娘的身后,手中钢刀马上就要劈到那姑娘的背上,那姑娘腹背受敌,万万来不及反应。 姜希夷一拍马背,如箭一般射向那元兵处,手上一拍,指上一点,那元兵便立于原地动弹不得。 那淡青衣衫的姑娘这时才回过身来,发现了那元兵,也发现了突然出现的姜希夷。 她对着那元兵砍了一剑下去,结果了他。十余名元兵便再也无一活人。 那淡青衣衫姑娘的同伴们分别结果了敌人后,远远看着这处多了一白衣女子,心下惊奇,走近后不由得惊呼:“是你!” 姜希夷侧头望向走来惊呼出声的女子,见她面目俊俏颇有姿容,似乎在何时何处见过,可偏偏就是想不起来,遂开口问道:“我们是认识的?” 那女子双目喷火,冷哼道:“峨眉门下怎敢不识太玄庄姜庄主。” 姜希夷点了点头,道:“原来你们是峨眉门下,我说为何会觉得你们眼熟,不知各位尊姓大名。” 此时几位姑娘们都到了这边,几人分别报上姓名,那淡青衣衫姑娘名曰纪晓芙,那后来面目俊俏的姑娘名曰丁敏君。 姜希夷听得丁敏君的名字,脑内精光一闪,道:“我记起你是谁了,先前你同我约战过。” 原来倚天剑落入姜希夷手中之后,灭绝师太心中难平,却也知道此次的对手,可能是自己此生遇见最难对付的,便对门内弟子说,若是有人能迎回倚天剑,便如何如何。 这如何如何外人自然是一丝都不晓得,但这半句话还是传入了江湖中,大家虽然不知灭绝师太后半句话到底是什么,但江湖中人人皆说,灭绝师太说若是有峨眉弟子能迎回倚天剑,便传于那人掌门之位。加之多年来峨眉弟子多次向太玄庄约战,这话便愈发显得可信。 丁敏君听姜希夷如此说话,还以为她是看不上自己,却不知姜希夷待大部分人皆是如此,丁敏君愤怒之下咬牙欲拔剑,却被贝锦仪死死按住了剑柄,发力不得。 贝锦仪对姜希夷道:“不知姜庄主途经此处欲往何方?” 姜希夷自然是见了丁敏君和贝锦仪的动作,问道:“她要拔剑,你为何不让?我丝毫都不介意的。” 丁敏君讥讽道:“贝师姐,你可听到了?人家姜庄主丝毫不会介意,你又何必枉做好人!”说着便将长剑拔出,手齐鼻尖,轻轻一颤,一招‘轻罗小扇’招式便成。 姜希夷脚下一迈,眨眼间就近了丁敏君身,右掌一拍,拍在了丁敏君手腕之上,她手中长剑便飞入半空中,青光闪动,而后‘当’的一声,长剑落地。 南斗北斗十三人远远看到丁敏君拔剑指向姜希夷时,便飞身下马,一个起落,稳稳落在了姜希夷身后,天枢见到对面几人面容,笑道:“不知峨眉弟子为何对敝庄庄主拔剑相向?” 丁敏君冷哼一声,不再说话,纪晓芙打了个圆场,道:“姜庄主武功更胜以前了,敢问姜庄主也是上武当山贺张真人九十五大寿的吗?” 姜希夷眼光一亮,道:“先前不是,现下我决定上武当。” 纪晓芙道:“那便同行?” 姜希夷未说话,天梁出声道:“多谢峨眉相邀,我等不便同行,请各位先行。” 几位峨眉弟子互相看了看后一齐抱拳道:“既然如此,天柱峰再会。” 姜希夷一行人亦是抱拳拜别,之后便朝着武当去了。 纪晓芙提起武当张真人时,姜希夷方才想起,或许他能提自己解惑。 当初下山至今日,姜希夷已经几乎五年没有踏上过武当山,更不消说去天柱峰紫霄宫。 这次她行至解剑岩的时候,扇门处的小童听得她报上名号后,却没有叫她解剑,山下人可能不甚清楚,但武当门内弟子早已知晓清楚,神剑姜希夷的剑,是一柄除她之外没人拿得住的剑。 当一行人到了紫霄宫后,见到的人仍是宋远桥,宋远桥见到姜希夷一怔后,道:“原来是姜庄主,多年未见,不知今日上山为何?” 姜希夷道:“只因有事求见张真人。” 宋远桥想了想,道:“还请姜庄主稍等,家师稍后就到。” 姜希夷点了点头,开始打量这紫霄宫和门外风景。 五年过去了,紫霄宫中连凳子摆放的方向都未变过,门外崖边的松柏也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但是一路上来时,山上那丛竹林却比当年茂密了许多。 紫霄宫中的道童也换了人,可奉上来的茶水还是当年那样的水泡的当年那样的茶叶。 时间似乎在武当流逝的格外的慢。 姜希夷没等多久,张三丰便到了,见到姜希夷,张三丰笑道:“不知今日姜庄主前来,老道有失远迎了。” 姜希夷从椅子上起身,道:“你知道我不在意这些虚礼的。” 张三丰说道:“我诚心迎你便不是虚礼,不知姜庄主今日为何上武当,莫非是来给老道贺寿?” 姜希夷摇头,道:“并非,我心中有困惑,觉得只有你才能解惑。” 张三丰道:“你来的正巧,若晚一些老道可要闭关去了。” 姜希夷道:“我一向运气很好。” 张三丰道:“只是不知姜庄主有何困惑?” 姜希夷道:“杀人的困惑。” 第22章 壹拾壹 元顺帝至元七年四月初过后,武当掌门张三丰和太玄庄庄主姜希夷二人分别于天柱峰和鸿蒙峰闭关。 两人皆谢绝待客,武当上下所有事务交由大弟子宋远桥,而所有慕名上太玄庄上挑战的人,全由太玄十三剑出手。 江湖上的人不知道,这二人为何忽然闭关,特别是风头正健的姜希夷。 他们只知道,张真人九十五大寿时,姜希夷忽然上天柱峰,同张真人谈了一席话后,便形成了如此结果。 那日雨后山中,姜希夷同张三丰两人在紫霄宫中,姜希夷说出了自己的困惑后,两人一阵沉默,姜希夷先说出了自己练剑炼剑之路,而后便问道。 姜希夷道:“当年有人告诉我,若想变强不必杀人,我虽手持凶器,却不愿染血。” 张三丰闻言点了点头,姜希夷五年来剑下没有一条人命,此时江湖中谁人不知。 姜希夷继续道:“我今日上山前,遇见了一群元兵,他们在杀无辜百姓,我不再杀人,但心中却知道,这些人所为丧尽天良,可是却不知道,我到底要不要杀他们。” 张三丰听到“元兵”二字,面上神色一变,他平生最恨的便是元兵残害良民。虽然张三丰平日不许门人弟子同人轻易动手,但若是遇见了元兵肆虐作恶,下手却不必留情。张三丰沉吟道:“元兵残暴人人得而诛之,姜庄主心中又何必纠结?” 姜希夷顿了顿,道:“手上血太多,便会迷失本心,我不想迷失本心,今日前来,求张真人解惑。” 张三丰道:“你可有杀人之心?” 姜希夷道:“无。” 张三丰道:“但你剑气纵横更是裹挟杀气。” 姜希夷道:“因为我曾经杀过一人,所以有杀意,我的剑也有杀意,却无杀心。” 张三丰道:“我见你本性是一个好孩子,你若不想杀人,那便是救人,可眼下世道恶人横行,你若放过一个恶人,便是害了许多好人,你若想救人,那便只有杀了那些该杀之人,只要不滥杀,心性坚定透彻,便不会轻易迷失本心。” 姜希夷道:“此后我该如何?” 张三丰道:“你可否尝试过闭关?” 姜希夷道:“常常。” 张三丰道:“你是闭关时心中想什么?” 姜希夷道:“闭关之时,心中想着的自然是该如何变强,如何用剑。” 张三丰道:“你心中所想只有你一人?” 姜希夷道:“不然该如何?” 张三丰道:“武功、心境皆脱出于自然,我等一生追求的不过是自然,生老病死也是自然,我见你用剑已自然如风,你心中不如将自己置身于天地间,细细想想何为本心。” 姜希夷眼中精光一闪,起身对张三丰作揖,道:“多谢张真人提点,眼下我需辞行即刻往昆仑去了。” 张三丰笑道:“姜庄主不等过了老道的大寿再下山吗?” 姜希夷道:“此时宜早不宜迟。” 张三丰道:“那老道便不留你了,姜庄主走好。” 姜希夷再对张三丰抱拳辞别,之后马不停蹄向昆仑而去。 姜希夷走后,张三丰坐于原地长叹一声,轻声道:“我替你解惑时,何尝不是解了自己的惑。”而后又对一旁宋远桥道:“我怕是老了,老了,姜希夷此人心性灵性皆超凡脱俗,多年之后,江湖恐怕又要成另一番景象。” 那日之后,张三丰还不等九十五大寿过去,便将武当诸事交由宋远桥,入天柱峰深处闭关去了。 姜希夷回到太玄庄后,一人到了崖边水白玉旁,轻身踏上,于中央盘腿而坐,双手置于膝上,慢慢吐出一口气后再深深吸入,双眼轻闭。 风声在她耳边,风带来的声音也在她耳边。 她听到了松竹婆娑的声音,甚至还听到了风卷雪花的声音。 太玄庄内所有的声响,似乎都被风声送入了她耳中。 慢慢的,姜希夷觉得自己越来越轻,似乎化身为空气尘埃,被风吹向远方。 姜希夷发觉她分明是闭着双眼,可此时眼前却不断出现了不同的景象,仿佛她被风吹动着,离开了崖边,离开了太玄庄,离开了鸿蒙峰,甚至离开了昆仑。 她看到的景象是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季节。 春日风吹草长,夏日溪水轻跃,秋叶落叶纷纷,冬日大雪盖树。 当她再次回到这水白玉上时,她觉得她懂了,也悟了。 姜希夷轻轻睁开双眼时发觉,鸿蒙峰上终年不变的寒冬过去了,屋檐上常年不化的积雪也被完全消融。 此时崖对面多了一道瀑布,而水白玉周围松竹郁郁葱葱,翠色甚浓。 忽然,姜希夷听到天枢说话的声音,他在说:“我家庄主还未出关,若有人上门挑战之事,一向是由我等应战,还请这位姑娘见谅。” 一人对天枢回道:“此事事关我峨眉门内事,你家庄主当年说要击败她才能拿回倚天剑,我们即使是打败了你们又有何用,还请这位请你们庄主出来吧。” 姜希夷此时离前院甚远,两人对话声音,她却听的清清楚楚一字不差。她轻轻呼出一口浊气,顿觉神清气爽,起身后,微风轻动,但她仿佛要随着这轻风而去一般。 此刻姜希夷衣衫早已不似先前那般纯白无污,衣袖也显得短了些,但她却毫不在意,脚下稍点,登时随风而起,飘向了前院,轻轻落在了地上。 天同见姜希夷出现于此,面上丝毫不惊讶,姜希夷同他点了点头后,便轻轻走入了屋内。 姜希夷整个人如同飘在地上一般,足下一尘不染,也带不起一点尘埃。 姜希夷朗声道:“在下姜希夷,不知峨眉门下寻我所为何事。” 此话一出,众人视线皆被牵引向天枢身后,来的峨眉弟子皆见过姜希夷,众人皆知,姜希夷嗜白爱洁,为人极为冷清冷情,不似尘世中人。可现下,他们见到的姜希夷却是衣衫灰白,头发稍显凌乱,看起来也不再似以往那般如高山冬雪般不近人,仿佛她身上的积雪也随着这鸿蒙峰上的雪一起消融不见了,但却让人觉得更加脱俗,恍若仙人,只因她整个人如同从月中而来。 此时峨眉弟子中丁敏君赫然在列,原来灭绝师太早已在峨眉金顶之上,将自己悟到的剑招,“灭剑”和“绝剑”传于自己青眼有加的弟子,众人习得之后,实力大涨,心中便觉可同太玄庄上之人一战碰碰运气。早前他们便知太玄庄庄主姜希夷已闭关,便一直未前来,可三个月前,武当张真人再次闭关,太玄庄却一直毫无消息,峨眉弟子心中计较着,太玄庄地处西域远离中原,加之上过鸿蒙峰的人皆道那处人烟罕至,或是姜希夷早已出关,却仍然不入江湖,企图将这时间拖延过去,好占了倚天剑。 可她们却并不知道,姜希夷境界之高早就不是她们能想到的,她闭关之时周遭一切皆似虚幻,又似真实,时间于她丝毫无用,她已然沉浸。 一中年尼姑踏出一步,对着姜希夷打了一个佛家礼,道:“姜庄主,贫尼静玄,为峨眉派第四代大弟子,此次携师弟师妹前来,想讨教阁下高招,再将倚天剑迎回峨眉。” 虽然峨眉派不许弟子,特别是女弟子随意在江湖中走动,但静玄师太还是在武林中颇有名望,武功更是为人称赞。 姜希夷点了点头,道:“既然是因为此事,我也不好拒绝,此处地方狭小,不介意的话,可随我来。” 静玄同静虚二位互相对视一眼后,点了点头,道:“请姜庄主带路。” 姜希夷将人带至崖边的水白玉边,转身道:“就在此处,只是不知谁先来?” 静虚道:“在下先,姜庄主请。”接着静虚师太轻轻踏上那水白玉。 姜希夷也缓步而上。 峨眉派虽然剑法卓越,但静虚师太的武器并不是剑,而是一柄拂尘,但这柄拂尘她却能当做鞭,也能当做剑用,她早已将鞭法和剑法合二为一,所以才能在武林之中有一席之位。 姜希夷道:“静虚师太出招吧。” 静虚心中知晓,姜希夷同灭绝师太拔剑之时也是绝不先将剑拔出,更不提同她比试,她心中想好了,开始之时先近了姜希夷身,用拂尘缠住姜希夷的手,叫她无法拔剑。 静虚点了点头后,步法迅捷,朝着姜希夷起身而上,拂尘挥出,企图卷住姜希夷右手。 微风吹动,姜希夷剑已随风出鞘! 好快的手法,好快的剑! 甚至没人能看到她到底是如何拔剑,一声龙吟之后,她剑已在手。 只见姜希夷剑光更亮,剑气更寒,似乎她将月光掠下化作剑光,将鸿蒙峰风雪积累化作剑气。 静虚心中一惊,突然变招,刷的一声,将拂尘收回,脚下不停,绕至姜希夷身后,再是一挥,蕴蓄了深厚内力的拂尘便击向了姜希夷的后脑。 峨眉弟子见静虚除此一招,心中一喜,只因姜希夷还在原地,似乎根本没见到静虚变招,也没看到静虚早已绕至她身后一般。 姜希夷动了。 她似乎是被这阵微风吹起,吹向空中,一个起落后落至三丈外。 她很慢,慢的在场所有人都将她的动作看得清清楚楚。 但她又很快,快的甚至让人反应不来,她到底是何时点地,何时起身。 静虚眼睁睁看着姜希夷腾空而起,眼睁睁看着手中拂尘马上就要击在姜希夷身上,又眼睁睁看着自己拂尘击空。 静虚手心一阵冷汗。 静虚将拂尘一收,脚下几步便冲向姜希夷,再是一击。 姜希夷不再躲避,手中剑缓缓抬起,剑风沉稳,出剑缓慢,一招一式凝重非常,不似以前那般如风一般,仿佛此刻她剑尖带着千钧重物,但这千钧重物实为蓄势待发的雷霆一击。 当静虚拂尘对准姜希夷软剑之时,姜希夷手腕一抖,剑招突然一变,对着拂尘一削。 这一剑来的太快了,众人只看到一道剑影组成的光幕,而后‘锵’的一声,姜希夷软剑归鞘,地上便是静虚拂尘的尘尾。 静虚此刻面上不自觉抽搐,背后冷汗不止,手上轻轻颤抖,如同拿不住这拂尘一般。 “下一位是谁?”姜希夷在水白玉中问道。 第23章 壹拾贰 静虚师太在峨眉派中已为难得的高手,又何况自从灭绝师太对自己青睐弟子几乎倾囊教授以来,峨眉众人实力大涨,本以为此次上山必定不会无功而返,可她却不曾想到,她连姜希夷究竟是如何出手都未看清楚,就折了自己的兵刃。 姜希夷收剑之后,并未催促,只静静看着一众峨眉弟子,待他们其中有人走出。 “在下峨眉门下静玄,领教姜庄主高招!”说话的是为首一身材高大,年岁不小但神态威猛的师太。她虽然是个女子,却比寻常男子还高上半个头。 姜希夷听到这人报上名来后,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静玄师太为峨眉派第四代大弟子,在八大静字辈弟子中排行第一,此次前来的几乎都是第四代弟子,自然以她为主导,不过静玄师太武功却没有静虚高,只因武功修为与本人心性极为相关,峨眉派武功招式剑走轻灵,掌法绵密,圆转如意,一些招式看似轻巧,实际极为细致,出招之人若心细,则威力更大。 静虚向来心细,但静玄却性子刚强,将灭绝师太的性格学了个十之六七,为人不卑不亢极其护短。 果然,静玄下场后,不多做言语便挺起兵刃,剑刃青光现,一剑刺向姜希夷肩部。 姜希夷脚下一滑,向后溜去,静玄长剑紧跟,但这一剑始终差了些许,一直刺不出去,她只需多跨一步,剑尖便可伤人,可她总是差了这么一步。 不消片刻,两人已至水白玉边缘,姜希夷身形一定,居然停在了这里。 静玄见状心中一喜,连忙跟上,将手中长剑推出。 忽然,姜希夷拔地而起,腾空而跃,衣袖当风,身如灵鹤。 静玄剑已送到,但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姜希夷脚尖轻踏上静玄送来的剑后,向内翻身三尺有余,忽然,只见姜希夷腰间一闪,寒气四溢,软剑出鞘。 剑光似冷月,剑气如霜雪。 静玄右手一震,几乎要握不住掌中剑,定了定神后,紧了紧,抬头却发现空中寒芒一点,如流星一般拖着白色的星尾,急速坠下,冲着她而来! “大师姐!我来掠阵!”丁敏君见状大喊出声,衣袖一抖,朝着空中打出五枚铁莲子,她实在是不能判断姜希夷下一瞬会出现在哪里,只能朝着那道白色的星尾路径上打了过去。 姜希夷闻得空中一阵破空之声,不慌不忙身子一旋,衣袖一卷,便将五枚铁莲子全部收入袖中,而后再是一转,众人只听得一阵疾风之声,姜希夷卷入袖中的五枚铁莲子尽数打回了丁敏君身上穴道。 丁敏君偷袭不成,反被打穴不过眨眼间。 姜希夷这一手点穴直叫峨眉众人震惊,众人只听过神剑姜希夷剑术纵横江湖,轻功妙绝天下,可却从未听说她还有点穴功夫如此精妙,她认穴之准,打穴之稳,一击必中,一下落空都没有,即使是一个没有任何武学功底的人,有了她这一身点穴功夫,也可纵横江湖了。 这一变故,将众人注意力拉到了丁敏君身上,丁敏君还没来得及咬牙暗恨之时,场中突然发出‘叮叮’两声,之后峨眉众人便见静玄立于原地,她手中已经没有了剑。 静玄的剑在哪里? 峨眉众人还未将这个疑惑问出口,只见一道青光从空中朝着峨眉众人快速坠下,众人连忙散开,丁敏君见众人散开心中暗暗叫苦,她此刻不说走动,连嘴都张不开。 ‘当’的一声,一柄长剑便落在了丁敏君面前,离她的脚不过两尺有余,她脚下一麻,浑身一震。 静虚见到这柄长剑,便是方才静玄应战时所取长剑,抬头向场边看了看,便看到姜希夷已绕至静玄身后,剑已归鞘。 胜负不过眨眼一瞬间,静玄败了。 静虚叹了一口气,走了过去,伸手准备收起那柄长剑。 “哎呀!”峨眉弟子听到静虚这一声动静,都转头看向了她,静虚吃惊的看着自己颤抖的手,还有地上那柄剑,心中掀起一阵大浪。 方才她手才刚碰到这柄剑时,才知晓,这剑身仍在震颤,她半边身子一震,手腕似乎要被这震颤拗断,她心中一惊,不自觉发出声音。 心中掀起巨浪的何止静虚,场上静玄心中也是久久不能平静,因为她同是练剑之人,所以才能知道姜希夷到底有多可怕,但她又不知道姜希夷到底有多可怕。 习武之人大都知道一句话——“百日练刀,千日练枪,万日练剑” 只因为剑虽灵活,却不如刀和枪那么好控制,攻击招式更是远远超过了刀和枪,但能真真融会贯通之人却是很少,但姜希夷的剑却仿佛是她身体的一部分,控制那柄软剑,如同控制自己的手足一般。 而且她能感受到姜希夷剑光剑气的变化,但却感受不到究竟是何变化,静玄境界同姜希夷差的太远,所以不能细说。 静玄知道姜希夷又变强了,但是却不知道她到底到底如何强。 姜希夷看了看边上众人,道:“峨眉门下可还有人上来?” 众位峨眉弟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无一人再来应战。 姜希夷不费吹灰之力连败峨眉第四代两大高手,被他们看在眼中。 静玄出声道:“姜庄主,今日到此为止,我等先行下山。” 姜希夷缓缓道:“既然如此,我便不送了。” 静玄点点头,拜别姜希夷后,带着峨眉众人准备离去,可丁敏君依然立在原地,静玄道:“姜庄主可否解开在下师妹穴道?” 姜希夷道:“这穴道半个时辰后,便会自行解开,静玄师太无须担心,抬她下山便是。” 静玄师太闻言面上一紧,正要发作,静虚拦了拦她,对姜希夷道:“谢姜庄主,就此拜别。” 姜希夷点了点头,一旋后,又重新在这水白玉之上打坐。 忽然,她听到一人脚步声,也未睁开双眼,道:“天玑,有何事?” 天玑道:“庄主既然出关,需要换衣裳吗?” “衣裳?”姜希夷现在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衣裳似乎不对,她灵光一闪,问道:“现下离我闭关之时过去了多久?” 天玑道:“回庄主,已经整整四年半了。” 姜希夷轻轻点了点头,心道:“原来已经四年半过去,当年十年之约只剩下半年,难怪峨眉如此着急上山寻我想夺回倚天剑。” 太玄庄庄主姜希夷闭关四年有成,峨眉派上太玄庄夺剑再次失败,神剑姜希夷已出关。 这条消息,已经顺着风,吹向了江湖各地。 昆仑山上一行人顺着这阵风策马下山。 这一行人正是太玄庄一行人,他们从昆仑之上,再次来到了武当天柱峰。 此时山上降霜,路上甚滑,天柱峰景象却同当年相比,几乎一丝一毫都没有变化,变化最大的就是,山门和紫霄宫的道童又换了人。会客的人也依然是宋远桥,“姜庄主远来,可是不巧,家师闭关多日,至今还未出关。” 姜希夷心中觉得有一丝可惜,道:“既然如此,请替我向张真人表示谢意。” 宋远桥疑惑道:“姜庄主为何不到时亲自前来,家师也多次提及庄主,只是苦于两人都在闭关,没有机会再见。” 姜希夷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话。 十四人白衣白马之后再没有停留,从武当下了山,一路回了昆仑。 这便是太玄庄留于江湖最后的痕迹。 此后有人再上昆仑山,却再没有见过鸿蒙峰,也再没有见过太玄庄。 姜希夷再次进入了那个暗室,当她把倚天剑放于石桌之上时,那扇石门立刻就合上了。 倚天剑也慢慢消失在光晕中,石桌上的光变的亮了一些,等光消失的时候,桌上出现了两个小瓶子和一本书。 姜希夷先拿起了那本书,见书皮上写着《九阴真经》几个字,心中奇怪,为何会出现一本书。 她细细想了想,似是怕自己记错了,往那书架上寻了寻,果然书架上也有一本《九阴真经》。 姜希夷一时间想不明白,这石桌到底是何意,便把书放下,看了看那两个瓶子。 一个是白色的瓷瓶,一个是土色的陶瓶。 姜希夷伸手拿起两个瓶子看了看,瓷瓶上贴着一张字条,上书剑魄二字,而陶瓶上一无所有。 石桌并没有再亮起来,甚至连下一样东西要找什么都没有写出来。 姜希夷心中知道,只有自己将瓶子里的东西吞入腹中,这石桌才会告诉自己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她打开了陶瓶,发现这次不再是丸子,而是水,姜希夷闻了闻,发现一丝气味都没有,而后一饮而尽。 这陶瓶中的水,闻起来什么气温都没有,但入口却觉甜。 忽然姜希夷一阵头痛,她闭上眼睛,按了按脑侧,当头疼过去之后,她面前忽然浮现出一副图画。 是一个庄子,和太玄庄一模一样。 但那处不似太玄庄一样,没有一丝人间烟火气,让姜希夷看起来就不由自主想去亲近。 姜希夷情不自禁问道:“那是哪里?” 石桌之上浮现了一个字——‘家’ 姜希夷道:“那里是我的家?” 石桌没有回答,但姜希夷觉得,她已经得到答案了。 她打开了第二个瓶子,一饮而尽。 第二个瓶子中的水,不是甜的,也不是其他的味道,因为姜希夷根本没尝出它的味道,当这水入口后,她只觉得寒,连血液都要被冻住了一般。 忽然姜希夷觉得,远方传来了两道声音,两到声音都在说着同一句话——“一往无前,有我无敌。手握长剑,忘却生死。” 这时石桌亮了起来——‘铁中棠的剑’ 然而姜希夷此刻却并没有注意石桌,她在想的是那十六个字。 第24章 壹 时近秋日,凉风微动,大地一片苍凉,在漫天残霞中,一人行走于昆仑山间,仿佛要融入这如血一般的霞光中。 那人一身新郎官的吉服,全副披挂,但吉帽不见,却也不戴冠,面如满月,形容略略憔悴,满面悲哀,额角高阔,双眉斜飞,一双凤目泛着精光,却又被哀愁极快的掩盖住。 他手中拿着一个酒坛子,时不时仰起脖子,大喝一口,酒不离手,一口接着一口,痛饮不止。 地上木叶萧瑟,天边雁阵惊寒,一阵肃杀秋风吹起,卷起了地上的落叶,吹散了天边的雁鸣,带起了那人吉服衣袖。 天边霞光血色愈重,几乎要同他身上吉服变为一色。 那人似乎感受不到这秋风,也见不到天色如何,脚下不停,一直往前走着。 夜色渐浓,浓如墨,天边无月无星,四下树林枯草中,偶尔才有虫鸣声现。那微弱的虫鸣让这因为秋日降临愈发苍凉的山间,平添了几分凄凉萧索。 这时秋风更急,将地上落叶都吹起,那新郎官见到如此场景,竟然纵声大笑,道:“好风!今日这风来迎我,我更要往前走了!” 他衣袖猎猎飞舞,可脚步极稳健,双眼清明,一丝一毫都不像一个狂饮烈酒之人,可见武功极高。 他一直往前走,也不管现在是何地,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去哪里,他只是不想停下来。 一坛子酒总有喝完的时候,当最后一口酒入了他口中时,这坛子已经空了,他晃了晃后,将坛子往地上一砸,而后再次仰天大笑,这笑声愈来愈小,到最后竟然能听出些许哭声。 忽然,他见到远处有一灯火辉煌的大庄子,想了想自己酒已喝完,四处也见不到哪里能打酒,便想去那庄子撞撞运气,不知能不能从主人处弄来几坛美酒。 他抬手轻轻敲了敲这庄子大门,等了片刻后,居然没人开门,也没人来应门。 那人本打算再敲门,手快扣上门时,忽然顿住了动作,他未收回手,而是将手变为掌,拍上了门。 他这一拍,看似极为轻松轻巧,可那木门发出的声音却极为大声,甚至眼睛都能看出那木门似乎承受不住如此掌力一般正在瑟瑟发抖的震颤。 这一次,终于有人来开门了。 开门的人,是一妙龄少女,一身白纱衫,身材窈窕,腰间佩着一柄短剑,面目秀丽,神情却冷如雪,一双大眼睛似乎泛着雪光,气质非凡。 那人见了后,心中暗暗喝彩,他几乎没见过,将白衣穿的如此般配的人,见着人如此,便觉此人可能为庄主人的家人,突然抱拳道:“打扰。” 那少女点了点头,反问道:“打扰?” 那人含笑道:“不知这位小姐是否是这山庄主人家人?” 那少女摇摇头,道:“不是,你是寻我家庄主吗?” 那人心中吃了一惊,他没想到,如此风华之女,居然不是庄内小姐,顿了顿后,道:“不知这位小姐,可否向你家庄主通报一声?” 那少女将门推的开了一些,道:“你随我进来等吧。” 那人拊掌道:“好极了,多谢小姐。” 那人随少女步入庄院之内,此时遮住了月亮的云刚好移开,月光倾泻下来,照在了这清扫的极为干净的院子中,那青石板铺成的道路,被照的发亮,就像一面镜子一样。 庄内灯火璀璨,和这清冷的月光完全不一样,让人看了心中只觉温暖,可忽然间凉风起,寒意渐生,山上的夜晚森森山风都要吹进人心中去了。 那少女纱衫被寒风吹起,轻笼着月光实在是美极。 忽然他身后传来一人说话声“摇光,你要去找庄主吗?” 那人心中大惊,急忙回头,只见朦胧月光下一公子不知何时到了他身后,他竟一丝也没发觉,他急忙垂眼看向那名唤摇光的少女足下,只见她白鞋上一点尘都没有。 他见那公子长身玉立,一身白袍,腰间悬着一柄长剑,那公子朝这处走来时,还未施展轻功,却脚法轻灵,足下不起尘,周身不带风。 那人万分好奇,不知自己到底是来了一个什么地方,他不过是见了两人,而这两人看脚下都是江湖中难得的高手,他心中更是好奇这庄子和这庄子里的人的来历。 摇光轻轻道:“这人说要见庄主。” 那公子道:“那你可走错了,庄主现在不在那处了。” 摇光问道:“庄主在何处?” 那公子道:“庄主已经在等客人了。” 摇光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你带他过去好了。” 那公子笑了笑,道:“好好好,这事交给我,你走吧。” 接着那公子对那人抱拳笑道:“还请这位客人跟着我走吧。” 那人抱拳还礼,道:“多谢。” 这公子看起来同那名唤摇光的少女并不一样,那人心中计较了一会儿后,问道:“敢问公子,此处为何处?” 那公子发出‘咦’的一声,似是在讶异这人居然不知这里是哪里,那人正想开口解释时,那公子道:“你也不必叫我公子,在下玉衡,此处是鸿蒙峰太玄庄,我记得在来庄里的路上,应当是有一石一碑,上书了峰名和庄名,莫非那一石一碑不见了?” 那人想了想,自己一路上山来似乎是见过那一石一碑,但却未细细看过,现在才知原来那一石一碑上写着此处地名,于是道:“那一石一碑还在原地,只是我一路走来,没去细细看过,所以才有此一问。” 玉衡笑了笑,不再说话。 不消一会儿,两人已到一堂内,堂上高处坐着一少女。 他先前本觉得摇光身穿白衣,简直再般配的没有,可现在他见到了眼前这位少女,才知道人外有人,这少女似乎天生就应该穿白衣,甚至除开白衣,他再也想不起她应该穿什么颜色的衣衫。 甚至连屋内烛火灯光染上了她的衣衫,他都觉得实在不该。 他心中猜测,这应该才是庄中小姐才是。 那少女开口道:“你来了。” 只这一声,那人心中一震,两人相隔略远,可这声音清亮,如同近在耳边,可细细听去,似乎又觉得远在天边,且声音刚好,弱一分觉太轻,强一分觉太响。他在细细想了想,这少女话中意思,似乎是在等他,笑道:“这位小姐可是在等我?” 那少女点点头,回道:“对。” 那人想到自己敲门时声响,恐怕是她父亲听到后,叫她在此待客,便问道:“敢问是令尊命小姐在此?” 玉衡在一旁笑了笑,道:“这位客人,你恐怕是多想了,这位便是太玄庄的庄主,不是什么小姐,也没有什么令尊。” 不知为何,江湖中提起庄主、谷主或是门派掌门之类的人,第一反应总觉得那人是男子,可现下,他对面确确实实有个女庄主,而且还是一少女。 那位庄主轻轻点了点头后,并不再说这些,而是问道:“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那人笑道:“我不过是来找此处主人要酒来了。” 庄主道:“原来又是一个来讨酒吃的。” 那人道:“又?曾经也有人来这里讨酒?” 庄主道:“对,不过那是许久以前的事情了。” 那人笑道:“我看你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许久以前的事情,那时你才多大?” 庄主道:“你今年年岁几何?” 那人道:“已过三十了。” 庄主道:“那你可比我小太多了。” 那人眉一挑,道:“哦?不知庄主今年年岁几何?” 庄主缓缓道:“我活了太多年了,早已记不清楚了。玉衡去拿酒吧。” 玉衡点了点头后,便离了这堂内。 那人不等庄主招呼,自己就坐到了一边的位置上,等着他的酒。 两人不再说话,那人头一转,看到一旁点着一排红烛,他愣愣的看着那排红烛出神,连酒已经放在他面前了都不知道。 “你在想什么?” 庄主一句话便将那人的神唤了回来,那人闭上双眼再睁开后,又变回了那双清明无比精光四射的凤目,他笑道:“我在想为什么酒还不上来。” 庄主知他不愿细说,也不想点破,道:“酒已经在你面前了。” 那人一看,自己面前不知何多出了一坛酒和一个酒杯,他一向海量千杯不醉,近来满心愁闷,便以酒浇愁,封泥一拍,不声不响的便喝了起来。 一坛酒空了后,那人道:“这酒后劲大得很啊!”说完后,又默然不语。 庄主手一挥,唤旁人再去拿几坛酒上来,对那人问道:“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那人道:“姓朱名藻,朱紫之朱,藻思之藻。” 庄主道:“在下姜希夷,姜水之姜,夷希微之希夷。” 朱藻笑道:“很好,很好,你很好。” 姜希夷道:“你也很好。” 这时酒又上来了,朱藻拍开封泥,不再用酒杯,直接往口中灌,一口过后,大笑道:“不,我不好,我宁愿我不是朱藻!” 姜希夷问道:“你不是朱藻,那你又是谁?” 朱藻放下酒坛,轻轻道:“对,你说的对,我不是朱藻还能是谁。”复又举起酒坛,道:“无论是谁,再不要是朱藻!” 说罢,他仰首痛饮,而后突然摔坛大哭起来。 第25章 贰 姜希夷未开口,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朱藻又哭又笑,在见到朱藻第一面时,姜希夷就知道表面虽然看起来乐观豁达,面带笑容,可心中必有极多伤心之事,不然他面上眉间的愁绪又怎么会浓的化不开? 姜希夷叹了口气,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只能令他哭个痛快,所以也不去劝他。 忽然,朱藻停下了哭声,以手拍腿,高声歌道:“转烛飘蓬一梦归,欲寻陈迹怅人非,天教心愿与身违。待月池台空逝水,荫花楼阁谩斜晖,登临不惜更沾衣。哈哈哈哈!天教心愿与身违啊!” 这一首《浣溪沙》是南唐后主李煜入宋之后的作品,朱藻将这婉约词唱的颇显大气,比起那些将李煜词唱的哀哀怨怨的调子更让人觉得两眼发酸,特别是那句‘欲寻陈迹怅人非,天教心愿与身违’,若是旁人听到,可能泪已在眼中要滚落。 姜希夷曾经在江南时听过有女子怀抱琵琶唱《浣溪沙》,可却不是朱藻唱的这般,她情不自禁轻声跟着唱了那句‘天教心愿与身违’,只觉忽然心中无限惆怅,她轻叹了一口气。 忽然,朱藻看向姜希夷,道:“你一定觉得,我是一个很奇怪的人。” 姜希夷点了点头,道:“不错,我见过许多奇怪的人,但是谁都没有你这么奇怪。” 朱藻笑道:“没错没错,又哭又笑,我都不知道哪里还能见到比我更奇怪的人了!” 姜希夷见他如此,又是叹了一口气,朱藻却反问道:“你一定不知道我为何会这样,心中定然奇怪的很。” 姜希夷听朱藻语气笃定,她也确实只知道他几乎要愁断肠,可却不知道他为何事如此发愁,可她嘴上却说:“你为何如此笃定我定然不知?” 朱藻含笑道:“哦?既然你知晓,那么你便说说吧。” 常人都不会喜欢令人揭开自己的伤心往事,只因为伤口好不容易结痂,再强行揭开,流血不说,往往随着痂都会掉下来肉,但朱藻却反而开心了起来,似乎他要姜希夷猜的并不是什么伤心事,而是一件快意事。 朱藻脚边又多了一个空坛子的时候,姜希夷依然没有开口,这时朱藻又拍开一坛酒的封泥,一杯下肚后,道:“这坛酒倒是比其他的都烈,烧到心里去了,真是舒服!” 姜希夷问道:“为何你们都喜欢喝酒?” 朱藻并不回答姜希夷的话,而是反问道:“你可喝过酒?” 姜希夷道:“从未。” 朱藻继续问道:“你可曾醉过?” 姜希夷道:“既然从未喝过酒,那么便从未醉过。” 朱藻笑道:“你说的对,你说的对,既然从未喝过酒,又怎么会醉过。” 姜希夷问道:“你为何如此问我?” 朱藻继续问道:“你可曾爱过一个人?” 姜希夷道:“不曾。” 朱藻继续问道:“你可曾恨过一个人,抑或是恨过自己?” 姜希夷道:“从未。” 朱藻似乎是在喃喃自语,但每句话每个字又让姜希夷听的极为清楚,他说的是:“也是也是,既然从未爱过一个人,又怎么会恨过人。” 而后他又朗声笑道:“你不觉得你这个人太过于无趣了吗?” 姜希夷皱眉不解道:“我为何无趣?” 朱藻道:“你从未醉过,从未喝过酒,从未爱过人,从未恨过人,你自然是不能知道我到底为何如此。” 姜希夷道:“我若醉过爱过恨过,就能知道你为何如此?” 朱藻摇头苦笑道:“你若醉过爱过恨过,不过只能理解寻常人罢了,你是万万不能懂我,也不会懂我的。” 姜希夷没有再说话,没有再回答。 这时朱藻举起他说最烈的那坛酒,仰首往口中狂灌,而后大声道:“好酒!实在是好酒!” 接着他拍掌歌道:“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更与何人说……” 他这次唱的是柳永的《雨霖铃》下阕词,这首词在他口中歌来,愁肠百结,叫人听来,只觉满心萧索,不知如何自遣。 歌声渐敛,朱藻又痛饮几杯,大哭大笑。 堂内很安静,姜希夷没有动作,也没有言语,只有朱藻一人在大哭大笑,抑或是放声高歌。 姜希夷没有打断他,因为她知道此刻他已经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中,轻易出不来。 现在远远看来,朱藻似乎已经醉了。 但一直看着他的姜希夷知道,这人根本没醉,甚至他越喝越清醒,因为他的眼睛越来越亮,他喝酒就如同喝水一般,但始终却都醉不了。 其实朱藻一直都是一个痛快人,行事干净利落,从不拖泥带水,能让他如此,必定是遇到了常人不能想的事情。 忽然笑声哭声渐消,朱藻放下了酒杯,看向姜希夷,问道:“你为何不试试喝酒?” 姜希夷道:“因为我从未试过。” 朱藻道:“你为何不去试试?” 姜希夷顿了顿,道:“因为我不需要。” 朱藻笑道:“若你真的活了许多年,这许多年你到底在做什么?若你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姑娘,你这姑娘也未免太过于暮气了。” 姜希夷思索了一番后,回道:“练剑练功,我一直在做这两样事情。” 朱藻道:“你是用剑的?”而后他不等姜希夷回答,又喃喃道:“你当然是用剑的,我早该想到你是用剑的。” 当他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就应该想到她是用剑的。 姜希夷正色道:“我不是用剑的。” 朱藻问道:“那你是?” 姜希夷道:“我是剑客。” 朱藻点了点头,道:“我也认识一个剑客,他也许不止是一个剑客。” 姜希夷问:“那人是谁?” 朱藻道:“或许你也听说过他的名字,他叫铁中棠。” 姜希夷闻言双眼一亮,朱藻见状轻轻点头,面上浮现出极为复杂的表情,似是非常骄傲,又似乎非常痛苦,他缓缓道:“你果然是知道他的名字的。” 姜希夷道:“我不止知道他的名字,我还要去找他。” 朱藻道:“你为何要去找他?” 姜希夷道:“我想同他比试一番。” 朱藻道:“你为何要告诉我,你要去找他?” 姜希夷道:“因为你知道他在哪里。” 朱藻忽然纵声大笑,将酒坛摔向地上,一声巨响现,那酒坛便被砸的粉碎,甚至连拼都不能拼起来,姜希夷见他这一抛,便知此人武功高超,掌力深厚,这酒坛看似是他摔的,其实是他用掌拍下去的。 朱藻道:“你果然是在等我!” 姜希夷点头道:“我是在等你。” 朱藻道:“你一直在等我!” 姜希夷道:“不,我只是在等人,若等不到你,自然还有别人。” 突然,这大堂内变的异常安静,可安静的不止是这昆仑山上,还有塞外草原中也异常安静,狂风刚刚呼号而过,现下留下的是无边的宁静,甚至连虫鸣都没有。 在这草原中,有两人走过,这两人一为容光焕发的老者,他须发有如衣衫般轻柔,潇洒飘逸,神情带着不可抗拒之威严,似是帝王之威。 而另一人为一年轻男子,目如朗星,双眉斜飞,面上微带黝黑,面容挺秀,风姿飒爽。 他们并不是漫无目的的在这草原上行走,二人走到了一庙前,见庙内烛火摇曳,那年轻男子抬手敲了敲门。 不消片刻,便有人来应门,一女子问道:“是谁在外面?” 她语调听来小心翼翼,似是因为夜深有陌生人来敲门一般担惊受怕。 那年轻男子道:“是我。” “是……是谁?!”门内女子听到那年轻男子的声音,似是不敢相信一般,再次问道。 那男子沉声道:“五妹,是我。” ‘吱呀’一声,那扇木门被缓缓推开了,门内女子神情看来激动异常,一手放于身后,手上极为用力,似是在蓄力,若是门外发生异变,她便可御敌,若是处于下风也可自尽,宁死不屈。 木门被打开后,庙内摇曳的烛火也倾泻了出来,映在那年轻男子脸上,门内女子将他的脸看的清清楚楚,她激动的眼泪都滚下,但又怕是有人易容,将那人面目边缘都看的仔仔细细。 那女子问道:“二哥,真的是你?” 门外男子,眼中光芒渐暖,点头道:“是我,我回来了。” 那门内女子深吸了一口气,眼中强忍着的泪珠终是滚了下来递到了地上,她也不伸手去擦,她说道:“二哥快进来。” 就在那男子进门时,那女子终于是注意到了那位老者,她转头问道:“二哥,这人是谁?” 那男子看了看那老者,老者点了点头后,男子道:“这位是夜帝,也是我的一个朋友。” 夜帝! 开门的女子虽然早就猜想那老者就是夜帝,可知道真相时还是愣住了。 尔其动也,风雨如晦,雷电共作,尔其静也,体象皎镜,星开碧落! 惊天动地数高手,俱是碧落赋中人。 更何况是夜帝! 夜帝点头笑道:“不错,今日我是来这里,想问问你们是否见过一个人的。” 那女子问道:“谁?” 夜帝道:“朱藻。” 第26章 叁 第二日,昆仑山上一阵尘土飞扬,现下本就是秋日,天干物燥,只要打马走过,地上的尘土便再也不能好好的留在地面上,而是被马蹄带起,扬到空中,又再度落下,这十四匹白马所带起的尘土,更是令行人挥袖掩面都来不及。 姜希夷一行人到达昆仑山下时,正好是晌午,日头高照。 只要人们看到这天上的太阳,就会知道秋日为何会如此干燥。 地上的人们已经离开了夏日暑气环绕的时节,可这天上的太阳似乎还沉浸在炎炎夏日中不可自拔,原本应该是温暖的阳光只叫人觉得刺目,它似乎想带走地上所有的水,然后点燃这片土地。 姜希夷早就不畏寒暑,内力充盈也不觉得疲惫,可她还是知道,现在应该是休息的时间。 以她为首十四人准备在昆仑山脚下休憩。 是十四人,而不是十五人,是因为朱藻并没有跟他们同来。 昨天夜里时,朱藻将酒坛砸掉之后,面上一丝笑容都没有,一双让人不敢逼视的精光四射的眼睛,紧紧看着姜希夷,似乎要从她脸上、身上、动作上看出些许端倪,让他能知道她的想法。 但他没有看出来,因为姜希夷如同一座玉雕一般坐在那里,人怎么能从一座玉雕身上看出情绪抑或是端倪? 朱藻叹了口气,道:“虽然我觉得你说的都是真的,但是我依然不知道应不应该相信你说的话。” 姜希夷道:“我既然说的都是真的,那你就应该相信。” 朱藻无奈笑道:“你说的对,你说的对,不过我还是不会同你去寻铁中棠。” 姜希夷问道:“为何?他是你的仇人?” 朱藻摇摇头,长叹道:“不,他不是我的仇人,他是我的兄弟,我唯一的兄弟。” 姜希夷继续问道:“那你为何不愿见他?” 朱藻苦笑道:“连你都看出了我不愿见他,对,我不愿见他,也不想见他。” 姜希夷道:“既然他是你的好兄弟,你为何不想见他?” 朱藻道:“因为我不想见所有认识我,知道我的人。” 姜希夷道:“为何?“ 朱藻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人生本就有这么多无奈事,不过我却倍感无奈罢了,此话不要再提,我自会告诉你铁中棠在何处,可我是不会同你去的。” 话罢,朱藻再次拿起了酒杯,即使酒醉不了他,但是他宁愿让自己觉得,自己并不清醒。 次日,姜希夷一行人离开时,朱藻人早已不见,天枢说,清晨时朱藻带了几坛酒便离开了,即使姜希夷再想去寻人也是来不及了,更何况,她并不打算去寻。 午时是昆仑山下客栈生意不错的时候,因为不管是人还是马,这个时候都要停下来歇歇脚再赶路,任谁都知道,中午的日头是最难受的,即使有再紧要的事情,也不必在晌午时与自己过不去。 但午时也是人一天之中算疲乏的时候,赶了一天路的旅人抑或是镖师们早就累了,他们进客栈也许会小小的打个盹。干了一天活的店小二自然也是累的,可是他不敢休息,南来北往的客人都是他的爷,每次招呼他们的时候,店小二仿佛都能听到银钱响动的声音。 这里是昆仑山下最好的客栈,大厅中有许多人,各式各样各行各业的人,姜希夷一走进这客栈的门,眼光一扫,就把所有人都看了个一清二楚。 这间客栈她不是第一次来了,她第一次来的时候是同楚留香胡铁花和姬冰雁一起来的。 当时的气候比现在冷多了,至少当初昆仑山上积雪皑皑,而现在山上只是草木凋落。 这客栈之内不知使了什么方法,厅内不冷不热,叫人觉得一场舒服,且空气中似乎还带着水气,在干燥的秋日来说,这简直就是最大的享受。 江湖上似乎不管到哪里都不会没有喝酒的人,在酒馆抑或是在客栈,他们有着不同的身份,喝着不同的酒,有人喝的是西凤酒汾酒之类的好酒,也有人喝的是最劣的烧刀子,可不管是什么人,什么酒,他们都能从中得到自己的快乐。 这客栈大厅内也坐着不少喝酒的人,他们面上带着微笑,抑或是通红,姜希夷一眼就知道,这些人非常享受,还有人喝的满头大汗,似乎这客栈中的凉气已经不足够让他感受到凉意了。 这只是因为,酒是越喝越暖,喝酒的人从来都没有觉得冷的,他们一开始喝酒的时候可能是因为觉得冷,不过不管什么理由,最后他们都会觉得热,因为酒融入了他们的身体中。 姜希夷从来没有喝过酒,她也从来不会觉得冷。 她对酒从来没什么看法,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 她不仅对酒是如此,对喝酒的人,对喧闹,对一切似乎都是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 店小二见到这一行人,便迎了上去,此时厅内空桌实在是不多了,但也不是没有。 大厅的东边的角落里,还有几张空桌,没有人想坐过来。 因为这角落中有一方不大不小,不新不旧,甚不起眼的桌子,这桌子边上有两人相对而坐。 不过现在这两人却都坐不起来了,因为他们都喝醉了,醉在这桌子上呼呼大睡。 两个醉鬼。 两个散发着极其重的酒味的醉鬼,而且他们周围还有各种各样的酒坛子,甚至还有几个被打烂在地上。 姜希夷是从来都不会在意这些事情的,南斗北斗也不会在意,这周围的空桌刚好让他们一行人坐下。 姜希夷看着那两个醉鬼,忽然想到了朱藻。 她不知道怎么形容朱藻,一个喝不醉的醉鬼?还是一个清醒的酒鬼? 但是想到朱藻后,姜希夷又想到了朱藻说她是无趣之人的话,她眼光微转,看着这大厅内几乎人人都在喝酒,一瞬间姜希夷心中浮起一个疑问,酒真的有这么好吗? 想到这里,姜希夷抬手唤来了店小二,店小二点头哈腰站在姜希夷身侧问她需要什么,姜希夷要了一壶好酒,客栈里最好的酒。 要了酒之后,姜希夷才拉开板凳坐在桌前。 坐下后,姜希夷刚好面对着那两个趴在桌上的酒鬼。 这两人睡的很深很沉,还微微发出了鼾声,虽然不算很吵,但也能赶走周围原本坐着的人了。 姜希夷细细打量着那两人,其中一人是一条黑凛凛的大汉,头如巴斗,姜希夷心中估计,身长大概八尺。另一人是满面红光,锦衣华服的长髯老人,姜希夷看他身材仍然很魁梧,长髯也是被修的整整齐齐。 忽然,那长髯老人双眼突然睁开,只见他目光清明,根本不像一个醉鬼,眼光睥睨间充满了洋洋自得,顾盼自雄之意。 姜希夷这时晓得了,这老人也是一个和朱藻一样,不醉的醉鬼,或者是不醉的酒鬼。 姜希夷没有说话,直接将视线移开,双眼透过窗纱看向窗外。 现在日头更大,也更加刺眼了,路上一阵风吹过,原本还算干净的路边上顿时又铺满了卷曲的落叶,甚至还有叶子飞到了对面茶肆的牌匾上。 路上的行人们纷纷用手遮挡着眼睛,生怕风沙迷眼。 慢慢的也有人走进了这家客栈,这些人身份不一,有穷人也有富人。 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因为这家客栈是昆仑山下最好的客栈,也是最大的客栈,来这里的人绝对不止是有钱人,有些苦力拉完活儿之后,也会到这里喝上一口烧刀子。 喝上几壶酒后,人感觉都要飘起来了,心中的郁气似乎也会被酒冲开,看到的人事物,似乎也会比清醒时更美好精彩。 这时,店小二托着盘子,快步穿过好几张桌子,走到了姜希夷身边,道:“客官,您的酒来了,请慢用。” 他言语中带着谄媚,因为能点的起这客栈中最好的酒的人绝对不会穷。 最好的酒自然就最贵。 在店小二眼中,若所有人都是钱袋,别人可能只是装着银子铜板,但姜希夷绝对是一个装着千两银票和金块的钱袋。 姜希夷点了点头后,天枢就让那人下去了,还顺便让他去厨房催一催他们这一桌的饭菜。 店小二应声退下。 这时,忽然门外狂风大作,吹的门窗啪啪作响,掌柜的招呼店小二们去把窗子都关上,连门都不得不关上了。 即使门窗紧闭,但是外面那卷着沙子的风,依然隐隐从门窗缝隙中悄悄溜了进来。 姜希夷记性一样很好,当那个掌柜的出来的时候,她觉得他异常眼熟,总觉得在哪里见过,等他开口说话后,姜希夷脑中灵光一闪,然而却只是一闪而过。 第27章 肆 姜希夷收回目光,倒酒不语。 她的手很稳,倒酒的时候也很稳,如同她握剑的时候一样,很快,她就斟了满满一杯的酒,一滴都没有溢出来。 酒很香,这杯酒对于任何一个爱酒的人来说,都是极大的诱惑,但在姜希夷眼中,它和其他的酒并没有什么区别。 从壶中倒出时,酒敲击杯壁的声音泠泠作响,这声音对于这客栈大厅内的许多人耳中,都是最动人的乐曲,比如姜希夷他们隔壁桌上的两个酒鬼。 她举起了酒杯,却没有马上一饮而尽,她凝视着酒杯也凝视着酒杯中的酒,似乎在思考着些什么,就这样静静地端着,迟迟也不见她将这杯酒喝下去。 不知道多久过去了,客栈的门重新被打开了,街道上原本铺的满满的落叶也被清扫干净,姜希夷忽然抬起手,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一杯酒入腹,姜希夷只觉得烫,烫的似乎要烧了起来。 一直以来,她是剑是冰凉的,她的手是冰凉的,她的人也是冰凉的,这一杯对于旁人来说可能只是暖身的醇酒,对于姜希夷来说似乎能将她整个人都烧成灰。 ‘啪’的一声,姜希夷直接将酒杯摔在了桌上,她一直以来苍白的脸上爬上了一抹红,眼睛也变的亮了起来,另一手捂住嘴,在轻轻地咳嗽着。 从来没有喝过酒的人,第一次喝酒的时候,总是不会很舒服。 “哈哈哈哈哈。”忽然一阵大笑声从隔壁桌传来,声音之大,让人能在这客栈任何角落里都能听的一清二楚。 姜希夷一行人抬头望去,笑的就是那个长髯老人,他看着姜希夷大笑个不停,姜希夷冷冷的看着他,不解其意。 现在她喝下去的那杯酒烧起的火已经慢慢熄灭了,身体渐渐充斥着一股暖意,那股暖意似乎能融化一切冰雪一般,令人觉得舒服的很,姜希夷也觉得舒服的很。 她突然有一些慌张,因为人只要觉得舒服,反应和意识就会慢下来,对于她而言,她的剑就会慢下来。 姜希夷唯一在意的,就是她的剑。 就在这时,与长髯老人对面而坐的大汉也醒了过来,他也是双目清明,看向长髯老人,不满道:“你这老兄,笑个什么?简直吵死人了!” 长髯老人笑道:“我又不是在笑你,你又气个什么?” 那大汉道:“那你笑些什么,有什么事情这么可乐?” 长髯老人呵呵大笑道:“我在笑小姑娘不会喝酒,偏要喝酒,还点了最好的酒来。” 话音刚落,十四双眼睛一齐紧紧盯着他,但长髯老人却并不害怕,他行走江湖多年,知道带着什么样的目光的人才会杀人,所以他非常清楚,这些人没有杀气,也不会动手。 此时,大汉道:“是谁?俺闻到一阵酒香,直勾的俺肚子里的酒虫又活过来了,莫非是那个小姑娘点的酒?” 长髯老人点头道:“正是。” 大汉顺着长髯老人的目光,看到了姜希夷一桌,见到了她桌上摆着一壶酒,和一个酒杯,嗅了嗅,发现那勾着他的酒香确实是从那酒壶里发出来的。 姜希夷看到两人面向她后,赌气一般,又倒了一杯酒后,一饮而尽。 这一口喝完后,她再次捂嘴咳嗽起来,可她的脸上却比刚刚又红了一些。 那大汉看着姜希夷的目光眼带笑意,却并不是嘲笑,也没有一丝恶意,他开口问道:“小姑娘,你会喝酒吗?” 姜希夷道:“会不会喝酒,和你有什么关系?” 姜希夷语调依然冷冷,却没有以前那样冰冰,似乎她喝下去的酒,将她体内的冰都融化了一样。 大汉见姜希夷如此,展颜笑道:“这当然是和俺没有关系,不过却和你的酒有关系。” 姜希夷问道:“哦?这有什么关系?” 长髯老人大笑道:“他的意思是,你若不会喝酒,就不要再喝了,不然浪费了这一壶好酒。” 姜希夷垂眸看向那壶酒和酒杯,轻轻提起酒壶,再次倒了满满一杯酒,举起酒杯放于唇边,浅浅抿了一口,道:“我若将它都喝完了,便不是浪费。” 大汉‘啪’的一声拍在了桌子上,姜希夷看着那桌子晃了晃,似乎要散架一般,那大汉皱眉摇头道:“哪能这么说,哪能这么说,酒不是你这么喝的!” 姜希夷冷冷扫了他一眼,道:“这酒是我买的,我想怎么喝,就怎么喝。” 大汉大大的叹了一口气后,随手抄起一个酒坛子晃了晃,发现里面还有酒,仰首灌了一口后,对长髯老人道:“老兄,咱们还是走吧,看着俺心里可不舒爽了。” 长髯老人没有回话,因为他也用酒坛子堵住了嘴。 这时候,客栈门口突然来了一帮人,他们涌入客栈中,还有人堵在门口,为首之人一身华贵紫衣,腰间佩剑,面目清俊,耀武扬威地慢慢踱着步子,店小二不知是何事,迎了上去,对那人道:“这位客官,您是住店吗?” 那人看了眼店小二,神情甚是轻蔑,又扫了眼店内大厅,似乎是不满此处鱼龙混杂,眉间一皱,道:“不,给我们清几张桌子。” 店小二陪着笑,道:“哎呀,客官真是抱歉,咱们店里桌子已经满了,各位还请等等?” 为首之人还未回话,他身后一少年便气道:“你居然敢让我们等?!” 为首之人抬了抬手,道:“话不是这么说的。”之后他看向店小二,道:“你将这些人都叫出去,给我们清几张桌子便好。” 那人眼光扫过的几人,都是来这里吃酒的苦力。 店小二看了看后,神色为难,道:“大家都是客人,小的……小的怎么能随便赶人家走呢。” 那人神色倨傲,道:“那些人怎么能与我们相比。” 这时,客栈掌柜的走了出来,他早已注意到这群人,本以为店小二能处理这事,却没想到双方僵持许久。 这客栈掌柜的是一个看起来不过十几岁的少年,一身衣裳也不甚考究,看起来根本不像是这最好的客栈的老板,可他偏偏就是。 他一路走了过来,对店小二道:“你先下去招呼其他客人,此事交于我。” 店小二点了点头,忙不迭走开。 掌柜的对那人道:“在下便是这客栈掌柜的,方才我听到几位客官说要将这厅内客人赶走,不知是不是在下听错了。” 掌柜的说话丝毫不市侩,即使看出了这人身份非同一般,却也不卑不亢。 那人道:“你没有听错,我们已经在门口候了许久了,快快清出几张桌子。” 掌柜的面带笑容,却动也不动,道:“这些人都是我的客人,他们既然来了,给了我银子,只要我们没打烊,想坐多久便坐多久,就算在下是掌柜的,也不会去赶人。” 那人身子一顿,看向掌柜的,道:“那你是要得罪我们了?” 掌柜的道:“在下也是不得不得罪各位了,我见各位似乎是江湖中人,小店在昆仑山脚下多年,之所以有立足之地,能生存至今,其中关系,我想各位也是明白的。” 那人冷笑一声,道:“我不听你说这些虚话,我也不怕你。” 他身后少年怒道:“师兄,还同他说些什么,直接杀了就是了,我们还忙着赶路呢!” “你说得对。” 那人话音刚落,‘铮’的几声,诸人长剑出鞘,直指掌柜的,为首那人长剑一挥一挑,架到了掌柜的脖子上。 厅内顿时安静了下来,剑拔弩张,所有人都在等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 掌柜的笑了笑,道:“我见你们刚刚行剑手法,莫非各位是魔教中人?” 那人看起来似乎有丝讶异,道:“不错,没想到你还有些见识。” 掌柜的道:“‘万妙无方,摄魂大九式’在下还是知道的。” 那人道:“你觉得你还能活?” “他为何不能活?” 这时一道女子清亮声线,从大厅东边传了过来,大厅内所有人都听的清清楚楚,懂的人自然晓得,这声音内力充沛,一时间看向东边,想寻说话的人是谁。 东边的角落里,坐着一群白衣佩剑之人,有男有女,人数不少,诸人一时间也不知,说话的到底是哪位姑娘。 那人盯着东边的几张桌子,手中剑没有放下,不慌不忙道:“哪位高手说话,可否现身一见?” “是我。” 这两字,众人听到‘是’字时,声音就一路从东边绵延到门口,一个‘我’字落地时,说话的人已经立于那人和掌柜的之间。 那人是一个白衣女子,面上带着一丝红,但双眼清明,这人就是姜希夷,她看着那人冷冷道:“剑不是你这么用的。” 方才在他们隔壁桌的两个人听到这话,不禁笑了出声,只想到他们刚才对小姑娘说‘酒不是你这么喝的。’ 那人道:“这位姑娘,此事与你无关,还请避开。” 姜希夷如同没听见他这句话一般,继续道:“你的剑也是出鞘不染血绝不归鞘的吗?” 那人笑了笑,道:“是的。” 姜希夷道:“那我来助你归剑入鞘便好。” 气氛突然变的冷凝,风从门口,从窗口吹了进来。 姜希夷这话还未落地,她直接跨步上前,一手点住那人肩胛骨处穴道,一手朝着他右手手腕一锁。 那人反应不及,下意识提起左手手掌想将姜希夷拍开。 姜希夷左手抓着他的右手,右手也作掌,与他掌上相触。 ‘锵’的一声后,那人只觉得感到了一股强大而奇异的力量,这股力量是自姜希夷手掌上传出来的,还没带他细细想想,他整个人就被这股力量震开来了。 姜希夷道:“你的剑已经归鞘了。” 第28章 伍 客栈中所有人都紧紧盯着门口,在他们心中,接下来定有一番恶战。 那被姜希夷一掌震开的人稳了稳身形后,笑道:“有意思,真是有意思。” 姜希夷问道:“什么有意思?” 那人道:“我从未见过,有敢直接撞上我教的人,你可敢报上你的名字身份?” 姜希夷道:“昆仑山鸿蒙峰太玄庄姜希夷。” 那人笑道:“很好很好,本座已记住了你的名字,你也牢牢记住本座的名字,独孤残。” 独孤残三字一出,客栈之内一片哗然。 他不止是魔教中人,而且正是魔教教主,他功力深厚,武功招式更是融合了魔教的奇诡精妙,在江湖之中也有一席之地,且更是无数人死于他剑下,‘万妙无方,摄魂大九式’的名头便是从他剑下传来。 据说此人性情古怪,上一刻面上还带着笑意,下一刻他就能带着这一脸笑意将人杀掉。 江湖传言,独孤残当年为了杀一个对手,在一座酒楼水井中下了迷药,而后点火,当天酒楼中没有一人逃出来。 不过真正让独孤残成了江湖上闻风丧胆的魔头,却是他还是十几岁的少年时所作的事情。 那时他才刚接手魔教,当年以乾坤飞剑名震江湖的点苍四剑之一的柳呈不知因何事招惹到魔教,独孤残带着魔教众人直上点苍山,在山门前就杀了点苍门人,一剑毙了当时点苍护法的命,柳呈见到如此场景,为了不累及门派,当众宣布叛门不再是点苍弟子。 独孤残当时呵呵笑道:“你若早些说这话,我也不会上点苍山,我既然上了点苍山,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就下山去。” 话罢,又是一人死在他剑下。 虽然他只是一十几岁少年,可剑术奇诡,加之体内有以前教主传于他的内力,竟然也无人能敌。 柳呈见状,无可奈何,脚下踩着轻功飘离点苍门前,留话道:“你若想杀就杀,我本也不再是点苍弟子,我先行离去,你以后再难寻我了!” 独孤残却不急不忙,收了剑后,对着点苍掌门冷笑道:“天南点苍派,果然很好。” 独孤残上山前,早在山下布置了人马,以柳呈轻功脚力,若是逃窜下山,他必定会收到消息,然而日头偏西,消息仍然未到,独孤残心中便知,柳呈必定还在山中,而点苍山中有一村子,从来受点苍派庇护,独孤残当即带着人马向那个村子而去。 村中人皆否认见过柳呈,独孤残偏偏不信,于是一声令下,屠村。 隐于暗处的柳呈见状怒极,拔剑向独孤残而去,独孤残不慌不忙,一掌拍在了柳呈肩胛骨上,而后如闪电一般点住柳呈周身穴道,将他打落在地,还笑道:“本座就说你绝对在此。” 柳呈喊道:“与你有仇的不过我一人而已,你要杀就杀我!” 独孤残冷哼道:“这些人怎么与本座没仇,他们刚刚骗说你不在这里,就已经与本座结了仇,与本座结仇就是与我教结仇,你无需再说。” 话罢,独孤残便点住了柳呈哑穴,柳呈浑身不能动弹,又口不能言,看着魔教众人将这村里所有人都杀了,虽然他不能说话,可他还听得到,那些手无寸铁的村民的呼救声,惨叫声,他巴不得自己是个聋子。 独孤残早就把村子团团围住,即使有人想溜上点苍派求救也是不能。 当他们收割了最后一条人命后,独孤残缓缓走向柳呈,笑道:“终于到你了。” 柳呈只觉得自己终于要解脱了。 后来江湖中虽然不知道这件事其中详细,但谁都知道,魔教新教主为了杀柳呈屠村之事,接着天南点苍派中传出话来,此仇不报非君子,与魔教见一次杀一次,众人心中便将此事看实了。 魔教新教主独孤残从此大大的出了名。 不过却尽是恶名。 客栈中在江湖中厮混的人不在少数,没人想到这个紫衣人居然会是独孤残,也没人想到那白衣姑娘居然一掌就震开了独孤残。 按着魔教教主阴晴不定的性子,这白衣姑娘恐怕是活不了了,大厅之中不少人在心中哀叹着,却几乎没人敢在嘴上哀叹。 “原来你就是独孤残那厮!俺见你也不怎么厉害嘛,被小姑娘一掌拍开了!”声音又是从东边的角落里传来的,说话的人却不是南斗北斗,而是先前那和姜希夷说话的黑凛凛的大汉。 独孤残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姜希夷一概不知,她皱了皱眉,对那大汉道:“其实先前他那一掌并未附力,想来也是没意料到,我会一掌震开他,应该算是我取巧才是。” 话音刚落,大厅之内一阵沉默,没人想到这姑娘居然会为独孤残说话。 独孤残发出一阵轻笑,道:“有意思,实在是有意思。”而后他转头向那大汉道:“不是你又是何人,不如来受我一掌试试看,如何?” 那大汉道:“俺就是海大少!平白无故受你一掌这种赔本买卖,俺是不会做的!” 而与那大汉同桌的长髯老人也是大声道:“你若与他过不去,就是与在下霹雳火过不去了!” 独孤残听后,只是一笑,道:“原来是‘天杀星’和霹雳堂堂主,本座不知两位如何成为好友,所以一时间也没认出来。” ‘天杀星’海大少是江湖中有名的游侠,劫富济贫,管尽江湖不平事,个性不羁,爱恨分明,朋友不少,可要好到能一起大醉的朋友也是不多,霹雳火为人豪爽大义,同海大少性格相近,一见如故,便结成了好友。 海大少道:“你这小儿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俺也不会怪你,快快让开就好,俺还要喝酒,看到你就扫了大兴了!” 大厅中的人听到海大少如此说话,想到江湖中关于独孤残的传闻,一个个恨不得挖地出去,生怕自己无辜受累,可独孤残倒也不生气,反而笑吟吟向姜希夷问道:“不知姜姑娘如何想?” 姜希夷皱眉回道:“你随意杀人,若你不出去的话,我们就动手真正一战好了。” 独孤残纵声大笑,道:“好好好,本座并不是怕你,而是今日实在是有要事在身,本座记下了你的名号,有朝一日定会上门。” 姜希夷听他这一声笑声内力充沛,且他笑过之后,又闻门外一阵木叶萧萧落下之声,便知他所言非虚,便点了点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道:“既然你现在不想同我打,那就带着人走吧,请!” 独孤残闻言,又是一笑,道:“有意思,实在是有意思,教众,不必休息了,继续上路!” 他还未说完,直接穿过人群,提步向外走去,瞬间人便出现在十余丈外,轻功之高超已是江湖中难得一见,恐怕也是没几人能与他抗衡。 客栈老板方才听到独孤残的名字时,脸上也是一白,见他居然如此轻易离去后,长舒一口气,抱拳对姜希夷道:“多谢这位女侠,不然在下实在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姜希夷手一挥,道:“不必多谢。”而后便转身回了东边桌边。 海大少和霹雳火二人还在说着刚刚发生的事情。 突然,海大少见一道白影擦身而过,心中一惊,而后再看去,发现是姜希夷,面上一紧,转头看向霹雳火,发现他面色同自己几乎是差不了多少的,可他不知道霹雳火心中所想的事情,也同他所想的差不了多少——为何这姑娘居然让人听不到脚步声。 两人此刻再想朝姜希夷足下看去已晚了,因为姜希夷已经坐下了。 海大少斜眼看了看姜希夷后,哼了一声,却并未有人睬他,他甚是不满意,于是又哼了一声,霹雳火见状,道:“你个老兄,没事瞎哼哼什么?” 海大少面向霹雳火,朝着姜希夷的方向挤眉弄眼了一会儿后,道:“俺是看不上有些人,害怕了人家魔教教主独孤残,居然就这么放了别人走,实在是没胆色!” 海大少说话的声音,丝毫没有压抑,大而亮,不说这一个角落,只怕整个客栈都听的一清二楚,天枢闻言朗声道:“可方才出去让人走了的,就是我家庄主,这位阁下不知刚刚在这角落里做些什么呢?” 天枢以内力将话送出,音量之大,直接盖住了方才海大少说的话,清晰的送入了每个人耳中。 海大少一拍桌子,怒骂道:“你是哪里来的小子,俺同兄弟说话,什么时候轮到你插嘴了!” 天枢也不生气,面上还是带着笑容,可他还未开口,另一张桌子边上的天同说道:“你说的是我们庄主,我们如何不能说了?若是你方才挺身而出抵挡了那什么独孤残就算了,可你想想,你凭什么说我们庄主如何如何。” 海大少脾气暴烈,更何况他不知喝了多少酒,此刻如同一个爆竹一样,一点就着,霹雳火拉也拉不住,他直接将这张桌子拍碎,桌上的酒坛子噼里啪啦的掉在了地上,也一个个碎开了,他指着天同道:“你既然如此说俺,想来你是很有资格的,是汉子就同俺出去练练!” 天同笑道:“你还不如去挑战我家庄主。” 霹雳火问道:“为何?” 天同道:“因为他输给我家庄主,一定是干净利落,可我却需要多几招,比起来不是去挑战我家庄主更省事吗?” 天枢笑道:“天同,不可如此。”而后对海大少道:“看样子阁下是定然要动手的,不如在下奉陪,如何?” 海大少道:“无所谓,你们谁人来俺都不怕!” 第29章 陆 阳光灿烂。 客栈外的长街上洒满了阳光,这本应该让人觉得温暖的阳光,却似乎没有温度一般。 气氛冷凝,长街上不远不近的站着两个人,一是白衣佩剑的玉面公子,一是身着黑衣的汉子,一是天枢,一是海大少。 此刻微风轻动,带着还未黄透的和一片卷曲的落叶吹向了长街上,然后铺在了这条道路上,仿佛编成了一条不完成的地毯。 海大少懒洋洋的站在一端,喝着酒葫芦里的烈酒,极为不将天枢放在眼中一般。再看天枢,似乎也未将此事放在心中,衣袖当风,手也不握剑柄,明明是秋日,却一派春游踏青做派。 酒喝完了,就是要开始动手的时候了。 虽然这句话海大少和天枢两人谁都没说出口,但在场围观的人,心底却一清二楚。 海大少的酒葫芦说小不小,说大不大,在他豪饮之下,终于是空了,他擦了擦嘴后,将葫芦别回腰间,对天枢厉喝道:“好小子!你居然不走,既然如此,咱们就拳脚上见真章!” 话罢,海大少健步向前,急急攻出五拳,拳势刚烈,石破天惊。 这五拳打过来,在场的江湖人士心中暗自掂量了一番,若自己是天枢,能否接下这五拳,大多数人心中都暗暗叹了一口气,因为他们接不住,他们发现自己接不住后,就认定了天枢也接不住。 海大少拳势来的急,天枢就如同愣住了一般,意思动作都没有,连剑也未拔出,大家以为这胜负分定了,正准备转身离去。 谁知,海大少第一拳正准备打在天枢左胸上时,天枢左胸一缩,而后脚下不停,只见他身法轻灵巧快,竟然游走于他拳势之间,却又不出拳势,眨眼间不仅避过了海大少五拳,更是还了他五招,足显游刃有余。 霹雳火在一旁‘咦’了一声,只因这年轻人武功身法皆为上乘,脚下移动更是迅快奇诡,在江湖之中已极为罕见罕闻,可这招式竟是让人看不出门派。 五招之后,天枢脚下一滑向后一退,离了海大少三丈有余,安然而立,神色之间仍是安静从容,更是丝毫没有冲动之态。 海大少忽然大笑道:“好功夫!好功夫!你这小子居然能不费吹灰之力躲过俺五拳,也是个有料的,俺见你腰间悬剑,俺是不用兵器的,你出剑招让俺看看吧!” 天枢仍不出剑,而是笑道:“我家庄主说过,若是对方手无兵刃,能力所及的话,最好不用出剑,免得流血。” 他言下之意便是,即使不出剑,他也能击败海大少,只因是能力所及。 海大少闻言点了点头,道:“你家庄主虽然是个小姑娘,但是为人却很好,这种品行在江湖上也是少见的了!” 天同此时忍不出插话,道:“可你方才不是还在说我家庄主如何如何不好吗,你这人变的也太快了。” 海大少和霹雳火二人皆是哈哈大笑,天同看了看两人不解其意,霹雳火敛了敛笑声,道:“你这小子是不懂的,方才那老兄的话,只是想同你家庄主打一场而已,结果没想到还没遇到你家庄主,就先在别人手里吃了亏。” 海大少摸了摸头,嘿嘿笑了一声,道:“还是你这老兄懂我,就是这样,就是这样,小子所以你快快出剑吧!” 天枢没有回话,而是转头看了看姜希夷,姜希夷见天枢看来,点了点头,示意他可出剑。 天枢对海大少笑了笑,道:“既然我家庄主允许,还请对面的朋友注意些。” 海大少不耐道:“过招就过招,哪里来的这么多废话,俺可等不了了!” 只见海大少身子如同箭一般的窜向天枢,他右掌急提,凌空劈向天枢身影,掌来有如雷霆。 突然海大少眼前剑光一闪,一道冻人剑气凭空出现,原来是天枢长剑已出鞘,剑尖一抖,划向海大少。 海大少见状心中一惊,避过这一招后,凌空变招,又是一掌拍向天枢胸口。 然而天枢变招之迅捷,有如水中游鱼,远胜海大少,天枢掌中长剑愈来愈快,瞬间就此处七剑,分别刺向海大少身上要害,海大少只闻剑风咻咻,剑光似雷电,又有如狂风乱雨,漫天洒落,是在是避无可避。 好快的剑!好快的人! 天枢出剑时脚下未停,身法惊人,这瞬间此处的七剑竟是从七个不同的位置方向刺来,叫人防不胜防。 海大少暴喝一声,挺起胸膛,手掌齐飞,他心知自己不能完全躲过这七剑,甘愿出掌自损一千也要先伤敌八百。 天枢身形一边,掌中剑也随之而变,但却丝毫没有慢下来,而是更快了。 剑尖有如一点寒星,他手腕一转,剑尖便是一抖,登时又变了一招,海大少只觉得眼前有十数点寒星,如流星一般向着他爆射而出。 避无可避,便无需再避。 天枢剑气在海大少脖子上轻轻划过,剑尖直指他胸口,虽然剑没有碰到海大少的肌肤,可海大少却觉得自己有如将死一般冷。 天枢将长剑收回,挽了一个剑花后,归剑入鞘,对海大少抱拳道:“这位朋友,承让了。” 海大少仰面大笑,道:“俺可没让你,你赢了就是赢了,也无需这么说,不过这一架打的可真是爽快!俺服了你了!” 天枢笑了笑,站回了姜希夷身后,对姜希夷轻声道:“庄主,我们去把账结了,继续赶路还是休息?” 姜希夷想了想,此刻正午已过,正是赶路的好时候,可若是继续往前,塞外草原方向越走越荒凉,也不知到底还有没有能休憩的地方。她心中计较了片刻后,对天枢道:“一起去将账结了,再买一些干粮,我们继续赶路。” 南斗北斗皆抱拳道是,一行人便再次转身准备重入客栈内。 众人见热闹已看完了,也都四处散开,突然,海大少大喝一声:“慢着!” 姜希夷头也不回,继续往前走,她身后十三剑脚下也是一点停顿都没有,继续往前。 海大少见姜希夷不应声也不回头,身子一窜一翻,便出现在姜希夷面前,口中一边道:“那边的白衣小姑娘!洒家喊你等等!” 姜希夷此刻是不得不停下了脚步,抬头看了眼海大少后,冷冷道:“我最讨厌别人挡我的路。” 海大少哈哈大笑,道:“我平日却经常挡别人的路,可你放心,我今日并不是来寻你麻烦的,我只是不懂,刚刚那位与我过招的公子,明明身后不凡,又人品不错,为何偏与你为仆,若是他欠了你的钱,我替他还!” 姜希夷再次抬了抬眼皮,看了看海大少,之后一言不发,抬腿提步绕过了他,眨眼间,人便出现在了一丈余外,轻飘飘落下了一句话:“天枢,你同他说,我不想说。” 霹雳火细细看了看姜希夷足下,发现她足下不沾尘,也带不起灰,如同浮在地面上一般,可每一步却踏的极稳,但走的又快,这轻功身法比方才天枢的好上了数倍,天枢的轻功身法已经是江湖中罕见罕闻,而他的庄主的这几步路,活生生让霹雳火想起了一句话——尔其动也,风雨如晦,雷电共作,尔其静也,体象皎镜,星开碧落!惊天动地数高手,俱是碧落赋中人。 霹雳火此时非常想去抓住姜希夷,问她与闪电卓三娘有何关系。 霹雳火这么想了,就这么做了,他健步上前,紧跟在姜希夷身后,先抬手准备抓上姜希夷肩膀。 可他手马上就要拍上姜希夷肩时,姜希夷身形一晃,霹雳火这一下就扑了个空。 霹雳火能和海大少成为知心好友,两人自然是臭味相投,脾气性格也都是一样的不信邪,于是反手又是一掌朝着姜希夷肩膀而去。 姜希夷脚下一旋,避过这一掌后,腾空而起,凌空一翻,一双腿朝着霹雳火胸口一踏。 背对这处的海大少只听‘哐当’一声,急忙回头,看到霹雳火整个人倒在了地上,而姜希夷却缓缓从空中翻身落下,也就知道他也吃了亏,于是哈哈大笑,道:“看来今日吃了亏的不止俺一个人!老兄你果然是个好兄弟,有架一起打,有酒一起喝,有亏也一起吃!” 姜希夷冷冷瞧着地上的霹雳火,问道:“你想做什么?” 霹雳火一拍地面,翻身起来,大笑着拍了拍自己胸口,姜希夷明显是留了力,只将他掀翻却没大动手脚。 霹雳火道:“我只是想问问姑娘,是否认得闪电卓三娘?” 姜希夷转身朝前台而去,道:“不认识。” 姜希夷说的斩钉截铁,反而让霹雳火起了疑心,于是再问了问:“姑娘真的不认识?” 南斗北斗跟与姜希夷身后,此刻玉衡刚好同霹雳火擦肩而过,道:“我家庄主难得下山,怎么会认识那什么卓三娘。” 姜希夷冷冷道:“玉衡,你说太多了,还不快点结账。” 天枢笑道:“我来就好。” 此时掌柜的已经站回了前台,一手拨着算盘,一手拿着毛笔记账,天枢轻轻敲了敲台后,掌柜的抬起头来,道:“你们是来结账?你们功夫可真俊,方才真是多谢多谢了。” 姜希夷缓缓道:“掌柜的无需再谢了,请给我们来一些干粮。” 掌柜的点了点头,笑着说:“好好好,请姜庄主和天枢大爷稍等。” 姜庄主,天枢大爷。 姜希夷突然想起,曾经在这里,也有人这么叫过他们。 第30章 柒 草原上的风很大,也很冷。 天空中有一只孤鹰飞翔,它急速盘旋之后,又飞驰离去。 现在明明就是秋日,可这草原上的天气冷的完全不像是秋天,就连草上结的都不是露水、露珠,而是由露水凝结成的冰霜。 姜希夷一行人踏破了这草原上清晨的宁静,逆着肃杀的冷风,不紧不慢地行着。 这风中带着呼号,带着枯草的萧萧之声,同时也带来了些几乎听不见的虫鸣,更是带来了木叶枯败的气息。 草原之上地势平坦,人骑于马上,视线也无过多遮挡,远远就看见炊烟袅袅升起,却不见有人家踪迹。 不带任何温度的阳光直直射下,不需要穿过任何遮挡,铺满了这片草原,它似乎想驱走漫漫长夜之后,残留在空气中、木叶上的最后一丝寒意,可却心有余而力不足。 突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透过风声,离姜希夷等人越来越近。 海大少和霹雳火二人心中好奇,回头看去,结果看到自西方狂奔而来一匹毛色如墨泼一般的健马,背着一个面如冠玉,满身白衣的少年。 马行如龙,奔跑在这辽阔的草原上,如同一阵风刮过,可马上的少年却依然峙立如山。 灿烂的阳光映照着他的眉眼,不禁令人感叹,这确实是一个英气俊秀的少年,可他眉头紧皱,似乎有着什么缠上心头的难事,□□马已经快的不能再快,他却依然打马催促,仿佛有何急事。 这匹飞奔的健马愈来愈快,马蹄声愈来愈急,眨眼间便消失在了这阳光下,往草原深处而去。 海大少惊奇道:“这少年,俺怎么觉得这么眼熟。” 霹雳火道:“你也如此觉得?我也觉得那少年真是眼熟,可一时之间竟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霹雳火同海大少两人,无所事事,见到姜希夷和她麾下一众高手,心中不免惊奇,旁敲侧击得知这一行人要往塞外草原去时,便决定同行,姜希夷稍作思忖,也就将两人带上了,所以此刻的队伍是十六人,不过十四匹白马中却混杂着两匹墨毛乌骓,好不醒目。 姜希夷听到了两人这番对话,却并未放在心上,他们离朱藻告诉她的位置越来越近了。 又行得一程,海大少忽然一拍大腿,大声道:“俺想起来了!” 霹雳火看了看海大少,疑惑问道:“你想起了些什么?” 海大少哈哈笑了一声,道:“俺当然是想起了方才那个少年是在哪里见过的。” 霹雳火闻言心中万分好奇,口中催促道:“你快讲讲,那少年是谁?” 海大少笑道:“其实不止是俺,那少年你应该也是见过的。” 霹雳火皱眉不耐道:“你这老兄,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还卖些什么关子。” 海大少朝着周围的白衣人挤了挤眼睛,大笑道:“俺就是要卖关子,你能将俺怎么样?” 霹雳火皱了皱眉,瞬即笑了笑,他明了了海大少的意思,这一路上这些白衣人,特别是为首的姜希夷一向少话,此刻海大少挑起了一个话头,实际是想逗姜希夷开口,也不知是否真的知道方才那少年是谁,于是,霹雳火笑道:“我怎么敢把你老兄怎么样,你快说说,这少年我又是如何认识的。” 海大少亦自笑道:“其实你老兄真的是不应该忘了这少年,按理说来,咱们可是有过命交情的人!” 霹雳火细细想了想,突然灵光一闪,拊掌恍然道:“莫非你是说当年我们从‘九子鬼母’手下死里逃生的事?” 海大少呵呵大笑道:“你老兄终于想起来了!俺说的就是在城北李家的这回事儿!” 霹雳火点了点头,沉吟道:“这少年确实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真是没想到竟然在此处相遇。” 海大少摸了摸头,大声道:“哎哟!我记得这少年是姓云的,似乎还是大旗门门人,莫非大旗门现在在这草原上?” 姜希夷听到大旗门三个字,稍稍侧头,道:“大旗门?那少年也是大旗门的人?” 大旗门,也是铁血大旗门。 江湖中没有人不知道铁血大旗门的名字,即使多年来这个门派早已没落,甚至被当年自己麾下的‘五福同盟’连成一气,暗地推翻,甚至霹雳堂也是五福同盟之一。 但大旗门形迹飘忽,剽悍鸷猛,天下各门各派提起,无不惧其三分。 昔年江湖中群魔乱舞,为害武林,惨无人道,江湖中人敢怒却不敢言,隐忍多年后,直至大旗门两位先人云、铁二人携两柄神剑荡平妖魔,以四十一人之血,染成一面大旗。 从此江湖中人感恩图报,大旗所至,众人俯首。 霹雳火和海大少两人听到姜希夷的问话,突然哈哈大笑,正在姜希夷疑惑这两人笑什么的时候,海大少敛了敛笑声,说:“你这小姑娘可总算说了一句话了,你们一群人沉默少话,快憋死俺了!” 姜希夷转过头,也不理海大少和霹雳火两人,继续问道:“方才那少年也是大旗门的人?” “当然,我同海兄弟在洛阳城北李家时,曾和那少年有着过命的交情,是同生共死过的,若是老夫没记错,那少年姓云,就是大旗门下的弟子,不过……”霹雳火话未说完,突然一转。 姜希夷问道:“不过什么?” 霹雳火身居高位多年,即使性格豪爽不喜争斗,可一些弯弯绕的门道,他还是懂的不少,心思也是比常人复杂了许多,他沉吟道:“不过姜庄主你一路往草原上来,似乎有自己的目的地,方才又对大旗门如此注意,莫非你到草原上来,是来寻大旗门的?” 霹雳火此时也不再唤她姜姑娘,而是叫姜庄主,言下之意溢于言表。 姜希夷道:“对,我来这里就是寻一个大旗门弟子。” 霹雳火闻言一怔,他问出这话,本以为姜希夷会与他兜兜圈子,抑或是敷衍过去,却没想到姜希夷会直接回答。 海大少大声道:“姜姑娘,你来这里寻的是谁?大旗门下俺和霹雳火这老兄可几乎都是见过的!” 突然,姜希夷勒了勒马,她身后诸人也停马,霹雳火和海大少见状心中疑惑不已,看向前方,发现不远处有一看起来已经没有香火了的庙,在寺庙门口停着一匹马,那马就是方才那个云姓少年的坐骑。 然而姜希夷看着的不是那个庙,也不是那匹马,而是一杆被斜□□树中的迎风招展不已的血色大旗。 姜希夷道:“下马。” 南斗北斗十三人翻身下马,手牵缰绳,以姜希夷为首,缓步朝前走。 海大少疑惑问道:“姜姑娘,你还没说,你来这里是寻哪个啊!” 这时,庙门口的那扇木门,慢慢被推开,里面走出了一个男子,赫然就是那夜同夜帝到这里的年轻男子。 姜希夷看了他一眼就移不开视线了。 这年轻人手上极稳,脚步一步一步略显沉重,可又在地上留不下脚印,呼吸绵长,内功必定不错。 更重要的是,这个人似乎天生就带着一股自信,但这种自信并不张扬,而是被他埋藏于冷静之下,常人定然看不出,可姜希夷怎么会看不出。 高手,他是一个绝对罕见的高手。 瞬间姜希夷就进入了备战状态,无论这年轻人是谁,她都想同他一战。 海大少也见到了那人,面上一喜,大笑道:“铁中棠!原来你还没死,原来你在这里!” 霹雳火也见到了那人,先是一怔,而后也是大笑,踩着轻功,提步纵身掠到了他身侧,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这好小子!老夫就说,你怎么会死,你必然还活着,果然,果然啊!” 接着三人相视之后,友人重逢的喜悦顿时涌上心头,更何况霹雳火和海大少二人还救过他的命,而这二人也受过他的恩,这江湖之大,寻得好友本就是不容易的事情,每一个朋友都是值得珍惜的,三人相见怔愣过后,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紧紧地握了握手后,又一齐纵声大笑。 大笑的是海大少和霹雳火二人,那年轻男子连笑起来都是在自制着的。 姜希夷见状,道:“你就是铁中棠?” 这话随着愈来愈急的秋风送入了三人耳中,那年轻男子抱拳道:“在下就是铁中棠。” 姜希夷点了点头,面上浮出一丝微笑,表情看起来极为满意,缓缓道:“很好很好。” 铁中棠心中疑惑,面上却不显,海大少却等不了这些磨叽的事,便问道:“姜姑娘,你莫非来这里是寻铁中棠的?” 姜希夷手朝后一伸,天枢从怀中掏出竹制拜帖轻轻放于姜希夷手上,接着三人只见姜希夷手轻轻一扬,一阵破空声现,一道疾风直击向铁中棠面门。 铁中棠右手袖子一卷,将其接住,随之而来的是姜希夷的话,她说:“此次特来领教阁下高招!” 铁中棠拿出那块被他卷住的拜帖,上面清晰的写着,昆仑山鸿蒙峰太玄庄庄主姜希夷敬拜。 铁中棠从未听说过这个地方,也从未听说过这个人,但想到籍籍无名之辈并非一定是毫无实力之人,碧落赋中人不为江湖人所知,可武功之高深不可测,这姜希夷方才这一手便已展露了功夫,也是不俗。 霹雳火大声道:“原来姜姑娘你是来寻铁中棠的?” 铁中棠想了想,沉吟道:“请问姜庄主,大旗门所在你是如何晓得的?” 大旗门行迹飘忽,鲜为人知,知其所在的必定是大旗门弟子,方才云铮归来,铁中棠心中猜测,莫非姜希夷是一路跟着云铮寻来,可云铮虽然冲动,姜希夷一行人声势浩大,云铮必定会小心注意,甩开他们。 姜希夷道:“朱藻告诉我你是他的好兄弟。” 这时,庙内突然发出一声啸声,此声终了,姜希夷面前又多出一人——一个紫衣老人。 这人就是夜帝,姜希夷见他如此轻功身手内力,心中暗暗点头。 夜帝问道:“你认得藻儿?藻儿现在在哪里?” 姜希夷道:“我只是见过他罢了,他现在在哪里我也不知。” 夜帝继续问道:“你与他最后相见在何处?” 姜希夷道:“在我庄中。” 夜帝问道:“你家庄子在何处?” 姜希夷道:“昆仑山。” 夜帝笑道:“好好好,侄儿,我先走一步!” 话罢,夜帝拔身而起,眨眼间人已不在原地,只见他身如鬼魅,踏草而行,一阵风一般落于一匹马马背之上,片刻后再不见人,只听得到渐行渐远的马蹄声。 铁中棠对姜希夷道:“多谢姜庄主告知此消息。” 姜希夷道:“你也不必谢我,我见此处甚好,你我现在便动手罢,若我胜,我需要你将剑卸下给我。” 铁中棠皱了皱眉,道:“可在下现在并没有剑。” 姜希夷心中划过一丝讶异,话还未问出口,海大少便问道:“你的剑呢?” 铁中棠道:“已成断剑,还未重铸。” 姜希夷道:“你日后将剑给我便是,不过若我输了,你也可提些要求。” 铁中棠道:“我没有什么想要的。” 姜希夷道:“无妨,你慢慢想,现下还请出招!” 第31章 捌 真刀真枪比试,对于爱兵器的人而言,伤人伤身还是其次,更主要的是会伤了兵器,兵刃每一次相接时发出的声音犹如乐曲一般,可那声音在他们心中、耳中却并不悦耳。 因为在他们心中,剑、枪、刀抑或是其他的兵器,早已化身成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同自己的手臂、大腿没什么不一样,兵刃相交之时就是他们拳脚相交之刻,响是兵器在响,而痛仿佛就是痛在他们心上。 而姜希夷要夺人剑器,仿佛就是断人臂膀一般,谁都不会愿意。 铁中棠的剑断了,姜希夷也不愿拔剑,这一场比试,仿佛是两人为了证明自己并不只会用兵器取胜而存在的。 此刻,铁中棠一身贴身黑衣,肃立在原地,神情认真到了极点,一动不动,一只鸟儿轻轻停在了他肩上,他也不去驱赶,那鸟儿也不飞走,似乎他已化身为一棵树。 他吸了一口气后,又缓缓吐出,这一口气息仿佛一道白色的利箭从他口中射出,但却又不如箭那般迅猛,这一口气传至四尺有余之地才缓缓消散开,即绵长又悠远。 姜希夷觉得自己果然没有看走眼,这人果然是一个高手,而且还是一个内功高手。 铁中棠从袖中掏出一枚铜板,对姜希夷道:“我将铜板高抛,等它落地之后,我们就开始,不知姜庄主意下如何?” 姜希夷点了点头,道:“好,不过,你可要抛高一些。” 铁中棠点了点头,道:“好。” 而后他将铜板放于手上,拇指看似轻轻一弹,那枚铜板就如同暗器一般朝上空爆射而出,姜希夷没有去看铜板到了哪里,她耳中灌入了破风之声,眼中紧紧看着铁中棠。 铁中棠也紧紧看着姜希夷,估计着这看起来年轻的白衣姑娘实力几何,他自己站的稳稳地,如同扎了根的树,而姜希夷脚下不丁不八,轻轻立于地上,又像飘于草上,她面色较之方才有一丝变化,却也只是轻轻皱眉。 然而铁中棠却不知,姜希夷背于背后的手已作掌,运气于掌上,蓄势待发。 铁中棠自然是一个高手,她不清楚方才那紫衣老人实力如何,但铁中棠确实是她至今遇见过的最强的对手,姜希夷自然更加严阵以待,小心翼翼。高手过招时,一丝一毫都马虎不得,第一招极为重要,有如两国交战,一鼓作气势如虎,再而衰三而竭,这第一招出手,若是被压制住,那被压制之人自然气势和信心都会受到极大影响,而后出招自然也不如这第一招利落,反观那压制之人,便会乘胜追击。 ‘啪嗒’一声,铜板带着一道虚影,快速落地。 在这草原上,铜板落地的声音闷闷的,那么清脆,甚至还不如那样清晰,可这声音在铁中棠和姜希夷耳中足够清晰,足够响亮,它就落在两人之前,但两人却没有一个人分心去看它一眼。 铁中棠和姜希夷不禁没有去看那个铜板,甚至也没有立刻动作。 他们依然在凝视着对方。 姜希夷和铁中棠都希望找到对方的破绽,一击必中,但他们都没有找到,所以他们仍然没有动。 一阵秋风吹过,吹不走这天地之间弥漫着的肃杀之气,却让这处更是添了几分萧索和森寒。 突然,姜希夷动了! 她整个人腾空而起,如同一把出鞘了的宝剑直直朝着铁中棠刺了过去! 没人看清她足下是否点了地,只见她衣袖迎风猎猎飞舞,眨眼间,人就不在原地,而一恍惚后,姜希夷已经快要近了铁中棠身侧。 剑带风声,无人可挡。 她动了,是因为她确信自己发现了一处破绽,她掌已出! 可这处让姜希夷自信到出手的破绽,真的是一处破绽吗? 她这一掌还未到,铁中棠抢步而上,绕至姜希夷身后,一手直取姜希夷肩部。 姜希夷心中一紧,凌空翻身,右脚脚下刚好踏上了铁中棠的掌,铁中棠掌力惊人,可谓霸绝天下,姜希夷登时半边身子被这掌力震麻,心下再是一惊,铁中棠另外一只手此时作抓,正准备抓住姜希夷脚踝,将她拖下。 姜希夷左腿突然飞起,一瞬间,她已踢出了五腿,即使她看不见身后铁中棠的动作,但是她这五腿踢的很快,很准确,又很有力。 她踢开了铁中棠想要抓住她脚踝的手,同时也踢开了他捏住她右脚的手。 瞬间,铁中棠已不见姜希夷人影,但他却还能听到她。 在姜希夷挣脱了铁中棠控制之时,她提劲运气,凌空再翻,而后向后翻去,落至铁中棠身后。 铁中棠脚下一旋,转身之时,身上已作出抵挡攻击之势,但他发现,他听错了。 因为姜希夷根本不在他身后。 既然姜希夷不在他身后,那么她在哪里? 铁中棠下意识将视线移至头顶,他头上有着一片曾经茂密的树荫,现在叶落,但树依然在。 果然,他抬头的那一瞬,就看到了姜希夷! 姜希夷来的很快,身如闪电,人影早已看不清,如同一道白练,她穿透过缓缓落下的枯叶,迅速坠下,来势汹汹,围观之人见状都不禁叫喊出声。 但铁中棠却避过了这一击,他迅速将腰一折,左手触底,一个翻身,双腿快要踢上了姜希夷的手,姜希夷衣袖一振,四两拨千斤,直接将这一击还了回去。 可铁中棠要的就是姜希夷将这一击还回。 借力打力的不止是姜希夷,铁中棠借着这一道力气,翻身之后,已在三丈外。 姜希夷提步纵身,如一缕白烟一般,从原地掠起,掠至铁中棠近身,姜希夷身形飘忽,有如鬼魅,铁中棠连击六掌,姜希夷尽数避过。 近身之后,姜希夷面色森寒,出手如风,她掌势轻灵,绵绵密密,迅快绝伦,一招紧跟一招,有如暴雨急落一般,丝毫不容铁中棠喘息。 铁中棠已勉力躲开八掌,而后发觉肩头一麻,原来是被姜希夷衣袖扫中,一条左臂登时就难以再运用自如。 姜希夷乘胜追击,铁中棠暴喝一声,右掌一出,突然将掌化为拳,招式大变,一拳击出,当真是有石破天惊之势,拳风强劲,将姜希夷衣袖卷起,不住飘舞。 姜希夷双眼一瞪,脚下一滑,身子便随着铁中棠击出的拳风倒退数丈,铁中棠抢步追上,姜希夷如同被风吹起的白绫一般,朝他背后翻了过去。 此刻,姜希夷手已变作指,她看清了铁中棠身上的穴道,手指凌空,正准备虚点两下,铁中棠突然飞起一足,踢向姜希夷左腰。 姜希夷身形一晃,闪身后掠。 铁中棠反掌一抓,突然一阵布料撕裂声,姜希夷闪避不及,左边袖子被铁中棠抓住,两人一退一抓,这袖子登时就裂开来了。 姜希夷暗暗咬牙,脚下一点,腾跃而起,正准备飞身上前时,突然几声破空之声现,铁中棠手中不知何物爆射而出,姜希夷旋身躲避,落地之后,只见铁中棠已近了姜希夷身。 姜希夷足尖一跺,正准备向后溜去,铁中棠哪里会给她机会,就在此时,健步而上绕至姜希夷身后,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电般的点住了姜希夷穴道。 胜负已分。 海大少和霹雳火此时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这场难得一见的比试,已经结束了。 即使姜希夷输了,南斗北斗十三人面上却不见难过,姜希夷登时便愣住了,她不能相信自己居然会输,但僵硬的身体在提醒着她,她输了,于是姜希夷长叹了一口气,道:“我输了。” 这是姜希夷第一次认输,也是她第一次输,她心中深深无奈,但她也并非输不起之人,她也不会怪其他人。失败的滋味虽然不好受,但却让她更明白了胜利的甘甜,虽然内心唏嘘,但也不得不承认事实。 铁中棠抱拳,道:“姜庄主功力已是世间罕见的绝顶高手,我不过是取巧才胜了,不必挂怀。” 姜希夷眉头紧皱,道:“我输了就是输了,你说这么多做什么,取巧也罢,是我自己技不如人。” 海大少和霹雳火二人用力拍着手,手都要拍红了,却又不知道说什么,两人只一边大声说着“精彩,真是太精彩了。” 这时,突然侧边奔出一女子,她轻功高超,足不点地就向着铁中棠冲了过来,她紧张地双手挽住了铁中棠的胳膊,急问道:“中棠,你没有受伤吧?” 姜希夷朝这女子看了看,见她容光绝代,肌肤胜雪,身姿绰约有如仙子,眉间轻皱,如同黑水晶一般的眸子也只看着一人。 清丽脱俗,不沾人间烟火。 铁中棠见到这女子后,一直克制冷静的面容突然软了下来,甚至连嘴角都轻轻勾起,变成了一个笑容,他轻轻拍了拍那女子,道:“灵光,我没有受伤。” 姜希夷道:“铁中棠,我们先前说过,若我败了,你尽管提要求,我若能为你做到,必定全力以赴。” 那女子仿佛这时才发现姜希夷,她看了看姜希夷的脸,想到方才她和铁中棠举止,面上一抹绯红,眼如秋水潋滟,轻轻咬牙,低了低头,却不曾往铁中棠身后躲去。 铁中棠面对姜希夷时,面孔又恢复了以往那般,他抱拳道:“我并不需要姜庄主做些什么,既然你是我义兄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此次不过是一场朋友之间的比试罢了。” 话罢,铁中棠抬手解开了姜希夷的穴道。 姜希夷身上一松,冷冷道:“我不是朱藻的朋友,既然你此刻想不出来,那么以后你若有何大事,我定会助你,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那女子听到朱藻的名字后,浑身一震,铁中棠看了看那女子。 姜希夷抬腿提步越过两人,落于两丈外,足尖一点,一个起落后落于马背之上,对铁中棠缓缓道:“此次我败于你,日后我必定会再寻你,希望那时你的剑已铸好。” 接着她不等铁中棠回应,便打马离开,十三剑紧随其后,他们到了这里还未怎么休息,便就又走了。 一个人只要败的漂亮,走的洒脱,那么败又何妨,走又何妨。 第32章 玖 洛阳,是一座繁华的令人瞠目结舌的城市,或许这里也可以说是天下最繁华的地方。 在这城中身价上千万的夫人多到数不清楚,来自远方到此游乐的世家公子也是络绎不绝于途,甚至有些不想透露自己身份的皇宫贵族,达官贵人也是隐匿了身份来此戏耍。 洛阳城从来不缺少故事、诗句和传奇,因为那些诗人路过洛阳,就会留下许许多多脍炙人口的诗句;而那些剑客路过洛阳,也会以掌中之剑在这留下一段故事,让茶馆和酒肆中的人们多了许多谈资。 洛阳似乎永远都是故事的中心。 姜希夷一行人离开草原后,就来到了洛阳,因为她们在一家关外小酒馆中听到,近日来洛阳城内出了两个奇人,一男一女,武功绝顶。 据说,故事的开始是这样的: 洛阳城北李家,是洛阳城珠宝业的龙头,也是全国珠宝业的泰斗,普天之下,经营珠宝的人没人不知道李洛阳,李家子弟的武功,在江湖中也是赫赫有名。 一群经商做生意的人,若是不会武功,那么就相当于自觉走入虎口中的羔羊一样,所以李家子弟的武功都练得极好。 按照李家的规矩,每年自重阳开始,都会有十天的时间,李府府邸大开,欢迎着从全天下而来的客人,他们在此交易着珠宝,那十天,洛阳城北车水马龙,冠盖云集。 只要你想要买卖珠宝,无论你是什么身份,无论你有多少钱财,在这十天之内,都可以进入李府,甚至李家人还会为你准备好住处。 他们的传统格言便是:“一入李家之门,便是李家之客。” 因为李家朋友众多,自家子弟武功高强,也没人敢在此处闹事抢劫,当年独手昆仑那样武功高强的巨盗魔头,因为想在李家盗窃,结果被李家子弟斩去了双手。 于是,所有人都晓得这十日之内,安安静静的做完生意便好,其余的事情不必多做。 可就是在今年的时候,重阳当天,便有一紫衣少年携着一位青衣少女,两人入了李府,他们周身没有一样珠宝,他们去的目的也不是那些交易的金银。 他们只是为了给李洛阳送上一张帖子。 那是一张战帖。 华灯初上时,李府大厅中的交易到了最热闹的时候,紫衣少年抬手一挥,便将那张纸做的帖子钉入了大厅最上首——李洛阳头上的墙壁上。 李剑白登时便拔剑抢步而上,可一剑都未刺出,这两人便飘然而去。 没人知道那张帖子里到底具体写了些什么东西,不过从李家门下仆役中传出,那是一张战帖,约了李洛阳在一个月后的下元节一战,地点就在李府。 姜希夷听闻这段奇闻后,便侧头看向天枢,天枢自然知道姜希夷是何意,算了算后道:“现在下元还未到,若是要去洛阳的话,可能一路上必须快马加鞭赶过去。” 姜希夷略一垂眸,道:“那我们就赶过去,如何?” 与姜希夷同桌而坐三人,皆道:“全听庄主。” 城北李家实在是太好找了,洛阳城里没有不知道城北李家到底在哪里的,姜希夷一行人到达洛阳城后,直接朝着李家去了,没几日便是下元节,也是约战之日。 当一行人到了城北后,却惊奇发现,此时重阳分明早就过去,可这一路上也是熙熙攘攘,而且似乎所有人的目标都是同一个地方——李家府邸。一路上剑鞘击鞍声不绝于耳,也有江湖英豪大声寒暄着,姜希夷不得不放慢了马速,刚好听着这些人的话。 “哎呀!你老兄也来了洛阳啦!” “我才是没想到你也来了!” “现在谁不知道这件事儿,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助李洛阳一臂之力!” “哈哈哈,没想到居然如此巧合,我来此也是为了助他的。” 姜希夷仔细听着,类似对话不少,心中也是好奇,这李洛阳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为何会有这么多人听到这个消息,特意奔到洛阳来,只为助他掠阵。 但她也没好奇太久,再长的路总有走完的时候,她还是见到了李洛阳,他和他的儿子李剑白在李府第二重门户石阶上立着。 姜希夷细细打量了李洛阳,见他面容清瘦,身材颀长,头发花白,但目光却亮如明星。他实在是不像一个商人,也不太像一个武功高手,却又很像一个会武功的人,因为他的眼神。 他的眼神之中隐隐带着一股气,不是内功高强之人,自然是不会有的,但是却又不够强。 姜希夷开始疑惑,那两人真的如同传说中一般武功高强吗? 她想了想自己后,又释然,这两人必定同她一般,初入江湖,听到江湖传说中,谁武功高强就想去过过招,所以才来给李洛阳下了战帖。 可姜希夷不知道,李洛阳的功夫,在在场之人看来,已经算是高手了。 在姜希夷打量李洛阳的时候,她也在被人打量着,有李洛阳,也有李剑白。 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她。 一个成功的商人,一定能记住所有和自己结交过的人和名字,李剑白还年轻,可是连李洛阳都记不起她,那必定就是没见过,更何况她和她身后一行人,哪一个都不是能让人轻易忘记的。 李洛阳又想到那紫衣少年和青衣少女,心中一紧,莫非这群白衣人都是那两人同伙? 可还未等李洛阳细细想想,姜希夷就带着十三剑转身走了。 离姜希夷较近的天玑问道:“庄主,我们才刚来,现在就走了吗?” 姜希夷脚步轻轻,小心避开了所有人,道:“人已经见到了,现在还不到时间,我们等下元那天再来就是。” 她还是这样有耐性,又这样没耐性。 她愿意为了等一场可能差强人意的热闹,候上几天;但是现在见了李洛阳人后,却连多等一会都不愿意。 几日后,下元节当日,李府大厅中坐满了与李洛阳交好的江湖侠客,这些人大部分是想来助李洛阳的,可仍然还是有来看热闹的人,姜希夷一行人不在这里面,他们在李府对面的一个茶楼上坐着。 李府高墙大院,这茶楼自然是窥探不到里面情形如何的,可看不到,姜希夷却能听到,她在等那一男一女到来。 她面前的桌上放着一壶茶,她没有再点酒,每次想看酒,闻到酒味的时候,姜希夷就会想起,海大少和霹雳火二人说她不懂喝酒,于是她就不再去喝酒,而是喝茶。 这里的茶很好,一杯入口,茶香缠绕舌尖,回味甘甜。 突然,她听到一道冷冷清清的女声,道:“小雕,我们何时过去?” 回她的是一道带着笑意的男声:“我们不急,让他们着急就是了,再坐一会儿,坐到黄昏时分我们再过去。” 这两人说话声音甚小,加之茶楼人生沸腾,这里是离李家最近的地方,许多和李家不熟的人不好意思敲李家的门,就特意来这里,只是为了看看热闹,但是这两人显然不是什么来看热闹的人。 姜希夷想了想这两人说的话,再想到这两人是一男一女,侧头一看,目光穿过人群,心中了然,这两人就是这出热闹里的人。 时间慢慢过去,日头偏西,早在正午时分这茶楼里就走了一批人,到了现下不仅是茶楼中,连李家大厅中也有不少人离去了。 许多人都说,那两人见到李家严阵以待不敢再来了。 姜希夷知道,这不是真的,因为那一男一女还在茶楼之中。 黄昏到来了,慢慢黄昏过去了,那紫衣少年抬手唤来茶楼小二点了一桌菜,之后携着那青衣少女提步朝着窗子走去。 店小二忙道:“客官,客官,菜还没上来,你们不等等吗?” 紫衣少年笑了笑,从怀中拿出一张银票,往身后一抛,刚好落在店小二手中,道:“我们去去就回,你不必担心。” 接着青衣少女如一缕青烟掠出窗子,紫衣少年像一道紫色闪电,两人一齐朝着李家府邸去了。 姜希夷抬头看了看,此刻一轮明月从天边渐渐升起,无星只有月,略显凄凉。 可外面渐渐刮起的风,似乎让这般凄凉平添了几分寒意,它卷着落叶掠过了外面的道路。 那一片叶子刚落下时,那两人刚刚飞身而去,此刻它终于落下了,那两人却早已越过了李家的高墙。 姜希夷转头,道:“我们也走吧。” 天枢点了点头,唤来店小二结账,姜希夷一个翻身便从这窗子翻了出去,而后足尖轻踏落叶,衣袖飘飘,恍然如仙,她仿佛一丝力气都没有用,是被风吹起,送到了李家大门口的。 她刚落地,李家大门就开了,从里走出的就是那紫衣少年和青衣少女。 姜希夷看清了两人的面孔,那少女艳若桃李,却冷如冰霜,一双秋水瞳中似乎浮浮沉沉着坚冰,而那少年却如同冬日暖阳,眉目带笑,叫人看了就觉得亲切。 姜希夷面上丝毫不惊讶,问道:“你们赢了?” 那少年一挑眉,道:“我们赢了,不过姑娘是何人?” 这时十三剑也刚好走到,姜希夷看了看这两人,道:“何曾尽兴?” 青衣少女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冷笑,道:“若是不尽兴的话,莫非你要同我们打一局?” 姜希夷点了点头,道:“你真聪明,听出我的话来了。” 青衣少女冷笑道:“我本是不愿和男子动手,但你却不幸是个女子。” 姜希夷道:“究竟是谁不幸,现下还不能知道。” 紫衣少年柔声道:“既然如此,你稍快些,免得又吃不上热菜了惹的不舒服。” 第33章 拾 秋日已落,天边月悬不见星,落叶飘飘。 这是城北李家门口的一条长街,茶楼和李家府邸的灯慢慢亮了起来。 按理说,没人会喜欢在这个时候出门,也没人喜欢在这样的天气出门,但从茶楼中、李家府邸中都不停走出了人,因为李洛阳败了,他们自然也要回去了。 不论是茶楼还是从李家走出来的人都发现,在这条长街中央站着两个女子,一青一白,两人都很美都很冷,但是却是不一样的美,也是不一样的冷。 路边枫树的叶子被卷下,落在了地上,铺成一片,无人踩踏,两人就在那枫叶之中站着,对视着。 那片枫叶红如血,在微弱的黄色烛光的照耀下,显的更红了,特别是此时李府还特别应景的将门口两个灯笼点燃了,在灯光的照耀下,在风的拨动下,这一片枫叶组成的地毯,仿佛有了生命,它似乎在流动着,就像血从人的身体里流出来一样。 那些刚刚出来到长街上,正准备离去的人突然都不动了,他们似乎有预感,这两位女子之间的过招,会比方才那紫衣少年同李洛阳之间精彩许多。 慢慢的,长街上的人越来越多了,那些今天让城北如同重阳那日热闹的人们,又重新找到了一件事情可以围观。 这时青衣少女解开身后的一个布囊,从里面取出了一样东西,似乎是一截木棍,接着轻轻一甩,那木棍突然变长,变成了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武器,仔细看去竟然有点像一个小花锄。 风停了,但却更冷了,寒气从地上穿透了那些枫叶升了起来,直接刺进了人骨子里。 长街满人,却依然寂寂。 没有人声,连风声都没有。 李家的人终于意识到了,门口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然为何这些要离去的客人,突然都在门口停下了脚步,不再离去。 李洛阳和李剑白父子二人不约而同想到了方才的紫衣少年和青衣少女,面上一紧,李洛阳一叹,道:“我们一同出去看看吧。” 等二人朝外走去的时候,门口已经无法再挤出去人了,李洛阳和李剑白无奈之下踩着轻功越过人,看到了那紫衣少年,也看见了长街中央的青衣少女,还看到了一个他们没想到的人——那日他们不认识的白衣少女一行人。 李洛阳稳稳迈出一步,略略抬手,正准备说些什么,那青衣女子却先动了。 她走的很慢,如同在花海之中漫步,一手轻拿花锄,莲步姗姗。 但姜希夷看到了她足下,她如同飘在这落叶之上一般,每片被她踩过的叶子都完好无损,没有折断,也没有留下脚印,她脚下那双鞋的鞋底也是干干净净,一点尘都没有,这不得不让人叹一句轻功高超,因为她若是展开了轻功,全力奔袭倒也罢了,可这青衣女子却是姗姗而来,走的极缓慢。 武功招式要练慢可比练快难上数倍。 在场大多人在武功上都是极为自信之人,此刻也不得不集体倒抽一口凉气,悄然道:“好功夫!” 姜希夷还是站在原地,但是她的右手已经稳稳握上了腰间的剑柄,蓄势待发,只待拔剑。 突然,一阵微风穿街而过,这阵风并不大,不知为何却让人觉得寒,而这种寒不是从外到内,而是从骨头里渗出来的,紫衣少年也感受到了这一阵寒意,他面上表情原本显的十分轻松,突然间就爬上了一抹错愕。 他太过自负,以至于看错了人,而这个人却刚好是他的爱人的对手。 他心里开始怪自己,却又不好出手阻止,因为他太了解他的爱人了,也是因为太了解,所以他才想去阻止。 这阵风越吹越大,将长剑两旁的枫树吹的飒飒作响,而月光洒下照耀着枫树的枝桠形成的影子,也随着这风在地上摇曳着。 这画面并不美,因为那枫树交错组成的影子就像是一只怪物的巨口,它张开了自己的嘴想要吞噬掉那青衣少女,也想吞噬掉姜希夷。 但是这画面却又很美,风吹过,撩动了姜希夷和那莲步轻移的青衣女子的衣角和发丝,两人本就很美,此刻更像画中人一般,甚至画中人都不如这两人。 青衣少女在慢慢接近姜希夷,风随着她的脚步越来越大,突然,这阵风将长街两边茶楼和李家府邸门口的灯都吹熄了。 没有了灯光,月亮更显眼,月光也更亮。 月光洒在了地上,也洒在了姜希夷身上。 一瞬间,紫衣少年握紧了自己的手,他的指甲几乎要把他手掌刺破流血,只因为他觉得更冷了,或者应该说更寒了。 李剑白却双眼发亮,他露出一丝不可置信的表情后,又紧紧看着那白衣少女,因为他是一个用剑的人,他自然知道,这寒意是如风的剑气,而这剑气自然是从那还未亮兵器的白衣少女处传来。 人在较黑的环境中,所有的感官都会灵敏起来,姜希夷也是如此,虽然这一点暗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即使在黑暗之中她也能视物如常。 现在姜希夷能听见很多,她听见了那青衣少女的呼吸声,甚至还听到了她那几乎没有的脚步声。 忽然,一阵清风掠过,那方才还远着的青衣少女已经近在眼前了。 姜希夷脚下一旋,绕至青衣少女身侧,与此同时,青衣少女突然移开三尺,将手上花锄一带,姜希夷若是不停下就直接撞上了她的花锄。 姜希夷自然知道自己的处境,腰若无骨一般向后一折,那花锄几乎贴着她的身子擦了过去。 青衣少女动作丝毫没有停顿,似乎知道这一击姜希夷必定会避过去一般,花锄看似轻轻一压,其实其中附力极大,若是碰上,几乎可以将姜希夷的腰打断。 姜希夷脚下用力,朝地上一蹬,身子一翻。 一声龙吟声伴随着姜希夷的翻身,灌入了众人耳中。 一道剑光自姜希夷腰间出现! 没人能形容能说出这一剑的速度到底有多快,似乎还不到眨眼之间,姜希夷就已经剑在手中,在场所有人从未见过这么快的剑,无论如何也是抵挡不住这突来一剑。 这一剑不是用来格挡,而是用来攻击。 青衣少女花锄压向姜希夷的腰,可姜希夷的剑也已经刺向了青衣少女的腰。 同样危险,但是不同的是,姜希夷的剑更快! 青衣少女只有收招避开,她脚下一溜,倒退三丈,脚边一片落叶都没有掠起,然后稳稳的站在那里。 姜希夷此刻也已站定身形,青衣少女看了眼她掌中之剑,剑身上的剑光竟然比月光还亮还耀眼,也比月光更冷,且剑光流动,仿佛这一柄剑是活物一般。 青衣少女此刻双眼微亮,冷傲苍白的面容,也已因为激动而泛上了嫣红,大声道:“你很好,你的剑也很好。” 姜希夷点了点头,心中也有一丝高兴,但这丝高兴并不是因为那青衣少女夸了她,而是因为那青衣少女夸了她的剑,她道:“我的剑当然很好。” 青衣少女笑了笑,道:“我现在已经有点喜欢你了。” 她冷着脸时,就已经美极,此刻笑起来更是美的惊心动魄,在月光下有如昙花盛开一般,引人神往,她的笑容确实也犹如昙花一般难得一见,因为马上她就敛了笑容,脆声道:“可是我再喜欢你,我也不想输!” 姜希夷道:“我现在也有点喜欢你了,因为你和我想的一样,我也不想输。” 青衣少女道:“既然你和我想的一样,就最好不过了。” 话罢,青衣少女手持花锄,提步纵身,向姜希夷飞掠而去,她手中花锄扬起,目标就是姜希夷! 所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姜希夷的剑就像是她的马、她的贼一般听话好用,但是真正的人,真正的王却是姜希夷。 剑是不会自己动的,动的是握剑的人。 青衣少女只要制住了姜希夷,那么及时她的剑再可怕,也不再有威胁。 姜希夷见她花锄扬起,准备点向自己穴道,脚下轻点,拔地而起,众人只觉一道白练突然飞升。 接着青衣少女手上一震,因为姜希夷足尖已经踏上了她的花锄。 青衣少女手腕一抖,花锄再是一震,这一道力确实她发出去,要将姜希夷打落的。 姜希夷却是如同她所想的,没有再在花锄上,当她手腕稍低的时候,姜希夷就感觉到了变化,她再次飞身离开,下落极慢极缓,仿佛被风吹在空中一时间不得落地。 青衣少女将花锄指地,轻轻一挥,再是一挑,将地上枫叶打向空中的姜希夷。 这枫叶极轻,但此刻却如同石子、暗器一般,从万石弓上射了出去。 姜希夷掌中剑一挥,顿时这安静的地方,只能听到几声‘噗嗤’之声。 在场诸人再次倒吸一口凉气,这白衣少女剑气竟然凌厉至此,可将树叶粉碎。 接着,只见那青衣少女袖中一道银线飞出,这银线去向又直又快,直接朝着姜希夷的身子飞去。 只一眨眼,这银线已经到了姜希夷身前。 还不待姜希夷闪身躲避,这银线突然爆散开来,化为银雨。 这银雨在月光下更为明亮,它几乎完全笼罩出了姜希夷,退无可退,进无可进。 这银线原来是一连串银星,后面的银星只要撞到了前面的,便会偏离方向,四散开来,青衣少女将其从袖中射出,看似随意,却将这银星速度、方向、力量都算计控制的分毫不差,手法之高超简直世间难寻。 姜希夷见状双臂展开,软剑一挥,剑气竟然将这严严实实的银雨震开来了,而后她腰身轻拧,身子一旋,袖风将那些散开的银雨吹开,身子快速下坠,长剑挥向青衣女子。 这些事情,不过发生在几乎一眨眼之间。 紫衣少年面色一白,几乎要大叫出声,但他却没有,因为他听见了剑入鞘的声音。 青衣少女还站在那里,身上也没有一个地方有流血。 姜希夷手上挑着一缕她的断发,道:“最后还是我赢了。” 青衣少女面上表情复杂,几乎是不能相信自己居然输了,听到姜希夷的话后,看向她,眼光更亮,道:“你果然很强,你叫什么名字?” 姜希夷道:“姜希夷,你呢?” 青衣少女道:“我叫花灵铃。” 第34章 壹拾壹 姜希夷与花灵铃的一战结束了,四下依然是寂静的,因为这些看着她们过招的人只知道她们很强,却不知道她们到底强到了什么地图,只有水平相仿的人才能看出这两人深浅。 “在下想同姑娘过一过招!” 姜希夷和花灵铃听到这句话,都朝着说话的人看去。 那说话的人是一个怀抱长剑的公子,那人就是李剑白。 李剑白见花灵铃和姜希夷两人都看过来,往前走了散步,目光如箭一般射向姜希夷,道:“我想同白衣姑娘过一过招。” 姜希夷看了看李剑白的剑,那是一柄名贵的剑,如同李剑白的身份一样,剑鞘上点缀着宝石,白玉吞口,剑柄尾端甚至还嵌着一颗珠子;然后她再看了看他的人,见他一双如同朗星一般的双眼紧紧看着她,看起来非要她答应这一战。 突然一阵‘叮当’声响起,一阵银光再次数显,数十点银星,如群蜂归巢,如百鸟投林,全部都投向了花灵铃手中的花锄——原来这花锄上竟然有吸力,机关发动后,就可将发出去的暗器全部收回来。 花灵铃手一挥,袖子一扫,将那些吸得黏在花锄上的银星全部扫入袖中,接着手上再是一甩,那花锄便又变回了一个木棍,花灵铃看了看姜希夷,点了点头后,就往紫衣少年那边走了过去。 紫衣少年牵了牵花灵铃的手,说:“我们走吧,现在菜肯定都已经上齐了。” 花灵铃微微笑了笑,道:“不急,我们等等她。” 说完后,花灵铃腰身轻转,看向了姜希夷。 紫衣少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道:“再等久一些,菜可就凉了。” 花灵铃道:“凉了也可以再热,更何况等不了多久,李洛阳在你手底下都走不过五招,你觉得这人能在她手底下出几剑?” 紫衣少年笑而不语,也不再说走,手上接过花灵铃的花锄,帮她将武器包了起来。 花灵铃和紫衣少年的对话并没有压低声音,李剑白离的并不远,更何况他还有内力加身,听得清清楚楚,他往前跨了几步,已立于长街中央,手中长剑一横,面沉如水,道:“还请姑娘赐教。” 姜希夷见李剑白右手提剑一横,站在她对面,气势已隐隐透出,便知道这一局是不得不打了。 她想了想,唤来了天枢,道:“天枢,你给我一个铜板。” 天枢笑了笑,知道她想学铁中棠那样,便直接从袖中取出了一枚铜板,递上后又站回了原处。 姜希夷接过铜板之后,将其放在手上,对李剑白道:“待会儿我将铜板抛起来,铜板落地后,我们便开始,如何?” 李剑白点了点头,道:“好。” 姜希夷道:“你放心,我会抛得高一些的。” 本来应该是李剑白来提醒姜希夷将铜板抛高一些,可现在姜希夷自己将这话说了出来,而且说的十分认真,反而有一丝好笑,但是李剑白却一点也不觉得好笑。 他紧紧地盯着姜希夷的手,他看的是她手上的铜板。 姜希夷手指一弹,那铜板就直接射了出去,还拖着一道虚影,令人看起来如同一支箭矢。 在姜希夷将铜板弹出的那一刻,李剑白长剑出鞘,他左手提着剑鞘,右手握着一柄秋水长剑。 姜希夷看了眼那柄剑的剑身,确实是一柄好剑,那一柄剑必定是经过铸造师父千锤百炼之后的得意之作,剑身如同一泓秋水,剑身上花纹如同霜花雪花,剑刃锋利,还隐隐透着一点星光。 姜希夷右手不紧不慢地握在腰间,看过方才一战的李剑白知道,她的剑就在腰间,右手更紧,再抬头看了看那枚还在空中未落地的铜板。 很快,那枚铜板快速坠地,姜希夷和李剑白都知道。 但是不同的是,姜希夷是听到的,李剑白是看到的。 姜希夷甚至已经将眼睛闭上了。 铜板落在枫叶上那一声‘啪嗒’声,对于姜希夷来说,简直如同响在耳边一样清晰清楚。 李剑白不再看铜板,而是看向了姜希夷,一瞬间怒火上心头,因为姜希夷是闭眼的,他登时便觉得自己被看不起了。 长街上又有风吹过,木叶萧萧。 姜希夷一身白衣立于长街中央,几乎要与月光融为一体。 花灵铃双眼一亮,道:“她要出剑了。” 紫衣少年笑了笑,道:“不对,她已经出剑了,她就是剑。” 剑未出鞘,剑气先出,只因为这剑气并非从剑上来,而是从人身上来,人若能发出剑气,那这人就是一柄剑。 李剑白没有等待,提剑纵身便往姜希夷处走去,快速刺出一剑。李剑白家学渊源,剑势沉稳,气度更是不凡,这一剑虽然不快,但是却蕴藏着四种变化。 他求的不是快,而是稳,而是变。 但在姜希夷眼中,他这一剑,就已经有五处破绽了,她决定用最简单的方法来接他这一招。 风渐渐大了起来。 突然剑光闪动,一道寒芒划空而来。 原来是姜希夷剑已出鞘,她这一剑如同随风出鞘,却又比风更快! 她开始动了,她出剑的速度很快,快极了,李剑白才变了一招,姜希夷就凭空刺出了五剑。 姜希夷到底又多快? 李剑白一瞬间觉得这五剑是同时刺出的一般,令他无处可躲,谁能躲得过风? 更何况,她的剑比风来的更快。 旁观者清,花灵铃和紫衣少年早已看出,姜希夷这五剑并不是要刺到李剑白,而是做一种手段,一种掩护罢了。 因为在这五剑之后的,来的是姜希夷的人。 可李剑白却连这五剑都抵挡不住,他脚下一滑,运起轻功一路倒退,脚边掠起一堆落叶。 来的再快的剑也有招式用老,力到尽头的时候,他心想只要自己避开这五剑,便可伺机反攻。 但是,姜希夷会给他反攻的机会吗? 姜希夷脚下在空中一踏,去的更快了,她整个人如同一只飞在空中的,看准了猎物的鹰,她不会轻易让目标逃离,不得手也不会罢休。 李剑白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姜希夷,心中焦急,于是一咬牙将长剑刺出。 不得不说,李剑白虽然是世家子弟,但是剑练的确实不错,他这一出手不再求稳,而是求快。 他一边倒退着,一边出剑,几剑如同骤雨落地一般,一剑接一剑,叫人眼花缭乱。 花灵铃在一边看着,冷冷道:“这人简直是自寻死路。” 这时有人不满道:“什么自寻死路,我看李公子不是反攻了吗!” 紫衣少年笑道:“他确实是反攻了,可他使的却是快剑。” 那人嘟囔道:“出快剑又有什么不好的,出快剑不是才能令对手更不好闪避吗?” 花灵铃冷笑一声,道:“若不知道对手快剑无双也就罢了,可他明知道对手一手快剑世间难寻,却还是以快剑对抗,这若不是自寻死路,到底什么才是?” 果然,李剑白几剑,一剑都没刺到姜希夷,姜希夷如同飞扬在空中的白绫一样,随风飘动,李剑白不能捕捉到风的轨迹,自然也不能知道姜希夷下一步会往哪边去,他没一剑都晚了一着。 突然姜希夷掌中剑一挥一刺,这一剑凭空刺出,往最莫名其妙的位置刺去——因为这一剑,并不是朝着李剑白去的,而是直接越过了李剑白。 接着未等招式用老,姜希夷的剑又有了不可思议的变化,她快速收剑,剑柄撞上了李剑白握剑的右手上的穴道。 ‘当啷’一声清脆之声响起。 李剑白掌中长剑落地。 ‘锵’的一声随之响起。 姜希夷剑已归鞘。 花灵铃眼力极好,才能看清姜希夷方才那一下变招,是用剑柄击上了李剑白穴道,李剑白自己却还未看清姜希夷如何出招。 他只觉手上一痛一震一麻一酸,而后右手再也使不上力,手上一松,剑就落了地。 姜希夷腰身一旋,落地站稳,道:“你方才第一招出剑,立意很好,但是却有五处破绽。” 李剑白叹了一口气,还以为姜希夷是来奚落自己,却没想到姜希夷道:“你看。” 而后她脚下一跺,那柄落在地上的秋水长剑被震起,姜希夷空手一接,握住剑柄,将李剑白方才使出的那一招使了出来,不仅如此,还将他随后会有的四种变化全部演示了出来。 李剑白此时目瞪口呆,这套剑法是李家绝学,从不外传,可这女子只一眼就看透了这剑招,实在是匪夷所思。 李洛阳此刻也紧紧盯着场中,他惊讶于这女子刚刚那一手,同时也极度自信,他不相信这一套被李家历代人千锤百炼的剑法,会有如此明显的破绽。 姜希夷道:“这就是你方才使出的招式,和随后的变化,破绽太多,你们这样看不出来,我慢慢用出来的话,那破绽就非常明显了。” 现在李剑白和李洛阳两人看的很认真,这种认真是源于不信任。 姜希夷手中长剑抬起,慢慢刺出一剑,再变化了一招,她一招一式都极慢,让人看的清清楚楚,李剑白和李洛阳两人确实越看眉间越紧皱。 旁观者清,他们看到了姜希夷说的破绽。 破绽不在多,一处便能要命,更何况,这破绽居然如此多。 姜希夷缓缓收剑之后,李洛阳抢步往上,对着姜希夷作了一个揖,道:“请女侠指教,此剑招应该何去何从?” 姜希夷想了想,道:“若能改一改就好了。” 李洛阳道:“劳烦女侠。” 姜希夷闭上了双眼,在脑内演练了一遍后,缓缓睁开,一道剑光自她眼中闪现,一股剑意自她身上透出。 而后她再度轻抬长剑,却和前两次不一样了,这一次她刺出的剑如同风一样优美,如同风一样自然,这样的剑招,这样的变化,叫人大为吃惊,细细想来却又合情合理。 李剑白和李洛阳手心已经渗出了冷汗,他们二人抵挡不住姜希夷的剑气。 这剑虽然使的慢,但却还是带着风,似乎是这风缠绕着剑一般。 最后,姜希夷长剑一挥,风吹向了李剑白和李洛阳的眼睛、脖子、手腕,两人下意识一瑟缩。 姜希夷道:“你们看明白了吗?” 第35章 壹拾贰 风停了,姜希夷将长剑朝李剑白递了过去,李剑白和李洛阳却依然沉默着,没有回话。 姜希夷再问道:“你们看清了吗?” 李剑白和李洛阳依然沉默,不仅没有开口,连点头或者摇头都没有。 因为这一剑招,他们闭着眼都能使出来,却从未想过其中有什么破绽,也从未想过,这剑招应该是这样使的。 姜希夷眉间轻皱,继续问道:“你们看懂了吗?” 花灵铃冷冷道:“你无需再问了,就算他们学会了你剑法的形式,但却远远学不会你剑法的精髓。” 紫衣少年道:“不错,你使出来的不止是剑法,还有剑意,他们没有这股剑意,就算学会了一个模样,用出来也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李剑白听了两人的话,登时要发作,被李洛阳按了下来,李洛阳眼中带着疑问,看向姜希夷,问道:“不知姑娘是在哪里学会的这剑招,在下冒昧了,可这剑招是我李家不外传绝学,方才见姑娘使了出来,实在是……” 姜希夷缓缓摇了摇头,道:“其实我没有学会你们这剑招。” 李剑白疑惑更深,在李洛阳之前开口问道:“可你方才明明使出了那剑招,连随后变化都使了出来,怎么是没学过?” 姜希夷道:“我既然能看出你剑法的破绽,自然也能看出这一招随后的变化,我并未学会,一开始只不过是在模仿而已。” 姜希夷见李剑白还未接剑,便将长剑打入了他剑鞘中,李剑白虎口一麻,长剑差点又要脱手而落,好在这次他反应过来了,将剑紧紧握在手中。 姜希夷话罢后,直接转身提步,正准备掠过人群离去,花灵铃脚下几步急走,一眨眼就晃到了姜希夷面前,道:“既然有缘偶遇,不如一起坐坐?我和我家相公在那茶楼点了一桌菜,你要不要一起来?” 姜希夷看了看花灵铃后,再看了看跟在自己身后的十三人,回道:“我们人很多。” 紫衣少年站到花灵铃身侧,轻笑道:“无妨的,现在这时节,恐怕菜也凉了需要重新下锅,不如多坐几桌,热闹一些也好。” 姜希夷想了想,轻轻点头,道:“好。” 李洛阳本还想再说些什么,只见十六人突然拔地而起,眨眼间人便掠出了人群,落在了茶楼门口,紫衣少年将姜希夷一行人请了进去后,再进了门。 还是一样的茶楼,但是位置却不一样了,这次姜希夷同花灵铃和紫衣少年坐在一起。 姜希夷坐下后,那紫衣少年提着酒壶,准备往姜希夷面前的空杯倒酒,姜希夷一手将杯子盖住,道:“我不喝酒。” 紫衣少年面上划过一次讶异,但还是轻轻将酒壶放下了。 花灵铃道:“酒是很好的东西,你为何不喝?” 姜希夷道:“红烧肉也是很好的东西,可和尚却从来不吃。” 花灵铃笑了笑,道:“但和尚是从来没吃过红烧肉,不知道红烧肉到底是什么滋味,难道你也是从来没喝过酒吗?” 姜希夷顿了顿,道:“我喝过。” 花灵铃道:“那你说,酒是什么滋味?” 姜希夷稍稍迟疑,道:“很烫,也很辣。” 紫衣少年问道:“你喝酒时,是和朋友知己一起吗?” 姜希夷缓缓道:“并非,而是我一个人。” 紫衣少年道:“一个人喝酒实在太无趣了,就如同一个人自说自话,却无人应和一般。” 姜希夷张了张嘴,又闭上,悠悠道:“没有人跟我一起喝酒,也不常有人跟我说话。” 花灵铃道:“相逢即是有缘,能成为一战的对手更是有幸,我若想当一个能提酒找你畅饮一场的朋友,不知你可否接受?” 姜希夷双眼亮了亮,转头看向花灵铃,茫然道:“朋友?” 朋友这个词,对于姜希夷来说太过于陌生。 她从来都是孤独的,即使南斗北斗十三人跟着她,她也依然是孤独的。 曾经,姜希夷不懂孤独是什么,但是后来她懂了,但她的孤独却不是无助的,也不是无可奈何的。 从未有人跟她说过,希望成为她的朋友,花灵铃是第一个人。 姜希夷迟疑道:“可是,我们并不熟悉,只是互相知道姓名,这样也能成为朋友?” 紫衣少年道:“江湖上的朋友,从来讲究的都是意气相交,有些时候只一眼,两个陌生人便能觉得对方是知己,再也不会管其他,就算另一人曾经是个混蛋,也是无所谓的。” 花灵铃神色极其认真,道:“是的,我想同你交朋友,交的是你这个人,你的名字可能是假的,身份也可能是假的,但你这个人是真的,对我而言就足够了。” 姜希夷低首不语,她知道自己在这里是待不久的,就如同一颗流星划过天空一般,一瞬间绚丽之后,天空再无波澜,而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对于她而言,也不过是流星,因为这些人注定不会停留在她生命中,所以她从来没想过交朋友,因为她根本不需要。 但有的人与人,虽然是两颗流星,可是他们却总有碰撞的时候,即使这相遇,这碰撞,只有短短的一瞬间,但是迸发出的火花,却令人目眩。 火花终究会燃尽,最后熄灭,但是碰撞的时候发出的震颤和影响,即使对于人生来说只是一瞬间,但却难以忘记,甚至足够铭刻在心间。 花灵铃在看着姜希夷,她其实不喜欢等,但是她愿意等姜希夷给她一个回答。 姜希夷抬起了头,她直接看进了花灵铃眼中,她笑了笑,一直笼罩在面上的寒霜登时破裂开来了,她说:“好,我愿意当你的朋友。” 花灵铃也笑了起来,她原本就面如桃李,真心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眉梢都带着娇媚,她点了点头,然后握住了姜希夷的手。 姜希夷手上一瑟缩,从未有人握过她的手,她觉得一阵不适应,而后便觉得暖,这暖意并不是停留在肌肤上,而是渗入了肌肤。 紫衣少年看了看花灵铃,笑道:“这位姑娘,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姜希夷道:“姜希夷,姜水之姜,夷希微之希夷。” 紫衣少年抱拳笑道:“在下雷小雕。” 姜希夷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她只是不知道能说什么。 雷小雕继续问道:“姜姑娘是从哪里来的?” 姜希夷道:“我应该是昆仑人,我的庄子在昆仑山上。” 雷小雕嘶了一声后,道:“昆仑上用剑的门派,最为出名的当属昆仑派,可姑娘的剑法却似乎并不是昆仑派门下。” 姜希夷道:“你说错了,我不用剑法,只不过是想出剑就出了,该收剑就收了,也无所谓什么套路。” 花灵铃眼前一亮,道:“你说得对极了,招式本就只是为了出招,若框死在招式之内,反倒是看不透了。” 雷小雕也是不住点头,笑道:“为这话,也当浮一大白,不过姜姑娘不喝酒,咱们就喝茶好了。” 这时候,店小二将菜都上了上来,雷小雕再叫他们添了一壶茶。 姜希夷待店小二下去后,道:“若你们想喝酒,我也是能陪你们喝的。” 雷小雕摇摇头,笑了笑,道:“你可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喜欢喝酒?” 姜希夷皱了皱眉,道:“不是因为酒很好吗?” 雷小雕道:“你知道酒最好的一点是什么吗?” 姜希夷摇头,道:“不知。” 雷小雕继续问:“你知道是什么样的人最喜欢喝酒吗?” 姜希夷继续摇头,道:“不知。” 雷小雕笑道:“觉得痛苦的人,或者背负着痛苦的回忆的人最喜欢喝酒。” 姜希夷疑惑道:“为什么?” 雷小雕没有回话,他看了看花灵铃,意思是让花灵铃来说。 花灵铃点了点头,道:“因为酒虽然不能解决任何人的任何痛苦,但是它却能让人自己骗自己。” 姜希夷仍是不解,问道:“为何?” 雷小雕道:“因为酒仿佛就是一个壳子。” 姜希夷道:“壳子?” 雷小雕道:“是的,壳子,就像是蜗牛的壳子一般,只要躲进去,就能逃避一切事情,即使外面天翻地覆,在里面的人也能丝毫不动。” 姜希夷恍然道:“原来如此。” 雷小雕继续道:“而且每当人遇到不平事时,总会觉得恨,这股恨意郁结于心间,无法消散的时候,人就喜欢喝酒,无论酒醒之后,多么的难受痛苦,可是喝酒酒醉的时候,一定是快乐的。” 姜希夷道:“所以,爱喝酒的人,定然都有一段难以忘怀故事?” 雷小雕点头道:“正是,所以你不喝酒也算是一件好事。” 茶上来了,花灵铃从店小二手上提起茶壶,先往姜希夷杯中倒了一杯,而后再是雷小雕杯中,最后才是自己。 接着举杯道:“与你这样的人成为朋友,当浮一大白,今日我以茶代酒,满饮此杯。” 话罢,花灵铃仰首一饮而尽。 姜希夷雷小雕二人亦是一饮而尽。 雷小雕突然问道:“不知姜姑娘之后要往哪里去?” 姜希夷道:“我也不知道,我与人定下了一战,时间未到,现在不过是随处走走。” 花灵铃道:“同你约战的人是谁?” 姜希夷道:“铁中棠。” 花灵铃雷小雕二人闻言面上讶异之色盖都盖不住,姜希夷问道:“怎么了?” 雷小雕道:“我们有缘见过铁中棠,他实在是一个豪杰!” 雷小雕话中带着一丝敬仰,面上敬佩之意更是浮现。 姜希夷点头道:“他确实很厉害。” 花灵铃问道:“你二人为何会约战?” 姜希夷道:“先前我两曾对过一局,我落败了,于是约定待他断剑重铸之后,再战一局。” 姜希夷说自己落败时,没有停顿,语气也丝毫未改变,她说的非常坦然。 雷小雕道:“我今日听说大旗门重出江湖,接过掌门之位的人似乎就是这一代铁姓弟子,似乎就是铁中棠,我也不晓得,他的剑铸好了没有,不过曾听人说,他入了关准备南下,不如我们一路往南走去看看?” 姜希夷点了点头,道:“好。” 第36章 壹拾叁 清晨,秋风轻掠,白雾朦胧,天地都被笼于一层白纱雾气之下。 姜希夷一行人早已离了洛阳,她要南下去找铁中棠。 铁中棠的消息不难打探,因为现在全江湖都在讨论大旗门的事情,那个没落隐于塞外的门派,重新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年轻人都不知道当年的大旗门如何英勇,中年人也早已忘记了云铁两位大英雄荡平三怪、四煞、七魔、九恶、十八寇时血染大旗的豪情。 最近茶馆酒肆中的说书先生们,从小伙子变成了老人家,因为这些老人家虽然记性不好了,但却对当年的事情记得一清二楚,说出口时,恍惚场景就在眼前一样清晰。 这一次,姜希夷不是自己一人带着十三剑行动,她身边还有雷小雕和花灵铃夫妻二人。 雷小雕和花灵铃两人虽然年轻,不过似乎在江湖中浸淫许多年,姜希夷同他们两人比起来,简直就像是一张才刚刚落了墨的白纸。 姜希夷和花灵铃两人都冷,不爱说话,但雷小雕却是一个非常好的聊天对象。 这不是说雷小雕话多,而是说他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话,而且和他聊天永远不会觉得烦,因为他似乎懂得很多东西,无论讲到什么,他都能和人聊上两句,所以这路途倒也不单调。 姜希夷自见了李洛阳后,心中就存着疑惑,李洛阳名气很大,有许多愿意帮他的江湖人,在她的概念中,他应该是一个难得一见的高手才是,可是她见到后,却觉得李洛阳武功也不过如此,于是便对雷小雕问道:“为何我在洛阳城北时,见到那么多人愿意挺身而出,为李洛阳助拳?我见他武功也不是很强。” 雷小雕听到她的话后,一怔,而后问道:“你认为,一个人如果有很多朋友,那是因为什么?” 姜希夷想了想后,道:“我不知道,但是我觉得可能是因为那个人很强吧,不是强者身边才会聚集许多的人吗?” 花灵铃道:“你说错了,俗话说古来英雄多寂寞,站在他身边的人多,那人却不一定是一个强者。” 雷小雕笑了笑,对花灵铃道:“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愿意说话了?” 花灵铃斜了雷小雕一眼,道:“我喜欢,而你管不着。” 雷小雕道:“你明明是知道我从来不回强管你,好好好,请雷夫人继续说,为何古来英雄多寂寞吧。” 花灵铃不再理雷小雕,转过头看着姜希夷,道:“因为人越往高处走时,他要舍弃的东西就越多,能跟上他的人就越少,然而等那个人发现自己身边的人几乎要没有了时,想回头又已经来不及了,他只有继续走下去。” 姜希夷点了点头,她似乎是明白了,又似乎还是不明白,她不懂为什么一个人足够强大的时候,却会没有朋友。 不过她至少明白了,为什么李洛阳会有那么多愿意帮他的朋友。 他们一行人,行路并不着急,却也不拖沓,每到一处雷小雕都会为花灵铃买来一些小玩意哄她开心,而花灵铃却会将不少东西用各种借口送给了姜希夷,花灵铃也是一个朋友很少的人,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对待朋友,所以她只能对姜希夷好,因为她也站的太高了,高到身边几乎没有剩下人,只有雷小雕。 突然风转急,将一行人的衣衫头发都吹了起来,赶路的人都选择将速度慢了下来,姜希夷一行人确实完全不受影响,即使风大雾大可却完全不能遮住他们的眼睛。 不过在这样的天气中,还继续赶着路的,却不是只有他们一行人。 他们身后响起了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和车轮滚动声,后面来的一群人必定人数不少。 姜希夷没有回头看,所以她没有看到,那马车上迎风招展的血色大旗,那面大旗是她在草原上见到过的。 可她没有看到,却不代表别人没有看到她。 “姜庄主?”这个声音姜希夷也听过,她下意识的回了一句后,转头看向了说话的人,与此同时,花灵铃和雷小雕也转过了头。 即使隔着雾气,他们还是认出来了,说话的人是铁中棠。 同时他们也看见了,那面迎风招展,不落下的血色大旗。 姜希夷这时才明白,为何大旗门的人无论到了哪里,茶馆中的人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因为只要大家看到了这面大旗,所有人都明白了,铁血大旗门的人来了。 姜希夷看清了铁中棠的脸后,就看向了他腰间。 此刻他腰间佩着一柄剑,姜希夷双眼一亮,看向铁中棠,问道:“你的剑铸好了?” 铁中棠低头看了看自己腰间的剑,左手拍了拍剑鞘,道:“对,重铸好了,断剑不再是断剑了。” 姜希夷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们何时动手比试?” 铁中棠却道:“我现在不能跟你动手。” 姜希夷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惊讶问道:“为何?” 铁中棠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到城内找地方坐坐再说吧。” 姜希夷看向花灵铃和雷小雕,两人点了点头后,姜希夷也点了点头,道:“好。” 铁中棠方才就看见了雷小雕和花灵铃二人,抱拳笑道:“许久不见。” 雷小雕和花灵铃也是抱拳回礼,道:“没想到今日在这里重逢。” 于是这越来越大的队伍,慢慢往城里走了过去。 姜希夷看见了这大旗是人扛着的,而扛旗的少年,她也是见过的,就是那日在草原上骑马飞驰的少年。 在外几个骑马的人,有男有女,年龄不一,有老有少,他们坐在马背上,背都挺的直直的,如同一座山峰一般。 这些人就是大旗门人。 姜希夷只是扫了他一眼,并没有细细打量,那人便也没管这一眼目光。 姜希夷耳力极好,听到了这马车中有三个女人,想了想应该是他们男人的家眷,其中一声音温柔娇媚的女子,轻轻道:“花灵铃和雷小雕两人我是见过的,可那白衣女子,和她身后的人都是谁?” 另一道声音柔声道:“那位姑娘我见过,她同中棠比试过,武功很强。” 第三道声音抢白道:“呀!原来就是她!我听青树说过,她是在是一个非常厉害的人物,没想到居然如此年轻,居然能让铁二哥说一声好。” 这第三道声音听起来就活泼俏丽,带着一股鬼灵精怪的意思。 那些在外的大旗门人,都有些尴尬,他们讲这些话听的清清楚楚,姜希夷自然也听的一清二楚,在背后议论人本来就是不好的事情,在背后议论人还被人听到,简直再没有比这还尴尬的事情了。 这时,一中年男子沉声一咳,马车内的声音顿时就消失了,那些女子们似乎极为惧怕这中年男子。 姜希夷听到这一声咳嗽,也往那中年男子看去,他对姜希夷拱手道:“在下云九霄,大旗门掌刑人,方才实在对不起姜庄主了。” 他这话一字一字说了出口,气息绵延,句子连贯,落地有声,马车内的三个女子也晓得了,她们的话,车外的人听的清清楚楚。 姜希夷摇了摇头,道:“无妨的。” 花灵铃拍了拍姜希夷的手,似乎是在安慰她,姜希夷侧头看着花灵铃,认真道:“我从不说客套话,是真的无妨的。” 花灵铃道:“我晓得了。” 终于,在正午时分,他们找到了一间客栈,并不大,在涌入了他们二十多人之后,就更显的拥挤热闹了。 姜希夷下马前,见那扛在少年肩上的血红大旗被风吹的猎猎作响,仿佛有话要说一般。 马车上的三个女子都下车后,少年才将大旗放好。 姜希夷很奇怪,因为这少年一路上都不太说话,可他看起来并不是一个沉默的人,他长的非常讨人喜欢,也非常健谈。 客栈不大,吃饭的大厅自然也不大,二十多人分几桌坐下,瞬间就再也没有空位了。 姜希夷花灵铃和雷小雕三人一桌,还有一个位置没人坐,是他们为铁中棠留的。 这里都是自己人,自然是说话的地方。 果然,铁中棠走了过来,三人却没有起身迎接,铁中棠一撩衣角坐了下去。 姜希夷皱眉问道:“你说不能和我动手,这是为何?” 铁中棠叹了一口气,道:“实在是有难言之隐。” 花灵铃眉心一皱,道:“长话短说吧。” 铁中棠道:“各位可知,我们为何一路南下?” 雷小雕眼珠一转,灵光一闪,道:“莫非江湖传言是真的?” 姜希夷问道:“什么传言?” 雷小雕看向铁中棠,不想错过他一瞬的反应,缓缓道:“江湖传言,大旗门这次重出江湖要对抗的是魔教,大旗门此次准备集结中原武林,一同对敌。” 铁中棠点头道:“正是,一路走来,巴山回风舞柳剑、太原帅家父子、祁连派,甚至连多年不入关的卢二郎都决定加入此行,我们一路南下是准备前往雁荡山魔教总坛决一死战的,所以姜庄主,在下并不能同你对局。” 姜希夷问道:“魔教?魔教教主是不是独孤残?” 铁中棠道:“正是,我们的行动他也是知晓的,独孤残说,他就在雁荡山上不走,我们绝无一人能伤他分毫。” 姜希夷道:“你同我比试比试,我帮你上雁荡山和他打,如何?” 铁中棠迟疑道:“姜庄主……这恐怕……” “这没什么不好的,你既然集结了中原武林的人,我也算出一份力,莫非你看不上我是从昆仑来的?” 姜希夷话音刚落,铁中棠并没有回答的时候,突然发出一声讪笑声。 笑声很轻,很讥讽,很刺耳。 姜希夷猛地转头,看向了发出笑声的人,是那个先前扛着大旗的少年。 那少年见姜希夷看了过来,丝毫不掩饰,面上的笑容更大了。 姜希夷冷冷道:“你笑什么?” 那少年敛了笑容,道:“我当然是笑可笑的事情。” 姜希夷道:“有什么事情可笑?” 那少年道:“你说你要替我二哥上雁荡山。” 姜希夷点了点头,道:“是,可这又如何?” 那少年道:“我见你年纪也不大,不到二十的小姑娘一个,你到底知不知道,独孤残是什么人?” 姜希夷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道:“我见过他,却不是十分清楚。” 在场大旗门人闻言皆一怔,铁中棠问道:“姜庄主何时见过独孤残?” 姜希夷道:“我去草原上寻你前,在昆仑山下见过,他是一个武功很高强的人。” 那少年大笑一声后,点了点头,道:“独孤残确实是一个武功高手,每任魔教教主死前,都会将毕生内力全部传给自己的接班人,独孤残内力深厚,在武林中几乎无人能比,魔教招式又奇诡精妙,你若上场,可能三百招之内就要败下阵来!” 云九霄厉声道:“云铮,不得无礼!” 原来这少年,就是铁血大旗门现任掌旗人,云铮。 花灵铃嘴角一勾,面上泛起冷笑,道:“你这么说,那我们在场的人,恐怕没有一人能击败独孤残了,连你二哥铁中棠都不能。” 云铮闻言,用力拍上了桌子,登时人便站了起来,对花灵铃怒道:“花姑娘若是看不起我们大旗门,那便先行离开便好,何必再次再多费口舌!” 雷小雕见云铮对花灵铃怒喝,面上一凝,道:“看样子,云铮云大侠是不愿同我们同坐同行了。” 雷小雕话罢后,起身立起,花灵铃也是起身,只要云铮点了点头,这两人立刻就会出去。 姜希夷看着云铮,缓缓道:“你敢同我文斗一局吗?” 云铮斜眼看向姜希夷,哼了一声后,道:“什么文斗武斗,少爷我习得可不是花拳绣腿!” 天同冷嘲道:“若我同我家庄主比起来,你恐怕连花拳绣腿都算不上。” 云铮大怒,脸上都泛起了红,这时一千娇百媚,看起来就温柔多情的女子,拍了拍他的背,轻声道:“你何必如此,这姑娘连二哥都说好,加入我们也算是一个助力。” 那女子一双白嫩的手,拍上了云铮的背,似乎将他的怒火全部拍熄了,云铮叹了一口气,他的肩膀都松了下来,转身握住了那女子的手,紧了紧后,对姜希夷道:“罢了罢了,这次是我对不住姑娘。” 姜希夷默默不语,她缓步走到云铮那一桌,从桌上的筷筒中取出一根筷子,道:“我以这筷子为剑,你可不用,也可以筷子为兵刃,你我二人相斗一局,这就是文斗。” 那女子按了按云铮的手,云铮本想拒绝,可天同在另一边,冷哼一声,道:“我家庄主为了不耽误到你们讨伐魔教的大业,都以筷子为兵刃同你文斗,你若是这都不敢应下,怎么去雁荡山?” 云铮面上一紧,双眼一瞪,一字一字道:“好,我接下了。” 他快速从筷筒中抽出一根筷子,姜希夷见状后,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了下来,她将那根长竹筷握在手中——她是以握剑的手法,握着那根筷子的。 云铮则是持刀状——他以刀对剑,见姜希夷坐下后,云铮猛地坐了下来,手上持着筷子,坐了一个起招。 姜希夷将筷子横于眼高处,双眼轻合,忽然又睁开,姜希夷眼中流光一闪,带着剑气,似是剑光。 她周身一阵冷凝,似是剑气。 门外的风吹了进来,将这森寒剑气吹向了云铮。 云铮心中一惊,面上一滞,他只觉得这剑气有如海水一半,向他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云铮知道,现在必须要出手! 只见他势如猛虎,持着筷子直取姜希夷身上,姜希夷也是刺出一剑,不过这一剑极其缓慢,极其优美,也极其自然。 像风一样优美,又像风一样自然。 云铮割不断海水,也阻挡不了风。 但他依然毫不避让,他手腕一转,要隔开姜希夷手中的筷子,可他的筷子才刚接近姜希夷的筷子的时候,只觉得手上一震,却再也靠近不了。 突然,姜希夷手上一停,云铮以为此刻她招式已经用老,便将身子一侧,这次他的目标不再是她手上的筷子,而是她的手。 他想到了,操纵着这一根筷子的,是姜希夷,将筷子击落有许多种方式,他还可以对她的手攻击。 然而,有这种想法的人很多,却从未有人能什么东西,从姜希夷手上击落,因为她的手实在是太稳了。 在云铮筷子对准了姜希夷的手,携着烈火之势准备劈下的时候,姜希夷手腕一偏,这筷子直接刺向了云铮,云铮怒喝一声,强行收招。 他的刀很利,来的很快,但是姜希夷更快。 突然姜希夷的招式有了不可思议的变化,她手上筷子一挥,云铮便觉得一阵狂风扑向了他。 狂风席卷大地之时,又有什么地方是绝对安全的? 没有。 风吹向了云铮的眼睛,云铮不得不闭上双眼,他觉得手上一轻,仿佛有沙子从指缝中流下。 很快,风停了,不过天地间那股森寒剑气却还在,云铮睁开了眼睛,他的胳膊还维持着攻势,可他手上已经没有筷子了。 但是,在他面前的桌上却还有一堆粉末,是竹子的粉末。 姜希夷将右手抬起,悬于桌面上,从她手中也飘下一堆粉末,和云铮面前的一模一样,她甩了甩手,将手上的粉末都甩感觉后,道:“你输了。” 铁中棠看了一眼云铮,他知道云铮此刻心中定然是翻江倒海,他走到云铮身后,拍了拍他的背后,对姜希夷道:“多谢姜庄主赐教。” 姜希夷轻声道:“不必了,你能否同我对战一局?” 花灵铃看着云铮面色铁青,似是觉得还不够一般,对云铮冷冷道:“你知道你输在哪里吗?” 云铮缓缓抬头,看向花灵铃,双眼中都泛出了血丝,嘶声道:“什么?” 花灵铃见到云铮这副模样,似乎觉得极为满意,眉间稍舒,道:“一个人若是想赢,就绝对不会低估自己的对手,一个人太自满,去低估别人,那他一定输的很快,死的很快。” 云铮双手紧握成拳,越收越紧,姜希夷却没看见,她点了点头,同意了花灵铃的说法,还说道:“我从来不会低估任何一个对手。” 这时,突然一个黑衣人出现在姜希夷身后,姜希夷下意识一个翻身退开,落到了天枢面前。 那黑衣人不是朝着她来的,但姜希夷却分明感受到了一阵浓烈的杀气和杀意。 他就像是一瞬间突然凭空出现的一般,如此轻功,简直近乎于邪术了。 她上下打量了那黑衣人,只见他浑身近身黑衣,连脑袋都被包了起来,似乎只露出了一张脸,姜希夷只能看得到他的侧脸,他的脸很白,几乎没有血色,似乎长年没有照到太阳。 他坐了下来,坐在姜希夷先前坐的位置上,从桌上拿起了酒壶,再拿了一个空酒杯,淅淅沥沥的倒着酒,看了不看任何人,然后仰首饮尽。 这个人实在是太奇怪了。 顿时大厅中出现了诡异的寂静,所有人都在看着这个黑衣人,没有人开口说话。 铁中棠见着黑衣人眉间带着杀意,周身缠着杀气,虽然不知他为何而来,手却不自觉的紧了紧剑。 黑衣人喝完了一杯酒后,仍然不开口,他再次淅淅沥沥的倒满了一杯酒,再次仰首饮下。 如此三四次后,云九霄心知此人来者不善,但必定需要破了面前的局,于是对他抱拳道:“这位朋友……” 那黑衣人此时刚好举杯,他听到云九霄的话,眼皮微抬,扫了一眼云九霄,眼中不屑蔑视之意溢了出来,冷冷道:“我不是你的朋友。” 他似乎很久都没跟人讲过话一样,声音嘶哑中带着一点生涩,阴沉中透着阴冷。 云九霄即使被如此对待,可面上也没有怒火,倒是云铮如同爆竹一样,一点就炸,几乎要暴起,铁中棠在他身后,抬掌按住了云铮。 黑衣人又喝了一杯酒后,没有再倒酒,他狠狠地将杯子砸到了地上,清脆的破裂声响起,与之相对的是他并不优美的说话的声音,他的话仿佛是从喉咙里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的一样,他说道:“谁是铁中棠?” 铁中棠也不抱拳,也不拱手,站在云铮身后,也是一字一字道:“我就是铁中棠。” 那黑衣人冷哼一声,似乎是看不起他一般,冷冷道:“原来你就是铁中棠。” 这时,突然门外又多出了几个人,以一长身玉立的白衣剑客,和一高大壮实的黑衣刀客为首,那白衣剑客不耐道:“你同他们废话些什么?还不快点动手!” 他长相温文,声音温润,可说出的话,却和他的外表声音反差极大。 那黑衣刀客抬手拦了拦,说:“就算我们是来杀人,也要有礼貌才是。” 他说话的声音很沙哑,就像沙子在耳边摩擦的声音,让人不喜,可他的话虽然礼貌,却也十分不妥。 黑衣刀客直直看向铁中棠,对着他作了一个揖,而后道:“你们好,我们是来杀你们,要你们的命的人。” 第37章 壹拾肆 云铮闻言怒喝道:“你们都是什么人!装神弄鬼干什么!?” 那黑衣刀客作揖之后起身,听到云铮的话,面上露出疑惑,还歪了歪头,似是不解,道:“真是没想到这位小兄弟年纪轻轻就耳背了,我方才不是说的清清楚楚,我们是来杀你们的人吗?” 花灵铃才一声冷笑,话还未出口,那白衣剑客便不耐道:“你跟他们啰啰嗦嗦干什么,人到底是杀不杀的?” 黑衣刀客笑道:“杀,当然杀,而且要杀干净,一个都不留。” 白衣剑客道:“那还不快点动手?你到底要不要进门?” 黑衣刀客抬起手算了算屋内的人,疑惑道:“这不太对。” 白衣剑客问道:“你又有什么毛病?” 黑衣刀客道:“这并非是我有毛病,而且这屋内的人数不对,大旗门的人怎么多出了这么多?” 众人闻言便知,这一群人,是冲着大旗门来的。 铁中棠朗声道:“敢问各位是从哪里来?” 在大厅内的黑衣人,哑声道:“从雁荡山来。” 众人瞳孔一缩,从雁荡山来,那么自然就是魔教中人。 铁中棠道:“我与你们教主约战雁荡山,眼下时间未到,你们这是何意?” 白衣剑客双手抱于胸前,道:“教主现在想杀了你们,就杀了你们,屁话这么多干什么!” 这人说话总是让人觉得,他在着急赶时间,虽然眼下他确实也在赶时间——赶着杀人。 黑衣刀客道:“你们这里是不是有许多人,不是大旗门门人?” 黑衣刀客虽然说话声音难听,却总是慢慢的,不慌不忙。 花灵铃冷冷道:“莫非我们不是大旗门门人,你们就能让我们出去?” 黑衣刀客摇了摇头,面上极为难一般,道:“这当然是不行的,不仅你们,这楼里也不能有一个人活着,我教杀人,从来都是清场。” 雷小雕脸上常见的微笑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冷笑,他出口也冷言冷语,他说道:“到底是谁被谁清,你能看明白?” ‘铮’的一声,白衣剑客反腕从背后将长剑拔出,道:“我们杀杀看,不就知道了吗?” 客栈之内气氛一凝,突然老板小二和其他客人,都从台下、桌下、凳边取出兵刃,十几人一齐朝着那些人扑了过去,想将所有人都劈成肉块。 那黑衣人依然坐在凳子上,动也不动,他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其他人,眼神茫然的看着前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怒吼声,兵刃声,一齐发了出来,不过几个呼吸,就只剩下了惨叫声。 黑衣人将双眼一闭,发出了一阵大笑声,后道:“差不多了。” 他说话的声音不好听,他笑起来就更不好听,那种声音就像是刀片在刮墙的时候发出的,刺耳难受。 姜希夷面色凝重,她鼻尖缠绕着厚重的血腥味,眼前看见的是血流入土的场景,她的右手慢慢放在了腰间。 黑衣刀客和白衣剑客带着那些人抬腿跨过了门槛,白衣剑客手腕一抖,将长剑上的血都抖落,右手提剑,双眼冷冷一扫,扫过了所有人,姜希夷在他眼中看见了血光。 有一种人对血有别样的感觉,血不能让他感觉到害怕,只能让他感觉到兴奋,见到了血他也不会停手,他只会杀的更多,这个白衣剑客,显然就是这样的人。 黑衣刀客这时依然在微笑,他的笑如同清风拂面一般温柔,但他说出的话,依然让人觉得不舒服,他说道:“各位看见了,我们不仅是进来了,还杀了人,既然杀了人,各位就一个都别想活着走了。” 姜希夷下意识看向了铁中棠,铁中棠手松开的云铮,另一手握上了剑柄,铁中棠道:“既然如此,我等亦是无惧,动手吧!” ‘锵’的一声,铁中棠手中剑出鞘。 ‘啪’的一声,云铮将桌子掀起,丢向了门口。 而后那黑衣人,突然向后滑去,身子几乎要贴在墙壁上。 突然,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飞刀,那柄飞刀向铁中棠射了出去,势如闪电,于此同时,他右手上又多了一条鞭子,这鞭子如同毒蛇一般,他手一挥,鞭子也是抽向了铁中棠。 姜希夷眼看着那飞刀就要刺中了铁中棠面门时,只听得‘叮’的一声,而后铁中棠一个箭步,如风一般扑向了黑衣人,再是‘当’的一声,飞刀落地,那黑衣人身子也落地了。 铁中棠的剑很快,花灵铃都没看清楚,他到底是怎么出剑,怎么收招的,但是姜希夷看清楚了。 她看清楚了铁中棠出剑,收招,干净利落,一丝都不拖泥带水,甚至这短短的一瞬间,他还变了招。 他手腕一抖,便是一招,招式变化莫测,如风似雾。 他杀了这人,剑刺的并不深,但却有效,因为这一剑一割,便将人死穴大脉完全割断了。 铁中棠提剑站在黑衣人面前,他手上的剑上染着鲜红的血,血从剑尖上缓缓滴下,黑衣人一脸不可置信,双眼中的神采慢慢暗淡,他断断续续地说:“原来……死是……是……这种感觉。” 他终于是没了气息,铁中棠看向了那黑衣刀客和白衣剑客,这两人却一点反应都没有,似乎这黑衣人不是他们的同伴。 黑衣刀客先开了口,他说道:“既然你们如此厉害,看样子,我们得用些非常手段了。” 非常手段。 众人想到的第一点,就是下毒。 花灵铃先发制人,袖中飞出梅花针,打向门口,她的暗器用的很好,又快又准,噗嗤几声,门口又多了几具尸体,但其他人却不见了,谁都知道他们并没有走,他们踩着轻功散开在这客栈中。 一瞬间,姜希夷就明白了,铁中棠的剑,让他们感受到了威胁,他们选择不正面冲突,他们是来杀人,却不是来被杀的。 狼要杀羊的时候,并不会直接就扑上去,他们会耐心的等待,等待紧张的猎物慢慢将自己的耐性耐力全部磨掉,然后他们再出手,必定一击即中! 但他们真的是狼,而铁中棠一行人,真的就是羊? 突然,客栈中一丝动静都没有了,连风声都能听的一清二楚,如果没有地上的尸体和血,刚刚事情如同梦一般不存在,不过这梦也是一场噩梦。 所有人都站在原地,大家都没有动作,因为大家都在凝神细听。 现在那些人不会擅自进来,因为这是找死。 屋里的人也不会随意出去,因为那也是找死。 于是双方就如同拔河一般,现在出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谁也不能制服住谁。 敌在暗,我在明,更是要小心判断敌人的位置,而这判断,依靠的就是脚步声。 铁中棠眼中精光一闪,他听见了,也听清了那些人的位置! 铁中棠脚下一跺,身子如同从万石弓的弓弦上射出去一般,直接翻身上了二楼。 在这里有五个人等着他。 他身形未定,这五个人便从五个方向扑了过来,他们手中的兵器也刺向了铁中棠,他们手中有剑、有刀还有钩。 铁中棠身形一晃,眨眼间便从五人的包围中晃了出去,而后剑光与人影齐飞,他一剑便使得五人兵器落地,而后手腕一抖,招式大变,剑法犀利,其急如电,铁中棠手中长剑已转了开去,斜削直刺,刹那间攻出五剑,他剑法平实,毫无新奇巧妙,但运剑速快,实在是难得一见。 接着铁中棠停下了动作,因为这五个人已经死了。 他们喉咙上分别有着一道血痕,一剑致命。 他们想错了,铁中棠不是羊,而是翱翔于天空的鹰,伺机而动,一击必杀 在铁中棠从楼下飞起时,楼下也已经战成一片,那白衣剑客突然出现在姜希夷面前。 他没有立刻动手,他感受到了姜希夷的剑气,他在掂量着,这人到底几斤几两。 姜希夷看向白衣剑客,皱眉道:“出剑吧。” 白衣剑客冷冷一笑,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姜希夷腰间软剑突然出鞘,毫无征兆。 剑风划过了白衣剑客的喉咙,剑锋划破了他的衣服。 白衣剑客面上一紧,一言不发脚下一溜,倒退五尺。 姜希夷不动声色,提步纵身,眨眼间,又出现在了他面前,姜希夷向着他手臂刺出。 白衣剑客看似退无可退,面上却不慌不忙。 突然他从腰间,也抽出了一柄软剑,这一柄软剑比姜希夷的看起来软了许多,说是剑,更像是一条鞭子。 白衣剑客带着冷笑,挥舞着这条软剑,缠上了姜希夷的剑。 姜希夷眉头微皱,她不是觉得这人多难摆脱,她只是觉得这人的剑要缠上她的剑,她内心不喜而已。 白衣剑客手上一紧,他那条软剑牢牢紧住了姜希夷的剑,此刻他右手长剑再是一挥,对准了姜希夷胸口刺下去,他突然觉得很兴奋,因为他要见到一副他认为最美的景象了。 剑光是美的,血溅出来的时候也是美的,剑染上血的时候,对他而言,简直是美极了。 姜希夷右手一晃,白衣剑客突然觉得手上一麻,虎口都要裂开,身子只觉得算账,左手完全失去了力气,那软剑便脱手而出。 姜希夷右手再是一挥,她这一招去的一点都不快,比起铁中棠,这一剑简直是慢极了。 但她这一剑,剑气纵横如狂风,剑势倾泻如海水,剑芒一点如寒星,剑光一道如飞虹! 白衣剑客右手招式未老,喝了一声,强行变招,他知道,这一招如果再按照先前剑路走过去,必定会碰上她的剑,他心中却是不敢,决定剑走偏锋。 他心中不敢,那便是输了。 姜希夷察觉到他的意图,手上的剑突然划空而来,白衣剑客只觉得眼前一道白光闪现,而后‘叮当’两声,他的剑断了——那柄长剑,和那柄软剑都断在了地上。 姜希夷手上一抖,长剑一展,将缠在软剑上其余的部分都抖落了。 白衣剑客一咬牙,右手一甩,将短剑砸在了地上,再是一挥,他袖中爆射出二十七点银星爆射而出,势急力猛。 这银星翻着蓝光,显然是淬了毒。 花灵铃余光一扫,大惊出声:“暴雨梨花钉!” 暴雨梨花,出必见血,空回不祥;急中之急,暗器之王。 江湖中死在这暗器下的人无数,至今还没人能闪避得开暴雨梨花钉。 二十七枚梨花钉同时绽放在姜希夷身前,离她身子近在咫尺。 花灵铃的面色一瞬间变成了灰色,几乎要扑过去,雷小雕见状死死拉住了花灵铃。 第38章 壹拾伍 漫天星光,一定是一副很美的景象。 现在也是银星闪烁,但没有一个人觉得美,大家手上的动作不自觉都停住了,他们所有人都在目不转睛的看着那一蓬如流星划过一般的银光。 暴雨梨花,急中之急,来势之猛绝非言语所能形容。 从来没有一个人能成功避过暴雨梨花钉,更不消说,是从如此近距离发出的暴雨梨花,姜希夷听到了破空声,刚看清时,脚下还没来得及动作,那二十七枚银星就近在身前了。 白衣剑客脸上已经狰狞的笑了出来,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双眼带着贪婪的目光看着姜希夷的剑。 他是一个用剑的人,也是一个杀人的人,他的剑当然不会差,而那一柄软剑却在他眼前活生生斩断了他两柄剑。 白衣剑客知道那柄剑是一柄好剑,他想得到那一柄剑。 最好的办法就是杀了这柄剑现在的主人。 突然,一块白布出现在银星和姜希夷之间,白布一卷,银星依然穿布而过,但却因为这一层布速度稍稍减弱。 姜希夷轻啸一声,脚步点地,身法展开,冲天而起,众人只见一条白影突然掠起,而后是一蓬银星穿过。 而后‘叮叮叮叮’二十七声急响,有如暴雨打墙,这二十七枚银星已经打入墙内,完全没入,墙上只能看见二十七个小孔,似乎还隐隐发着蓝光。 接着一条人影急速坠下,待那人身形站稳后,衣袖飘飞,众人心中长舒一口气,白衣剑客脸上的表情瞬间凝滞住了。 他想过许多种姜希夷中了暴雨梨花钉后脸上的表情,以及她会以什么样的姿势死去,但那一瞬间,他从没想过,姜希夷还能活着。 可这结局确确实实的摆在了他面前,姜希夷还活着。 所有人都在心中暗暗赞叹,姜希夷身法快逾飞鸟,身姿轻似落叶,轻功之高难以想象。 花灵铃方才发动了花锄上的机关,希望能吸附住暴雨梨花钉,可是那暴雨梨花钉依然直直的像姜希夷射去,即使她面上已经不见一点血色了,但她还是瞪大了双眼看着,她认为姜希夷一定有办法躲过,即使从未有人能躲过这暗器之王。 待到姜希夷真的安然无事后,花灵铃腿上几乎要软掉了,她一撑花锄后,脚下全力踩着轻功,挣脱了雷小雕,扬起花锄,脚下轻点,一击压上了白衣剑客的右肩。 即使心中盛怒,花灵铃一招一式依然轻轻悄悄,加之白衣剑客心中大惊,丝毫没注意自己身后已有人攻了上来。 忽然,他感觉右肩一沉,接着右肩传来了一阵撕心裂肺的疼,他听到了一阵声音,如同他没听错的话,那应该是他骨头断裂的声音。 白衣剑客毫无准备,加之花灵铃这一击有如风雷,竟直接将他按在了地上。 右肩骨裂,白衣剑客却连哼都没有哼一声,不仅如此,他居然还大笑了出来,他笑的越来越大声,突然他口中汨汨流出了鲜红的血,血流个不停,可他依然没有停下大笑。 血几乎要覆满了他一张脸的时候,笑声戛然而止。 他死了。 客栈中一片寂静,因为来的魔教中人,几乎都死光了,唯一那个黑衣刀客奔了回去。 这时,外面突然下起了雨,这雨太的来突然了,毫无预兆。 雨水冲刷着大地,洗去了那些慢慢渗入大地泥土中的鲜血,却洗不掉这里曾经发生的事情。 姜希夷侧头看向天枢,对他点头笑笑道:“方才多谢了。” 天枢展颜道:“没什么,不过是护主罢了。” 天枢衣衫却了一块布,破口整齐,似乎是用剑劈下的,稍稍挂丝,又像是徒手撕开的。 方才那块稍稍笼住了暴雨梨花钉的白布,就是天枢的一角衣衫。 花灵铃快步走到姜希夷身边,眼光扫过她身上几次后,舒了一口气,心才真正放下,她没见到姜希夷身上有中了暴雨梨花钉,姜希夷身上也没有一个伤口,花灵铃轻轻道:“你没事就很好,没事就很好。” 姜希夷将软剑归鞘后,一手轻轻覆上花灵铃放在她肩头的手,拍了拍,道:“我没事,无需担心。” 铁中棠翻身从二楼上下来,看向云铮和云九霄,道:“一个人都没有了。” 云铮怒道:“既然魔教不讲信用,咱们直接杀上雁荡山好了!” 云九霄道:“此事还要从长计议,不要太过草率。” 云铮道:“眼下还要从长计议?敌明我暗,若是咱们能突发奇兵,打个魔教措手不及也是好的。” 铁中棠拍了拍云铮,道:“魔教不讲信用,可我们不能,大旗门从来坦坦荡荡。” 云铮咬了咬牙,点了点头,也不再说话。 姜希夷道:“铁中棠,不知我方才的提议,你觉得如何?” 铁中棠看向姜希夷,沉声道:“姜庄主一定要我的剑?” 姜希夷点点头,道:“是,我一定要你的剑。” 铁中棠稍作思索后,沉吟道:“不知姜庄主对上独孤残有几分机会?” 姜希夷道:“问题并不是有几分机会,而是能否把握住机会才是,若能完全把握住机会,即使这机会只有一成也就够了。” 铁中棠点了点头,道:“受教了,不知姜庄主能否把握住机会?” 姜希夷嘴角一勾,笑道:“对于机会,我一向非常珍惜,而且从来不会错过。” 铁中棠看着姜希夷的双眼,姜希夷并不躲闪,直视上去,一瞬之后。两人都轻合双眼。 铁中棠道:“姜庄主真的要上雁荡山一会独孤残?” 姜希夷道:“我说话从来都是算数的,先前在塞外草原时,我同你说过,若是之后你有事难做,我力所能及,必定会助你。” 花灵铃行走江湖有些时日,自然是知道独孤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她准备上前拉住姜希夷,叫她将话收回,却被雷小雕拦住了。 花灵铃双眼一横,看向雷小雕,一掌拍上了他的手臂,准备推开他,然而气力却全被雷小雕卸下,花灵铃道:“你拦我作甚?” 雷小雕道:“你应该十分了解我。” 花灵铃道:“我当然十分了解你。” 雷小雕道:“你了解我,就应该知道,我当姜姑娘是朋友。” 花灵铃知道雷小雕要说什么,她还在雷小雕手臂上的手轻了轻,道:“我当然知道,你心中已经当她是朋友了。” 雷小雕道:“既然如此,你应该知道,我从来不会拦着朋友真心想做的事情,也不想让别人拦着她。” 花灵铃侧头直视雷小雕,道:“你怎么知道这事是她真心想做?” 雷小雕道:“你认为,这世上有几个人能强迫她去做她不想做的事情?” 花灵铃眼光微转,看向了姜希夷的背影,见她一身白衣傲然而立,背后挺得直直的,仿佛她就是一柄剑,一柄无论如何,都不会被折弯的剑。 花灵铃放下了手,轻声道:“你说的对,是我想错了。” 这时姜希夷察觉到了自己身后的目光,她转过头,刚好同花灵铃目光交错。 花灵铃看着姜希夷,点头一笑,姜希夷也轻轻点了点头。 铁中棠道:“既然如此,姜庄主你凯旋归来时,铁中棠双手将佩剑奉上便好。” 姜希夷转过头来,看着铁中棠,道:“不用,我喜欢自己亲手拿到,到时你我拔剑再战一场就好。” 铁中棠点了点头,这事就这么定下了。 再过五日,就是当初铁中棠与独孤残定下的雁荡山之约。 铁中棠届时率领大旗门下,和一同集结的江湖侠客,在雁荡山总坛与魔教一战,姜希夷上雁荡山巅同独孤残决斗。 姜希夷记住了时间和地点后,便跟着花灵铃雷小雕走了,他们两人到时也会上雁荡山,这几日要养精蓄锐。 魔教教徒人数众多,又擅毒计,与之对抗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和姜希夷一样躲过暴雨梨花钉。 花灵铃紧紧跟着姜希夷,他们一行人到了另外一家客栈坐下时,花灵铃从自己头上取下了一根素白玉簪,这根簪子姜希夷从未见她取下过,簪头雕成了一朵花的样子,花蕊一点红,却不是染上的颜色,而是本身的样子。 花灵铃将簪子递向了姜希夷,道:“这根簪子算是我们家的幸运符,这么多年护着我们家的人走过了许多风风雨雨,几日后,你要上雁荡山,你戴着它上去吧。” 姜希夷一愣,不知道该拒绝,还是该接受。 雷小雕见状,一笑,道:“你居然舍得将这根你宝贝得紧的簪子取了下来?” 花灵铃神色认真道:“因为它曾经对我而言是重要的宝贝,但是现在,虽然它依然重要,却不是最重要的了。” 姜希夷闻言双眼放出了光芒,她伸出手,接过了那根白玉簪。 花灵铃看着她伸过来的手,笑了笑,道:“我替你戴上它。” 而后,花灵铃绕到姜希夷身后,将这根簪子轻轻插入了她发间。 第39章 壹拾陆 五日后,晴,黄历上写着宜出行、动土,忌安葬、祈福。 秋,晚秋,晨,清晨,风起,尘飞扬。 霜露未散,一行人就上了雁荡山。 雁荡山中异常宁静,丝毫都不像是魔教的总坛,一行人在上山路上,居然也没有遇见哪怕是一点阻挡。 如果不是看不见他们脸上凝重的深色,反而让人觉得他们不像是准备去讨伐魔教,像是去秋日采风。 太阳从东边远远升起,被云层遮挡住了,叫人看不清楚。 清晨新鲜的阳光,铺满了雁荡山,却驱不走这山上残留着的昨夜的寒气。 路边的野草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光,显的异常的可爱。 这些草会反光不是因为露水,而是露水结在上面的霜,不但冰冷,而且尖锐,锐利的就像是一枝枝小箭。 山路上,清风中。 秋风比起冬风稍显缠绵,比起春风又显得冷冽,此刻风带着草木上蕴含着的寒气,吹向了众人。 这风不如刀,却比刀更冷。 愈往山上,风越急。 一行人的衣袖、斗篷都被这风吹了起来。 上山的队伍壮大了许多,之前铁中棠邀请的江湖人都来了,这些人有中原成名的大侠,还有隐居关外多年的高手,铁血大旗一号召,这些彼此只听过名字的人,就一齐聚集到了雁荡山下。 其他人姜希夷都不认识,可有一人却是她的老熟人,那人就是帅一帆。 现在的帅一帆,跟当年相比似乎并没有多少差别,不过他的眉毛和头发黑多白少。 他依然羽衣高冠,依然背影苍凉,依然带着那一柄剑——那一柄不知道多少年前,姜希夷看着他将它拍入地中的剑。 不过,这一次他是背负剑,而不再是放于手中或是旁边。 帅一帆还不认识姜希夷,但却已经听说过了,才见过面时,帅一帆仔细盯着姜希夷的人看了一晌后,道:“在下曾经听说,月前有个姜姓白衣女子在洛阳城北同一青衣女子过招,在场江湖侠客围观,无一人不赞叹,称那女子剑术可谓一剑惊天,不知是不是阁下?” 他的目光依然如剑一般锐厉,却不如当年那样厉害,多了一分锋利,少了一分沉着。 多年后的帅一帆像一柄归鞘的宝剑,只要亮出一截,便光彩夺人眼目,现在的帅一帆是一柄出鞘的名剑,他站在那里,就带着一种威胁。 姜希夷颔首回道:“正是在下。” 帅一帆纵声大笑,道:“果然是你!老夫从来不会认错人,你如此年纪,有如此境界,实在是难得!” 姜希夷抱拳道:“多谢帅前辈称赞。” 帅一帆敛了敛神,后道:“哦?你知道我是谁?” 姜希夷觉得这对话似曾相识,点头笑道:“我当然知道你是谁,你就是帅一帆。” 帅一帆凝神道:“不错,我就是帅一帆,敢问阁下高名。” 姜希夷直视帅一帆射来的目光,道:“我叫姜希夷,从昆仑山鸿蒙峰太玄庄来。” 帅一帆点了点头,道:“今日若是你上山去寻独孤残,我也就放心了,若不是大事在即,老夫倒想同你过招一局,我太多年没有对手了。” 他说完后叹了一口气,话中的寂寥很少人能懂,一阵秋风吹过,也化不开那能抖落山上秋叶的叹息。 姜希夷认真道:“以后自然会有机会。” 帅一帆道:“对,以后自然会有机会。”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看好,姜希夷同独孤残的一战。 大旗门早已放出话,与独孤残一战的并不是掌门人铁中棠,而是一个叫姜希夷的女子。 姜希夷是谁? 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清楚。 所有人都觉得大旗门是在自寻死路。 突然有人提起,当初那个被江湖人冠以一剑惊天之称的姜姓白衣女子,大家开始猜测着,姜希夷究竟是不是那女子,她到底有多强? 洛阳、兰州、苏州、金陵,这些富庶的地方大小赌场中,早已摆开了赌局,压姜希夷胜的赔率甚至已经到了一赔二十。 没人看好她。 花灵铃拉着雷小雕丢了五千两金子压在姜希夷胜上,引来了一群人在心中暗暗嘲笑。 到了路口,一左一右两条路,一条是众人走的,上魔教总坛的路,而另一条,则是姜希夷走的,直通山顶,寻独孤残的路。 花灵铃拉了拉姜希夷的衣角,看了她一眼,却没说话,姜希夷回首也看了看花灵铃,点了点头。 接着花灵铃收回了手,姜希夷转过了头,两人分别踏上了两条路。 此刻雾起。 魔教总坛不在雁荡山巅,在山巅的一向是魔教教主的居所。 姜希夷一人,轻装快马,赶上了山巅之时,远远便看到,松柏间隐隐约约透露出了一点房屋的影子。 等她走进时,发现此处似乎是一座院子的一侧,黑黝黝的墙立在这里,隐隐让人心中不安。 姜希夷沿着墙绕了绕后,终于是发现了正门。 不过这正门却不能说是门,因为此处就像是一个广场,面朝悬崖。 在广场中,有两个人,姜希夷一眼就看到,坐在椅子上的那个人是独孤残。 此刻独孤残一身黑衣,眉宇之间带着一股傲然,看见来人是姜希夷时,他眼中露出了一丝奇怪的笑意,转瞬即逝。 他的黑衣被风稍稍吹起,在衣服的映衬下,脸更显苍白,和姜希夷的蓄势待发不同,他似乎毫不在意一般,还伸了一个懒腰。 姜希夷翻身下马,她脚步极轻,一身白衣踏在雾中,恍惚雾气凝成的人。 独孤残道:“你来了。” 姜希夷道:“我来了。” 独孤残道:“你本不该来。” 姜希夷道:“可我还是来了。” 独孤残讪笑道:“你来了只有一条路。” 姜希夷问道:“是什么?” 独孤残笑道:“死。” 姜希夷皱眉不答,独孤残弹了弹身上的衣服,道:“你一定很疑惑,本座为什么会这么说。” 姜希夷依然没回答。 独孤残放下了手,穿过雾气,目光刺向姜希夷,不屑道:“因为本座手下从来不留活人,而你连杀人都不敢。” 姜希夷手上紧握成拳,冷冷道:“但是我今天可以杀你。” 独孤残道:“哦?你为什么要杀本座?” 姜希夷道:“因为你是恶人,我只杀恶人。” 独孤残冷笑道:“可对于本座来说,你们才是恶人。” 他又叹息道:“罢了罢了,原本在昆仑山下时,本座就想过,你我之间必定有一战,却没想到是今日。” 他挥了挥手,叫他身边的那人下去,姜希夷这才将视线移开,看了看一直在独孤残身边的那人。 那人几乎已经不能说是个人了,他的脸被刮花,一只手断掉了,左腿也被割断,绑着一根木头充当着假腿,身上□□在外的肌肤伤痕累累,即使是姜希夷也不禁大吃一惊,不知道他究竟遭遇了什么。 独孤残见到姜希夷在看那人,展颜笑道:“你一定在想,这人是谁对不对?” 姜希夷还未回答,就见那准备离去的人,浑身一震,之后止不住的缠斗,独孤残见到他如此,脸上笑意更深,道:“也许你知道他的名字,也许你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就是柳呈。” 柳呈,当年的点苍四剑之一。 他已经消失在江湖上多年,人们都说,他已经死在独孤残手里了,谁能想到柳呈在这里? 就算见到这人,恐怕也想象不到他就是当年引得满楼红袖招的柳呈。 柳呈听到独孤残说出了他的名字后,口中发出呜咽之声,似乎是想说话,却又说不出口,他浑身颤抖着,姜希夷从他身上看出了害怕、愤怒。 独孤残一瞥过去,道:“本座记得,方才叫你走了?” 突然,柳呈收声,一步一步慢慢腾腾的往下走,他似乎非常惧怕独孤残。 姜希夷皱眉问道:“你将他怎么了?” 独孤残道:“就像你看到的那样,或者你想自己体验?” 姜希夷眉头锁得更深。 独孤残道:“将你的剑□□,我从来不会杀没有准备的人。” 这句话他说的很认真。 但这句话是不是真的? 这句话绝对不会是实话,绝不会。 他在说谎,这句话,不知道骗了江湖上多少人丧命与他之手。 姜希夷凝视着他,道:“不必。” 独孤残道:“你真是一个有趣的人。” 话罢,独孤残从椅子上起了身,与此同时,姜希夷脚下一溜,就到了这圆形广场的边缘。 独孤残拿起了他身边的剑,脚下一跺,人已腾空,几个呼吸,一个起落之后,独孤残人已到了与姜希夷相对的另一边。 两人剑未出鞘,但这广场之中已经剑气激荡。 即使相隔不近,两人视线相对,一直看着对方,两股剑气就在这天地之间冲击对抗着,若此刻有任何一人闯入了这里,那人只能死。 现在日头比方才悬的高多了,但这广场之中的雾气却愈来愈重,风吹不散,太阳驱不走,这雾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金色的阳光穿过雾气照耀下来,似乎一柄利剑穿云落下。 姜希夷和独孤残两人同时动了。 他们在绕着这广场的边缘,用着几乎同样的速度,缓缓走动着。 第40章 壹拾柒 姜希夷和独孤残两人绕着广场的边缘,缓缓走动着,两人每一步的步伐距离,一模一样,不会多一寸,也不会少一寸。 两人的速度也一模一样,不会快一步,也不会慢一步。 雾气凝固,甚至像絮一样浮在空中。 一阵寒风吹过,越吹越大,一股寒意弥漫在天地之间,寒到了人心中。 姜希夷一向轻的脚步声,此刻就算是独孤残也听不见了,她整个人似乎御风而行脚不沾地足不沾尘。 独孤残却是与她相反,他每一步脚步声都清清楚楚的回荡在这广场之上,直入姜希夷耳鼓。 两人都极度谨慎,也极度认真。 剑虽未出鞘,可人已出鞘。 他们如同两支被放于弓弦上的箭,何时弓弦被崩到最紧的时候,就是出手的时候。 突然,两声龙吟几乎同时惊现,蓬勃剑气冲霄而出,掀的两人衣袖飘飞,而后一道飞虹划空而来。 这剑光比月光还冷,比月光还亮,先动的是姜希夷! 她手中剑斩断了凝固的空气,剑气绞碎了飘浮的雾气。 姜希夷看似信手一挥一刺,一瞬间,她已经刺出了十剑,这十剑似乎是同时刺出,而且是从不同的方向朝着独孤残刺了出去。 这一招同之前昆仑山下天枢对海大少使的极其相似,但这不是姜希夷跟天枢学的,而是她教天枢的。 她用的比天枢更好。 这十剑一样的力道,一样的凌厉,一样的令人害怕,如同十道风同时卷向了独孤残。 这十剑完全封住了独孤残任何的动作,他只要有所动作,必然就会挨上一剑,不过即使他没有动作,他依然会被刺中。 寒气已经迫上了独孤残的眉睫,他眉毛一挑,面上不露苦恼神色。 几乎就在姜希夷出手的同时,独孤残手中长剑一挥,一道剑虹携千钧之力,飞向姜希夷。 这一剑不带任何声音,异常的诡异。 明明这一剑来的并不如姜希夷的快,姜希夷却看不清这剑的剑身。 江湖上从未有人在独孤残动手时,看清楚过他的剑身。 因为他的剑刚到时,人就倒下,剑也已经归鞘。 这时他手上招式未老,挥剑挑剑,一息之间,便破了姜希夷五剑。 姜希夷双眼凝视着飞来的剑虹,目光化为剑锋,手上剑锋去的比目光更快。 她手腕一转,手中剑直直迎上了那一道剑虹。 这一招看似是守势,实际却为攻势。 与独孤残相搏,她不愿化守势,因为只有抢攻才能用剑划出一条路。 姜希夷手上一震,这一剑,终究她还是接住,且还了一击。 她只觉喉头一紧,而后腥味泛上,她嘴角一道鲜血渗出,姜希夷抬手擦了擦,独孤残这一剑附力太深,姜希夷强接下后却受到了内伤。 独孤残虽然挑破五剑,却依然被刺中了两剑,因为她的剑,来的实在是太快了,一息之间,独孤残能挑破五剑避过三剑已经是极限了。 姜希夷一剑刺中了独孤残右肩,一剑划破了独孤残颈间。 独孤残摸了摸脖子上的伤口,面色一紧,反腕一挥一挑一刺,三剑同出,再是一挥一刺,又出四剑,七剑来的很快,几乎让人没有退开的功夫,来的又很慢。 这七剑看似平实,似乎是最基础的剑法,可姜希夷只一眼便知道,其中蕴藏的变化,简直叫人瞠目结舌,只要中了一剑,便会被这七剑合力搅碎。 姜希夷轻啸一声,足不点地,腰身轻转,腾空而起,不过一个呼吸,她就已经退开六丈,而且还未落地。 她身后是独孤残的七剑,这七剑剑气凝练,柔中带刚,有如七道白练在空中缠向姜希夷。 突然,姜希夷回身一挥,剑气有如银河倾泻而出! 一阵狂风纵横,瞬间便吞噬了这七道白练! 姜希夷落地后,脚下一溜,再退了三尺,身形已然站定。 独孤残脚下狠狠一踏,他脚下的青石板瞬间裂开,人如箭矢一般冲天而起,那些裂开的青石板无一不飞向姜希夷。 随后而来是独孤残本人! 他已人剑合一,剑在心中,也在手中,人就是剑,剑就是人。 刺向姜希夷的是一剑,却也是两剑! 姜希夷脚下站定,不再闪避。 右肩中剑,独孤残的右手不再似以前一般灵活,现在他握剑的手是左手,他的左手却比右手更快,更狠,更刁钻。 他的左手仿佛有奇异的力量,使出的剑法,一剑比一剑快,姜希夷眼前也越来越模糊,她心中一震,双眼闭上,腰身一折,左手撑地,一脚穿过诡秘的剑式,踢向独孤残的心口。 这就是万妙无方,摄魂大九式。 独孤残回防不及,他的心神都在他的剑,和姜希夷的剑上,却从未想过,姜希夷会使其他的手段。 不得已收招倒退,避过这一脚,然后再此处一剑。 姜希夷早已翻身站定。 此刻风停了。 没有了一丝风。 姜希夷原本飘飞不停的衣袖,静静地落下。 独孤残变了,于是她也变了! 独孤残神色不变,手上不停,剑光如毒蛇一般劈向了姜希夷脖间。 独孤残剑招之间,充斥着尸横遍野之意,令人惊骇。 他来的很稳,来的很准,姜希夷脖子一缕头发被剑锋斩断。 这一剑稍稍划开了她脖子上的肌肤,却被她一旋后,避了过去。 姜希夷手中软剑也在此刻刺出! 剑还是剑,人还是人。 剑不再是剑,人也不再是人。 这一剑不同于她以前的剑,一剑刺出如烈日,似血色残阳。 不是风,也不再是月。 但这一剑,看起来却并不高明,就像是随手刺出的一剑一样。 独孤残心中一喜,他以为这是姜希夷力竭的表现,手中长剑再挥,再次刺向了姜希夷喉头! 就在这时,姜希夷那不快、不准也不狠的一剑,突然剑身一抖,瞬间剑光漫天! 一道道剑光有如暴雨般落下,又有如雪花一般飘飞,似虚似实,如静如动,有快有慢,一明一暗。 每一剑都带着凝练的剑气,刹那间,独孤残只觉剑气缠身。 眼前一花,进不得退不得,手中长剑却再也挥不下去。 独孤残大喝一声,竭力挣脱了姜希夷的剑气后,倒退十丈,他身上的衣衫和肌肤,已经被剑划破了许多道。 独孤残身形未站稳,足下轻点,便向着姜希夷暴射而来,他手中长剑连劈出九剑,组成了一道墙,倒向姜希夷,姜希夷侧身一躲,软剑一横,躲过了其中六剑,而另外三剑便深深刺中了她的右肩,左腿,和心口稍偏的位置。 鲜血汨汨流出,染红了一片她的白衣。 独孤残极为满意自己这一手,从他的表情上就可以看出。 一股说不出的感觉,渗入了姜希夷身体中,她不觉得冷,也不觉得寒,她突然觉得很疲倦,想让她合上双眼。 突然她耳边响起了一道声音,这道声音是由许多人的声音组成的,听不出是男是女,听不出是老是少,连姜希夷也无从分辨,他们说的是——“一往无前,有我无敌。手握长剑,忘却生死。” 一股寒气从姜希夷体内窜了起来,她身子一抖,一丝痛意瞬间爬上了姜希夷的大脑,让她清醒了过来。 之前她产生了变化,现在又归于不变,但不变之中却又变化了——她比刚刚更冷静,她的剑比刚刚更冷冽,她一睁眼,眼中就多了一股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剑风已经刮到了她的耳畔。 剑尖马上就要刺伤她的身体。 姜希夷突然急速坠下,整个人倒在了地上。 这一下躲避并不漂亮,也不怎么高明,但却非常有用。 独孤残的剑从她上方连刺过去。 姜希夷一拍地面,人便腾空跃起,落至独孤残身后。 左手提着软剑,指向独孤残。 她累了,倦了。 可是她的剑永远不会累,永远不会倦! 她所想,便是剑所指! 一阵微风吹过,即使是独孤残也不自觉一抖。 这风一瞬间,似乎将独孤残整个人都冻住了一般,让他动作一滞。 雾气更浓,一瞬间,这雾气似乎不再是雾气,而是冰窖中的冷气。 剑气如风。 剑气如雾。 剑势如雨。 剑光如月。 姜希夷立于原地,叹了一口气,这一口气她不是为了自己叹的,而是为了独孤残。 独孤残心中一惊,长剑化刺为斩,恶毒急速的斩向了姜希夷。 姜希夷冷冷看了一眼独孤残的剑路,只一眼,独孤残就觉得自己完全被看穿。 随后,姜希夷动了,她出剑了。 如狂风席卷一般,如骤雨落地一般,如雾气缠绕一般,令人无处可逃。 ‘叮当’一声。 独孤残的脸上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不是因为他一直以来用的长剑被姜希夷一剑斩断。 是因为姜希夷一剑斩断了他的剑后,还刺穿了他的喉咙,鲜血喷射而出。 独孤残抬起右手,捂住了伤口,可却止不住鲜红的血。 独孤残断断续续道:“我……怎么可能……输……我……” 他话还没说完,就没有机会再说了。 因为他再也说不了了。 姜希夷站在雁荡山巅,不知不觉中,朝阳已褪,夕阳残霞漫天,和地上的鲜血连成一片,天地互相映照着,唯有一白衣乌发女子手持长剑立于之中。 姜希夷手中长剑一抖,剑上鲜血全部落下,剑还是那么干净,却又不是那么干净。 她将长剑归鞘后,那股在心头的倦意更深。 轻风吹动,她仿佛一张纸片一样,终于倒下了。 那根原本稳稳地插在她发间的白玉簪,突然滑落。 在倒下前,她似乎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不是姜姑娘,也不是姜庄主,那人是个女子,在叫她希夷。 合上眼前,她最后见到的是一双桃花一般的眼睛。 之后她仿佛陷入了云层,觉得整个人已经没有任何重量,飞向了空中,隐隐约约似乎还能见到,地上有许多人聚在她身边,离她最近的是一个青衣少女。 姜希夷甚至以为自己不会再醒来了,可她确确实实,依然活着,她还是醒了过来。 醒来的第一眼,姜希夷有点恍惚,她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里,但是她至少知道,这里绝对不是太玄庄,即使天枢和天璇就在她床边。 天璇刚好附身查看姜希夷症状,忽然见姜希夷睁开双眼,笑道:“庄主,你终于醒了。” 天枢闻言,也急忙看了看姜希夷,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姜希夷用手碰了碰右肩伤口,觉得似乎并无大碍,也不怎么痛,便撑了撑身子坐起了身,对天璇和天枢道:“这里是哪里?” 天枢和天璇两人也不去扶她,等她坐稳后,天枢道:“这里还是雁荡山脚下,铁掌门等人依然在此处还未散,庄主已经睡了四天了,花姑娘和雷公子今日收到书信一封,似有急事,早晨走了,花姑娘说这根簪子以后相见,她会亲自拿回,请庄主保管。” 姜希夷眼皮微动,点了点头,一抬眼就看到了桌子上的那根红蕊白玉簪,道:“你们先出去。” 天枢和天璇知道她醒了后便不愿再床上多躺,此刻必定是要换衣服,于是抱拳后,出了屋子。 铁中棠见到天枢天璇二人都出来后,上前询问得知姜希夷已经醒了,面上不过点了点头,可心中却是一喜,他拍了拍腰间的佩剑,到院子中坐了坐。 片刻后,姜希夷人便寻到了之后院中,见到背朝门口的铁中棠,道:“你在等我?” 铁中棠闻言转身看去,道:“我在等你,我准备将剑交给你。” 姜希夷道:“我说过,我喜欢自己取,不喜欢别人送。” 铁中棠道:“你对大旗门,对中原武林都有大恩,我赠剑也并无不可。” 姜希夷道:“可我不喜欢。” 铁中棠道:“姜庄主必定要与我动手?” 姜希夷道:“必定,且不能相让,我只能出杀招相激。” 铁中棠闻言,点了点头,道:“好。” 姜希夷见铁中棠即使应战,眉间依然有喜意,疑惑问道:“铁掌门近日有喜事?” 铁中棠松了松脸,笑了笑,道:“我的妻子有了身孕,被天璇姑娘看了出来。” 姜希夷点了点头,抱拳道:“恭喜铁掌门。” 这时,门口又传来一人声音,道:“姜庄主身上的伤如何了?” 姜希夷回头看去,见来者是帅一帆,点了点头,道:“已经全好了。” 接着姜希夷眼珠一转,道:“帅前辈既然来了,可否做个见证?” 帅一帆道:“哦?什么见证?” 姜希夷道:“我同铁掌门要过一过招,请帅前辈观战做一做见证。” 帅一帆纵声大笑,道:“原本老夫还说等你身上的伤好了,同你论剑一番,没想到还是铁掌门先了一步。” 姜希夷道:“你我二人以后必然有一场比试,不知今日帅前辈可否做一做见证?” 帅一帆捋了捋胡子,点头道:“好,老夫就做了这个见证。” 姜希夷看向铁中棠,道:“还请出招!” 这一战到底如何,只有姜希夷、铁中棠和帅一帆三人得知。 此后江湖上流传一剑惊天姜希夷仗剑击败大旗门掌门铁中棠,且未尽全力,摘星羽士帅一帆作为观战。 很少有人敢去帅一帆面前问那一战详情,不过终究是有人去问了,那人就是帅一帆的儿子。 帅一帆点了点头,道:“姜希夷确确实实赢了,赢的非常漂亮,对于剑之一道,她也是十分难得,唯一可惜的是,老夫居然没同她定下一战之约。” 当时江湖之中,提起剑之一道,首推第一人便是雁荡山击杀独孤残,战败铁中棠的姜希夷,不知何时何处,已经有人开始称她为剑仙了。 而成为江湖人谈资中的主角的姜希夷,已经出现在太玄庄内了,她一手提剑,准备进入那个暗室。 天枢道:“庄主要同花姑娘和雷公子再见一面吗?” 姜希夷手指一弹,几乎要脱口而出说要,可她最后却叹了一口气,道:“不必了。” 姜希夷转身一步一步走入暗室之中,和往常一样,将长剑置于石桌之上,一阵光芒亮起,片刻之后,剑便不见了。 而后石桌之上又浮起一行字。 这次石桌告诉她,她下一个要找的东西,是独孤求败的剑。 第41章 壹 时值秋日,昆仑山中草木凋落,枯叶片片铺在地上,人踩上去还能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有诗云:“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这说的是山中的春天来的总是很晚,可是又有诗云:“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别处草木才刚刚泛上枯萎之色时,昆仑山的叶早就不知道这是第几回落了。 现在的昆仑,比起南朝宋国冷了许多,也干燥许多,寒风刮起有如刀割,在人们的脸上、手上刮出了一道道裂开的痕迹,但这伤口之中不会流血,似乎才刚裂开,就被这冷酷的秋风给冻住了一样,叫人疼到心里去了,却难见血迹。 很多的人□□在外的肌肤上是有许多血痂的,那并不是秋风对他们格外残酷,因为达官显贵们是不会轻易让自己受到一点伤害和痛楚,那些会长期让肌肤□□在外的人,必定是为了讨生活不得不这样做的人,他们甚至会在这样的天气下冷水,于是伤上加伤,伤口愈来愈深,愈来愈多,血就这么慢慢地流了出来。 但他们看到了自己流出的血,甚至不觉得恐惧,因为血是暖的,这些血不仅不能让他们害怕,甚至还能带给他们简直是奢侈的温暖。 现下日头当空,快要到正午,秋风轻动,随风而来的是满满枯败之气,除开偶尔的虫鸣鸟叫之外,竟几乎寻不到一丝生机。天气微寒,太阳很光,但却不暖,昆仑山下一个由泥土拍成的土屋做的小酒馆中,坐着不少客人,他们的手上和脸上都带着风割的伤痕,从他们的衣着举止上,不难看出,这一群人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身份,他们靠出卖力气来养家糊口,讨口饭吃。 现在是正午时分,不少人会选择到小酒馆坐坐,喝一口酒,点上一碟子花生米,享受着这十分奢侈的惬意。 这家小酒馆是土拍成的,冬暖夏凉,东西又物美价廉,自然是吸引了不少客人来坐,此处在西夏和大宋交接的地方,有时候一些赶路的人,也会在到这里坐坐,歇歇脚,客人有西夏人,也有宋人,偶尔还有辽人。 一阵风吹过,小酒馆门前那棵不知道是什么树的树飒飒作响,似乎它也怕了这秋风。数片叶子随风落下,其中一片刚刚落地时,就被人踩住了。 踩住它的人脚步的方向也是往小酒馆去的,那人掀起门帘,一过门槛,就觉得温暖扑面而来。 只见这人身材甚是魁梧,身穿灰色旧布袍,已经稍稍有些破烂,却也没有缝补,浓眉大眼,高鼻阔口,一张四方的国字脸,颇有风霜之色,眉宇之间极有威势,顾盼之间又充满了一股大英雄的气概,无论谁看了他一眼,都不得不称赞一声,这并不是夸耀他容貌长的如何好看,而是英气逼人,实在令人不得不赞一句。 这汉子搓了搓脸,随意找了一张空桌坐下,换来了店小二要了十斤白酒,两斤牛肉,一只肥鸡,一大碗汤,衣角未撩,直接坐下了。 一会儿酒肉送上来,店小二还端来了一个大海碗,放在他面前,笑道:“爷台,我这就给你斟酒啦!” 那大汉接过碗后,挥了挥手,道:“小二哥,不必了,我自己来就成。” 店小二放开手中的碗后,笑了笑连声道了几句好,就走开了。 那大汉一人坐在桌前,自斟自饮,见他衣着虽然同这小酒馆中其他人并无什么特殊,但他斟饮之间,吃喝之刻,豪迈自在的气度,便鹤立鸡群了,任谁一眼看到了他后,视线便难移开,心中只能暗暗叹道,不知是哪里来的英雄。 这时,酒馆最上首一张空空的长桌前,突然缓步走来了一个老者,这老人满面沧桑之色,可一双眼睛却不怎么浑浊,即使从衣着上看出,他的生活并不如意,连袖口都被磨破了,可他眼角的皱纹里,却带着笑意,他看起来非常知足,也非常满意现在的生活。 酒馆中其他的客人,看到这老者,眼前一亮,他们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这老者是小酒馆中的一个说书先生,这小酒馆能吸引来这么多客人,一是因为物美价廉,二是因为地段位置好,三就是因为这说书先生了。 这说书先生不知通过什么渠道,总能知道一些新发生的又勾人的故事,只要听了一段,大家就想继续听下去,一壶酒一碟花生米和一段故事,组成了他们的一个中午。 说书先生一拍木块,一句句话就在他张口闭口之间传了出来,所有人都在认真听着,除开倒酒声之外,这小酒馆中就只能听见说书先生的说话声,大家似乎都被故事吸引住了,生怕出声就听不清楚故事,错过一些片段。 那汉子倒了一碗酒后,豪饮入口,一大壶酒就空了,他唤来店小二再要了十斤白酒,瞬间小酒馆内其他的客人都不满地看着他,汉子嘿嘿一笑后,也闭了嘴,不再说话,而是听着说书先生说的故事。 今天说书先生说的事情,是发生在近日,就发生在昆仑的事情。 “九月二十,中秋刚过去没几日,昆仑山上突然出现了一队人马。之前从来没人见过这些人,没人知道他们从哪里出现的,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他们在找人,在找一个叫独孤求败的人。 这一队人人数为十四,皆白衣白马,身边佩剑,风姿飒爽,难得一见。他们其中十三人以一少女为首,那少女看似不过十四五岁身量,不过一手剑术高绝,一身轻功妙绝。她的剑术到底有多高?不说至今没人能在她剑下走过十招,只说至今没人看清楚过,她一柄软剑剑身到底是何模样,就已经令人拍案叫绝。她的轻功到底有多高?据说不费吹灰之力便能腾空三丈,且疾如风,快如电。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居然荡平了昆仑山上各大门派势力,其中就包括了昆仑派,至今未尝败绩,令人赞其曰一剑平昆仑。 这少女带着她十三名家人,在昆仑山周围每击败一人,便会问道:“你可知道独孤求败?” 独孤求败这名字如此傲气,能叫这名字的人,必定是一个纵横江湖的大侠,可却从未有人听说过这个名字,所有人都说不晓得。 那少女便会长叹一口气,道:“日后你若遇见了这人,可否告知我一声?” 既然要相告,那么必定要请教姓名来处,那少女每每不等人问出口,便从袖中掷出一枚竹牌,刚刚好好,不多一寸,不少一寸,直入对方袖中。 那竹牌上书,昆仑山鸿蒙峰太玄庄庄主姜希夷敬拜。 说到这里,想必诸位心中对这少女身份,必定有些了解了,这少女便是近日来风头正盛的昆仑群剑之首,有一剑平昆仑之称的太玄庄庄主,姜希夷。” 那人当然是姜希夷,这次她遇见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难题——她寻不到那个叫做独孤求败的人。 她先前在太玄庄时,一日突然遇见了一儒生打扮的男子前来敲门,说是赶路许久,途径此地,见此庄后院立于崖边,景色好极,希望能让他去画一幅画。 开门的人是天玑,天玑便将人带了过来,那儒生自称吴领军,姜希夷皱眉道:“你这名字十分不像一个名字。” 那儒生一捋胡须,笑道:“名字不过是别人叫的,你只要知道吴领军就是在下就好了,多谢小姐成全。” 姜希夷点了点头,便也不再在意,如同她之前听雷小雕和花灵铃说过的那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名字是真还是假,也并不是什么要事,而后她双眼一亮,道:“我允了吴先生再次作画,吴先生可否答我一个疑问?” 吴领军轻轻点了点头,道:“小姐请说。” 姜希夷问道:“先生可否认识一个叫做独孤求败的人?” 吴领军细细思索了片刻,独孤求败这个名字若是有人听过绝对不会忘记,太狂太傲,吴领军这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他确信自己在今天之前绝对不知道这个名字,于是他摇了摇头,道:“可能是在下一直以来行走江湖不够广,阅历不深,这独孤求败的名字实在独特,听起来似乎应该是一个高手,可在下确确实实是从未见过这个人,也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姜希夷眉间轻蹙,继续问道:“先生可否再想想?这人是一个剑客,应该也是一个极厉害的剑客。” 吴领军轻轻摇了摇头,道:“恐怕令小姐失望了,在下真的从未见过这样一个剑客,不过在下倒是突然想起一件事,独孤求败这人姓氏是鲜卑人,又是一名剑客,在下曾经见过另一鲜卑姓氏身佩长剑的男子,不知两人有何关联。” 姜希夷问道:“不知先生所说的是何人?” 吴领军道:“那人就是近年来的清俊英才,他叫做慕容复,是姑苏人氏,不过江湖人士行踪飘忽,若是有缘相见,小姐到时倒可一问。” 姜希夷抱拳道:“多谢先生。” 第42章 贰 小酒馆里的说书先生今天说的故事要结束了,酒馆外的风时起时停,不变的是当空的日头,依然悬挂在正中央。 那些来休息的苦力们的花生要吃完了,酒却早已喝完了,他们抹了一把盘子,将剩下的花生都放入口中后,听完了说书先生留下的悬念和那一声惊堂木响,没人急着先走,他们在讨论着,那一剑平昆仑的少女真的有如此厉害?她会不会又遇到哪些强敌? 这些事情其实与他们没有任何关联,但是生活苦闷的时候,远方的故事总比近处的生活让人来的愉快。 没坐多久,这些苦力们上工的时间快要到了,他们依依不舍的离开了凳子,掀开门帘准备继续着他们不得不做的事情,来养家糊口。 门帘一掀起来,被阻挡在外的秋风迎面吹来,每个人都猝不及防的瑟缩了一下,接着人们拖着脚步,扎紧了袖口,又紧了紧领口,将双手环抱在胸前,慢慢地离开了这家温暖的小酒馆。 突然,在最前面的人看见了不远处一行人,逆着秋风一路打马而来。这第一个人发现了后,之后的人也都看见了那一行人,更何况他们速度并不慢,离的愈来愈近。不知为何,所有人脑中都想起了说书先生方才说的太玄庄庄主姜希夷和她的十三个家人——一行人十四人,白衣白马,身佩长剑,风姿飒爽,难得一见。人群中已经开始有人在数,这是不是十四匹马,是不是十四个人了,还有人探着头、往回走去,想看看带头的那个人是不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女。 然而他们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为首那人,也没数清楚到底是不是十四个人的时候,这些人就已经翻身下马,掀起门帘,往酒馆中走了进去。 没人敢去问一声‘您是不是姜希夷?’,因为所有人都见到了这些人都是带着兵器的,那些人有些将兵器背在背上,有些悬在腰间,还有人是握在手上。他们见识虽然短,但是都知道那些都是剑,会带着这么多兵器的人,一定是江湖人,江湖人都不好惹。 马蹄声掠过了他们身边,几声嘶鸣声落在他们身后,他们的目的地也是这家小酒馆。 他们至少数清楚了,这确确实实是十四匹白马。 已经在酒馆外的人没看清楚这些人到底是以谁为首,但是在酒馆内的人倒是看清楚了,为首之人赫然是一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的白衣小姑娘,她一张苍白的脸几乎不带一点血色,一双眼睛亮如朗星,乌发之间插着一根不知雕成了什么花的素白玉簪,眼力好的人能隐隐看见,那花花蕊中带着一点鲜红。 她很美,但是所有人的注意点都不在她的美上。 方才在酒馆中说着书的老先生,此时此刻也在一张空桌旁喝酒吃肉,他端起酒杯的手略略有些颤抖,面上也有激动之色溢了出来,因为他细细看了看,这一行人,确确实实是十四人,确确实实除开为首的小姑娘之外,人人佩剑。 虽然他说过无数段书,在这小酒馆中也见过无数来来往往的人,但是,这可能是他第一次亲眼认出,这人就是他方才故事中的人。 这人当然就是姜希夷。 姜希夷从未想过自己会闯出一个这么大的名头来,她只不过是想找人而已,然而江湖人士却总是改不了动不动就拔刀动手的习惯,一个人若自己是一个戾气太重,看谁都不顺眼,总是想挑事打架的人,那么这个人看所有人也就都是这样觉得的。 那些人看到天枢抑或是天梁去问的时候,见他们身边佩着剑,再看不远处的一行人马,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些人来势汹汹,于是遇上了不讲理的人,大大一场在所难免。 若是姜希夷自己亲自去问人,那些人也是不敢松懈的,因为他们看到了姜希夷身后那些人的兵器。兵器也是凶器,既然随身带着凶器,那就是一定要动手,既然注定要动手,倒不如先下手为强。 于是姜希夷就这样成为了传说中的昆仑群剑之首。 人一旦出了名,就会有很多麻烦的事情接踵而至,似乎所有人都知道了太玄庄一行人出动,必然是十四人白衣白马,姜希夷现下在昆仑无论到了哪里,即使是在茶馆稍稍坐下,都有人上前来询问她是不是姜希夷。 江湖中几乎每年每月都会有新秀冒头,而往往总有人对这些新秀心怀不满,想要出手教训教训他们。 于是她的名气就愈来愈大。 其实她根本不在意自己的名气,也不在意别人对她怎么看,只不过有人上门挑衅,不应下从来就不是她的作风。 姜希夷在酒馆中目光一扫后,在那豪饮的汉子处顿了顿,接着寻了一张空桌坐下。她一进来时就吸引了这酒馆内所有人的注意力,但那汉子一开始并没有看她,待到姜希夷将目光在他身上顿了顿后,他手上的喝酒的动作停了停,因为他知道有人在看他,那目光太冷,即使是他想不注意到都难。 姜希夷坐的位置离那汉子不远不近,跑堂的店小二立马迎上来招呼,天枢点了几样小菜之后,其他桌也是照样各来一桌。 那大汉突然盯着姜希夷看去,两道冷点似的目光霍地在她脸上转了两转,姜希夷倒也不惧,一双眼睛也毫不避忌直直打量了过去,看清了他的面容之后,姜希夷不禁在心底暗暗喝彩,这人光是气度也可以说是一条好汉,一个英雄。 两人互相看了两眼后,几乎同时将目光收回,这时店小二托着饭菜摆上了桌,两人各自吃喝。 然而姜希夷筷子还没动两下,小酒馆的那面门帘就又被掀了起来,门口走进来八名武士,分向左右而站,一边四人,八人手中皆手持长矛,矛头闪闪发亮,其上还缚着一面小旗,左首四面上绣着“西夏”两个白字,右首四面上都绣着“赫连”两个白字。其后一人缓步走入,那人身着大红锦袍,大概二十多年岁,鹰钩鼻,面上微微带着青须,一眼看去就让人知道两点,其一,这人地位非同一般,其二,这人并非宋人。 那人从进门开始,目光就紧紧看着太玄庄几桌人,他将人挨个看了过去,似乎是在辨认哪个是领头人,等他见到背心向外而坐的姜希夷后,脚下提步而去,说道:“你就是那什么太玄庄庄主姜希夷?” 姜希夷似乎没听见一般,将刚刚夹起来的菜,送入口中细细咀嚼,也不理会。 这人说话声音不小,整个堂内都听到了他的话,跑堂的店小二,在算账的掌柜的,和正喝着酒的说书先生都停下了动作,想看她如何回应,就连那汉子也抬了抬眼皮,看了这边一眼。 那人候了候,没有得到回应,怒道:“你这黄毛丫头,可知道我是谁?!” 姜希夷将口中食物吞了下去后,冷冷道:“你是谁?” 那人冷笑一声,傲然道:“我可是一品堂的人,近日是征东大将军要见你,你这黄毛丫头倒好,居然不等着我们将军上门,竟然还跑了,今日咱们追上你了,你就同我们走吧。” 这人说的一品堂,就是西夏一品堂,是西夏国中的一个讲武馆,为国王所立,堂中招聘了许多武功高强之人,优礼供养,要他们将武功招式全部传授给西夏国的军官,若是有意者也可投向西夏,到时候自有官衔,而这讲武馆名曰一品堂则是因为,凡是进得‘一品堂’之人,都号称武功天下一品,然而武功天下一品的人,往往都自傲不愿亲自上门,那么一品堂中的官员们,便会带人上门。 那喝酒的汉子听到一品堂三个字,再次抬眼,向门口那些人扫了过去,他是宋人,西夏国整军经武再加上他们一品堂统帅之人官衔为征东将军,意图显而易见是直至宋国江山。 姜希夷闻言手中筷子依然未放下,她夹了一筷子菜后,道:“你怎么知道你要找的人就是我?” 那人道:“上面告诉我,要找的人是太玄庄庄主姜希夷,你一行十四人白衣白马,且你又是个十四五的小姑娘,身后十三人佩剑,你不是姜希夷,你是谁?” 姜希夷手上一顿,道:“谁告诉你,我就是姜希夷?” 那人听到她这么说,反而有些迟疑,道:“莫非你真的不是姜希夷?” 姜希夷反问道:“我何曾说过,我是姜希夷?” 那人疑惑道:“你确确实实从未说过你就是姜希夷,不过你既然不是姜希夷,那你是谁?搞出这种阵仗来做什么?难道不晓得现在西夏国内都在找那人吗?” 姜希夷道:“我喜欢,不晓得。” 那人被姜希夷这般忽视的态度弄的大怒,道:“你这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也实在是太目中无人了些!我今日就教教你到底应该如何做人,免得你日后受苦!“ 话罢,他手臂一探,手中马鞭一挥而出,向姜希夷后心卷去。 姜希夷身上一动不动,右手稍稍抬起,衣袖一挥,一阵风在这小酒馆内掠起,那根马鞭连她衣角都未沾到,直接原路返回,‘啪’的一声抽上了那人的左臂,力气一丝不多一丝不少。 在旁边喝酒的汉子心中为这一招暗暗喝彩。 姜希夷道:“你直接走了就是了,为何还要招惹麻烦?招惹麻烦就算了,为何还要麻烦我?” 第43章 叁 西夏一品堂,姜希夷自然是知道的,她不仅知道,而且她还见过。 这讲武馆号称拉拢了武林中最一流第一品的高手,近来风头正健的姜希夷自然备受瞩目,且又因昆仑本就属西夏境内,其山中山峰众多,势力众多,能挑了各大门派势力无败绩的人,势力如何,个人心中自然有一番计较。 于是西夏一品堂的人,就在那一日同她遇上了。 那是一个黄昏,野外路边传来阵阵的木叶飒飒之声。 姜希夷一行人自昆仑有一座山峰上下来,马还没完全奔起来,猛地听闻远处号角呜呜吹起,跟着隐隐听闻大群马蹄声自数里外传来。姜希夷心中疑惑,也表现在了面上,手中紧了紧缰绳,勒马后,侧头看了看天枢,希望得到一个回答。 结果天枢侧耳听了听后,摇了摇头。 片刻之后,马蹄声渐近,陡然间号角急响三下,十匹马分成两行,从林中穿出。这十匹马上的乘者服装一致,皆为军装,手中都执着一杆矛头闪闪发亮的长矛,矛头上也绑着一面小旗,同小酒馆中的八人一样,左首五面小旗上都绣着“西夏”的白字,右首都绣着“赫连”的白字。 不过那时小旗上还有西夏文和辽国文字。 跟着又是十匹马冲出林中,分成两行,奔驰上路,这马上的乘者不再是手执长矛,而是五人吹号,五人击鼓。一时间乐声大作,姜希夷眉头紧皱只是,又进来了十名西夏武士,姜希夷看了看那八人,身带武功,却不知是何方神圣。 接着只见这十人分向左右一站,身形还未立稳,便有一黑如泼墨一般的马缓缓走了过来。马上骑者身着锦袍,周身配饰华丽抢眼,金玉不在少数,且满面红光,一见便是养尊处优之人。那人看起来三十多年岁,鹰钩鼻,八字须,在这边境之地总能见到各国人来往,但这人相貌太过特殊,一眼看去就知应该是西夏国的人。 这人行至所有人前头,手微微一抬,那些吹号敲鼓的人,手上都停了下来,人群中一人用着又尖又细的声音,说道:“西夏国征东大将军驾到,太玄庄庄主快快上前拜见!” 姜希夷不仅没下马,而且动也没动一下,看着那些人,眼中只透出了一个意思——“你们为什么还不走?” 为首那位大将军还未发作,他带来的小兵小卒就已忍不了了,一人大喝道:“为何还不快快给赫连大将军行礼?莫不是眼睛瞎了,腿断了吗?” 姜希夷身后众人似乎都已感受到了姜希夷心中对此不悦,天同心直口快,嬉笑道:“我们同你不一样,腿的用处多得很,但是就是没有平白无故给人行礼这一处用处。” 说话那人怒道:“你!” 不过他刚说出一个字,为首的赫连将军抬了抬手,制止了身后的小卒,接着抱拳笑道:“久仰昆仑群剑之首的大名,今日得见‘一剑平昆仑’的风采,实在是荣幸啊荣幸。” 姜希夷看了他一眼,也不回礼,问道:“你知道我是谁?” 赫连将军道:“西夏武林中近日阁下可是风头正健,昆仑群雄中无一人能在阁下剑下走过十剑,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一剑平昆仑’的名气早已传到国都去了,今日得见幸如何之。” 姜希夷道:“可你从未见过那‘一剑平昆仑’本人,你怎么知道,那人就是我?” 赫连将军道:“我等今日是特特来寻姜庄主的,自然是做了万无一失的打算,又怎么会认不出姜庄主到底是什么模样?” 姜希夷问道:“你们来寻我做什么?” 赫连将军反问道:“姜庄主可知西夏一品堂?在下为一品堂统率,一品堂内高手如云,我等听了几日消息,得知姜庄主确确实实有真才实学,不知可否随在下到国都,为国王效力?” 姜希夷疑惑道:“西夏一品堂?” 赫连将军笑道:“姜庄主原来不清楚一品堂,这一品堂是西夏国都中一讲武馆,为国王所建,听命于国王,国王近年来招揽天下第一品高手,礼遇从优,不知姜庄主可否愿意前去看看?” 姜希夷差点脱口而出一句不愿意,但想了想后,道:“我不知你到底是不是一品堂的人,你说一品堂都是第一品高手,不如我们互相切磋看看,你若能拦下我,我就同你去那看看。” 姜希夷所言倒是极得赫连将军的心,他想到姜希夷名头极大,但是否名副其实,其实他也不甚清楚,功夫深浅总是要动过手后才能晓得,现下既然是对方开口,不妨顺势应下,考她一考。 姜希夷见赫连将军应下,便道:“既然如此,我们也不必拘束什么先后动手,出招吧。” 姜希夷这一句话,话音还未落地,人就已经不在马背上,西夏人听她这一句话,竟是分了三次,从三个不同的位置传来的,那一句‘既然如此’,声源就在马背上,可已经不见人,第二句‘不必拘束’时,似乎是在太玄庄一行人同他们一行人之间,最后那句‘出招吧’,似乎人已经在眼前。 确实,姜希夷人已经在他们身边。 西夏武士终于是反应过来,一空手武士一声大喝,左手一探,发出一虚招,右手从左手底穿过,准备捞住姜希夷右肩。 姜希夷斜踏两步,身姿如同空中轻烟,看似实,实是虚,那些西夏人,怎么样都制不住她的人。只见她脚下不停,身如鬼魅,风一般穿梭在这些人之间,两手作指,一路走一路凌空虚点,噗噗几声连响,足尖轻踏,腾空而起,离地面足足两丈有余,而后又是噗的一声,那赫连将军只觉得自己身上肩头穴位一暖,想抬手探探时,却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动弹。 姜希夷缓缓从空中落到马背上,道:“半个时辰□□道自然会解开,你既然拦不住我,我也就不随你去那什么一品堂了。” 而后一行十四人,再次打马上路。 路上姜希夷细细想了想,觉得这一品堂的人绝不会善罢甘休,于是心中计较后,决定离开昆仑,往其他地方去,说不准那独孤求败现下名声不显,所以在昆仑地界无人知晓,在其他地方,说不定就有人知道这人到底是谁。 于是,今日姜希夷一行人正准备南下到宋国去,没想到再次遭遇了西夏一品堂之人。 先前那挥鞭之人见到姜希夷这一手功夫,心中想的不是这招式如何洒脱,这功夫如何了得,想的却是这黄毛丫头拂了他的面子,大怒之下,他劈手躲过了身后那些列队之人腰间的兵器,锵的一声取出一刀,使出全力,朝着姜希夷飞掷而去。 那刀来速极快,旁边那汉子见姜希夷依然不动,心中也是一紧,下意识一拍木桌,登时站起,双手做掌,准备助姜希夷一臂之力。 姜希夷看似随意一伸手,‘叮’的一声,她手指在刀身上轻轻一弹。 那汉子见到她有如此手段,双手放下,但人依然未坐下,立在不远处看着她接下来要如何。 姜希夷一弹之后,长刀滞住,却又不落地,刀身轻转,刀把对着姜希夷,她顺手再是一弹,那刀又是飞掷出去,却比先前快上不知多少倍,眼力不好之人只见一道白光,而后那掷刀之人只觉耳边一阵风挂了过去,再是一声‘噗嗤’之声,那刀已经穿墙而出,在这土墙上留下了一个洞,死死钉在门外那棵树的树干上。 那汉子大喝道:“好功夫!”他说完后,似乎还觉不够,仰面大笑几声,又是干尽了一海碗烈酒,再次道:“好功夫!” 姜希夷方才见这大汉眉宇之间的英雄之气,在这酒馆之中鹤立鸡群,变暗暗点头,此刻细细观他双目,听他呼吸,看他周身,便知此人一阵功夫必定不俗,且他看来甚是坦荡豪爽,不流俗于一般江湖之士,心中便高看了他几分,闻言朝他点了点头。 那掷刀之人见场子没找回来,还被旁人看着,心中大怒,对那汉子道:“你这穷叫化儿在这一边叫什么叫!惹的爷爷我心烦!” 姜希夷突然起身,看向那人,手中一弹,弹出一缕锐风,直接钻进了他穴道之中,他张开口正准备大骂,却发现发不出声音,满脸惊恐,姜希夷道:“你这穴道一个时辰后便会解开,你太吵了,说话声音太大,听起来太累,我如此让你休息休息,你意下如何?” 他身后那些执矛之人,登时就要上前包围住姜希夷,结果为首那人展臂一拦,伸出一指,指着姜希夷,脸上表情错综复杂,一时间叫人无法辨认,他满肚子的话全部堵在了喉咙处,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天枢这时也起身,双眼一眯,健步而上,往一人正准备往袖中讨东西的手肘上一推,然后再是一撞一拉一点,那人便定在了原地。 天枢伸手一捞,拿住了那快要掉到了地上的瓷瓶,瓶身一旋,见瓶子上写着四个篆字——“悲酥清风” 掷刀之人,见悲酥清风已经到了对方手中,面色瞬间便灰。 那汉子看到了天枢手上多出了一个小瓷瓶,心中好奇,但也没开口去询问,天枢走到姜希夷身边,把瓶子奉上,道:“庄主,这应该是□□。” 那汉子听闻这是□□,心中大怒,正准备对这些人一掌拍下,姜希夷伸手拉住了他的胳膊肘,对掷刀之人道:“方才你觉得那一招,你认出我是谁了?” 掷刀之人缓缓点头,姜希夷继续道:“我现在要走,你觉得你们拦得住我?” 掷刀之人摇了摇头。 姜希夷道:“好,我现在要走了,你要怎么样?” 掷刀之人面目狰狞,咬了咬牙,转身挥手,他带来的西夏武士随着他一齐走了。 天梁道:“庄主,我们走吧,免得他们搬来救兵,太过于麻烦。” 姜希夷点了点头,正准备迈步离去,脚下一顿,侧头对那汉子道:“你也快些走吧,他们必定会回来。” 那汉子疑惑道:“方才我准备拍死那些恶徒,你为何拦着我?” 姜希夷道:“武功真气修炼难得,为何要浪费在一些不值一提的人身上?能兵不血刃全身而退,又何乐而不为?” 那汉子哈哈大笑道:“你这说法倒是有几分道理,你们下一路是要往哪边去?” 姜希夷道:“应当是去宋国。” 那汉子道:“在下也是回大宋,一路既然同行,不如互通一声姓名?” 姜希夷道:“太玄庄姜希夷。” 那汉子双眼一亮,连连点头,道:“你倒是真有‘一剑平昆仑’的功夫!同你相识倒也荣幸了!在下丐帮乔峰。” 姜希夷突然问道:“不知你是否知道一个叫独孤求败的人?他是一个剑客。” 乔峰道:“中原武林中能人众多,我却从未听说过这个人,不知他是何人,你定要寻他?” 姜希夷摇了摇头,道:“说来话长,不知你是否晓得慕容复此人?” 第44章 肆 姜希夷从西夏到大宋,从昆仑到姑苏,她同乔峰问到了慕容复是姑苏人氏后,便一路东行,一行人越过了浩浩荡荡横跨在广袤大地上的黄河水,只见这一路上地势愈来愈平,水流也渐渐变缓,沿途路人说话的口音愈来愈清雅绵软,讲话调子如同小曲一般好听,菜色也愈来愈清新,辣椒几乎是不见,口味清淡带甜。 即使同是秋日,姑苏却跟昆仑山下那般干冷完全不同,凉风吹在人身上丝毫不觉得寒冷,只觉得舒爽,树上叶子叶边泛黄不见卷,即使落下也不过几片,全然不似在昆仑时所见那般簌簌落下。 这一日行到了姑苏城中,眼下已经是正午时分,姜希夷一行人下马,随意寻了一酒楼,稍作休整后,再去打听那慕容复在何处。 跑堂的店小二带着一行人上了楼后,姜希夷眺向楼外,映入眼帘的便是太湖风光,顿觉心旷神怡,清风一起,鼻下还能嗅到风携来的水气和草木清香。 天枢点了菜和茶后,转向姜希夷,问道:“庄主,饭后我们直接去问慕容复居所,还是另有打算?” 天枢说话的声音不算大,甚至算极小,但那儒生却听到了,姜希夷刚好面对那后来上来的,着铁青色衣巾的儒生,没错过他脸上掠过的一瞬表情变化,和眼中闪过的精光,姜希夷垂下眼睛而后抬起,道:“再寻人问问便是了,既然都到了姑苏,必然是能找到的。” 这话姜希夷不是说给天枢听的,而是说给那儒生听的,她眼光一扫,看似漫不经心,却将那儒生表情动作看的一清二楚。 此时,店小二抱着一大坛子酒上了楼,走向那儒生,那儒生见店小二极其吃力的样子,单手一提,便将那大酒坛子往桌上放去,他手上极稳,放下坛子时看起来用力略重,却并未发出声音,这人双手功夫定然不错。姜希夷再看去,见他中年年纪,一双眼睛微微眯着,看起来似是读书太多,读坏了眼睛一般,但姜希夷却没错过这双眼睛中转动的光。 店小二笑道:“多谢公冶大爷,不然小的可就被这酒坛子压死了,公冶大爷慢用。” 话罢,店小二躬了躬身,便退下了。 那被唤作公冶大爷的儒生也不说话,直接一掌拍开封泥,将酒倒入大海碗中,仰首便是一饮而尽。 姜希夷看清楚了,其实拍开封泥的不是他的手掌,而是他的掌风,他提掌运功,掌还未到酒坛上,烈烈掌风直接将封泥拍开,姜希夷心中思索一番就晓得了,若是他手掌拍上酒坛子,恐怕这一顿酒,他又要再买一坛酒了。 那儒生似乎是一碗未尽兴,一口气连饮了十大海碗,面不改色,将碗往桌上一放,手一抹面,大声道:“小二,再来一坛酒!” 这人看似书生,模样斯文,不像是个武林中人,可偏偏浑身功夫不错,即使是个武林中人,也该是个儒雅之人,可偏偏看似豪爽,更何况,他这一声大喝,直入所有人耳鼓之中,酒楼之中人多嘴杂,可店小二却将他这一声喝听的清清楚楚,同在楼上的其他人,耳中已有嗡嗡之声,现下他话已说完,但空中最后一个“酒”字却还未完,余音未绝,可见此人内力深厚,造诣不凡。 但姜希夷几桌人却坐如山般,丝毫为受他那一句话影响,眉头都没有皱起,只当那声音没发出过,依然该如何,继续如何。 店小二又抱着一坛子酒上了楼,刚刚要越过门槛,却被绊住了脚,整个人往前一扑,酒坛脱手而出,他双眼都已闭上,仿佛眼前已经出现了那副人摔坛破的景象。 突然,店小二发觉一阵轻风缠身,再睁开眼,他已经稳稳地站在地上,酒坛子也已经在那儒生桌上,连个角都没缺。 原来,离门口坐得近的玉衡登时左手一捞,抓着店小二背心,将其提稳后,右手作掌,看似轻轻往前一拍,一阵阴柔内劲从双掌发出,将那酒坛子稳稳往儒生桌上送了过去,刚好落在了儒生面前的海碗旁边,这一下不差一分不差一毫,力气不重一分不弱一分,稳稳当当,足见玉衡功底。 店小二左右一看,不知是何人帮了自己一把,满脸迷茫,那儒生见得这一手,依然神色自若,道:“那边的朋友,你方才那一手可真是担得起一个妙字,也担得起一个高字,阁下如此年轻便有这般功底,不知师从何处,姓甚名谁?” 玉衡侧身,抱拳一笑,道:“那位先生谬赞了,不过是粗浅功夫,不值一哂。” 店小二此刻才知,原来方才帮了他一手的人,便是这年轻的公子,拱手躬身道:“多谢这位爷台方才出手相助,实是感激。” 店小二这一下躬身,还未全弯下腰,便被玉衡伸手一抬,他突然觉得有道力气往推着自己站直了身子,而后玉衡道:“不必多谢,不过是举手之劳,我刚好能帮一把罢了,小二哥若是真心感激,帮我们催催菜便好了。” 店小二闻言也是笑道:“爷台稍等,我现在就去给您厨房催去。” 那儒生此时再次开口,道:“方才朋友那一手,四两拨千斤也是江湖少见的精妙,于微处便可见朋友功底雄厚,何必吝啬于告知姓名师从?” 姜希夷开口冷冷道:“若是功夫不错,便要通晓旁人自己姓名师从,为何那位先生不先说说自己的姓名师从?” 那儒生面上一丝讶异之色划过,面上一紧,双目紧盯姜希夷,道:“我想了想,先前从未见过各位阁下,姑娘你又怎么得知我是否有功夫?更何况我方才并未动手,姑娘又怎能知晓我功夫高低?” 姜希夷道:“于微处便可见先生武功功底雄厚,更何况,不会功夫的人恐怕只能看出武功路数,怎么看得出功夫好坏。” 那儒生却摇了摇头,道:“我就知道一人,她虽然并未修习武功,内力更是微弱,但却能知晓武功招式是好是坏。” 姜希夷道:“你说错了。” 那儒生疑惑道:“我说了什么说错了?” 姜希夷道:“你说那人能知晓武功招式是好是坏。” 那儒生心中纳罕,这话并未有何不妥,不知何为这姑娘却说自己说错了,于是口中便问道:“敢问姑娘,我说错了什么?” 姜希夷道:“武功招式都是经过打磨而成,其实没有好坏之分,有的只是使招式的人区别,招式为人所用,太过于依赖招式,反而会被困于瓶中不得出。” 那儒生闻言,一拍封泥,倒了一大海碗酒,再次仰首饮尽,他看似极其痛快一般,道:“姑娘说的是,没想到姑娘竟然有如此境界,是在下入武学障了,多谢姑娘提点,感激不尽!” 姜希夷道:“你若是感激我,不妨告诉我,慕容复在哪里。” 那儒生仰首大笑几声,道:“原来姑娘早就知道,在下同慕容公子关系匪浅!” 姜希夷道:“不过是因为先前我家人提到慕容复的名字时,先生太过于在意了,我刚好眼见,便看了清楚而已。” 那儒生将酒碗往桌上一放,正色道:“在下复姓公冶,单名一个乾字,但不是乾坤之乾,而是干杯的干,是赤霞庄的庄主,为慕容公子下属,不知姑娘寻我家公子所为何事?” 姜希夷道:“并没有什么大事,不过是想问个问题罢了,先生无需担心。” 公冶乾将双手摊于桌上,轻按桌面,道:“不如这般,姑娘若是能接了在下三掌,在下便带姑娘去寻慕容公子,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姜希夷看了看公冶乾的一双手,见他双手看似随意放置,实则已经将内力运行到了双掌之上,一掌下去威力不小。 但姜希夷依然点了点头,道:“我觉得这样很好。” 话音落地,姜希夷已经坐到了公冶乾对面的凳子上,公冶乾甚至连她动作都未看太轻,不过一阵风一道白影之后,人便安坐在他对面了。 公冶乾微微点头,神色未敛,突然,他呼的一掌只向姜希夷拍了过去,其掌力之雄浑,掌风之强劲,内功造诣,皆是不凡,姜希夷落于双肩的头发已经被卷起,但她不慌不忙伸出一手作掌,迎了上去,两掌相接,公冶乾只觉得自己这一掌有如泥牛入海,击上姜希夷手上后,掌力居然全然被消散,仿佛被吞噬了一般。 姜希夷道:“这是第一掌了。” 公冶乾收回手,气沉丹田,面色一凝,凝神再来,这一掌比他先前的那一掌来的更快,其势猛如烈火,令人不敢与之正面相抗。姜希夷突然极快伸出一手,往公冶乾掌上一拍,然后一拿,直接将公冶乾手腕拿住,来势迅猛无比,收势敏捷无双。 姜希夷道:“这是第二掌了。” 公冶乾道:“这第三掌不接也罢,我带你去见公子便好。” 姜希夷道:“方才说好是三掌,那么便是三掌,我又不会伤了你。” 公冶乾无奈笑了笑,手再度作掌,一掌击出,掌风烈烈而来,姜希夷出掌极慢,以柔克刚,对上了公冶乾这一掌,看似四两拨千斤,实则不同,这一招未伤到公冶乾,只不过是格挡了他的招式。 公冶乾抱拳道:“在下心服口服了,不知姑娘尊姓大名?” 姜希夷道:“太玄庄姜希夷。” 公冶乾讶异道:“阁下莫不是有‘一剑平昆仑’之称的姜希夷?” 姜希夷疑惑道:“正是,不知先生如何得知?” 公冶乾道:“在江湖之上,消息永远比人走的快,看来阁下是想问我家公子是否认得独孤求败,虽然我从未知晓这一号人物,但不知我家公子是否知晓,阁下稍后可跟我来,去见见我家公子。” 第45章 伍 饭后,公冶乾命店小二取来了一只信鸽,写了一张字条,往楼外放飞出去,之后果然如同所说一般,带着姜希夷一行人出了酒楼,一路往西行去,几乎要走出了苏州城。 苏州城西,便是太湖之滨,湖边船家不少。 太湖之大,虽不如八百里洞庭,却也烟波浩渺,远水接天,极目望去瞧不到边。 江南的风就和江南人一样温柔,而江南的水似乎能让人真正懂得为何人们说一个人温柔的时候,会说柔情似水。 姜希夷转眼一看,只见太湖之上,水波粼粼,万分灵动,却并不汹涌,舟行湖上只是轻轻晃动,这湖水似乎包容了湖上所有的船,它安静、温柔、亲切,似乎符合了所有人对于江南姑娘的想象。 湖边柳叶已经开始慢慢失去了活力,杏树枝头上早就没有了杏花,但却仍然能令人想象出,如果到了春日,一路杏花夹道,绿柳垂湖的美景。 姜希夷一行人牵着马,不解看向公冶乾,公冶乾解释道:“我家公子爷居所在燕子坞,我先带各位客人到正厅小坐片刻,我家公子爷稍后便道,不过此处到燕子坞,一路都是水路,我们只得乘船过去。” 姜希夷问道:“先生,不知我们马匹应该如何处置?” 公冶乾闻言看了看他们一行人所乘座驾,是十四匹马色似雪又似白玉没有一根杂毛的骏马,这些马看起来神采飞扬,锋棱瘦骨,它们的眼睛却安静祥和又极其坚定,一看便知其中任意一匹就是难得一见的骏马,见之才令人明白,何为“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 一匹就如此难得,更何况是十四匹,公冶乾原本想叫他们将这马匹托付于客栈茶肆之中,待到之后再来取走,可是眼下却想到宝马难得,他们必定是不放心的,只能唤来湖边船家,将马匹一齐带走。 公冶乾一边招呼着湖边等着生意的船家,一艘船两匹马,转眼前太湖上便出现了一排七艘船,缓缓滑向了湖心方向。公冶乾正准备回头招呼姜希夷一行人上船,往琴韵小筑去。 就在这时,只听得湖面绿波之上歌声响起,一叶小舟向岸边飘来,舟上一年岁约莫不过十岁,一团温柔,满身秀气的碧衫丫头手执双桨,缓缓划水而来,口中用吴语唱着小曲,甚是好听。 姜希夷不懂吴话,听不懂那丫头唱的是什么,只觉得声音清甜软糯,歌声无邪欢悦动心。再抬眼望去看见一双白如新剥鲜菱的手,映着绿波,煞是好看。 公冶乾见到这丫头,面上带着笑意,待她停舟靠岸后,笑道:“阿碧妹子,怎么是你来了?” 那丫头将小舟停稳当后,操着一口夹杂着官话的苏州白话笑道:“公冶二哥,我如何来不得?公子在庄内收到了你的字条,已经从琴韵小筑到燕子坞正厅落下坐了,我刚从师父那边归来,便来接你们。” 这一口话听的姜希夷不明不白,但公冶乾却是习惯极了这丫头如此说话,道:“今日客人许多,你这小舟怕是坐不下我们这些人,公子爷也只叫了你一人来,未叫阿朱妹子?” 阿碧沉吟道:“我也不晓得,方才我才到琴韵小筑,还未坐下喝茶,公子爷便叫我出来了,阿朱姐姐在听香水榭那边,离着有四九水路,就算是出来比我早,到的话也怕要晚些时候吧。”她说话声音清脆,有如珍珠落盘一般,又似管弦鸣奏,叫人听她讲话便觉得舒服,笑着的时候一张清雅秀丽的鹅蛋脸上眉眼弯弯,满眼温柔,嘴角边上一粒小小的黑痣,给她平添了几分俏皮可爱,这丫头长大之后必定是个不得了的美人。 姜希夷突然看向远处,道:“又有一位姑娘来了,不知是不是你们说的阿朱姑娘?” 公冶乾闻言也向湖面上眺去,可水面烟雾朦胧,笼住了后方,只得看出一个轮廓——一人在湖面上划船,却连那人是男是女都认不出来,公冶乾道:“此时烟雾起了,在下也是看不清楚了,只得等一等那小船再近一些再来分辨了。” 姜希夷朝着那边看了看,道:“划船来的是个姑娘,约莫同这位阿碧姑娘年岁一般,穿着淡绛色纱衫。” 阿碧面上顿时欢喜,语气轻柔道:“哎呀,那就是我阿朱姐姐,她最喜欢穿淡绛色衣衫不过了,明明只比我大一个月,就同我摆起姐姐的架子,要我唤她姐姐,我叫了也是没法子,谁叫她比我打上一个月呢?你们用不着叫她姐姐,免得她更得意了。” 突然一道伶俐之声语带笑意传了过来,那人操着官话道:“好呀阿碧,你又在背后编排我,这下可被我抓住了吧?” 阿碧回首一看,原来那后面划船的人果然是阿朱,现下她已经划出了烟雾笼罩,舟头离着岸边不过一丈有余。小舟上也是一个小丫头,同阿碧的温柔不一样,看起来伶俐灵气,一张鹅蛋脸,眼珠灵动,颇有一番动人气韵,阿碧转过头,道:“公冶二哥,你看着也不同我讲阿朱已经过来了,这下我可遭殃了。” 阿朱笑道:“哎唷,这下又是我不好了,欺负了我们的阿碧姑娘了?” 公冶乾面上微笑,伸手一抬一压,道:“我们还是先将客人带过去罢,免得公子爷等急了,你们两个小丫头一会自己闹去。” 阿朱阿碧闻言对视一眼,略略俯身,道了一声是,便招呼着姜希夷一行人上船。 姜希夷微微点头,道:“多谢姑娘。”稍一提步,轻轻跃上了阿碧的小舟,只见那小舟几乎连沉都未沉,也无半分摇晃,阿碧双眼一亮,道:“小姐真是好本事!” 天枢天梁等人随后便跟着上了小舟,其余人搭乘阿朱的小舟,姜希夷闻言低头对阿碧笑了笑,道:“多谢姑娘称赞。” 阿碧笑道:“啊哟!我只是服侍公子抚琴吹笛的小丫头,莫要姑娘姑娘的客气,叫我阿碧好了!” 阿朱在一旁也是微笑道:“就是就是,小姐是公子的客人,便是我们的贵客,叫我们名字就好,不必叫姑娘。” 姜希夷点了点头,阿碧格格笑出声后,木浆一板,小舟便向西滑去,阿朱紧随其后。 小舟前行,荡开了一层层水波,哗哗水声有如响在姜希夷耳边,她双眼轻合,便觉得这湖上安静极了。越大的湖就越静,越往湖心人便越来越少,岸上少爷小姐们的私语,湖边船家们的闲谈全部都抛在了身后,多余的噪声全部被这一片湖水净化了,此刻姜希夷只觉得耳中甚至能听到鱼尾拨水声,风吹树梢声,这些声音都不会让她觉得不耐烦闷,反而让她心旷神怡。 舟行几转,同船而坐的公冶乾这时起身,对阿碧道:“阿碧妹子,你去坐坐,我来帮你划船。” 阿碧笑道:“多谢公冶二哥,我可是落得一片轻松了。”说完便将手中木浆递了过去,轻步缓移准备坐到先前公冶乾所坐位置上,突然船上一晃,阿碧一下身形未站稳,几乎要扑倒,姜希夷伸手拦腰一扶,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小心,没事了。” 阿碧盈盈一拜,道:“多谢小姐相助,不然我可要出丑了。” 阿朱在后方见到,笑道:“阿碧,你这丫头真会躲懒,竟然叫公冶二哥帮你乘船,可怜我从听香水榭过来,比你还远哩!” 阿碧柔声道:“哎唷,明明是你想躲懒偏偏说我,是公冶二哥自己说帮我的,我可没说过。” 天枢此刻起身道:“阿朱姑娘若是累了,在下可帮你一把。”话罢天枢一撩衣角,似乎准备纵身越过去,阿朱连忙道:“公子快坐下,我同阿碧那丫头说笑罢了,我实在是不敢当的,若是被我家公子晓得了,一定是要骂我怠慢了客人。” 阿碧轻笑道:“我就晓得阿朱你这坏丫头在寻我开心,不过我见你舟上竹竿还在,你若是真的乏了,我就过去帮你一帮。” 阿朱道:“我的好阿碧,你快快来帮我吧,我现在可是累的手都要抬不起来了。” 阿碧见阿朱姿态,嫣然一笑,转向公冶乾,道:“公冶二哥,你停一停,我上阿朱的舟上去帮帮她。” 公冶乾手上木浆缓缓停下,道:“你可小心一些,不然就落到湖里去了!” 阿碧道:“公冶二哥,你莫要同阿朱一样取笑我了。” 阿朱小舟未停,再往前划了一划,几乎与这艘小舟并行,阿碧小心翼翼起身,准备到姜希夷身边越去阿朱那边,小舟一荡,她动作更轻,姜希夷见状,扶着她的手臂,道:“你走过去便好了,不用怕。” 阿碧心下稍安,一跨步人便过去了,那头摇光也已经伸出手来接人,阿碧站稳后,拾起竹竿,对摇光和姜希夷点头笑道:“多谢两位小姐了。” 之后阿朱阿碧一人立于船头,一人立于船尾,一人扳浆,一人撑杆,再是一转,便入了一处小港,此处水面生满了荷叶,可此刻花期早过,早已衰败,两艘小舟穿过荷叶,一路前行,一会过后,又是入了一片水面全是菱叶之处,阿碧顺手摘下些许菱角分给众人,笑道:“现下时节刚好,秋天到了,菱角正鲜。”说着,她手中竹竿停下,连剥了几枚菱角,道:“公冶二哥船上的方才助我的小姐,看一看我!” 姜希夷闻言转过身去,阿碧轻轻移到船上,走到船边,将手伸了过去,她掌中躺着方才她剥好的菱角,她对着姜希夷笑道:“小姐不是江南人,不会剥菱角,我帮你剥。” 阿朱打趣道:“哎哟哟,你多会讨人家好,怪不得人人都说你好,说我坏,可你忘了,小姐不是江南人也听不明白你说了什么。” 阿碧道:“你又笑我,你官话讲的好,快帮我同小姐说呀。” 阿朱微笑道:“小姐,方才这丫头怕你不会剥菱角,给你剥好了。” 阿碧点了点头,姜希夷略略点头,从阿碧掌中接过菱角,道:“多谢。” 阿碧挥挥手,道:“不必的,不必的。” 而后,两艘小舟在这许许多多纵横交错,变幻百端棋盘一般的水道上曲曲折折划了三四个时辰,才遥遥望见远处水边树丛中露出一角飞檐。 阿碧笑道:“到了!” 第46章 陆 公冶乾和阿朱阿碧手中划船,将两艘小舟直向树下划去,到得近处,便在阴处见到一座松树枝架成的木梯,垂下来一直通向水面。三人将小船系在树枝上,忽然听着树上一只小鸟欢快的叫了起来,声音清脆。阿碧一手掩唇,模仿鸟鸣回了几声后,又听得那只小鸟回应了几声。阿碧回头对众人笑道:“我们到了,请上岸吧!” 众人轻轻起身,逐一跨上岸去,姜希夷抬眼朝远处望去,便见到此处疏疏落落四五座房舍,建造上一个不知是笑道还是半岛之上。房舍皆精致秀气,颇为风雅,这布置仿佛随意而为,细细看去,却又是特意而为,其中耐人寻味,十分讲究,可若要细细去说,又说不出口。 阿碧和阿朱在前方带路,众人引进屋去,到得厅上,公冶乾又请个人就坐,姜希夷刚刚坐下,便有仆人奉上了清查点心。即使盖碗未掀开,这茶刚刚送上,姜希夷就闻得扑鼻一阵清香,姜希夷看向公冶乾三人,道:“我是来此处寻慕容复的,他人现在不在这里吗?” 阿朱道:“还请小姐等上一会,公子怕是等久了,便做其他事情去了,我现在就去请。” 阿碧微笑道:“几位既然都到了苏州,现在都坐下了,不妨喝喝茶,吃吃点心。”阿碧端起姜希夷身边桌上的茶碗,双手奉上,道:“这是我们苏州特有的茶叶,别处都没有的,小姐尝尝看。” 姜希夷从阿碧手上接过茶碗,轻轻解开盖碗,只见淡绿茶水中飘浮着一粒粒深碧的茶叶,像一个个小珠一般,生满了纤细绒毛,姜希夷浅浅饮了一口,只觉得满口清香,舌底生津,姜希夷轻轻放下,道:“果然好茶。” 阿碧嫣然一笑,正准备开口说话,门口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姜希夷侧头一看,见到越过门槛而来的是一青年公子,看起来约莫二十左右年纪,身穿一身淡黄轻衫,腰悬长剑,飘然而来,面目俊美,潇洒闲雅。姜希夷见他是用剑之人,心中不知为何便稳了稳,再看向他行走、站定姿态,呼吸声,姜希夷点了点头,这般公子,确实不错。 这公子身后还跟着三人,其中一位便是阿朱,另一位是面容瘦削的中年汉子,身形甚高,身穿一身灰布长袍,面上一股乖戾执拗神色;最末一位身形瘦小,面颊凹陷,留着两撇鼠尾须,眉毛下垂,相貌丑陋,宽肩窄腿,一身黑色长袍。 公冶乾和阿碧两人,见到这一行人,都迎了上去,阿碧盈盈一拜,公冶乾抱拳躬身,皆道:“公子。” 姜希夷心中沉吟道:“原来这人就是吴领军所说的,近年来武林之中的青年俊才慕容复。” 慕容复一跨进门后,一双眼睛便看向了姜希夷,‘一剑平昆仑’的名头连公冶乾都已经晓得了,慕容复又怎能不知,他们慕容家为燕国后裔,多年来一心想要复国,其中需要许多银钱,虽然不齿商人地位,可也不得不从这条路子上赚取银钱。这个世界上商人的消息永远是走的最快的,慕容复虽然不亲手去做这些事情,但底下的人收集到的武林中的消息,也都会朝着燕子坞送过来。 西夏武林中近日最为轰动的大事便是‘一剑平昆仑’姜希夷,因为此人横空出世,年纪虽小,但武功高强,其中更有第二个原因,据说此人一己之力力抗西夏一品堂,拒绝了一品堂的招揽。 要复国,不仅需要钱,更需要的是钱,慕容复麾下四大家臣,皆为武功高强之人,可却一齐发过誓,愿俯首效忠于慕容家,助慕容家复国,可这远远不够。江湖之中姑苏慕容的名头,虽然也可令一般人胆颤,慕容家的“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令武林中人无不忌惮三分,可这忌惮却是远远达不到他们想要的结果。 收买人心,为己所用,到时振臂一呼,群雄响应,这才是慕容复想要的。 他对于姜希夷有拉拢之心,心中虽然对江湖传言存疑,可见姜希夷眉眼之间自有一股神气,双眼目光如剑锋,心中便对传言信了三分。先前还未见到姜希夷时,他已经伙同家臣商量了一阵子,对于此人应该如何,他们对姜希夷的了解仅仅是这是一个高手,但想到传言中,她在寻一个叫做独孤求败之人,那独孤为鲜卑姓氏,慕容亦然,慕容复心中便晓得了姜希夷为何寻上他了。看来要招揽姜希夷,必定要从独孤求败入手。 风波恶和包不同一开始虽然并不同意慕容复所想,但为了复国大任,也只是同意见了姜希夷本人后,再作打算。 慕容复对姜希夷抱拳行礼,道:“久闻‘一剑平昆仑’太玄庄姜庄主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副其实,在下慕容复。” 慕容复言语谦和面带笑意,虽然初次相见却平添了几分亲近一般。 姜希夷从座位上起身,后方十三剑一起抱拳回礼,一齐道:“慕容公子。” 慕容复以主人之态,手上做了一个‘请’后,道:“我等江湖人不必如此多礼,姜庄主还请坐。”姜希夷点头坐下后,慕容复便坐于厅内上首,阿朱阿碧分立左右,公冶乾和随后来的两人也于厅中空位坐下。 刚刚坐下,那鼠尾须便道:“近日来,江湖中一直有流传姜庄主威名,今日难得一见,不知姜庄主愿不愿意出手指教一番?” 慕容复本来就对姜希夷心存试探之意,见属下开口也不阻拦,看着姜希夷,待其回复。 姜希夷道:“我今日来是有事,不是来出手过招的。” 高瘦汉子道:“非也非也,江湖之人见面,动一动手再寻常不过了,俗话说不打不相识,姜庄主莫非是不想同我们认识?若姜庄主不想同我们认识,想必上这里来也没有什么要紧事,我们家公子虽然是善心人,但也不是哪个随便来的人都会帮的。” 此人言下之意,便是非要姜希夷动手,人已经到了此处,姜希夷十分不愿就此离去,她头稍侧,转向上首慕容复,道:“我来此处不过是有个问题想问慕容公子,若我不动手,是否慕容公子便不会回答?” 慕容复还未开口,那高瘦汉子接口道:“我家公子是善心人,姜庄主直接问了我家公子,我家公子见庄主为一小姑娘,心中就算万分不同意,但嘴上看在礼上还是会应下,远来是客,我家公子怎么会令姜庄主为难?” 姜希夷眉间一皱,看向高瘦汉子,冷冷道:“我同慕容公子说话,他还未应,你却答了,不知道你和上首那位到底谁才是慕容复?” 高瘦汉子见姜希夷目光直射,似剑锋刺来,又有如冰雪冻人,寒意从心中升起,他张嘴讷讷了两声,竟然说不出话。 慕容复道:“姜庄主何须动怒,我这属下一向心直口快口无遮拦,有些话姜庄主不必当真。” 高瘦汉子嘿嘿笑道:“公子爷说的对,我包不同就是屁话多,姜庄主当我在放屁就好了!不过我家公子一向待人好,姜庄主此次上门自称姜希夷,却又不肯露一手来自证,如果你是不知道哪里来的骗子摆出了这么一副架势,到时候真正的姜庄主找上门,我们公子不是平白无故得罪了人吗?” 姜希夷笑道:“先前在酒楼时,公冶先生可是见过我的身手,不过既然你如此说,只怕就算是公冶先生作证,你也能来搬弄,看来我今日是非出手不可了。” 包不同道:“非也非也,此言差矣,包三先生从来不搬弄是非,在下不过是实话实说,有什么说什么,不过看样子姜庄主是一定要同我动手,来打我一顿出出气,这样也很好,包三先生最爱的便是打架。“ 突然那鼠尾须接口道:“世间最爱打架的是谁?我居然听到有人说是包三先生?错了,错了,简直大错特错,明明就是江南一阵风风波恶,风波恶领教姜庄主高招了!” 话罢,风波恶便一个翻身朝着姜希夷扑了过去,姜希夷看似随意将手一抬一挥,袖风直接掀向风波恶,风波恶侧身一翻,避开这阵袖风,姜希夷提步纵身向门口掠去,道:“你们谁上,还是一齐上我都不在意,不过此处太过于狭窄,不如出门一战。” 风波恶道:“正合我意!”脚下也朝着门外走去。 待得风波恶落于门外时,姜希夷已经站定身形。 风波恶见姜希夷手上无兵刃,问道:“姜庄主以剑成名,为何不用兵刃?” 姜希夷道:“你手上没有兵器,我为何要同你使兵器。” 风波恶哈哈大笑道:“好啊!今天找到了一个好对手,姜庄主看招!”话音刚落,风波恶脚下一踏,身子微斜,突然一道白光耀眼,他手上已经多了一柄单刀,横砍而至。姜希夷脚下一溜,倒退数尺,而后风波恶只觉眼前一道寒光掠过,一声龙吟般的声音惊现,再看去,姜希夷手上已经多了一柄剑。 剑出鞘,寒光四射。 包不同惊呼:“剑芒!是剑芒!” 江湖中用剑的人很多,但是剑上能现出剑芒的人却屈指可数少之又少。姜希夷剑上剑光流动,剑芒闪耀,即使不用出手也足以让人晓得她的实力到底有几分。 风波恶离着姜希夷比包不同近上许多,他自然是看到了剑芒,但他更是感到了裹挟着杀气的森寒剑气! 姜希夷一剑忽然刺出,她不做任何起式,这一剑也就这么凭空刺出,看似无招无式,但却又有招有式,这一剑所携之势,任谁都不敢低估。 有风吹过。 剑气随风吹向了风波恶。 风波恶登时便觉得,一股寒意渗入了骨髓之中,将自己的血冻住了,同时也冻住了自己身体上的关节。他一咬牙,立刀一封,想抵挡住姜希夷刺来的剑。 风时起时落,难测之极,姜希夷的剑也是。 她一剑即将要劈上风波恶的刀的时候,突然停住了。 姜希夷心中不过觉得胜负已分,不必再动手。 风波恶却不知晓她心中所想,见有机可乘,刷刷刷刷,朝着姜希夷连砍四刀,全是进攻招数,迅捷无比。 姜希夷见状,手中一紧,又是一剑刺出。 这时,风再起,微风已经变成狂风。这阵狂风甚至比冬日最冷的那日风更锋利,更猛烈。 狂风环绕,剑气缠身,风波恶几乎觉得自己要死了,他咬紧了牙,准备朝着姜希夷再斩一刀。 剑尖寒芒送到,白衣紧随其后,姜希夷随着风奔向了风波恶,她看见了风波恶要斩下的到,两人之间距离不过四尺时,姜希夷莲足轻跺,腾空而起,足尖点上了风波恶的刀背。足尖再是一点,这一下看似极轻,但风波恶却觉得再也承受不住,他嘴边已经被咬出了血,却依然紧握着刀柄不愿松开。 ‘当啷’一声,风波恶的刀便从姜希夷踏上的那处断开了,断刀落地。 姜希夷跃至风波恶身后,软剑已经归鞘。 包不同和公冶乾两人急忙奔向风波恶,公冶乾伸掌贴风波恶后心至阳穴上,正准备以内力助他疗伤,风波恶一起身,道:“多谢二哥,不必了。”而后转向姜希夷,道:“姜庄主果然名不虚传。” 姜希夷点了点头,看向慕容复,道:“现在我们可以说正事了吗?” 第47章 柒 近日来,江湖中发生了三件新鲜事,其一是从西夏归来的乔峰,完成了丐帮汪剑通汪帮主为他出的三大难题,更是立下了七大功劳,丐帮在君山总舵召开大会,汪帮主以打狗棒相授,乔峰成为了丐帮新一任帮主,其后泰山大会,更是一人连创九名强敌,帮中之人无人不服。其二便是姑苏慕容复“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使出青海玉树派、山西郝家、太乙派等门派绝招,将其中高手战胜,“姑苏慕容”的名头,更是震撼武林。 一时间,武林中以地理位置,将这两人合称为“北乔峰,南慕容。” 而这第三件新鲜事,就是关于姜希夷的事。 那一日在燕子坞,慕容复将姜希夷重新迎回庭中,大家落座后,慕容复道:“不知姜庄主上门所为何事?” 姜希夷道:“我来找你,是想问问你认不认识一个人。” 慕容复道:“在下虽然久居姑苏,但对于江湖之上发生的事情也是略有耳闻,听传言所说,姜庄主在昆仑时上门请教过许多人,只为了寻一人,那人就是独孤求败独孤前辈,姜庄主此次上门,是否也是想询问在下是否知晓这人?” 姜希夷听到慕容复称独孤求败为前辈,双眼一亮,他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他认得独孤求败。姜希夷问道:“你认得他?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吗?” 慕容复面上露出一丝微笑,道:“姜庄主稍安勿躁,独孤前辈行踪飘忽,在下也不过是曾经有缘在天山与前辈见过一次,当时被独孤前辈深深震撼,去年独孤前辈曾途径苏州,在燕子坞歇过脚,我同前辈联系虽少,但却也是有方法联系上,只是不知姜庄主是如何得知独孤前辈其人的?” 姜希夷手上紧了紧,从来没人问过她,她为什么要去找那些人,她又是怎么认识那些人的,她也从未想过会有人问她这个问题,就更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才好。 天枢突然接口道:“独孤前辈是剑客,我家庄主也是剑客,剑客自然是以剑相交,更何况慕容公子久居姑苏都能在天山上同行踪飘忽的独孤前辈有一面之缘,我家庄主久居昆仑山怎么就会无缘得见?” 慕容复道:“在下并非是怀疑姜庄主,不过是好奇而已,姜庄主请不要介意。” 姜希夷问道:“慕容公子可否同他说一声,我想同他见一见?” 慕容复双眼低垂,面上露出难色,沉吟道:“这……” 姜希夷道:“慕容公子是有什么顾虑?” 慕容复抬眸微笑,道:“并非,只是去年独孤前辈经过姑苏时,曾与在下说起要闭关悟剑,但当时前辈却未说过出关时间,所以在下犯了难,不如这样,姜庄主有何办法能令我及时寻到阁下,到时独孤前辈若是出关,我定会及时通知,令姜庄主知晓。” 姜希夷心中计较了一番后,道:“慕容公子可托人去信到昆仑山鸿蒙峰太玄庄,庄中人收到消息自然后我自然会晓得,多谢慕容公子帮忙,若是公子日后有难事,在下力所能及定然会助公子。” 慕容复听到姜希夷如此说,心中一稳,暗暗点了点头,面上却依然谦谦公子之态,抱拳道:“举手之劳,何必挂怀,不知姜庄主下一路往哪里去,不如在燕子坞中休整几日在上路吧。” 说话时,慕容复面上闪过一丝难色,这抹神色飞快掠过,其他人看不清楚,但姜希夷却看的十分清楚,她心中想到慕容复必定是有何棘手事情缠身,却又不好言说,所以才如此这般。 姜希夷道:“多谢慕容公子,现在天色已晚,我明日就动身离去。” 慕容复当下便唤来仆人带姜希夷一行人往住处去。 姜希夷离开正厅后,阿碧不解问道:“公子爷,燕子坞去年时什么时候来了一个叫独孤求败的人了,我为何都不晓得呢,我和阿朱姐姐去年一直都在燕子坞中呢。” 慕容复脸上笑容登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双眼微眯,道:“我说他来过,他就来过,我说我认得他,我就认得他。” 公冶乾道:“公子爷,你这般做法,恐怕不好……” 公冶乾话还未说话,慕容复打断截口道:“没有什么不好,非常时期要用非常手段,要复兴大燕必须多结纳能人异士,西夏国在国王之命下建立西夏一品堂便是如此,更何况一品堂都想拉拢姜希夷,此人方才真才实学摆在面前,我出计拉拢只不过是为了大燕罢了,休要再提其他!” 公冶乾、包不同、风波恶皆起身抱拳躬身,道:“是。” 那仆人带着姜希夷一行人往水边走去,口中道:“贵客住处不在此处,要乘船前往,请各位客人随小人前来。” 姜希夷点了点头,便跟了上去,又到了方才他们上岸之处,来时所乘小舟依然被系在树枝上,不过旁边又多了两艘船,船上分别站立着划船之人,他们的衣着看上去完全不似艄公,但却立在船头,手中持浆。 仆人引众人分别上了两艘船,此刻天色已晚,轻舟微荡,太湖之上更显寂静,入耳的便是浆划水声和菱叶与船身相擦的沙沙轻声,湖上清风吹来,夹杂着淡淡清香。 忽然,姜希夷在船上霍地起身,纵身一跃,如一缕白烟凭空升起,眨眼间便已现于水面之上。 她几乎是飘于水面上,没人听见她踏水的声音,就见姜希夷行云流水极为随意毫无半分仓促之态优美又迅速的到达了岸边,两艘船上的艄公停了浆,不知如何是好时,空中一道声音飘入他们耳鼓之中,说话的人是姜希夷,她道:“你们若是想等,便等等我就好,若是等不及,我之后自行有人送到住处,无须担心。” 他们才刚将话听完,岸边月下那一道白衣丽人的身影,已经没入了树荫之中。 姜希夷这一下踏水轻功,若是被燕子坞中几个说得上话的人见着,心中只怕也不得不服这轻功——踏水无声,敏捷洒脱,姜希夷落在岸上后不说衣角裙边,连鞋面也没被湖水打湿。 转了几转后,姜希夷又回到了屋外厅前,此刻厅内只有慕容复一人,桌前放着一壶酒,自饮自酌,他三名属下和阿朱阿碧两个丫头都不知去了何处。 姜希夷脚步极轻,慕容复并没有听到,但是他一直在等姜希夷来,他赌的就是姜希夷必然会在半路折返,所以他一直注意着门口,当姜希夷人立在屋外阶下那一刻,他就看到了她的身影。慕容复又仰首饮了一杯酒,将目光收回。 姜希夷踏上台阶后,本想直接提步越过门槛,但想了一想,又将脚收回,抬腿在门上敲了敲。 慕容复听到了姜希夷的敲门声,抬眼望去,仿佛并不知情一般,惊讶道:“姜庄主方才不是已经先行去休息了,怎么又回来了?” 姜希夷越过门槛,又坐在位上,道:“我方才说你若有难事,我定会助你时,你面上露有难色,我便猜测慕容公子定有不好言说难事,于是折返过来,想问公子究竟是何事。” 慕容复苦笑道:“姜庄主果然好眼力,在下方才不过是心中一念,却没想到被姜庄主看了出来。没错,在下确实是难事缠身,不过那也只是在下的事情,与庄主并无关联。” 姜希夷道:“你这话错了,你既然助我,我也会助你,你可同我说说究竟是什么事情。” 慕容复长叹道:“不过是一些俗事罢了。我是这燕子坞的主人,年纪甚轻,上无父母,为了维持生计自然是不得不经商补贴家用,可前些时候,一支商队在山东境内泰山脚下被人截了,那人是江湖上有名的李大善人,我就算上门去寻,也无计可施,江湖上又有谁能相信,李大善人会去截人家的货物银钱还杀了我手下所有伙计呢?罢了罢了,不再说了,这些不过是俗事,不足姜庄主挂念。” 姜希夷起身,道:“我知道了,慕容公子无需操心。” 慕容复道:“姜庄主这是何意?在下将庄主当做朋友才诉苦告知,姜庄主无需多想,在下自然能想到办法解决。” 姜希夷没有回答慕容复的话,她说道:“慕容公子,请问这李大善人所为是善还是恶?” 慕容复道:“虽然在江湖中一直称他是善人,但窥斑见豹,此事不好说。” 姜希夷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既然公子当我是朋友,我自然也会如公子所想,现下麻烦慕容公子再寻人送一送我。” 慕容复微笑道:“你能如我所想不理此事便好了。”而后召来仆人,再次将姜希夷送走。 姜希夷走后,过了一刻钟,这厅内两侧便走出来三个人,分别是公冶乾、包不同和风波恶,风波恶‘嘶’了一声,道:“公子爷既然想让这姜庄主为己所用,为何杀鸡用牛刀,让她去找那个李大善人?” 慕容复再仰首饮尽一杯酒,将酒杯放于手上把玩,道:“你们莫要忘了,李大善人除开善之外还富,当年他同爹爹多有不对付,现下不过是他还债的时候,更何况复兴大业自然是需要银钱,至于这姜希夷,我不过是试试看,这把剑到底好不好用。” 公冶乾道:“可是……” 慕容复厉声道:“没有什么可是!” 包不同道:“若是姜庄主反过来怀疑,怎么办?” 慕容复道:“只要她一开始就信了,事后我便有无数种方法叫她不会怀疑。” 慕容复说对了,姜希夷相信了他的话。 姜希夷这么多年来真正见过的大恶人,便是如同独孤残那般从里坏到外的,或者是薛笑人那般,如何都掩盖不住身上杀气和杀意的。她从未遇见过慕容复这般算计的人,不说她对慕容复有所求,更何况慕容复说他将她当做朋友。 朋友这两个字,让姜希夷瞬间想到了雷小雕和花灵铃,她在他们身上感受到的友情,令她温暖也令她感动。 姜希夷下意识抬手摸了摸发间的白玉簪,心中暗想道慕容复看起来就是翩翩君子,应该也会是一个好朋友。 但是姜希夷不知道,别人从未将她当做什么朋友。 半个月后,李大善人差点被人刺杀成功,幸得乔峰所救。 这就是近日来江湖的第三件新鲜事。 第48章 捌 李大善人到底住在哪里,这实在是太好找了,因为他太有名了。泰山脚下泰安城内,有两大名人,其一是铁面判官单正,其二则是李大善人李铭,这二人世居山东泰安,城内人人皆知。姜希夷一行人别了姑苏后,一路往北入了山东境内,问明了泰安所在,当即再行几程,他们赶到泰安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众人一路询问一路打马,终于是到了李家庄子外面。 这一路上,许多人提到李大善人,面上都会浮现出一种混合着感恩和崇拜的表情,然后告诉他们:“无论是多么棘手的事情只要交给李大善人,他一定会尽力帮助你们度过难关,莫着急莫着急。” 从这些人的脸上和话上看来,李铭确确实实是一个大好人,就如同慕容复所说一般,李铭有着极高的声望,这样一个大善人,谁又能相信他干过杀人越货的事情? 众人渐渐驰至李家庄外,姜希夷远远看见此庄外一片树阴环绕,此时北方风紧叶落,但木叶并未全部掉落,枯黄发红的叶子在夕阳的映照下,更显出一种凄厉又萧索的美,这被照的鲜红的叶子,究竟是夕阳照红,还是鲜血染红?姜希夷不知道,她决定一人先去探探,于是侧头对身后天枢道:“你们先行去之前瞧见的那处客栈休息,我去看看,不必等我。” 话罢,姜希夷从马背上凌空掠起,落至路边树枝之上,树上的枯叶将落未落,此时只要一阵风起,这片叶子都会落地,但姜希夷足尖轻踏树枝,飞燕投林一般轻轻巧巧掠向远处,那片叶子依然挂在树上。 姜希夷几个呼吸之间,三个起落,身影就没入了李家庄子的黑瓦白墙中。 天枢一行人面上表情突然全部消退,眼中全部失去了神采,看起来就像是极其像真人的木偶。天枢僵硬地牵起姜希夷所乘马匹缰绳,道:“先行去休息。” 他说这句话时,就像是从没开口说过话的人不习惯一样,一字一顿,生涩僵硬又不自然,更不像以往普通时候带着笑意,即使是在雁荡山下的客栈遇到魔教袭击时,天枢为姜希夷解围后,也能带着笑意面对姜希夷的谢意,似乎天下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不笑一般。 但此刻他没有在笑,不止他没有在笑,天梁、天同、玉衡、摇光、七杀所有的人,都没有一人脸上有表情,不止没有表情,甚至还没有生机。 已经落在了李家庄中的姜希夷,对此一无所知。 李家庄很大,姜希夷刚刚越过墙头时,就看到一片很大的园林,和一幢幢房屋,现在正是晚饭的时间,庄中的仆人来往于厨房和正厅,手上端着的就是今晚的菜。 姜希夷略一思忖,隐身于屋后林中,一路往正厅走去。她一身白衣原本应该是极其醒目的,但现在天不早不晚,且人虽多,大家想着的却是早点结束手上的工作,好去休息休息,姜希夷一路走来明目张胆光明正大的很,倒也没被人发现。 丐帮即将在泰山上召开大会,这事江湖之中已经传遍了,丐帮的新任帮主乔峰也接过了打狗棒,带领君山帮众来到了泰山脚下,丐帮各路人马都已动身在路,只待齐全之后,一齐上泰山。既然来到了泰安,那么东门铁面单正和西门李大善人这两个地方,是不得不上门拜访的。更何况丐帮同这两人也已有多年交情。 先前李家庄便做好了乔峰上门的准备,今日丐帮便派人来说,乔帮主今日便亲自上门与李大善人一叙,李铭布置了一桌酒菜,端坐在正厅桌边,等着乔峰上门。 屋子里的灯很亮,李铭的背挺的直直的坐在桌边,他一双眼睛看着门口的方向,似乎若有所思,又似乎不过是随意看看。 他在等人,这再明显不过了。 若不是等人,为何一桌酒菜都要上完了,他不叫来亲人,也不动一动筷子酒杯,而是继续坐着,看着门口? 姜希夷几乎都要以为,李铭是知道自己要来的,他是在等她。 不过很快姜希夷又推翻了自己的想法,因为若是在等她,就应该知道她是为何而来,既然知道她是为何而来,还如此坐在这边毫无准备,实在是有所猫腻。 李铭突然移开了一直看着门口的视线,他看了看屋内花架上的一盆水仙花,这是他的女儿种来玩的,没想到却开的如此好,花白微黄,气香清新,看了闻了也叫人心情舒爽。那只一直在花架下睡着觉的懒猫这时也醒了,它好像是被圆桌上的饭菜香味引起了肚子里的馋虫,一双猫眼看着饭桌喵喵叫。李铭看着它笑了笑,轻声道:“这可不能给你吃,今天有个客人要来,你去后院找剑儿吧。” 那只猫再喵喵叫了两声后,发现没有得到它想要的结果,于是从地上起来,往门外窜了出去。 李铭看着那只懒猫跑走,摇了摇头笑了笑,等他再抬起头看向门外时,他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菜已经上齐,酒也已经摆上,门外院中的仆人也都下去休息了,只留在了在庄外通传的仆人。原本空无一人的院中,突然多了一个人,那个人不是他要等的人,而是一个女子。 看到那女子身上白衣被夕阳照的微黄,李铭突然想到了花架上的那盆水仙花。 但这女子绝对不是水仙这种放于室内令人欣赏的花朵。 她似乎是由三分月光,三分冰雪,三分白玉所做成的,还有一分是什么,李铭没想出来。 李铭起身,双手抱拳,正准备开口问道:“不知姑娘姓甚名谁,来此处所为何事?” 但是他话还未出口,眨眼间,那女子就走进了厅内,一双眼睛带着冰凉的光,看着他,道:“你是否认得姑苏慕容?” 李铭一头雾水,不知这姑娘为何会问这问题,但仍然点了点头,道:“在下自然是认得姑苏慕容家的公子。” 然后,李铭看见那女子轻轻点了点头,继续问道:“你是否杀过人?截过别人的货?” 李铭闻言,浑身一震,脸上也不自觉的抽搐了一下。 在成为大善人之前,他是一个绿林强盗,杀人劫货的事情从不少做,金盆洗手后,他改了名换了姓,成了李大善人,这些事本以为不会有人再提起,可现在却有一个人站在自己面前,说起了那些事情。 然而对他而言,这两句问话,本没有任何关联,但此时,李铭却再也无法去细想。 问他这两句话的人自然就是姜希夷,她见到李铭如此,心中便觉慕容复所说必定是真事,手已经按上了腰间的剑。 李铭道:“不知姑娘是何人?谁和姑娘所说此事?姑娘此来是来报仇的吗?” 姜希夷道:“如此说来,你是承认了你所作所为?” 李铭长叹道:“我本以为此事再也不会有人提起,却没想到还是被人寻上门来了,姑娘若是为了报仇而来,在下也是无话可说,只求姑娘莫要伤害我后院的家人。” 姜希夷点了点头,道:“你放心,我绝不伤你家人。” 姜希夷的话是随着腰间软剑出鞘之声一起入了李铭的耳鼓。 剑出鞘时,剑气骤起。 李铭终于知道了组成了这姑娘另外的一分是什么——是剑,他甚至说错了,应该是三分剑,一分玉才对。 剑光一闪,姜希夷手中剑忽然闪电一般向李铭刺了出去。 她从来不会低估任何人,即使李铭是一个完全不想反抗的人。 这一剑快如闪电,势若雷霆,来的完全无影无踪,叫人看不出,姜希夷这一剑是如何出手,又是从哪里刺了过来的。 李铭闭上了双眼,他根本躲不开,也不想躲。 突然,姜希夷听到一声大啸声,从身后发出,一道雄浑掌力随着啸声袭来,姜希夷一声轻啸,强行将手中剑停下,脚下一旋,侧身一跃,长剑一抖,准备朝着后来那人刺去。 后来那汉子衣衫破旧,大喝一声,一转头看向姜希夷,两人对视一眼,皆是一怔,居然互为旧识。 后来的那汉子,便是在西夏时同姜希夷有过一面之缘的,丐帮现任帮主,乔峰。 “姜姑娘为何在此?” “你怎么在这里?” 两人一齐开口互相问道。 乔峰脚下一迈,立于姜希夷和李铭二人之间,道:“丐帮要在泰山上召开大会,我今日先来拜访一番李先生,不知姜姑娘此行所为何事?” 姜希夷道:“杀人。” 乔峰心中纳罕,李铭在武林中名声极好,他救助过不少武林人士,虽然身不入武林,但名早已传遍江湖中,寻仇这一事,乔峰是万万没想到会同李铭扯上关系。他侧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李铭,再转向姜希夷,道:“不知姜姑娘和李先生有何过节?” 姜希夷道:“并非是和我,他杀了慕容家的人,截了慕容家的货,我是慕容公子的朋友,所以才上门来。” 乔峰疑惑道:“慕容?莫非是姑苏慕容?” 李铭道:“我从未杀人劫货过慕容家!” 姜希夷道:“你方才明明承认了,现下反悔,是何意?” 李铭道:“我方才以为姑娘询问的是当年我金盆洗手之前的事情,我曾经是绿林中人,杀人劫货自然是做过的,本以为姑娘上门是为了当年死在我刀下的人报仇,便也认了,可我从未对慕容家下过手,这是千真万确的!” 姜希夷道:“但慕容公子亲口与我说,你曾经行过此事,又是何解?” 乔峰沉吟道:“请问姜姑娘,慕容公子可否与你说过,此事事发时,是何年何月何日何地?” 姜希夷张了张嘴,想了想,道:“他未与我提及过具体,因为他本不想我来。” 乔峰道:“不知姜姑娘是否相信在下,此事交给在下,丐帮耳目众多,其中曲直在下定然会查分明。” 姜希夷看了看乔峰的一双眼睛,虽然两人不过只有一面之缘,但姜希夷却下意识觉得,这个人不会骗自己,更不会害自己。她微微点头,道:“好,我信你,我不杀他了。” 乔峰一笑道:“后日丐帮大会,我今日来本来是邀李先生届时前往,姜姑娘今日既然在此,重逢便是有缘,不知后日可否与泰山玉皇顶一见?” 第49章 玖 夕阳西下,天愈来愈暗,天边的灿霞愈来愈红,红的就像是姑娘身上做衣裳的红缎子,也像滴在地上被冲开的鲜血。 姜希夷从李家庄走了出来,这一次她是从正门出来的,她没有要乔峰相送,也应下了后日的泰山之约。 晚霞落在她肩头、身上,仿佛给她披上了一层朦胧的纱,甚至她一向苍白的脸似乎都带上了晕红之色,给她平添了几分烟火气。 这条路的尽头,有一间小客栈,卖吃食也卖酒,还有不少的房间给路人居住,但是这边的生意一直以来并不算太好,因为这里虽然是在泰山脚下的泰安城,但并不是上泰山的必经之路,来来往往的游客旅人也不会特意到这边来寻找住处,更不用提,这间客栈并不是什么有名气的大客栈,不过是一件路边的寻常小店。 店里的掌柜的对此也是非常知足,他知道这里绝不会有什么大生意过来,他也知道只要把这块地皮卖掉,换到泰山上山必经之路的路段上,他的生意就会好许多。但是他依然留在了这个地方,守着这个小店。 黄昏的时候,这个小店里来了一群奇怪的客人,他们有男有女,穿的衣服很简单,清一色都是白色的。白色很干净,但是在他们这些普通人看起来也很晦气,这么多人穿白衣往往只有一种情况。这些穿白衣的人却奇怪的紧,他们所有人都长的很好看,每个人都有一柄剑,但是脸上没有哀戚之色,不仅没有哀戚之色,甚至连一点神采都没有。 这些人很奇怪。 掌柜的第一眼看到这些人,就总觉得似乎哪里不一样。 这一行人自然就是南斗北斗十三人,见到他们如此面目的,掌柜的绝对不是第一个人。当初在雁荡山上,姜希夷一人仗剑去山巅寻独孤残之时,天枢等人也是如此,可当时大家心全系在战局之上,没有人把注意力分在他们身上,铁中棠、花灵铃和雷小雕几人看到了他们的奇怪,以己度人之后,觉得他们应该是在为姜希夷担心,便也没有再说什么。 这家客栈很小,小到大厅里只有六张方桌,他们全部一齐进入客栈中后,大厅就显得格外拥挤,但却一点都不热闹。跑堂的店小二迎了上去哈着腰,问这些人是吃饭还是住店。 为首的天枢和天梁两人一齐看了一眼店小二,他们的眼神很空洞,就像是没有灵魂一样,店小二被看的心中发毛,几乎要拔腿就跑时,天枢缓缓开口,道:“我们一共有十四个人,从上房开始,一共要十四个房间。” 十四这个数字也是相当的晦气不吉利的数字,所有的客栈都不会修十四个房间,做生意最讲究的就是好兆头,就算是这间客栈也一样,他们刚好有十五间房间,这十五间房间里还有下房。 店小二打了个哆嗦,说道:“请各位客官先行去寻掌柜的,稍后小的带各位去住处。” 天枢点了点头后,带着众人提步往前台去。掌柜的见到众人走来,手上的算盘和笔都停了停,天枢直接从怀中拿出银锭,道:“十四间房间。” 掌柜的点了点头,收起了银锭,唤来店小二,叫他将大家带去房间。 一行人离开后,掌柜的长舒了一口气,他宁愿之后的生意再也不要这么好。 当天边的夕阳已经融入了夜空中,月亮已经升了起来,月朗星稀,月光太亮,就会看不见繁星,它们环绕于那一轮明月,却又隐没于月光之下。 客栈门口又来了一个客人,又是一个穿白衣的人。 掌柜的叹了一口气,看了看门口那位客人。 这位客人看起来和先前那群诡异的客人,似乎不是一伙的。她看起来虽然冷漠,但却有生机,有生气。她一身白衣,发间一根白玉簪在她黑发的映衬下极其醒目,那一点红又在白玉的衬托下成为焦点。她长的很美,却有一点苍白,但那苍白却令她看起来更美。 任何人一眼看去,都知道姑娘不是寻常人。 店小二再次迎了上去,哈着腰,殷勤地说:“这位姑娘是来住店的吗?本店刚好仅余一间客房,方圆几里内也只有小店一间客栈,若是姑娘想住,那可就巧了。” 所有人看到美人都会变的殷勤,只要这个美人仅仅只是一个美人。 姜希夷闻言疑惑对店小二道:“我的家人先前没来这里吗?” 店小二一瞬间怔住了,想了想今天来了店里的客人,只有那一群诡异的客人…… 姜希夷见店小二半晌没有回话,直接越过他往前台上走,掌柜的拿着一壶小酒,在前台上自饮自酌,看到姜希夷走过来,将酒杯和酒壶收了起来,咳了咳清了清嗓子,说:“不知这位客官是住店还是用餐?” 突然,姜希夷听到了“吱呀”的一声,那是因为木地板有些腐旧,人的脚步踏上去后发出的声音,声音传来的地方,姜希夷已经判断清楚了,她一转头便看到了南斗北斗一行人,天枢微笑道:“原来是庄主到了,我们本来见现在天色晚了,庄主还未到,准备先随意吃一点,现在刚好。” 掌柜的看了一眼,内心惊奇不已,这一群客人,仿佛全部都变了人,明明脸还是一样的脸,但是人似乎却是两批人。 姜希夷看着天枢点了点头,道:“我们在此休息一日,后天上泰山玉皇顶。” 第三天,姜希夷一行人打马上了泰山。 泰山气势雄伟磅礴,比武当峨眉都多了厚重少了轻灵,抬头只见云烟缠绕中山势重叠,似乎要绵延到天际,一路所见少不了苍松巨石,更是加重了泰山的雄浑静穆。 姜希夷突然见到两个衣衫破烂乞儿模样的汉子走在路上,大概知晓了,他们这是要到地方了。 接着姜希夷跟着众人前行里许,折而向左,再行了一程,便看到路边一块巨石,上书玉皇顶三个字。姜希夷抬头望了过去,只见平台之上聚集了不少人,最外面一圈是持着不同兵器,身上穿着打着补丁上又打补丁的破衫,挂着布袋的乞儿。一行人再骑马朝上走了走,翻身下马,准备走上平台。 就在此时,姜希夷见到几道黑影从山崖边翻身上了平台,而后平台之上,一人忽然高声叫道:“结打狗阵!”这些看守在周围的乞儿忽然朝着平台之上奔了过去,接着先前那高声呼喊之人长声唱道:“南面弟兄来讨饭哟,哎哟哎哟哟……” 平台之上其他人未等这人唱完,其中一人不屑道:“丐帮自称天下第一大帮,在我看来不过如此!竟然要以多欺少,不敢单打独斗!” 这人声音直接盖过了那唱歌之人的声音,他的声音一听便是刻意假装改造了,不让人听出他的原声,但是一个人若是这样做了,那么说明他一定不是一个无名之人,因为只有有名的人才怕自己会被认出来。 姜希夷忽然听闻乔峰道:“在下丐帮帮主乔峰,不知各位阁下尊姓大名。” 另一人道:“你就是丐帮的新帮主?丐帮莫非是没有人了,竟然选了你个毛头小子来当帮主?” 丐帮是天下第一大帮,帮主的身份何等尊崇,帮众对于帮主更是尊敬有加。众人见这些蒙着面孔又变了声音的人对乔峰对本帮如此无礼,皆是大为愤慨,手中摩拳擦掌,跃跃欲动。 忽然,山路路口处又来了一行人,丐帮帮众背朝路口,没看见那些人,但帮中长老心中却是惊讶,因为这些人脚步未免也太轻了。那些黑衣人看着姜希夷一行人,其中一人格格笑道:“哪里来的小娘子,这里打打杀杀未免不好看,等下跟哥哥去*吧!” 丐帮众人闻言转头,看向路口,乔峰心中有些纠结,此事事发突然,究竟到底是什么事情,乔峰自己心中都是一团雾水,涉及之人原本就越少越好,可丐帮大会人怎么会少?现在更是许多人还在路上,乔峰原本想着赶在众人到达之前尽力将事情解决,可没想到,现在就已经有人到了。 乔峰看了看姜希夷后,又对那些黑衣人道:“虽然不知诸位此次上玉皇顶究竟所为何事,但想来不过是诸位与本帮之事,若是强行拉上其他人,未免太过于不把江湖道义放在眼中,日后传出去也让人耻笑。” 一黑衣人哼哼笑了两声后,道:“你连我们到底是谁都不晓得,如何传出去?更何况,你们今日能不能下玉皇顶,都要看我们!” 话音刚落,此人身形一闪,闪到了丐帮东首一红脸老者身前,那老者手中一柄鬼头刀,背厚刃薄,刀身甚长,见那黑衣人扑来挥刀一劈,准备劈上那黑衣人。 谁晓得那黑衣人却比他动手速度更快,斜身一掠,右手伸手便去夺那鬼头刀,左手做掌,掌法奇诡,拍向老者胸口。那老者变招不及,被一掌拍开,直入人群之中,口吐鲜血,鬼头刀也是脱手而出。 黑衣人将刀往地上一插,发出一阵诡异笑声。 余下他九名同伴也是抢身上前,兵器皆在手,朝着丐帮中人劈下。 第50章 拾 乔峰左手一挥,大喝一声,晃身贴到了那黑衣人身侧,左手虚招一探,右手突然发力,往他面门抓去。 那黑衣人不慌不忙,似乎早已料到乔峰左手不过虚晃一招,不慌不忙往左边闪去。 乔峰见状右掌突然停住,掌力卸下,左手立刻变招,顺势而上,马上要抓上他手腕。 此时那黑衣人脚下一旋,如泥鳅一般从乔峰手下滑了过去。 乔峰左脚踏出,正准备飞身追上,突然觉得背后一记柔和掌力虚虚拍来。这一招力道虽然柔和,但显然内力浑厚,乔峰丝毫不敢怠慢,只得回身招架。 那人没想到乔峰竟然如此及时接下了这一掌,吸了一口气后,左手便出了第二掌,这第二掌有如排山倒海一般来势汹汹。 乔峰见这一掌掌力惊人,单凭一掌是绝对接他不住,但此刻另一人手中单刀已出,运劲向乔峰头上砍来,身子跃起,刀刃破风而来,几乎要贴上了乔峰的头发。就在此时,姜希夷足不点地,眨眼间便立于乔峰和出掌那人之间,左掌猛然拍出,右掌疾跟而至,而后左掌一缩回,又往前拍出,三掌掌力叠加,连绵而至,密不透风,如同长江大河波涛一般,并力齐发。 那黑衣人万万没想到姜希夷掌力如此雄厚,掌法如此精妙,此时想撤掌也是绝对来不及了,他这一掌去势汹汹,去的极快,已成了一支射出去的箭,如何能收回?他咬了咬牙,硬生生接下了姜希夷三掌。 与此同时,乔峰身上一侧,避过砍来一道,左掌挥出,掌力汹涌而前的冲出,只听得砰的一响,那持刀之人飞了起来,摔在了玉皇顶巨石之上,接着又重重落地,这一摔一落,震的巨石上积灰飞起,地上尘土扬起,而后那人呸的一声吐出了一口血后,敏捷起身,向乔峰跃了过去。 三名黑衣人强攻乔峰不下,其余六人入了打狗阵中,这打狗阵为丐帮镇帮阵法,威力之强不可言说,可这六人却如入无人之境,不过片刻,似乎就完全摸清了这阵法变位走向。 乔峰正在应敌之时,突然听得身后一阵痛呼,转头看去,原来是一黑衣人长剑刺入了那唱歌长老右肩上。他将长剑猛地拔出,正准备再刺出一剑。乔峰大喝一声,呼的一掌,向那刺伤长老之人猛击过去。先前那与他对掌的黑衣人,领教过他掌力的厉害,于是双掌齐出,帮同伙全力抵御。乔峰顺势一带,姜希夷一手做指,斜斜弹出,双手快速凌空虚点几下,那黑衣人便觉几道气劲从背后射来,速度之快,角度之叼,实在是避无可避,接着他发觉自己身上穴道处似乎有暖流重重打入,浑身一抖后,却是动弹不得。 姜希夷转头对南斗北斗等人道:“十三剑听令,出招攻敌。” 南斗北斗十三人一齐道了是后,众人只听得十三声剑器出鞘之声融为一声,十三道剑光汇为一道,剑气蓬勃而出。 突然,又是锵的一声,有如龙吟一般入了众人耳鼓之中,寒光一闪,剑气盈于天地间,十四柄剑缠绕着森寒剑气尽数出鞘。 与黑衣人缠斗的乔峰似乎受到剑气鼓舞一般,大喝一声宛如雷震,身子微侧,避开了那黑衣人拍来的一掌,右拳向那人击出。他原本就身材魁梧,比那黑衣人足足高了几乎半个头,这一拳微垂,正对其面门。同时乔峰左手做掌,携惊涛拍岸之势,斜斜劈向身侧另外一人。 他这一拳来的好快,这一掌也来的好刁钻。一拳打,一掌击,虽说有先又有后,但这两招确实是接连发出,快如闪电。 那正对乔峰的黑衣人反应过来时,急速抬手招架,但乔峰拳力已达他面门,脑袋向后一仰,凌空后翻,这才避过了乔峰间不容发的千斤一拳。 而那被掌击黑衣人却没有这般运气,乔峰出掌角度刁钻,来势凶猛,速快无比,一掌拍上了那人腰肋处,断骨之声响起,而后那人大吐一口鲜血,双眼狠狠瞪着乔峰,缓缓倒在地上。原来那人不仅肋骨断裂,连内脏也被乔峰这一掌震得俱碎,再也活不下去了。 姜希夷带领十三剑剑阵已出,十四人穿梭游走在众人只见,好似游鱼一般,一沾即走,叫人看不出他们的下一步路数,身形变化之快,世间难见。十四人掌中握剑,长剑有如蛟龙又似灵蛇一般,看似虚飘飘,但每一剑却干净利落招式凶险。 那些黑衣人要出杀招之时,必定有人出现来抵挡他们的招数,接着被引去与十三剑缠斗。 这时一黑衣人大喊道:“莫要跟这些半路出来的人动手了!咱们要对付的是丐帮!” 那些人如梦初醒一般,咬牙点头,出招向丐帮众人而去,忽然几阵清风掠过,他们面前又出现了方才与自己缠斗的人。 天同笑道:“方才胜负未分,你就走了做什么?” 话罢,天同提剑刺向那人左边腰肋。 此刻姜希夷见一黑衣人提掌暗暗从乔峰背后攻上,脚下几乎悄无声息,准备偷袭乔峰。 姜希夷长剑一抖,力到剑尖,脚下轻踏,凌空而起,掌中软剑快速挥舞,剑尖在那人背后肩上快速刺了几下后,那人便动弹不得。 乔峰这时刚好转过身来,心中暗暗惊奇,姜希夷点穴之狠,认穴之准,手法之精几乎是他从未见过,方才那一手凌空点穴已经足见功力,眼下剑尖点穴,不知是要练多久才能有这一手功夫。 这一手功夫再难,也总有人学得会,可带着这一手功夫的是一妙龄少女,这不得不让人称其武学天才了,而且还是世间难寻的武学天才。 乔峰一路武功刚猛,姜希夷一路潇洒如意,乔峰连创十名黑衣人中九人之后,命帮众将最后一人点住穴道五花大绑后带回帮中。 乔峰对姜希夷抱拳谢道:“多谢姜姑娘拔刀相助,今日大恩丐帮上下没齿难忘。” 姜希夷将软剑归鞘后,回礼道:“乔帮主多礼了,连创九名强敌的是阁下,在下和家人并未多做什么。” 乔峰道:“姜姑娘太自谦了,若非姑娘,方才在下身上就不知要负伤多少了,此次泰山大会看来已经是开不得了,我等稍后下山,不知姜姑娘如何?” 姜希夷思忖一番后,道:“我会再去一趟姑苏。” 乔峰立刻明白了姜希夷用意,问道:“莫非姑娘是去再寻慕容公子?在下先前同姑娘承诺过的事情,自然会全力以赴,姑娘不必如此。” 姜希夷摇了摇头,道:“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这些事情总是要问问本人才更清楚,无论如何去查都是从旁找证据,直接去找慕容公子,恐怕才是最直接的方法。” 乔峰眉间皱起,道:“可若是慕容公子所言是假的,即使你再去问他,他说的也必定不是真话,你又怎么知道,他的话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这时天枢接口道:“这就要拜托乔帮主了。” 乔峰疑惑道:“哦?拜托我?不知在下能做什么?” 天枢微笑道:“我们一行人即刻下山赶往姑苏,所幸泰安离姑苏虽然不甚近,但也不是太远,乔帮主只要等我们走了五日后,将李铭所遇之时散播出去即可。江湖中消息传的虽快,但那时我们已经启程五日,想来日夜兼程也快到姑苏境内,到时我们自然有办法。” 乔峰见天枢心思缜密,又想到方才姜希夷麾下众人武功皆不弱,心中便对这有勇有谋的少年暗暗点了点头,但却依然道:“阁下嘱咐之事,在下绝不会忘,虽然我晓得本不该问,但却心中好奇,不知各位到了姑苏见到慕容公子后准备如何?” 天枢笑道:“若我是慕容公子,接到了李铭遇刺却未死的消息,若这个人是我仇人,我必定要召集手下谈论此事,若这个人是我设计去杀的,那我更要召集手下去相商下一步应该如何,到时候便要委屈我们庄主做一次梁上君子了。” 乔峰不解道:“这是为何?” 天梁冷冷道:“因为我们所有人轻功都不如庄主,庄主轻功可踏叶传林落地无声,潜入燕子坞中,绝不会有人发现。” 乔峰点了点头,道:“你们想的这确实是一个好主意!此事在下记在心中了,各位莫要担心!” 姜希夷抱拳道:“多谢乔帮主,我等先行下山了,勿要相送。” 乔峰抱拳拜别,姜希夷转身翻身上马,十四人在泰山山路上向下走去,姜希夷侧头对天枢问道:“天枢,你认为慕容公子说的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天枢道:“无论真假,几日后便有分晓,庄主何必此刻念念不忘?” 姜希夷道:“我只是不希望他会骗我。” 天枢道:“因为他说你是他朋友?” 姜希夷道:“对。” 天枢道:“可你同他不过只见了一面。” 姜希夷道:“但我同灵铃和小雕当时也不过只见了一面。” 天枢道:“但花姑娘和雷公子是真心相交。” 姜希夷道:“你言下之意是,慕容公子不是真心相交?” 天枢笑了笑,却没有回答。 第51章 壹拾壹 姜希夷众人于泰山玉皇顶挥别乔峰众人后,一路日夜兼程,打马往姑苏而去,不日便抵达苏州城内稍作休息。 慕容家为武林世家,但在苏州城中却鲜为人知,在姑苏城内询问燕子坞和参合庄所在,一般都不会有人回答,若问要寻一个姓慕容的庄主,更是没人晓得。 但在姑苏居住了几代的慕容家,在苏州城内产业不多,但也不算少,比如姜希夷和天枢两人现在坐着休憩的茶楼,便是慕容家名下。 这家茶楼是天枢找到的,姜希夷没问他怎么会知道这普通的一间茶楼的事情。 就像当初她也没问过,为什么他能一眼认出楚留香。 一壶“吓煞人香”被跑堂的送上了桌,这一壶茶和先前姜希夷在燕子坞时所喝的茶叶形状相似,香气相似,清香扑鼻,但显然燕子坞所奉茶叶比这茶楼的是要好上许多倍。饮过燕子坞的茶,此刻再饮这茶楼的茶,便觉得香是极香,味缠舌尖,可“吓煞人香”这个名字,确是不如的。 桌上摆着四色点心,松子糖、茯苓糕、翡翠甜饼和火腿饺,味道清雅,形状好看。姜希夷将一颗松子糖送入口中后,就看到有一人步入茶楼大门。那人看似平稳淡定,但眉头一皱,面上略紧,走到前台掌柜处步子也稍大。那人同掌柜的耳语了几句后,掌柜的点了点头,那人看似认真地再嘱咐了几句后,便离开了茶楼。 掌柜的放下手中的笔,抬眼悄悄扫了一眼茶楼之中,姜希夷错开视线,双眼略垂后又抬起,刚好没和他的视线相撞。只扫过一眼,掌柜的似乎就已经判断清楚,这茶楼之中没有可疑的人,是完全安全的。他抬手叫来店小二,交代了两句后,便穿过茶楼往后院中去。 他很小心,很谨慎。 ‘一剑平昆仑’的名声已经传到了中原,所有人都知道,姜希夷出行身边必定会带着十三剑,这十三剑自然就是十三个人。 这一点几乎成为了她的象征。 但是如果,她身边只带着一个人呢? 比如现在,茶楼中的所有人,都以为这白衣姑娘和白衣公子是初入江湖的新手,没人想到他们会是太玄庄的人。 片刻后,从茶楼后院中走出一个人,那人身穿枣红色衣袍,身形魁梧,方面大耳,厚厚一部花白胡子,富商模样。 掌柜的走在这人身后,他走路不徐不疾,脚步稳而有力,落地声轻,姜希夷再合眼听了听这人呼吸,心中对这人身份便有了一次猜测。一个看似茶楼老板的人会武功,这不奇怪,但知晓了此处是慕容家的茶楼后,再见到一名武功高手,姜希夷心中就想到先前见到的公冶乾。 姜希夷将目光移向天枢,天枢似乎心中完全知晓姜希夷到底想了些什么,缓缓点头,轻声道:“是。” 茶楼门外已经有人牵马等候,那人轻声道:“此事我先去禀告公子,茶楼按照往日日常,你通知通知城内其他弟兄,可否有见过那一行人身影。” 他的话说的很轻,口形变动极快,瞬间就融入了嘈杂的茶楼大厅中,但是姜希夷却听的一清二楚,她内力深厚耳力自然惊人,就算是茶楼中落下了一根针,她几乎也能瞬间分辨出方位。 话罢,那富商模样的人便牵过缰绳,离了茶楼而去。 姜希夷同天枢对视一眼,天枢喊了一声结账,店小二应声而来,将银钱付了后,两人慢慢走到门外。天枢轻声道:“他应该去往城西太湖燕子坞那处去了,庄主你凡事小心为上。” 姜希夷缓缓点头,两人又绕过一条街,入了一个角落中,姜希夷轻身而上,提步一纵,不费吹灰之力便踏上了屋顶,脚步轻轻,飞掠而行,将别人的屋顶当做阳关大道似的,竟也没一个人发现她。 姜希夷若是想跟着一个人,无论如何也不会将那人跟丢。 只见那人一路出了苏州城,往城西而去,停马在太湖湖畔,往一艘小船走过去,上了船后,便看到艄公将竹竿一点后,扳动船桨,小船就往太湖中滑了过去。 太湖水路复杂,百端变化,姜希夷想到上次往燕子坞去时,水路错综复杂,就算是她一时间也难以分辨。就在这时,太湖之上突然一阵琴声响起,和着琴声的却是一阵歌声。 这歌声姜希夷是听过的,唱歌的人就是慕容复身边的俏生生的小丫头阿碧。琴声和歌声越来越近,姜希夷已经分辨出阿碧的方位,她此刻必定泛舟在太湖之上,并向岸边靠近。 正如姜希夷所想,阿碧此刻小舟上所乘之人是一大袖飘飘的老者,容貌奇古,脸上笑眯眯,看起来极为和善,盘腿而坐在阿碧的小舟上,膝上横置一张瑶琴。 这琴声甚是潇洒,但又并非名曲,似乎是操琴之人随性而奏,却悦耳动听之极,如同轻风微拂柳梢,又似湖水叠浪轻拍,仿佛将这太湖之景融于曲中。忽然,琴声一转,柔和之音中掺入铮铮之音,有如风吹大地,连绵不绝,添了一道荡气回肠之意。 姜希夷刚刚陷入琴声之中,心中大惊,定了定心神,伏身一窜,从湖边树上如箭一般驰向湖中,而后又如同落叶一般,随风缓缓落下,站到了阿碧的小舟上。 此刻是黄昏时分,微有寒意,湖上烟雾已起,愈来愈浓,阿碧瞧着姜希夷竟然看不十分真切,只觉得朦朦胧胧,湖上清风稍起,拂动了姜希夷的衣衫,她的白衣似乎融于雾气之中,她的人像是雾气凝结凭空出现。 阿碧轻叫了一声,道:“哎呀!你是谁?为何会突然落在我的船上?”姜希夷还未回答,阿碧眼珠一转,继续道:“莫非你是狐仙?原来阿朱姐姐说的是假的,真的有狐仙,我可要告诉她,再好好笑话她。” 姜希夷道:“我是人,不是狐仙。” 船上那操琴老者此刻抱琴站起,看似随意轻轻拨了两下琴弦一般,这两下琴音直入姜希夷耳鼓。她落于舟上时,心中便刻意注意了这操琴之人,此刻早有准备,这琴声对她恍若无物,但阿碧确实受不住,一手按住胸口,道:“师父,你为何突然奏起攻敌之音,这琴声不好听,太刺耳,弟子听了心中烦躁。” 操琴老者道:“为师这是早作打算,这人来势汹汹,轻功又高,看样子不是什么好人,为师不过稍稍给她一些教训,不过话说回来,我早些时候教了你抵御琴声之法,你怎么还没学会?” 阿碧捂着耳朵,道:“这人才不是坏人,我认得她的,她是姜小姐,先前她还帮过我哩!是师父想得太多了。” 原来阿碧对声音极其敏感,几乎过耳不忘,先前听到姜希夷出声,心中就知道面前这人不是她想的狐仙,而是姜希夷。 操琴老者叫道:“你这小丫头也不早说!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小老儿差点就出了大丑了!”他话说出口时,右手突然伸出,一把抓向姜希夷肩头穴道,他这一下出手实在是快极了,认穴又极准,叫人猝不及防。 姜希夷却不慌不忙,即使他在身后出手,但她却早已听见了他的动向,身形一闪,便出了小舟,足底在湖面轻踏,又跃回了舟上。 操琴老者见状不怒反笑,大声道:“你这下轻功精妙,身法又如此俊,我竟然从未见过,潇洒如意,可入了小老儿的曲了!你快多打几套功夫给小老儿看看!” 姜希夷道:“我今日有要事在身,船已靠岸,这位老先生若是要走,就快走了吧。” 操琴老者道:“你若将事情做完,便无事在身了?你若无事在身就可打功夫给小老儿看了?既然如此,你有何事,快说快说,小老儿必定助你!” 姜希夷道:“我有事必定能自己做好,老先生不必如此?” 操琴老者道:“老小儿说要帮你,那就是要帮你,就算你不让小老儿帮,小老儿也要帮!” 阿碧插嘴道:“师父,我可知道姜小姐到底有何事,你想不想我告诉你?” 姜希夷闻言眉毛一挑,看向阿碧。 操琴老者道:“你这小丫头,既然知道,为何还不快快告诉师父。” 阿碧道:“师父若是答应弟子一个条件,弟子就告诉师父,姜小姐到底要去做什么事情。” 操琴老者急道:“为师答应你了,不说一个条件,一百个一千个都答应,小丫头现在可以说了吧!” 阿碧清了清嗓子,双手背于身后,一本正经道:“也不用一百个一千个,师父是要答应弟子,以后不再为难弟子功课了便好。姜小姐到底有何要事,弟子不过也是猜猜,姜小姐恐怕是要去寻我家公子爷吧。” 姜希夷轻轻点头,道:“你实在是很聪明。” 操琴老者道:“既然如此,小丫头还不快点把船划回去去找你家公子,方才他还在琴韵小筑,我们等白衣丫头把事情做完,小老儿就能弹琴谱曲了!” 阿碧轻柔道了一声是后,扳动船桨,这小舟还未靠岸,又划入了太湖深处。 一路上操琴老者轻拨琴弦,阿碧持浆荡舟,和着琴声清脆吟唱,天色渐晚,姜希夷望着天空上繁星闪烁,耳边听着琴声,忽然道:“老先生,你的琴声可是伴着水声而奏,取流水之意?” 操琴老者手上一停,大笑道:“你听出来了!你居然听出来了!真是好,真是不好!” 姜希夷道:“为何好,又为何不好?” 操琴老者道:“我心中方才才夸你聪明,现下又显得笨了,好自然是你能听出小老儿琴声之意,简直是好极了!不好则是因为,你若再小几岁,小老儿就能收你为徒了!” 这时小舟刚刚转过一排垂柳,一角飞檐现出,姜希夷便知已经到了燕子坞慕容复所在。 阿碧轻轻将船荡了过去,正要进到阴处时。 姜希夷道:“阿碧姑娘,你稍稍等等。” 阿碧手上动作停下,转头看向姜希夷,问道:“姜小姐怎么了?” 就在此时,姜希夷抬手凌空虚点几下,阿碧登时便不再动作,姜希夷再一翻身,抬手如闪电一般点住操琴老者身上穴道,道:“我自行前去便好,不打扰阿碧姑娘和老先生了。” 话罢,姜希夷抬起一手,猛然一推,姜希夷掌力掌风竟然带得这艘小舟荡了起来,她猛拍几下掌,这小舟便荡到了另外一处,被菱叶、柳条几乎完全遮住。操琴老者和阿碧二人身不能动,口不能言,老者使内力试图冲破穴道,却是不能。 姜希夷将小舟系好后,足尖一点,似一道白烟掠起,横踏湖面,飞身直入燕子坞中。 燕子坞外水路复杂,但燕子坞内该如何行走,姜希夷心中却是十分清楚,她轻身穿梭于屋顶和树木之间,也没被任何一人发现。 此刻燕子坞中灯火辉煌,但却有一处人最少不过,姜希夷眼珠一转,身如疾风一般,展动身影,飞身掠去,绕了个圈子停到屋后,又似落叶飞身到了屋檐下,找着了一个有灯光自窗缝内漏出来的窗子,凑眼朝里望去。 这是天枢告诉她的,行事不可打草惊蛇。 姜希夷一眼望去,见到这屋内摆着两行木椅,堂前放着许多牌位,慕容复为首,公冶乾、包不同、风波恶和今日见着的那富商四人分立左右,慕容复对着牌位叩头三下后,在牌位前香炉上了香后,转身道:“邓大哥今日突然前来,莫非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第52章 壹拾贰 那身材魁梧的富商模样的汉子,对着慕容复稍作一揖后,抱拳道:“回公子爷,属下今日在茶楼中接到了山东那边走商送货来的弟兄快马加鞭传来的消息说,近日来有一刺客,神不知鬼不觉潜入了泰安李家庄内,意图对李铭下手,长剑都已抵到了李铭脖子上时,那日前往李家庄做客的丐帮帮主乔峰及时赶到,同那刺客缠斗片刻后,连拍了几掌,将那刺客打伤锁住其肩膀。原本乔峰准备将人留下,那刺客突然全力击出一掌,乔峰生生接住了这一掌,还还击一招,谁知那刺客这一招不过是四两拨千斤,顺势破窗而出,逃出了李家庄,乔峰提气追去,竟再也寻不到那刺客身影。” 慕容复双手背于身后,沉吟道:“所以,没有人知道那刺客究竟是何人?” 魁梧大汉道:“没有,甚至连那刺客究竟长什么样子都没有说法,不过倒是有说那刺客是一身白衣使剑的高手。据说山东武林中大家都在猜测那刺客究竟是谁,连铁面单正都被惊动了。” 包不同双手抱臂,道:“此事发生在泰安城内,单正一向又好多管闲事,他插手此事才是常事,他若是不插手那其中才是有大大的猫腻。” 风波恶嘿嘿笑了两声,道:“江湖人都说泰山“铁面判官”单正嫉恶如仇,江湖上只要有不平之事,必定插手要管。又说单正武功甚高,广收门徒,徒子徒孙总共几乎两百余人,这“泰山单家”的名头,在武林中谁人都要忌惮三分,到了三哥口中这铁面判官就活活变成了一个多管闲事之人。” 包不同摇摇头,道:“非也非也,四弟你这可就说错了,江湖上只要有不平之事,那单正必定插手要管,从不问那事究竟与他到底有无关联,与他无关的事,对他而言自然就是闲事,那这人不是喜欢多管闲事是什么?我不过一针见血罢了。” 其他三人皆摇头笑笑,他们知晓包不同性子执拗,每次与人相争,不争个输赢结果出来,绝不会罢手,于是也不同他多言语。 倒是包不同本人似乎不晓得这一点一般,张口正要说些什么话,慕容复沉声道:“如此说来,看来那白衣使剑的刺客必定是姜希夷?” 公冶乾道:“若是如同公子爷计谋那般,这个刺客必定是姜希夷,白衣使剑,能明目张胆从李家庄破窗逃出,乔峰提气追去后,还不见人影,必定轻功卓越,除开姜希夷,我也不做第二人想。” 计谋? 在窗外的姜希夷心中落下了这两个词,双眼微眯,心中一阵疑云升起。她几乎从未真正怀疑过慕容复,但此刻耳中却听到他有针对于自己的计谋,无论究竟是何事,背后遭人算计,任何人都不会感到开心。 即使是在谈论事情,包不同看来也是铁了心了和别人唱反调,摇头道:“非也非也,姜希夷的功夫,我们那日可是看的清清楚楚,武林之中能完全制住她的,也不知能有几人,这一点风四弟最有话说,乔峰武功虽高,可我们也从未见识过真假,武林传言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 风波恶点点头,道:“不错,包三哥所言极是,若是乔峰能伤到姜希夷,我倒是想去会一会乔峰了!” 慕容复踱了两步,道:“李铭此人,金盆洗手改名换姓之后,一向与人为善,在江湖中也没有仇家,此事刚好发生在我令姜希夷去杀李铭之后,说不准姜希夷不日便要返回苏州来,我们不得不想想应对之策,到时必须滴水不漏,不得令她心中生疑,此等高手必须要为我所用。” 接着慕容复一旋身,分别看了一眼四位家臣,道:“那日我命你们去寻的人,可是寻到了?” 四人互相对视一眼,一齐抱拳道:“回公子爷,那人就像不存在世间一般,属下如何去寻都寻不到。” 慕容复一甩袖,往紫檀木椅上坐下,道:“无论如何必定要找到那人,如果找不到活的,死的也行,就算是尸骨也好!” 姜希夷正准备再细细听听,耳边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循声望去,走来的正是那日见过的阿朱。她双手轻提着一个灯笼,脚下走的不快不慢,轻轻敲了敲门后,屋内的谈论戛然而止。 慕容复朗声问道:“门外是何人?” 阿朱即使在门外,仍然稍稍屈膝,起身后答道:“公子爷,是我,阿朱。” 慕容复道:“你进来吧。” 阿朱进门后,发现慕容复身边四位家臣皆在,此处又是慕容家祠堂,心中便知晓众人定然有大事相商才聚集在此,于是只想将话和问题都交代清楚后快快离去。 风波恶等阿朱进门关上门后,问道:“都这么晚了,阿朱妹子过来,是出了大事吗?阿碧妹子怎么没同你一起?” 阿朱道:“今日阿碧出门送了她师父后,便不见人影,到了现在人还没回来,我问过了琴韵小筑的下人,所有人都说阿碧出门后再也不见人影,我心中担心,于是便来此处禀告公子,莫不是阿碧出了什么事?” 慕容复手指轻轻弹了两下桌面后,道:“你莫要多想,阿碧的师父一向洒脱不羁,恐怕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事情拉着阿碧走了,这种事情以前也是有过,你若是担心,明日我命人去太湖湖畔问问便好,天色已晚,你回听香水榭歇息吧。” 阿朱再是一屈膝,道了一声是,出了这间屋子。 出门后,阿朱忽然见到一道白影一闪而过,眨了眨眼后,又不再见踪迹,定睛看了许久后,心中还道自己恍惚看错了,提着灯笼原路返回,准备撑船回了听香水榭。 在阿朱出门之时,姜希夷脚尖借力,立刻弹起四丈,凌空飞掠,随着晚风飘向远处。 阿碧和她的师父依然还在远处,身上穴道仍未解开,她心中又气又急,此刻天色已晚,姜希夷将他们点穴定身在此后,离去已久,她和她师父两人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只担心要在这太湖上如此过一夜。 此时,忽然一阵风带着一股冷冽之气袭来,风停时,姜希夷人已经稳稳站在小舟之上,她衣袖渐落,看了一眼阿碧后,道:“辛苦阿碧姑娘和老先生了。” 但她仍然未给这两人解开穴道,阿碧瞪了瞪一双眼睛,眼中充满了疑惑。 姜希夷道:“阿碧姑娘是想问,我为何不给你们解开穴道?” 阿碧十分想点头,但却不能。 姜希夷也无需阿碧回答,继续道:“阿碧姑娘如此聪明,怎么会猜不到?我今日来寻你家公子,还将你点穴定身于此,自然是不想让你家公子知道,我若是解穴放你回去,恐怕你家公子无需过夜就晓得了,既然如此,我只得勉强阿碧姑娘同我走一趟,待到事情了解之后,我定会放你回来。” 阿碧闻言几乎急的要落下泪来,身子隐隐颤抖,姜希夷一向耳聪目明世间难寻,此刻只当做没瞧见,擦身错过阿碧后,将其放于舟上坐下,自己拿起木浆扳动着,将船往太湖中划去。 好在今日月色暗淡,群星闪烁,姜希夷抬头就可依靠星象辨别方位,待到日出破晓之时,这艘小舟刚好停在太湖湖畔,操琴老者身上穴道也早已自然解开,他怀抱瑶琴,问道:“白衣丫头,你既然怕阿碧丫头回去告诉她那什么公子你来了,做什么又放小老儿走了,你就不怕小老儿去告诉她公子叫他救人去吗?” 阿碧闻言双眼一闪,一双温柔灵动的眸子转向操琴老者,心中想着让她师父将此事说与慕容复知道,那么慕容复必定会救她,在她心中慕容复几乎无所不能无所不会,武功也的难得的,那时必定不用怕姜希夷了。 姜希夷闻言看向操琴老者,道:“你会去告诉慕容复吗?” 操琴老者纵声大笑几声,道:“小老儿当然不会去告诉那什么公子,这丫头是我弟子,以后我要教授她,去你那边和到这边来又有什么不一样,不过白衣丫头,你可要告诉小老儿你居所何处,姓甚名谁。” 姜希夷道:“昆仑山鸿蒙峰太玄庄姜希夷。” 操琴老者点了点头后,道:“啊呀!原来你就是我四弟所说的太玄庄的小姐!真是巧,真是太巧了!” 姜希夷问道:“你四弟是何人?” 操琴老者道:“我四弟就是我四弟,他是个画画的,不如小老儿弹曲来的自在!那日我们好几人聚会,四弟带了两幅画,一副画的是景,一副画的是人,小老儿当时就说这景这人可入曲,直接问了他所画是何地何人,他又太迂腐,只告诉了小老儿画的是太玄庄的小姐,这算什么,若是太玄庄不止一个小姐,小老儿莫非还要一个个问过去吗!今日没想到再次遇见,四弟还说自己画技超群,一笔丹青精巧无双,我看都是放屁!画出来的远远不如你!” 姜希夷道:“多谢老先生称赞。” 操琴老者挥挥手道:“莫要如此客气,我越看你越顺眼,你要知道能让小老儿看顺眼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小老儿名曰康广陵,无所长琴技一道而已,今日见你心中突有一曲现,来日曲成必定去寻你,弹给你听!” 姜希夷道:“好。” 康广陵再仰天大笑几声后,大袖一挥,离开小舟之上,空中仅余琴声和笑声,他衣袖飘飘离开了太湖湖畔。 姜希夷低头看了看穴道仍然未解开的阿碧,附身将她横抱于怀中,足尖轻点,身形展动,飞身而起,有如飞鸟一般。阿碧只听得风声在耳边呼呼吹动,周遭景色似乎飞起,迎面朝她飞了过来,不知过了多久后,风停了,飞起的景色也停了。 天枢在先前约定之地等候,待到姜希夷身影落下后,见她怀中之人,问道:“庄主这是?” 姜希夷道:“这是阿碧姑娘,去燕子坞是她带路,你先前说过不要打草惊蛇,我便将她带了回来。慕容复果真骗了我,我等此行直接上昆仑将阿碧姑娘安置后,上天山寻一寻独孤求败,若是慕容复此言又是假的,我必定重回姑苏燕子坞与他一战。” 第53章 壹拾叁 天枢出谋划策,太玄庄一行人马兵分几路,待出了苏州城后一路往江阴方向奔去,待到江阴会合后马不停蹄奔向昆仑山中。 众人一路西行,到了洛阳后才稍作停留,休憩一晚后继续赶路。 阿碧和姜希夷同乘一骑,身上依然被点着穴道,连声音都发不出。 姜希夷晓得阿碧甚是聪明,虽然她性子温柔,但此行几乎是她强逼着她过来的,若是解开穴道后,她定然会想尽办法逃走。路过江阴时,他们还听闻有人在打听一个一身碧绿衣衫的十岁左右身量的小丫头的行踪。 那些人打听的小丫头自然就是阿碧,而来打听的人当然就是慕容家派出来的家人。 原本众人打算在江阴歇脚,可突然遭遇此事,立刻继续上路往西走去。 阿碧心中一片焦急,人已到了江阴,江阴城内也有慕容家势力,慕容四位家臣就有人庄子在江阴,她本暗暗计较着应该如何让邓大哥亦或者是公冶二哥晓得她身在何处,可姜希夷众人还未入江阴城中,直接勒马掉头,又继续上路。 坐在姜希夷身前的阿碧又气又急,脸上登时嫣红一片,双眉紧皱,一剪秋水瞳直直盯着江阴城门,直至再也望不见。 姜希夷突然道:“你莫看了,就算到了昆仑,我们不会对你如何,也不会让你被困一辈子,事情了结后自然会送你回苏州。” 阿碧张了张口,使劲想要出声,但连一点微弱的声音都发不出。 姜希夷道:“你无需担心,我那边吃住一切皆是好的。” 阿碧心中想的当然不是吃住之事,她虽然年纪小见的世面也不多,甚至一口官话都说不好,但心思细腻,现下姜希夷显然是有事与她家公子爷不和,先前去燕子坞必定是探听事情,所以才不想令公子爷知道她去过燕子坞,两人矛盾之事说不准就是上次说到的那个叫什么独孤的人。先前初见时,阿碧觉得姜希夷是个好人,但眼下却又说不准了,心中惴惴不安,一路上梦里都期望苏州那边来人接了自己回去。 然而梦里的事又如何能成真,当众人行到洛阳时,阿碧还从未见过苏州来人的影子。 洛阳城,又是洛阳城。 姜希夷对洛阳既熟悉又陌生,因为她曾经来过,但是这个洛阳又不再是她熟悉的洛阳。她曾经在洛阳遇到过花灵铃和雷小雕,这一次又不知道她会遇到什么人,或者是什么人都不会遇见。 众人进得城去,之间行人熙来攘往甚是繁华,就如同当日姜希夷所见洛阳一般,不过那时因为李洛阳有难,却比今日热闹上数倍。在城中人多,众人不得不落地牵马而行,突然间一股香味缠住了姜希夷的鼻尖,她嗅了嗅闻到是肉香,想到这阵子一路赶路而来,他们虽然是早已习惯了,可阿碧还是个娇丫头必定百般不适,当下令众人循着香气寻去,稍作歇息吃顿饭再去找住处。 众人沿着长街笔直往前走后,又转了一转,只见一座老大的酒楼当街而立,楼面上悬挂着一块醒目抢眼的金字招牌。这招牌一眼看去就能看出年深月久,早已被烟熏成一团漆黑,但那三个字却依然闪烁发光。酒气肉香直接从酒楼中喷了出来,食客的聊天生和跑堂吆喝声响成一片。 姜希夷怀抱着阿碧刚刚越过门槛,店小二过来招呼,寻了几张楼上空桌,一行人坐下后,天枢点了几道菜色,姜希夷道:“点两道口味清淡一些的菜。” 天枢一眼扫过阿碧,点了点头,将其中一道菜换去,又加上一道青菜。 落座后,姜希夷将阿碧穴道解开,阿碧浑身一松,而后又觉得酸软,抬起手轻轻捶打着自己身上。阿碧歪头抬手准备揉揉脖子,眼神刚好对上一旁姜希夷身形,她哼了一声后赌气地把头猛地往另一边一转,结果这一下太过于快速,阿碧手捂着脖子,哎呀直叫。 姜希夷见状,叹了一口气,抬手覆上阿碧脖子,手上附上力道,指头按上了几个穴道,轻轻揉动着,一会儿过后,姜希夷将手放下,道:“好了。” 阿碧试探着将头轻轻动了动,发现果然不再痛后,欣喜笑道:“多谢姜小姐。”而后却又想起,她不该对着人笑,脸上一皱,再道:“多谢。” 姜希夷丝毫不在意,轻轻点了点头,不再言语也不再动作。 阿碧斜斜倚着楼边栏杆,看着楼下城中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这是她第一次出苏州城,对外面好奇非凡,一双眼睛到处飞着,似乎怎么样都看不够。 这时,一条大汉突然自楼下上来,在西首坐下后,点了酒菜。 姜希夷听得这人声音似乎是乔峰,于是霍然转头看去,那汉子也将两道目光转向姜希夷,两人视线一对,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一丝惊讶和果然如此的意味。 乔峰笑道:“原来是姜姑娘,先前泰山拜别,不想今日居然在洛阳再见。” 姜希夷抱拳道:“多谢乔帮主帮忙,助得我弄清事情真相。” 乔峰道:“看来姜姑娘的事情已了?敢问此行来洛阳所为何事?” 姜希夷道:“到洛阳是路过,我们一路西行,是要到昆仑去。” 乔峰道:“看来你们是要回昆仑去了,既然如此今日既然有缘相见,我为诸位送送行也好!” 乔峰叫到:“酒保,取只大碗来,再打十斤高粱。” 那酒保听到“十斤高粱”吓了一跳,赔笑道:“爷台,十斤高粱喝得完吗?” 乔峰道:“喝不喝得完也与你无碍了,这酒你卖给我便是了!” 酒保笑道:“是,是!” 阿碧虽然是个小丫头,但也是武林世家的侍女,参合庄中偶尔有在外面的家人来说事的时候,慕容复从不避忌阿朱和阿碧两个丫头,阿碧听闻姜希夷叫此人乔帮主,心中暗自揣测,这人会不会是同她家公子爷齐名的丐帮帮主乔峰。 在阿碧心中,没有比慕容复再好的人了,乔峰能与慕容复齐名,必定也是一个了不得的人。 过不多时,酒保取过一只打完,一大坛酒放在桌上。 乔峰抬手将封泥拍开,满满斟了一大碗酒,刚好与碗口齐平。 阿碧登时感觉酒气刺鼻,十分不好受,抬手挥了挥却怎么也挥不散。 乔峰道:“今日我满饮三碗,送一送姜姑娘和太玄庄各位英雄。”端起碗来仰脖子喝干,又斟了一大碗,又将一碗喝干。 这一碗就是半斤,霎时间乔峰一斤半烈酒就已下肚,却如同喝水一般,脸上一丝都不见。 姜希夷道:“多谢乔帮主相送。” 乔峰道:“姜姑娘多礼了,大家都是江湖儿女何必拘泥,若姜姑娘当在下是朋友,便也饮一碗酒好了!” 姜希夷摇头道:“我不喝酒。” 乔峰道:“我忘了姜姑娘还是小姑娘,只饮一杯也可。” 姜希夷道:“我从不喝酒。”姜希夷顿了顿,继续道:“我曾经有两个朋友说过,喜欢喝酒的人,常常都是心中有痛苦的往事的人,我想了想发觉自己没什么往事,更没有痛苦往事,所以我从不喝酒。” 乔峰道:“喝酒就是喝酒,图的就是一个痛快,世间本就杂事多,喝个酒也要想那么多,那才是没意思极了。” 姜希夷踌躇道:“酒很好喝?” 乔峰微笑道:“比水好喝,姜姑娘若是不信可以试试看,烈酒下肚豪气冲天。” 姜希夷点了点头,空手抄过桌上的酒坛子,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后,端起酒杯,仰面喝干,乔峰哈哈一笑,说道:“好爽快!” 一杯烈酒下肚,姜希夷顿觉腹中有一股烈火在熊熊焚烧,她长长吐出一口气后,火似乎将能烧的东西都烧净了,留在她体内余下一股气,这股气不像游走在她体内的真气,这是一股豪气,常常面笼寒霜的姜希夷,此刻面容松动,竟然有些想笑。 一杯之后,又是一杯。 姜希夷不知几杯酒下肚后,面上看来依旧清明,突然她劈手拔出天枢腰间长剑。 长剑一出,剑气出鞘。 一阵剑光激荡。 姜希夷只觉得自己体内一道气横冲直撞,她又不知如何才能将其释放出来,突然一柄剑的剑柄似乎送到了自己手中。 只有剑能让她冷静下来。 她摸到剑柄仿佛找到了抒发自己的办法,锵的一声便将长剑出鞘。 她轻轻闭上了眼,脑内一片平静,睁开眼后,目光似剑锋锐利。 这一柄剑不是她用惯的软剑,但她却丝毫不生疏。 一阵风吹过。 她衣袖飘飞,仿佛与风融为了一体,又似乎要御风而去。 她终于有了动作,一剑刺出,动作极快,没有任何起式,就像一个初学者一样,从最莫名其妙的位置凭空刺出。 但姜希夷怎么可能是一个初学者。 乔峰登感一阵森寒剑气飞掠而至,如风一般袭来,但这风却几乎被姜希夷长剑斩断,片刻之间她已如游鱼泛水一般,变了十招,每一剑锋芒毕露,剑气如江河倾泻,有如狂风席卷。 地上一片刚刚飘进来的落叶,被莫名其妙的风卷起,带到空中。 姜希夷长剑一挥,只听得嘭的一声,这树叶已被剑气碾碎,再也瞧不见了。 风卷大地之时,有何人能躲? 江河倾泻之时,又有何物能逃? 这不是姜希夷用过的最冷、最利、最无情的剑,但却是她威力最大的一次出剑。 剑随意走,意在剑先。 乔峰拊掌大声道:“好!好剑!”乔峰心中只觉得,但论剑之一道,武林之中恐怕再无人能与姜希夷比肩,更何况她年岁尚小,多年之后又不知到了何种境界。 锵的一声,姜希夷长剑归鞘。 剑归鞘,剑气渐散。 姜希夷对乔峰轻轻点头,道:“多谢乔帮主。” 乔峰笑道:“我什么都没做,谈何道谢,不知姜姑娘在洛阳停留几日,也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 姜希夷道:“我们明日就走,日后若有机会,我还与你喝酒。” 乔峰微笑道:“好,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只要有酒喝我定然记得,姜姑娘千万莫要忘了。” 姜希夷道:“我说出口的话,绝不会忘记。” 众人拜别乔峰,离开洛阳后,赶向昆仑,姜希夷将阿碧交付给一直以来留在庄内的仆人后,又与南斗北斗十三人策马驰至天山山脚下。 天山山脉连绵不绝不下昆仑,雾气缭绕更甚泰山。 姜希夷众人从天山南麓登上,一路之上偶有遇见樵夫、农夫等人,众人一路询问独孤求败其人在何处,皆不得回答,便一路往上行走。 姜希夷抬眼望去,见西北云雾之中有一个山峰,云封雾锁远远望去若有若无,见不真切,于是便对天枢道:“我们一路往西北而去,登上那座山峰瞧一瞧。” 第54章 壹拾肆 人在行山路时往往有种错觉,一座山峰在自己看来似乎近在眼前,可当真正踏上路走去的时候,才发现山路盘旋,那看似不远的山峰,其实远在天边一般。 众人在路上饮马之后,便上马又行,一路急驰,到得那座云雾缭绕的山峰脚下时,已经是第二天黎明时分了。姜希夷催动身下白马,带领众人往上峰路口前行,之间此刻山路之上一片皑皑积雪之间萌出青青小草,生机盎然之象。 这积雪之上却再无脚印,山峰也不见炊烟,似乎这里没有任何人居住一般。 马蹄踏上,留下一串脚印,姜希夷带着众人慢慢往前行着,待得又行一程后,众人勒马停住了,只见他们面前两片峭壁,峭壁之前唯有一铁索桥相连,两地只见相距约莫五丈,势难飞渡。 但这桥虽说是桥,其实不过是一根铁链,刚好横跨了两边峭壁,桥下便是乱石嶙峋的深谷,只要失足跌落便死无葬身之地。对于姜希夷和南斗北斗众人而言,踏索而过并非难事,可这马匹就不得不留了下来,姜希夷侧头看了眼天枢,以眼神询问他是否有法子,天枢笑了笑再轻轻摇了摇头,示意无计可施。 姜希夷只得抬手道:“众人下马,施轻功跃到对岸去,马交由七杀放妥,众人随我上山。” 众人一齐道了一声是后,翻身下马,七杀将马匹拉开,一片马蹄声回荡在这两片峭壁之间。姜希夷凝神听了听后,轻声道:“对面有人,有很多人。” 天枢问道:“庄主如何得知?” 姜希夷道:“风声里有她们的说话声,脚步声,还有呼吸声,我听得出来她们不仅人多,而且都是女子。” 天同在后面笑眯眯道:“我们自从上了这山峰就没见到一个人,现在可好了,终于有活人了,无论如何至少可以问问庄主要找的人到底在哪里。” 姜希夷轻轻点头。 七杀刚好返回,抱拳道:“庄主,马匹都已停好。” 姜希夷道:“既然如此,我们出发吧。” 话罢,姜希夷足不点地,鞋未带雪,人往对面山崖飘了过去。 她一身白衣飞在空中,衣袂舞动,双袖飘飘,像一片风中飞舞的落叶,也像一点随风飘动的雪花,体态轻盈,身姿优美,途中竟然未落在铁索上借力过,提气直接跃到了对岸。 姜希夷抵达对岸后,南斗北斗众人也是一个个跃至姜希夷身旁。当最后的天玑也脚步落定,身形站稳后,众人提步走向一条石弄堂似的窄道,顺着小径向峰顶快步而行,越走越高,众人身周白雾愈来越浓,几乎要看不见周遭景象。约莫一个时辰左右,他们入了一片松树林,再走两步,突然人影晃动,树林中突然窜出四人,拦在众人前方。 姜希夷脚步一顿,抬眼看去,见着四人都是年轻女子,着一色的碧绿斗篷,其胸口绣着一头黑鹫,昂首蹲踞,神态威猛,手中各持兵器,居中一人喝道:“你们是谁?为何上灵鹫宫来?” 姜希夷道:“灵鹫宫?那是什么地方?” 四人没想到姜希夷居然会如此回答,为首一人紧盯着她的脸,希望能从她神色之中看出些什么,其余三人面面相觑,居中那人继续道:“你既然不知道灵鹫宫,那么便就此下山吧,莫要上来扰人。” 姜希夷摇了摇头,道:“我此行山上自然是有事,眼下事未办妥,我是万万不能下山,也不会下山。” 那人问道:“你有何事要办?” 姜希夷道:“我是来找人的。” 那人眼神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道:“这缥缈峰上怕是没有你要找的人。” 姜希夷心中生疑,道:“我还没说我要找什么人,你怎么知道我要找的人不在这里?” 那人冷哼一声,道:“你要找什么人?” 姜希夷道:“一个名字叫做独孤求败的剑客。” 那人想也没想,直接回道:“这里没有这个人,你们走吧!” 姜希夷垂眼思忖一会儿后道:“多谢各位姑娘,我等现在就回去。” 那些人点了点头后,看着姜希夷众人转身离去也不走,她们等着看姜希夷走远后才会离开,当姜希夷带着众人已走出三丈后,那些人转身准备将身影重新没入树林之中。 姜希夷余光一直紧盯那四人,眼下见她们已经放松警惕转身准备离去,脚下一旋,身影展动,有如闪电一般健步而上,眨眼间便已经到了那四人身后,双手抬起连连弹指,落地之时那四人已经不能动弹也不能言语。姜希夷轻声道:“对不住四位姑娘了,不过若是真找不到我所说那人,我等自会速速离去,绝不会惊扰旁人。” 天枢玉衡等人将这四位姑娘移到树林中后,众人脚步愈轻,姜希夷凝神听着空中的动静,极力隐蔽,绕进林中,避过暗中把守的众人,一路往峰顶上行去。 姜希夷小心打量着周围,看见云雾之中到处皆是松树,看似不见一个人影,底下一条青石板铺成的大道,每块青石都是长约八尺,宽约三尺,整整齐齐,大道长约二里。姜希夷朝着大道尽头望去,看见一座巨大的石堡巍然耸立。 天枢拍了拍姜希夷后,见她回头看来,伸手指了指那石堡,姜希夷点了点头后,身形展动,腾空而起,凌空掠到那石堡侧面,身子紧贴墙下。 南斗北斗众人如法炮制,也掠至姜希夷身边。 这石堡大门处左右各有一头石雕的猛鹫,高达三丈有余,尖喙巨爪,神骏非凡。 但这石堡周围居然一个人也无,空空荡荡。 姜希夷轻声道:“你们在外边等我,我一人先去看看。”话罢,身形一动,拔地而起,直接跃过了这石堡高墙入了内,她落地之处刚好是一后花园之中,就在她身形还未站稳之时,一阵清风掠至,随风而道的是一道听不出男女,又沧桑至极的声音,那声音道:“你这小丫头是何人,竟敢擅自闯入灵鹫宫!” 突然一阵寒风扑面,一股厉害之极的掌力击了过来,姜希夷当下无暇思索,脚下一旋一溜,向后滑了四丈有余,背后已贴到石墙,但那掌力顺势追来,掌风直迫姜希夷眉睫。姜希夷脚尖借力,如弹丸一般射出,一跃而出,落至三丈外。 姜希夷看似避过了这突来一掌,但掌风袖风皆已扫至她身上,方才她身上一阵剧震,胸口气血翻涌,甚是难受,直至现在还未平复。 这时她才看清,出手之人是谁,原来是一个看似身量不过□□岁的孩子。 那人纵声大笑,道:“你这轻功甚是不错,姥姥竟然从未见过!不过,你竟然见到了我,姥姥就给你两条路走,一是留在灵鹫宫中,二是死在姥姥掌下。” 话罢,这人一旋身双眼看向姜希夷,只见她虽然身量不过□□岁,面容精致秀气,自带一股灵气,但却不是少女面容,双目如电,炯炯有神,声音苍老,神情老气横秋,眼神之中有一股凌人威严,令人不得不臣服。 姜希夷稳了稳神道:“我还有第三条路可以走。” 那人道:“哦?我怎么没看出来你还有第三条路可走,你说说看你还能走什么路?” 姜希夷道:“我来时的路,也是一条路。” 那人大笑道:“你这小丫头真是有意思,放心,看你长的这么漂亮,姥姥也不会将你真的拍死,自然会留你一命,让你陪着我在这灵鹫宫中解闷!不过你竟然想逃走,那也要看看你有几分本事了!” 话罢,一阵凉风掠至,眨眼间,那人已经贴至姜希夷身前,足下一踏,双臂展开,手指将要碰到了她的肩头。 姜希夷当即沉肩斜身,向后一缩,脚步一溜。 寒风乍起,只见姜希夷腰间剑光一闪,一道白虹凭空出现,风声刮在两人耳边。 姜希夷此刻已经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与这人对阵。 这人是一个高手,是一个绝顶高手。 只要她一个不小心,必定会死在这人掌下。 高手决斗,胜负往往只在一招之间,只要有一丝破绽,那么没人会放过这一丝破绽。而且当人的武功练到了某一阶段后,出手的快慢已经不是制胜关键,那时要看的就是谁比较冷静,比较沉着,谁能找出对方的弱点,谁就是胜利者。 这就是姜希夷现在应该做的,她必须有耐心,必须冷静沉着。 那人见到姜希夷出剑,语气甚是满意道:“你小小年纪剑术有如此境界实在是难得,剑芒剑气剑意你竟然都已修到,江湖中那些比你老上许多的老家伙都不如你!” 话音刚落,那人纵身一跃,朝着姜希夷扑了上来,掌声呼呼击出。 姜希夷身形晃动,凌空一掠,避过这几掌后,拔地而起,腰身轻拧,回身将长剑一挥,剑气倾泻,姜希夷顺势掠开。 那人将腰一折,避过了姜希夷剑尖寒芒,她左掌拍出,右掌一带,将左掌之力拍向姜希夷。 姜希夷见她这一掌掌力曲直如意,实在是了得,但却又十分熟悉,此刻却没有一点空余的时间容她想一想。 姜希夷腕间一转,握在剑柄的手紧了紧。 这时寒风变紧,疾风掠过了树梢,掠过了屋檐,掠过了那人耳畔。 姜希夷衣袖飘飞,猎猎飞舞,眼中光芒更甚,那是剑光! 那人心中一惊,如此蓬勃剑气,她从未见过,她面上表情顿时消失,凝神准备接下这下一剑。 剑气冲霄而起,雾气更重,疾风再强也吹不走这缠在姜希夷身周的雾气。 空中似乎有什么在嚎叫着,那是风的呼号,也是剑气交错之声。 那人咬了咬牙,这样的一剑,她没有绝对的把握能接住。 先下手为强。 那人一手作掌,一手握拳,蓄势之后一齐向姜希夷攻去。 她拳势掌势异常凌厉,内劲皆覆在双手之上,左掌内劲阴柔,无声无息,看起柔和无力;右拳猛烈如火,暴躁无比。 就在这时,一剑突然刺出,令人猝不及防! 剑气有如飞龙猛虎一般扑向那人,空中隐隐还有龙吟虎啸之声,那是剑鸣! 姜希夷手中软剑有如一道白练,一挥一劈,让人再看不清剑身。 那人一开始只觉一阵劲风扑面,锋利如剑,眨眼间,一阵狂风席卷而来,森寒剑气顿时缠上了她的身。 她咬了咬牙大啸一声,双臂展开一震,想卸去这剑气。 但风不停下的时候,没有任何人能让它停下。 突然那人徒手抓上旁边一张石凳,将其砸向姜希夷。 姜希夷腰身一旋,避过后,脚下一踢,将石凳踢了回去。 那人双手一拍,将石凳直接拍碎,粉末飘飞,她将手中粉末直接向姜希夷洒去,这粉末在她手中居然如一道箭一样,来的又快又准。 姜希夷身子一侧,一剑斩下,准备将这一箭斩断。 那人突然以掌力将狂风劈开,露出了一道缝隙。 这缝隙很小,很快又会被融合上,但对于她来说,已经足够了! 那人纵身一跃而出,一手携阴柔之力,无声无息,马上就要贴在姜希夷肩头之上。 姜希夷猛的转身,此刻这掌近在身前,姜希夷将肩一沉,提剑便拆了她这一掌,再顺势还了她一掌。 那人借势朝后翻去,站稳之后厉声喝道:“你这丫头是谁,为何会天山六阳掌?” 第55章 壹拾伍 天山六阳掌? 听到这套武功名字,姜希夷心中浮上了疑惑,她刚刚使出那一掌不过是顺其自然而出,这个时候她应该出这一掌,于是便出了,从未想过这一掌到底是什么掌力,应该用什么招式。 那人见姜希夷不答,再道:“长辈问你话,你也不回答,这般没规矩。” 姜希夷疑惑道:“长辈?你是我长辈?” 那人喝道:“我是你姥姥!你师从何人,为何会天山六阳掌?” 姜希夷道:“天山六阳掌?什么天山六阳掌?” 突然姜希夷脑内灵光一闪,恍然道:“你说的是我方才推出的那一掌是天山六阳掌掌法?” 那人微微点头,道:“正是,你刚刚那一掌是“阳春白雪”,掌上内力浑厚,你使得也熟练,但你体内内力却甚是奇怪,似乎不纯,但又极纯。”一边说着,这人一边推出一掌一拍,用的正是刚刚姜希夷所用掌法。 她突然急道:“不对不对!你使的不是“阳春白雪”,你那一掌路数看似是“阳春白雪”,但所附内力却并不是玄冰阴柔掌力,你究竟是何人?” 姜希夷道:“我确实学过天山六阳掌,不过这掌法却是我从中演变而来的,不知你又是怎么知道天山六阳掌?” 暗室书架上的武功秘籍,姜希夷一本本皆看过,一本本全学过,当年炼招出关之时又尽数忘记,变成了新的招式,当年她在紫霄宫前广场上剑尖刺向灭绝的那一招,就是从神门十三剑中演化得来的一招,方才那一掌自然就是从天山六阳掌和别的掌法中演化而来的。 那人突然极为急躁一般,来回踱步不停,道:“什么你你我我,我是你姥姥,你要叫我姥姥!” 接着她脚下一跨,站在姜希夷面前约莫一丈处,一双泛着精光的眼睛,将姜希夷上下打量了几番后,开口沉声问道:“你师从何处?叫什么名字?” 姜希夷道:“我以为人在问别人名字的时候,应该会先告诉别人自己的名字。” 那人眉头一皱,问道:“你居然还不知道我是谁?” 姜希夷疑惑道:“我应该知道你是谁?” 那人紧紧盯着姜希夷,试图看出她是不是在说谎,而后道:“你晓得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姜希夷摇头,道:“不晓得,我此行上天山本来就是第一次,只是为了寻人而来,这里是什么地方又跟我又什么关系?” 那人突然哈哈大笑,道:“你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竟敢随便闯进来,莫非是真的以为没人能杀得了你吗!” 她笑声忽止,双眼大瞪,眼中精光似箭一样射向姜希夷,接着道:“行走江湖也敢如此大胆妄为,要知道明里比功夫虽然人家奈何不了你,下毒暗箭伤人的手段防不胜防,你这般不小心,真是蠢材蠢材!” 姜希夷低头看向那人,眉间轻蹙,表情略凝,那人见到后,道:“怎么?莫非姥姥说的不对,你不同意吗?” 姜希夷叹了一口气,道:“你想多了,我没有不同意,我只是在想你到底是谁。” 那人道:“你虽然如此说,但我知道你心中必然是不服气不同意的,而且是大大的不服气不同意。你且听好了,此处是缥缈峰灵鹫宫,我就是天山童姥!” 姜希夷轻轻点了点头,道:“哦,我知道了。” 童姥看着姜希夷,冷笑道:“你果然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不过既然你现在已经知道了,恐怕就走不了了,快快留下你的名字。” 姜希夷道:“我虽然掌法不如你精妙,但轻功身法自认为还算不错,若我想走,不知你有几分把握能留?还有,我叫姜希夷。” 童姥冷冷一笑后,口中轻念姜希夷这三个字,再重复念着希夷二字心中一惊,问道:“你名中希夷二字是否是取自‘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 姜希夷轻轻点头,道:“正是。” 童姥闻言脚下不自觉开始踱步,原来灵鹫宫为逍遥派分支,天山童姥也为逍遥派门下弟子。这逍遥派不为外人所知,但门内弟子却个个武功高强又自有一番风华,童姥同她几位师弟妹和师父名字都来自于道家经典,这门派自然也是顺了道家一脉,如今见到姜希夷剑术精妙但却是她从未见过的招式,又因为她居然会天山六阳掌掌法路数,更因为她体内内力极杂极纯,似极了习得北冥神功之人,此刻童姥心中疑心她同逍遥派门内到底有何关系。 童姥突然停步问道:“你方才说你上天山上是来寻人?你来寻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姜希夷道:“我来寻的是一个剑客,叫做独孤求败。” 童姥脚步放慢,思忖一番后,道:“天山之上从未有过这样一个人,你不必找了,我倒是有个问题要问问你。” 姜希夷听到天上之上从未有过这样一个人,心中一怒,那慕容复心思缜密处心积虑,她对他心怀善意,没想到他从一开始就没有真心相待过。稍后姜希夷转念一想,说道:“这天山之上究竟有没有这样一个人,你又如何得知?天山之大,莫非尽在你掌握之中?” 童姥哼哼笑了两声,道:“天山不过弹丸之地,就算雪峰上今日死了一只竹鸡,姥姥我也能知晓,更何况还是一个活人,我说没有这个人就是没有,你也不用再找了。姥姥要问你事情,你这小丫头莫要再多嘴,只需要是便答是,不是便答不是,必须如实相告,不然姥姥出手一掌拍死你!” 姜希夷点头,道:“好,你问吧。” 童姥怒道:“你口口声声你呀你呀,也实在是太无礼了,光看皮相我就比你大上不少,更何况……” 童姥越说越小声,在心中接上了那句“说不得我还是你同门前辈。” 姜希夷从善如流,说道:“好,姥姥问吧。” 童姥转怒为喜,说道:“这才是了。我问你,你一身武功是跟谁学来的?” 姜希夷心中思索一番究竟要如何说,却始终想不出个应对的法子,心中只恨她未将天枢带进来,她抬起头,缓缓道:“我不能说。” 童姥见姜希夷如此说,心中倒有八分觉得她是逍遥派弟子,只因‘逍遥派’的名字,决计不会说与外人听去,本门中人也不会同旁人提起,倘若旁人有意或无意的听了去,本门的规矩是立杀无赦,纵使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杀之灭口。她心中暗暗点头,道:“既然你不说你师从,那么教你功夫的人长什么样子,你应当是能说的?” 姜希夷道:“你方才说有个问题问题,这已经是第二个问题了,我不答。” 话罢,姜希夷脚尖点地,凌空掠起,有如一道轻烟轻灵飘逸,准备越过高墙往墙外飞去,她想知道的事情都已经知道了,下一路需去姑苏讨一个公道。 童姥冷笑道:“你这小丫头,莫非真以为灵鹫宫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了吗?姥姥问你话,你就必须好好听着答着!” 童姥突然一把提起花圃边上的用以盛水浇花的水桶水瓢,向姜希夷一掀,无数道水流化作水箭直直射向姜希夷,姜希夷旋身躲避,心中转念一想,双袖拂出,将这水拂成四散飞溅的雨水,急速向童姥泼去,数点都直取童姥身上大穴。童姥见状,便知几乎避无可避,将全身功劲行开,脚下稍退,一手持瓢,一手做掌,将面前水幕拂破。 挥舞之间,姜希夷乍觉寒风袭体,忙凝神全力招架,突然猛地一下,肩头微微一寒,似乎撞上了一块冰块一般。紧接着大腿上臂后腰背心几处皆是微微一寒。 姜希夷心中大惊,忙后退不再在漫天‘雨水’中同童姥作战,凌空一翻,跃上墙头,她心中知晓自己必然是中了暗算。 突然童姥咬牙阴测测道:“你已中了我所发的暗器,知不知道?” 姜希夷突觉双肩上臂几处一痛,有如针刺一般,又像万蚁啃咬,几乎要令她翻身摔下墙头,她运气一口真气,强撑站立,说道:“我自然是知道的。” 童姥冷笑道:“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暗器?这是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生死符!入体之后再无解药。” 姜希夷手心冷汗已经渗出,她身上几处穴道麻痒起来,而且愈来愈厉害,奇痒渐渐深入,让她觉得脸五脏六腑都在发痒,姜希夷只能咬紧牙关,却吐不出一句话来。 童姥道:“这生死符一发作,一日厉害一日,奇痒剧痛递加九九八十一日,然后逐步减退,八十一日之后又再递加,如此周而复始永无休止,你方才是想走,那么现在走好了,不过你终有一日会受不住,若你留下,姥姥可以一举给你除去,永无后患。” 姜希夷咬牙道:“不必了。” 童姥道:“你这小丫头原来还是一个铁骨铮铮的硬骨头,既然不必了,你为何还不走?我到要看你能否忍到下山。” 姜希夷掌心几乎要被她的指甲划出血,她使全力提起一口气向后翻去,看似潇洒如意,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几乎是从墙头跌落的。 天枢等人在墙下等候已久,扶起姜希夷后,问道:“庄主可还好?” 他手上才刚搀上姜希夷,就觉手心一阵湿润,不知是姜希夷汗水还是其他。 姜希夷一字一字断断续续道:“击我后颈,日夜兼程回昆仑。” 天枢没有多问,只道了一声是后,抬手劈向姜希夷颈□□道,力道拿捏精准,只会令她晕厥过去。 姜希夷眼前一黑,浑身瘫软,已经不省人事了。 天枢将其背在背上,对其他十二人道:“回庄。” 第56章 壹拾陆 风,一阵寒风,雪,簌簌新雪。 风雪夹杂,在昆仑之上纵横,这一片天地弥漫着冬天到来的气息。 山上的冬天来的总是那么早,昆仑的雪其实已经下了几轮了,在姑苏时天气温和,即使见到了雪花也不像这样有如柳絮随风一般铺天盖地,阿碧是第一次见到漫山都是白雪覆盖的样子,也是第一次知道,人踏在厚厚的积雪之上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 她到了昆仑已经几天了,在太玄庄做客也有一阵子了,她并不是没有想过逃跑溜走,可阿碧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逃不离这庄中之人的掌控,每次当她包袱款款准备悄悄离开的时候,在她落地的地方都会有庄中的仆人在等着她。 他们一言不发,只是看着她,他们的脸像是一块石板一样,没有一丝表情,他们的眼睛都是死灰色的,没有一丝生机。 这些人从来不会跟她说话,即使她开口他们也绝不会理,虽然阿碧晓得她自己一口苏州土白实在难懂,然而这些人却不是听不懂,而是根本没有去听。 这庄中处处透着诡异,但具体说来却又不知道究竟是哪里。 今日风雪又来,太玄庄中像往常一样安静沉默,但却又有不一样的地方。 那就是庄中的那些仆人。 阿碧几乎能看到听到那些人身上的碎片簌簌落下的样子和声音——他们变得像活人了,脸依然苍白,但却有着活人的气色,眼睛依然平静无波,但是荡着神采。 她裹着一身从她住的房间里翻出来的白狐裘,坐在太玄庄正厅的门槛上,看着这些来来往往的仆人全部往正门赶去,她晓得恐怕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才有如此阵仗,思忖一番后觉得恐怕是有大敌来临,才会聚集众人,此刻应该就是她逃走的好机会。 阿碧猛地一下从门槛上站起,往她自己的住处奔跑着。 她带起的风,和刮来的寒风混在一起,掀起了白狐裘,露出了她里面的衣衫,风争先恐后的从她领口袖口往里灌去,寒风如刀,一刀一刀的刮在了她的身上。但这些根本阻挡不了阿碧停下来的脚步,她想到自己马上就能离开,跑的愈来愈快,被冻的苍白的面上飞起了一片红晕,就像拍上了胭脂一样。 阿碧知道她不能往正门走,这必然会跟那些人正面撞上。 她拿起收拾好很久了的包袱,悄悄的绕到太玄庄后院中一角去,那边有几堆嶙峋假山,太玄庄墙高且厚,她轻功并不算十分好,一跃而起是绝越不过去的,必须要在空中借力几次,方能越出去。 她的包袱很轻,里面没有什么东西,只有一身衣裳和一些她自己原本带着的准备下山去卖钱的收拾,只要她能找到慕容家在西夏的生意她就能安全。 虽然这阵子她在太玄庄内没有遇到什么不好的事情,但这里终究不是她想要留下的地方,她要往姑苏去,回到参合庄。 阿碧到了后院中的假山堆旁,院子地上的雪原本被扫的干干净净,一点落雪也无,此刻已经积起了薄薄的雪,她踏破了一块又一块雪,留下了深浅不一的脚印,在假山不远处站定,深深吸了一口气后,一双眼睛紧盯着她等下要落脚的地方。她屏住呼吸提起一口气,脚下一踏,飞身而起,往假山上跃去,脚下刚刚踩到实物的时候,她心中一松,脸上带着笑容,可刚刚笑出一声后,阿碧只觉得自己似乎在往下坠,她连忙闭住呼吸,双手紧抓着假山上的石堆,手已经被冰冷的石头割破,血流了出来,阿碧脸上被痛的皱了起来,那痛感没有让她把手松开,反而让她抓的更紧了,她再提起一口气,往上一跃一纵,终于落在了墙头上。 这时,阿碧远远看去,雪地里似乎发生了雪崩,一道雪翻腾滚滚而来,但这地上又确实是平静,阿碧内力不好眼力一般,又因为隔着风雪实在是望不清那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能站在墙头关切的望着,因为若是发生了雪崩,那今日这么好的机会,她却注定走不了了。 那一道雪痕由远及近,奔驰而来,阿碧终于是看清楚了,那是一队白衣白马的人。 突然,一道声音传至阿碧耳边,那声音厉声道:“何人站在墙头?” 而后一阵风掠至阿碧面前,阿碧往后一瑟缩,差点要从墙头摔下,与此同时,她发觉后衣领一紧,前衣领紧紧地勒住了她的脖子,风在耳边呼呼吹过,似刀一般的寒风刮在她脸上,把她刚刚嫣红的一张小脸又吹得苍白,她几乎看不清楚眼前的景色到底如何,一会儿过后,她才发现自己已经落在了一匹马上,被人跟麻袋一样横在马背上,被颠的上下起伏,差不多要吐了出来,可一张口就吃进了不少被马蹄掀起的冰雪,阿碧有气无力的呸出了口中的雪,可是却发现似乎无论如何都吐不干净。 马速愈来愈慢,阿碧耳边只听得见马蹄声,连太玄庄大门吱呀一声被打开都没发现,她甚至还没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这里。 天枢打马进了大门后,勒紧缰绳,将马停住后,翻身下马,把在马背上的姜希夷扶了下来,搀在身边,大声道:“其他事情无须再说,南斗北斗一齐跟着。” 他一边说着一边搀姜希夷直接越过众人,健步而上,进了庄中姜希夷的住处。 阿碧在马背上哎呦哎呦直叫,玉衡翻身下马后,直接提着阿碧背心从马上下来,跟在众人之中,阿碧不停挣扎着,道:“你这人好不讲理,快将我放下来,我自己会走,你莫要提着我,快放我下来!” 她一口苏州土白,音软言弱,即使现在脸都气红了,但听起来还是如同撒娇一般,十三人无一人理会她,也不知是听不懂还是不想理。 走进屋内后,玉衡直接松手,阿碧面朝下突然落在地上,猝不及防,摔了个结结实实。 天枢快步走进后,将姜希夷小心放在床上,转头朝向天璇道:“现下该如何?” 天璇沉吟道:“庄主中的暗器是生死符,这祸胎虽说是暗器实际却是将内劲附在薄冰之上,打入人穴道之中,药石只得压住痛感,若要完全去除还得用内力。” 天同急道:“天璇快继续说啊,该如何用内力?” 天璇道:“这内力需要附于掌心,以掌力化解生死符,掌法名曰天山六阳掌。” 摇光缓缓道:“石洞之内所有秘籍皆有,既然如此,直接这掌法找出学了就好。” 天枢长舒一口气,道:“天璇你先为庄主配药,我等先行将掌法学了,辛苦你了。” 天璇笑着轻轻摇了摇头。 玉衡指了指阿碧,截口道:“不知这方才立在墙头上的小丫头应该如何?” 天枢看向阿碧,双眼如电,阿碧听到玉衡说话,知晓他说的必定是自己,于是抬起头来,刚好看着天枢一双眼睛,心中隐隐不安,谁知天枢忽然就笑了起来,他微笑道:“原来是阿碧姑娘,方才没有注意到姑娘,真是抱歉,还望姑娘谅解。” 阿碧已经从地上起来了,正用右手揉着自己左手腕,动作一停,道:“我在一旁听清楚了,是姜小姐出了事不舒服了吗?她如何了,你们先前去天山时姜小姐不是还挺好吗,现下怎么变成这模样了?” 她说话天枢听得吃力,但还是约莫听懂了意思,天枢笑道:“多谢阿碧姑娘担心,眼下我们已有解救之法,待庄主伤愈后,便会去一趟苏州,那时阿碧姑娘也可同回了。” 阿碧闻言欢喜的不得了,双眼泛着光,面上笑意几乎要溢出来,道:“真的?你可莫要骗我,既然如此我帮你们照顾姜小姐好了,还望她能早日好起来。” 天枢微微点头道:“这是自然,我决计不会骗你的。” 天枢说话的时候仿佛有一股魔力,他总能让旁人听到他的话后,绝不会怀疑他说的话的真假,所有人都不会认为他会说假话,只因为他说话的时候诚恳极了。 阿碧自然也是信了,面上笑意盈盈。 接着她往上走了两步,朝床上望了过去,见到姜希夷面色惨白,甚至比她一身衣裳还要白;双眼紧闭,身子微微颤动,额头鬓角都是汗水,阿碧道:“哎呀,姜小姐出了这么多汗,想必衣裳都湿透了,你们为何还不给她换衣裳?不然到时候旧病没好,可是要添新病了。” 天璇淡笑道:“多谢阿碧姑娘担心,我稍后就为庄主更衣,诸位可先行去练功了。” 其余十二人闻言点头,迈步朝门外走去,阿碧心中好奇他们到底去了哪里,但怯怯的没敢问出口,也没跟上去。 众人进入了那间暗室,此刻那张原本应该在暗室之中的石桌却是不见了,空空荡荡的。 天枢大步流星地走到一个书架前站定,随手一抽便取出两本书,一本封皮上写着天山六阳掌,而另外一本写着生死符。 要学会解生死符,必须要学会如何种生死符。 众人在暗室之中不眠不休四日后才学会如何种生死符,休息一日,接着又是三日后,才学会如何解生死符,他们个个都是认穴高手,也是内力深厚的高手,且又因能按图索骥去学习,所以才能学习如此快速。 三日后,众人出了暗室,这时突然一阵人大呼之声顺着琴声穿了进来,那人大声道:“希夷丫头,小老儿来给你弹琴了,你还不快快出来!” 第57章 壹拾柒 琴声连响,直接传入了众人耳鼓之中。琴声愈来愈近,愈来愈响,似乎盖住了天地间的风声,但却没有一人知道,这弹琴之人到底在哪里,琴声似乎从四面八方一齐响起,但琴音中正平和,无半点戾气杀意,愈到响处,愈是和醇。 天枢抬起头来,望着空中,似乎是想找出弹琴之人在何处。 阿碧从屋内走到门边,双手在嘴边围拢,大声道:“师父你怎么来了?我在这边哩!” 琴声一转,变为柔和,康广陵大袖飘飘怀抱瑶琴,人轻轻落在姜希夷屋前,缓步走向门边阿碧,这庄内无数人,也没一人拦住他,也没一人去拦他。 康广陵在阿碧面前站定,道:“我倒是忘了,你这丫头也在这里,你晓得希夷丫头在哪里吗?” 阿碧笑道:“明明我才是师父弟子,结果师父一来也不问我好不好,反而忙着寻姜小姐。” 康广陵道:“我与那丫头相逢不过一面,但相谈却是投机,前几日我才将一手新曲谱好,名为‘匣里龙吟’,特意来弹给希夷丫头听,你未必有她那般悟性,弹给你听,多半是对牛弹琴,牛不入耳了,还不快点带我去见她!” 阿碧如此资质,钟灵毓秀,已是难见,但康广陵却似乎觉得她不过如此,阿碧闻言也不气,依然是笑意盈盈。这时天枢率众人已到此处,见到康广陵抱拳道:“不知这位老前辈是何人,到庄中来所为何事?” 康广陵道:“你们就是太玄庄中的家人?我同你们庄主有过一面之缘,今日前来不过是想给她弹一首曲子,望其品鉴,不知她人在哪里?” 天枢垂眸,道:“我家庄主前些日子身负重伤,近日一直在休养,怕是不能听老前辈弹琴了。” 康广陵木然半晌,突然间向上一跃,高达丈余,身为落地,只听得他半空之中已入悲声,哭了起来。众人都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人一大把年纪,哭起来却和小孩子一样。他双足一着地,立即坐到,双手拉扯着自己的胡子,两只脚脚跟如擂鼓般不住击地面,哭道:“希夷丫头,你怎么没知会我一声就伤了?这不是岂有此理吗?小老儿进来心血都在这曲上了,这曲子是特意为你而谱,原本算好了,今日正是听琴的好日子,可你却重伤!唉!我好命苦啊!” 众人见康广陵如此痛哭,心中也晓得这人是个至性之人,此举看似为了姜希夷重伤而哭,实则是为了自己哭,不过倒也没人生气。 忽然康广陵转向刚刚来到此处的十二人,急道:“我有个法子了!希夷丫头在哪里?你快快带我去,快,快!越快越好。我到她面前弹奏这首新曲,说不定能令她听的心旷神怡,就好了起来。” 天璇在屋内先是听到屋外一阵琴音和说话的声音,后来不再有,还以为是庄中仆人接待了那人,结果在屋外听到一阵对话声后,又是大哭之声,她听到那人提到了姜希夷的名字,天璇将药给姜希夷服下后便走到门外,刚好听到一老者说要寻庄主,目光一抬,又看到了立在外边的十二人,便晓得天山六阳掌已成。 天璇绕过阿碧和康广陵,立到天枢面前,问道:“你们学会掌法了?” 天枢道:“不止学会了掌法,还学会了如何制生死符。” 天璇道:“这就很好,要学会如何去除,就要学会如何制出,既然如此,我们今日便开始吧。” 天枢道:“好。” 康广陵忽然跃起,道:“我听到了!你们要去找希夷丫头,快带小老儿去!” 这时,一阵咳嗽声从屋内传来,由远及近,姜希夷身披白狐裘立在屋内,隔着袅娜的檀香烟气对门外康广陵道:“原来是老先生来了,那日太湖之约,老先生今日来赴?” 康广陵目光直接穿过烟气,见到姜希夷一张惨白的脸,晓得天枢所言非虚,连忙道:“小老儿从不食言,今日携曲而来,希夷丫头若是听我一曲,必然痊愈!” 姜希夷没回答康广陵,转头向天枢,问道:“你们可寻到了法子?” 天枢点头,道:“寻到了。” 姜希夷问道:“能解?” 天枢道:“能。” 姜希夷缓缓点头,又转向康广陵,道:“既然如此,老先生进来吧,我在屋后疗伤,老先生请在厅中抚琴,不知如此可好?” 康广陵转身看了看周围,目光又窜进屋内,重重叹了一口气,道:“实在是不好,实在是不好!” 姜希夷道:“不知老先生意下如何?” 康广陵道:“这曲子必须在外弹奏,且是要在一灵气十足之地,才能体现这琴曲的好,你这屋子,实在是不好!” 姜希夷沉声道:“我倒是晓得有个地方。” 姜希夷说的地方,就是这庄子最后面,崖边上的那一块水白玉空地。 雪覆松竹,但那块水白玉依然光洁如新。 康广陵大笑道:“这里好,在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了!” 话罢,他突然盘腿坐下,直接坐在边上,将一具瑶琴架于双膝之上,琴声不断传来,甚是优雅,中正平和,柔和动人。 姜希夷也盘腿坐于水白玉中,五心朝上,双眼轻闭,道:“我要如何?” 天璇道:“庄主要将身上中了生死符的穴位和气劲一一告知,其他人以内力为你拔除。” 姜希夷道:“好,我先是里肩间缺盆穴被打入一生死符,穴道之内被三分阳刚气劲和七分阴柔气劲滞住。” 天枢闻言,稍作思索后,道:“天同先上,右掌运阳刚之气,以第二种法门急拍,左掌运阴柔之力,以第七种法门缓缓抽拔。连拔三次,便能化解这一张。” 天同点头,直接盘腿坐到姜希夷身前,依天枢所言施功,果然片刻之后,姜希夷缺盆穴上一团窒滞之意霍然而解,气息运转灵活,说不出的舒适。 这时,突然琴声一转,渐渐高亢,琴上锵锵之音不绝于耳,似有杀伐之意,琴声愈来愈高,愈来愈尖锐,铮铮几声响却独立于曲中。 这琴声混着寒风,却叫寒风显得更寒。 康广陵弹的似乎不是琴,而是一柄剑。 姜希夷和天枢两人在一旁指点,令众人为其将生死符一一化解,终于将生死符尽数化去。 但琴声依然未停。 康广陵手中瑶琴,琴声又是一转,愈转愈高,那琴声琴韵竟然履险如夷,举重若轻,毫不费力的便转了上去。 这一琴曲极尽繁复变幻,每个音皆抑扬顿挫,直敲进了人心中去。 突然姜希夷从地上跃起。 她双足还未落地,只见腰间寒光一闪,剑已出鞘! 一阵森寒剑气吹来,康广陵眼前一亮,他似乎一直在等这一刻,双手一紧,手下琴弦不停,铿铿锵锵之音流出,杀伐之气更重,有如宝剑出匣,剑光再不能被遮挡,精光暴射。 剑身轻薄,剑锋锐利,势不可挡,软剑在日光和雪光照耀之下,有如一道飞鸿。 姜希夷突然凌空刺出一剑,剑气自剑尖激荡而出。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只因为一道寒意陡然升起,往他们的脑中窜了上去。 她的剑很快,快的令人看不到剑身,只看得见剑光,但等人看清她这一剑的剑光之后,这一剑她已经刺出,这一招她已用老。 剑风破空之声响起,与铮铮琴声为伴,又急又响,但姜希夷的手却很稳。 突然,铮的一声急响,琴音琴韵又是一转,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霎时间,响起的似乎不是一张琴,也不是两张琴,几乎有十张琴同时奏起,肃杀之意弥漫在天地之间。 琴音变时,姜希夷手腕一转,只见寒光闪动,如惊虹,如掣电。这一招她还未用老,反腕一劈,一道惨白剑光有如匹练般现于空中。 这时康广陵刚好在滑动琴弦。 琴音似飞流,剑光如匹练。 突然,锵的两声同时发出。 一声是琴音,一声是剑声。 琴音终了,剑已归鞘。 这几乎是同时发出的。 空中余响渐渐淡去,日头高悬,人影几道,唯有松竹索索和寒风呼号之声响在空中。 阿碧双手紧紧地绞在一起,她咬着唇,双眼泛着精光,满面嫣红,一句话都不敢说出口,她只觉得自己血脉贲张,也想去寻一柄剑,仗剑行走江湖之间。 琴声不见,剑气已散时,康广陵仰面大笑,从地上一跃而起,道:“爽快!实在是爽快!小老儿许多年都没有如此爽快过了!” 话罢,他将怀中瑶琴用力往地上一砸,砰的一声后几声幽幽琴声,似乎是这一张瑶琴在为自己的遭遇发出是悲鸣和哀叹。 姜希夷问道:“老先生这是为何?” 康广陵笑道:“这一张琴今日奏出如此琴韵琴声,日后想来是再也不能了,恐怕我也听不得他弹其他曲子,与其令他日后蒙羞,不如就此毁掉,也算是一场幸事!” 话罢,康广陵纵身一跃,直接跃到屋檐上,脚下再是一踏,越过松竹林翩然而去,空中只听得长吟之声。 姜希夷极目望去,直到再也不见人后,闭上双眼,长长舒出一口气后,猛然睁开,目光有如经过几次捶打的剑锋一般,更加锋锐。 姜希夷侧头对天枢道:“准备前往姑苏。” 阿碧闻言,心中欢喜,面上止不住笑了笑,刚刚才缓缓褪下的红晕又覆上脸颊,姜希夷目光朝她扫去,道:“明日我们就起程动身,阿碧姑娘还早些起来。” 第58章 壹拾捌 姑苏,又是姑苏。 姜希夷已经是第三次来到姑苏,也是第三次要去燕子坞。 她每次踏上这段路的目的都是不一样的,第一次来时,她是为了寻人;第二次来时,她是为了探听;而这一次来,她又是为了寻人,找的还是第一次时找的那个人——慕容复。 太湖依然平静无波,远远看去,在上次姜希夷带着阿碧离开的附近停靠着一艘小船,它稳稳地停在哪里,似乎并不是浮在水面上,而是被放在陆地上。 但这太湖似乎真的像看上去的一样毫无危险? 这船是不是也像看起来一样稳? 如果让阿碧来回答,她必定会告诉所有人,她在太湖中居住了许多年,从未见过有船翻在湖里,再也没有比太湖更安全的地方了。 但是,太湖也留下过人命,湖底必然有看不见的不知名的人的尸体。 看起来清澈的湖水,似乎也并不清澈。 阿碧靠近后,看到了那艘小舟,惊讶道:“哎呀,我的小船还在这哩!” 她小跑过去,看了看后,笑眯眯道:“还有人帮我系好了,船桨竹竿都还在,不过就是脏了些,现在怕是不能用了,我们去那边渡头船家找找人将我们带过去吧。” 其实这艘小舟并不算十分脏,但在湖边停了不晓得到底多久的船能干净到哪里去? 船底上积着一层一层的落叶,最上面的叶子的新鲜的,慢慢往下,枯色愈显,船底除了叶子之外,还积着一滩水,除此之外连一片蛛网也无。 阿碧说的渡口在不远处,姜希夷侧了侧头就发现了,但燕子坞到底在哪里一向少有人知,阿碧愿意叫那些艄公船家渡他们过去,只能说明那些人中至少有人的慕容家放在这里看着的人。 说不定,众人刚到湖边的时候,就已经有人把消息送到了燕子坞中。 姜希夷从来不蠢,她只是没想过去想这些事情而已。 岸边船家的船当然是不如阿碧的小舟来得好,他们一行人第一次去时,阿朱和阿碧两艘船便搭着众人到了燕子坞,而今日他们需要的是三艘船。 眼下时节已到深秋。 秋风温柔的拂过太湖湖面,带起几道波纹,就像多情的女子的手抚摸着情人的脸。 江南的春风令人微醺,就像美丽的少女轻轻呵出的气息;但此刻深秋,别处深秋的秋风能将天地之间吹的一片混沌,到了江南,这秋风又变成了一双娇嫩多情的手,绝不会令人感到不舒服。 三艘船慢慢行在湖面上,天色渐晚,暮色已临,三个艄公没有一人提出过休息,他们的手很稳,呼吸也平稳不急促,姜希夷知道,她猜对了,这三个阿碧挑出来的艄公都是她认识的人,而她认识的人,自然就是慕容家的人。 这一行去燕子坞,绝不会走错。 天空中群星闪烁,风慢慢推开了遮挡住月亮的云,露出了一弯嵌在星空中的上弦月。 夜是静谧的,湖面上的夜更静,姜希夷仿佛能听到露珠从岸上树叶上滴落到地上的声音。 她为拔剑做好了所有的准备,今天这一柄剑必出。 她能听到很微弱的声音,能看到很远的东西,双眼闭上后再睁开,一股杀伐之气隐隐流动。 风中寒意虽更重,但此刻天地间却依然和平而宁静。 姜希夷再次将眼睛闭上,这一次她没有马上睁开。 她坐在船上,仿佛随意坐着,但是天枢晓得,天梁晓得,十三剑都晓得,此刻她已蓄势待发,就像放在一张被拉到极致的强弓上的箭一样。 她不知道慕容复武功究竟到底如何,但是她从来不会轻视任何一个对手。 因为人要想活的久,不想输的话,那么就永远不能轻视自己的对手,也永远不能太过于高估自己。 船轻轻靠岸,不如阿碧停的稳,这艄公直接将船撞上了岸边,姜希夷轻轻睁开了眼睛,天已经亮了。 湖面上没有雾,似乎它已经被这新鲜而芬芳的风吹散了。 一轮红日从湖面上缓缓升起。 天空中淡淡的白云飘邈。 被风吹动的湖面枝叶拉动着照耀在它们身上的晨光,它们留在地上的影子更斜,本身却更加璀璨。 因为枝叶上还带着晶莹、透明的露珠。 众人轻轻上岸后,一路上没有见到一个人,阿碧眼珠子乱飞,心中也甚是好奇,不过想到现在这个时辰,人少也是应该的。 一抹朝阳打在燕子坞中,映着那一座座亭台楼阁,竹篱茅舍,偶尔听到的鸟语啾啾,更显得这里分外宁静。 突然姜希夷听到了剑器挥舞之声,这声音她实在是太过于熟悉了,她脚下一转,循声迈步走去,十三剑皆在她身后一齐动作。 阿碧正要对姜希夷说叫她去休息片刻,可一转头就发现,姜希夷人已经不再跟着她往前走,阿碧道:“哎呀,姜小姐,你们要往哪里去?这边才是休息的地方,你们走错了!” 姜希夷脚下未停,缓缓道:“我去寻慕容复。” 阿碧道:“可,可是姜小姐你不晓得我家公子爷在哪里呀。” 姜希夷道:“我知道。” 阿碧小跑几步跟了上来,疑惑道:“你晓得?姜小姐你是怎么晓得的?我都不晓得公子爷在哪里呢。” 姜希夷道:“我不需要看到,我已经听到了他在哪里,这已经足够。” 参合庄燕子坞厅堂深邃,一重又一重。 竹帘深重,直接将红尘喧嚣隔绝在了珠帘之外,却似乎将深秋的秋韵牢牢锁住。 燕子盘旋梁上,又飞舞在空中,轻巧敏捷,最后落在了一棵树的枝头。这颗树下站着一个着秋衫的小丫头,她站在那边似乎在等着人。 那个小丫头就是阿朱。 前方有一个在舞剑的青衫公子,他一套剑法练完后,将长剑放下,又另外拿起旁边一把刀,继续演练着刀法。 阿碧见到阿朱后,跑过去紧紧握着阿朱的手,道:“阿朱姐姐,我终于又见到你了,我可想你了!” 阿朱双手紧握着阿碧的手,眼睛打量着阿碧上下,见她没有受伤后,松了一口气,道:“你这丫头,那天突然就不见了,可吓死我了,我找你许久,等了许久都不见你人影,邓大哥公冶二哥他们也在外寻你,可只在太湖边上见到你的小舟,你去向不知所踪,下次可不许这样了!” 阿碧低着头,轻轻摇了摇,小声道:“如果让我自己选,我也是不想走的,可……可实在是没有办法,你只要知道我走也不是自愿的就好了。” 阿朱笑道:“我晓得,我当然晓得,我们的阿碧姑娘怎么想离开参合庄,离开公子爷呢。” 阿碧抬起头,急道:“你莫要胡说,我才刚回来,你就这么说我,我可要生气了。” 阿朱掩了掩唇边笑意,抬头看向姜希夷众人,道:“多谢姜小姐将阿碧丫头送了回来,此刻公子爷还在练功,还请小姐到正厅稍作休息。” 姜希夷跟没听见阿碧的话一般,立在原地看着慕容复,接着冷冷道:“慕容公子别来无恙。” 慕容复招式一顿,倏尔收招,转身面向姜希夷,道:“许久不见,姜庄主依然风采依旧。” 姜希夷道:“慕容公子见到我丝毫不惊讶,莫非已经料到我会再来?” 慕容复道:“姜庄主是在下朋友,来我也不会惊讶,不来我也不会吃惊,不过我不晓得姜庄主究竟是来的太快,还是太晚了。” 姜希夷缓缓道:“我却觉得,我现在来刚好。” 慕容复笑道:“看来姜庄主今日前来,是来找在下动手的?” 姜希夷道:“没错。” 慕容复道:“何时何地?” 姜希夷道:“此时此地。” 慕容复惊讶问道:“就在此时此地?” 姜希夷道:“没错,虽然此时此地,看似你占据了天时地利,但结局如何,眼下怕是你也说不准。还有,我还有一句话同你说。” 慕容复道:“不知是什么话。” 姜希夷道:“你不是我的朋友。” 一阵风穿过,带来了草木清香。 虽然这个时候,桂花早已落尽,但风中却依然带着隐隐约约的桂子香气,平和香甜,就这一缕气息,足以令人窥见那香动万山秋的景象。 风中携着的不近是桂子的香气,还有浓浓的肃杀之意。 它从湖上吹来,穿过了房屋树木,日光穿过层层树叶落在地上,仿佛一把金色的利剑直插如地中。 这两者是那么不同,但却有一点是一样的。 冷。 风是冷的,日光也是冷的。 一阵浓重的寒意袭向慕容复,让他几乎向后退。 但他知道他不能后退,他只要退一步就是输了,他输了不要紧,但是姑苏慕容绝不能输。 阿朱和阿碧却被这寒意逼走了,她们也不想走,但却不得不走,似乎她们再多留片刻就会死。 慕容复咬了咬牙,先下手为强。 他挥刀砍去,见他忽使“五虎断门刀”,又转“八卦刀法”未等招式变老,又换“*刀”,顷刻间,连使出□□路刀法,每一路都能深中窍要,得其精义。 然而,他刀法再精也难近姜希夷身侧。 姜希夷脚下一旋,身子一绕,将右手抬起,突然攀上慕容复刀身,两根手指在刀锋上一滑,一弹,慕容复便觉手中巨震,手臂一酸,虎口已失去直觉,大吃一惊连忙向后跃开。 叮当几声后,这一柄利刃已被震断。 姜希夷道:“你拔剑吧。” 慕容复冷笑一声,拿起长剑,精神一振,使出了慕容家传剑法,找找连绵不绝,有如行云流水一般,瞬息之间,全身便如罩在一道光幕之中。 这剑法精妙如斯。 慕容复招招凌厉毒辣,直想取了姜希夷性命。 但这时,姜希夷却笑了。 手在剑上,一声龙吟,剑已出鞘! 忽然间,她整个人都在剑气笼罩之下,这是一种冷的能渗入人血液中、骨头中的森寒剑气。 姜希夷手中一剑挥出,立刻一道狂风卷出。 慕容复知道姜希夷很强,但却不知她居然如此强。 他全身寒毛顿起,耳后脖间甚至还起了疹子。这剑气已经渗入了他体内,但他却不能不动,因为在他心中,现在不动,就是死。 慕容复最擅长的本领不是刀,不是剑,而是“斗转星移”之技,这是一门借力打力的功夫,不论对方使出什么招式,都能将力道转移,反击到对方自身。出手的人武功越高,死法就越是巧妙。 可姜希夷这一剑,带千斤之势,剑光四射,剑气纵横,慕容复被剑气压制,一时间竟然不能抵挡。 突然,这铺天盖地的剑气消失了。 但风更急,穿林而过,带着一阵阵凄厉的呼啸声。 慕容复心中一喜,正要提剑出招,可紧接着,他又看到了一道要命的剑光! 这一剑就像划破天空的流星。 姜希夷骤然刺出一剑,剑还未到,但剑气已经斩断了这秋风,剑身化作一道飞虹,精准的对准了慕容复的脖子。 剑紧贴着慕容复的脖子,他不敢动弹,也不得动弹。 姜希夷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他,冷冷道:“我不喜欢杀人,也不喜欢废人武功,但我更不喜欢别人骗我,所以你想怎么样?” 这时林中传来一声大喊:“休伤我家公子爷!” 随后四人落地,赫然就是慕容复四位家臣。 十三剑佩剑出鞘,脚下走步,几下之后便将那四人围住,结成剑阵。 姜希夷道:“就算我现在要杀了慕容复,你们能拦得住?” 风波恶道:“拦不住,也是要拦一拦的!” 姜希夷道:“你们现在走还能活,不走就是死,这样你们也要拦?” 公冶乾大声道:“多说无益,不如快快动手!” 姜希夷道:“你的家人都很好,但可惜跟了你,我今日不杀你,但就这么走了,我心中也是不服气的。” 话罢,姜希夷左手突然抬起,往慕容复胸前一拍,慕容复顿觉一道阴柔浑厚掌力入身,霎时间浑身冰凉,如堕冰窟。 锵的一声,姜希夷将长剑归鞘,道:“我们走。” 四位家臣急忙奔上,扶住慕容复,见慕容复脸色惨白毫无血色,包不同大叫道:“你莫要走!” 姜希夷人已走出林中,但她的声音却传入了林中众人耳鼓内,她说道:“要我留下?留下杀了慕容复吗?” 第59章 壹拾玖 深秋,洛阳。 夜,深夜。 微风,不大也不小。 明月初升之时,远方出现了许多道身影。 繁华喧嚣的洛阳城在此刻也变得安静起来,路上没有白天时来来往往的人流,路边的店铺门窗紧闭。月光和星光一齐洒向这城中,此刻没有了浮躁,这座古老的城市显得如此厚重,这里每一条街都有耐人寻味的故事,每一块砖都有侠客诗人留下的足迹,到了眼下时分,风中带起的再不是其他的什么东西,而是属于这座城市的过往。 现在依然热闹非凡的只有两种地方——赌场和青楼。 但在此时,这两处地方有多热闹,就更衬得这夜究竟有多安静。 风很冷,冷的人心几乎都凉透。 风吹叶动,叶动叶落。 树上枯黄的残叶,正一片片随风飘落。 姜希夷抬起头看了一眼空中落叶,没有声音,没有表情,更没有动作。 离开姑苏后,她心中有两个疑问结在心中,谁也没有告诉,连天枢她也不曾说。 第一个就是关于欺骗和谎言。 她始终不懂,为什么慕容复要欺骗她,如果他对她坦诚诚实,她自然会当他是朋友。既然是朋友,姜希夷愿意为朋友做许多事情,就像她愿意为铁中棠上雁荡山与独孤残决斗一样。 姜希夷懂剑,懂剑心,但是她不懂人,也不懂人心。 她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人,他们身上背负着一些原本不应该由他们背着的使命,为了完成这个使命,他们愿意付出一切,这些人几乎是永远不会有友情的,因为所有人在他们眼中都是随时可以被牺牲的。 而没有友情的人,当然也不会有朋友。 与之相对的,就是愿意为了朋友去牺牲的人,这种人已经越来越少了,不过好在在这个世界上仍然有这种人。 想到这件事情,姜希夷心中更加困惑了,困惑之后甚至有些闷,不知为何她觉得那一点闷,只有酒才能冲开。 第二个疑问则是在她踏入洛阳的那一刻突然更深了。 因为进入洛阳城后,她突然想到了一个人,那个人就是乔峰。 姜希夷记性很好,至少比许多人都好,更何况乔峰是一个给她留下过深刻印象的人。 他的身形、背影、走路的动作姿势,姜希夷都能记得清清楚楚。 按理说来,武林人士行走江湖,行踪飘忽不定,乔峰去到哪里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是偏偏乔峰是一帮之主,一个帮主应该做些什么事情,姜希夷从来都不清楚,但是她至少知道,乔峰身为丐帮帮主,绝不会突然孤身一人出现在姑苏太湖。 不错,姜希夷离开燕子坞后,在太湖之上遇见了一个人,那人身形与乔峰几乎一模一样,湖上两舟相擦而过时,姜希夷目不转睛盯着那船上的黑衣大汉看着。 他显然是易过容,然而一个人就算易容了,脸上也有一个地方是无法改变的。 那就是眼睛。 眼睛是人脸上灵气的聚集地,但却是最难改变的地方。 那人的脸是一张陌生面孔,但姜希夷透过那一双眼睛看到了另外一个人,当时她并未想起那人是谁,不过刹那后,她恍然大悟,另一个有这一双眼睛的人分明就是乔峰! 不过这人绝对不是乔峰。 乔峰眉宇之间尽是豪情,一眼看过去谁人都要在心中赞一句英雄;这人却和乔峰完全不同,他一双眼睛中有着狠厉,有着仇恨,也许在他眼底依然有着一丝豪情,不过那恐怕也是曾经,现在他眼中所有的情感尽数化为了痛苦。 这个疑惑恐怕就连乔峰本人都无法解开。 第二日时,姜希夷就见到了乔峰。 阳光遍地,风拂过路边的树,阳光跳动不停。 天空碧蓝,秋风清凉,这一天的天气都会很好。 这条街不算是洛阳城中最热闹的地方,街道很宽,两旁有各式各样的店铺,路上还有扛着一杆糖葫芦走街串巷的人,青石板铺就的路上人来车往,路边茶肆酒楼中欢声笑语不断。 众人没有在这条街上停留多久,脚下一转,他们走进了一条不起眼的巷子中。 这条巷子究竟有多不起眼? 如果同别人说起,几乎没有人相信,洛阳城中还会有一个这样的地方。 姜希夷显然是第一次来这里,她对这里并不熟悉,十三剑也并不熟悉。 但是她来这里只是为了吃饭和喝酒。 越好的东西往往都藏在越不起眼的地方,就像真正的大富人往往都穿的和普通人一样。 姜希夷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 她是闻到的。 这家店在这巷子尽头深处,店是横的,宽而不深。门前有一口大锅,一锅牛肉汤。 这汤炖了许久,清的几乎可以见底,光是嗅到这气味,就知道这汤绝对不会难喝。 姜希夷众人到店门口,跑堂连忙上来招待,将众人引到几张桌前,取下搭在肩上的布,快速擦了擦桌子后,再请各位坐下。 姜希夷要了两样东西,在这家店里的人往往都会要这两样东西。 牛肉汤和竹叶青。 跑堂的哈腰迎好后,取大勺舀了几碗牛肉汤,再将牛肉片成片,汤中配上姜丝,牛肉点以辣酱,和姜希夷要的那一壶竹叶青一齐端了上来。 这牛肉汤很好,味鲜而纯,一口喝下,味道绕在舌尖,充斥在口腔之内,甚是美味。 这竹叶青也很好,金黄透明,微带青碧,芳香醇厚,入口甜绵而后微苦,回味无穷。 这家店就连洛阳本地人都少有人知道,因为这家店根本没有名字。 就像江湖中的侠客一样,一些真正的高手往往是鲜为人知的。 无论是姜希夷先前遇见过的天山童姥,还是之前仅仅是耳闻的碧落赋中人。 现在这个时间,店里不止姜希夷他们一行人,食客不多不少。 突然一个人失声道:“你们就用这种酒杯,这种碗来喝酒?” 他说话的语气就好像看见了有人用鼻子吃饭一样。 姜希夷不解的看了看手中的酒杯,并没有觉得有任何不妥,不解问道:“那应该用什么来喝?” 那人道:“喝竹叶青就应该用翡翠碧玉盏,用这种酒杯喝,简直糟蹋了好酒。” 姜希夷仰首再饮一杯,道:“可我喝的是酒不是酒杯,竹叶青在碧玉盏中也不见得会变得多好喝,在这酒杯中也不会多难喝。” 这时又一人大笑后大声道:“姜姑娘说得对!可我更喜欢用碗来喝,用酒坛子来喝!” 姜希夷转身看去,果然见到乔峰越过门槛,往里走来,他见到姜希夷转身,抱拳道:“果然是姜姑娘,果然有缘。” 姜希夷一双眼睛看着乔峰的眼睛,细看之后,摇了摇头,道:“果然不会是你。” 乔峰不解问道:“姜姑娘所言何意?” 乔峰显然是常常来这家店的,姜希夷还没回答乔峰的问题,跑堂的连忙迎了上去,笑道:“乔大爷,您今个儿又来了啊!还是往常几样东西吗?” 乔峰抬手拍在跑堂的肩上,笑道:“今天的酒要白干,越烈越好!” 话罢,乔峰和背后几个丐帮人士直接坐在姜希夷旁边空桌周围。 乔峰又变一面色蜡黄的老丐站起身来,对姜希夷问道:“若在下没认错,阁下可是姜希夷?” 姜希夷看着那人,道:“正是,不知你是何人?” 老丐抱拳道:“在下丐帮白世镜,在江湖之中算不得有名,不过那日在泰山上见过姑娘一面,当日未曾答谢,今日多谢姑娘那时对丐帮大恩。” 姜希夷道:“你太多礼了,那日是乔帮主浴血奋战,我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乔峰笑道:“那日姜姑娘所作所为,我们看得清楚,记得清楚,姜姑娘不必如此推脱,若是日后姜姑娘有难事,我等必定倾力相助!” 姜希夷沉声道:“眼下难事倒是没有,不过我倒是有个问题想问问乔帮主。” 乔峰道:“姜姑娘请说。” 姜希夷道:“不知乔帮主近日来可有到姑苏去过?” 乔峰摇头,道:“我近日来从未离开过洛阳,不知姜姑娘何出自言?” 姜希夷道:“果然。我那日在太湖上,见到一大汉同乔帮主几乎一模一样,但他双目眼光却和乔帮主完全不像,心中就存了疑惑,今日刚好遇上,于是便问问。” “这……”乔峰想了想,觉得莫非有人易容成了他的模样在江湖之上行走。 但姜希夷却未说,乔峰也不知道,那人其实是易容成了别的模样。 跑堂的将乔峰要的牛肉和酒都端了上来,他同几位丐帮中人分食,举起酒碗,向姜希夷敬道:“今日同姜姑娘在洛阳相遇便是有缘,当痛饮一番!” 姜希夷举起酒杯,道:“我不是很能喝酒,用这酒杯,还望乔帮主原谅。” 乔峰道:“无妨无妨,只要你愿意喝酒就很好,一个人如果在江湖之中行走,不会喝酒必定十分无趣,而且一个不会喝酒的人,一般都会少了许多朋友,江湖之大,若一个行走,未免也太无聊了!” 姜希夷将手中酒杯放下,取了一只空碗,将其满上后,举起对乔峰道:“乔帮主说得对。” 而后仰首一饮而尽。 乔峰道:“爽快,好爽快!”接着自己便将海碗中的酒也尽数喝下。 他继续问道:“不知姜姑娘下一路去哪儿?” 姜希夷抬手,用袖子一抹嘴边,道:“回昆仑去。” 乔峰道:“回昆仑?莫非姜姑娘已经找到了你要找的人?” 姜希夷轻轻摇了摇头,道:“没找到,我一直没有找到他。” 乔峰道:“那姜姑娘是不打算继续找了?你若定要找到那人,我必会助你。” 姜希夷道:“不必了,天枢说得对,如果找不到不如等,有时候越是想找一样东西就越是找不到,人也一样,不如等,总有一天会找到的。” 第60章 贰拾 在江湖中,一个人如果有些名气,那么即使这个人从不去找别人,也从不去找事情,但别人和事情总是会找上他。 没有其他的原因,只因为这个人有名气,然而其他的人如果也想变得有名气,就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去打败这种有名气的人,这样他们自己就会变成江湖中的名人。 这就是江湖中的规矩,千百年来一直如此,从未改变过。 但是,会主动上门找别人挑战的人,并不全部都是这样的想法,也有人是真心想来切磋求教的,不过这种人在江湖之中已经越来越少了,少到几乎没有。 因为年轻人都比较热血,喜欢刺激,喜欢鲜血,喜欢挑战。然而研习武学却必须心平气和,冷静淡定地去思考,将自己心中的杂念沉淀下来,慢慢去想。对于热血的年轻人来说,比起来,他们更愿意在江湖中恣意,享受快意恩仇,等到他们有心思慢慢回忆自己的过去的时候,他们已经从年轻人变老了,那时候他们已经不需要去挑战别人,而是等着别人来挑战。 名气会随着时间沉淀,但先声夺人的一定是年轻人。这话看起来十分矛盾,但往往又是现实。 姜希夷众人在洛阳拜别乔峰后,回到了昆仑山上,她在等人,但她等人的过程却绝对不会安静,一剑平昆仑的名气绝不算小,更何况河朔一带出身的武林人也不少,这平昆仑的名头,当然许多人不服。 于是太玄庄门口虽远远说不上络绎不绝,但也不能算少,其中用剑的人有许多,但却没有一个叫独孤求败的人。 她在鸿蒙峰上看到了许多次雪融雪落,在第十年的时候,姜希夷决定下一次山。 在这十年内,姜希夷的名字已经更加响亮了,一个能在十年间从未败过的人,在所有人心中都是一个可怕的存在,现在有人提到姜希夷的名字,其后必要加上一句剑术通神。 大宋武林中当年齐名的北乔峰南慕容已经不复存在,众人在无锡惠山脚下杏子林中指证乔峰是契丹人自然不会被大宋接纳,而慕容复自从当年被姜希夷拍了那一掌后,寒气入体不得拔除,虽然没有泯然众人,可却已经比不上当年威名赫赫。 她这一次下山,并未打算去做什么,她只是想看看山下的世界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在山上她感觉不到岁月的流逝,发现不了世界的变化,在这种等待的过程中,她甚至有了一种寂寞的感觉。 一个人原本应该是有斗志和*的,然而战胜了之后,有时也会忽然变得像空酒杯一样。杯中的酒已完了,一个人战胜之后,心里那种斗志和*,也会像杯中的酒一样,突然变空了。 然而战胜的次数愈来愈多,她就愈来愈寂寞,就像一个爱喝酒的人,却始终找不到一个能和她对饮;一个棋力高深的棋手,却找不到一个真正的对手一样。 这都是人生的憾事,经历过这些事情的人毕竟不多,然而一旦经历过后,就会发觉原来人生那么寂寞。 人一旦寂寞,就喜欢喝酒,但一个人喝酒又实在无趣,所以姜希夷又会了酿酒。 比起喝酒,酿酒也别有一番趣味。 众人一路从昆仑下山,途径西夏、大理,一路到大宋境内,一路风尘仆仆,刚好到了信阳又要折返。 信阳是她的最后一站,近日她接到了庄内家人飞鸽传书,又有人上太玄庄去,闻得主人不在便留下战帖,想来日约战。 姜希夷是要回去的,因为她依然在等人。 众人下马牵马而行,忽然擦肩之间,姜希夷看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她可以说认识,也可以说完全不认识,他就是十年前那个在太湖上与她有一面之缘的黑衣大汉。这次他的脸和乔峰几乎一模一样,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形貌如此相似的两个人? 姜希夷心中存疑,那大汉似乎感受到她的目光,猛地一回头,双目如电,目光直射向姜希夷,她在大汉转身前就已看到他的细微动作,目光轻轻错开,看向路边一家酒肆招牌。 而后,众人一路往昆仑行去,不得两日就已到光州境内,天色渐晚,一行人在路边小客店中稍作休息,待得之后继续赶路。然而她才刚在小客店堂内坐下,门口便来了两个客人,是一个汉子和一个俏丽姑娘。 那汉子就是乔峰,而姑娘便是阿朱。 乔峰和阿朱在门口就瞧见了这小客店厅内有一群看似同行的客人,门外还系着他们的马,看样子也是一行赶路的人。这群人中有一乌发白衣的女子,背心向内面朝门口而坐,她一双眼睛看着门口,乔峰觉得这女子眉目之间有些熟悉,名字就在喉中,却叫不出口。 突然只见那女子嘴唇轻轻闭合,一道清晰声音直传入他耳鼓之中,那女子道:“乔帮主多年未见,别来无恙。” 乔峰双眼一瞪,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情,惊喜道:“姜姑娘,你莫不是姜姑娘?” 姜希夷起身抱拳道:“如果你说的姜姑娘是姜希夷,那么就是我。” 姜希夷这个名字,阿朱当然知道,而且如雷贯耳。 十年前她最后一次见到姜希夷时,是在燕子坞中,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和阿碧两人一点都不晓得,只知道那日后,公子爷在参合庄内提到姜希夷这三个字时总是咬牙切齿。阿碧也说过多次,公子爷一道雨雪阴天便睡不好,浑身冷得就像抱住了一块冰,盖再多被子都捂不热。 再之后,公冶二哥请来了“阎王敌”神医薛慕华,但薛慕华却束手无策,只道:“我倒是想见见拍出这一掌之人,一掌之间,寒气已经顺着慕容公子经脉游走全身,又有一团郁结在胸口,武功之高,实在是罕见,罕见之极!” 于是在参合庄内,姜希夷这三个字就连提都不能提了。 今日没想到却在光州路边小客店相遇了。 乔峰面露欣喜,快步走上前,道:“这十年我在江湖中没少听闻姜姑娘的名字,姑娘又重入中原,莫非已经等到了要等的人?” 天枢此时起身,笑道:“乔帮主和这位姑娘还请坐下说话。” 话罢后,天枢和天梁以及天璇三人起身,去了另外一张空桌桌下。 乔峰闻言,面上欣喜神色一扫而光,百感交集,道:“姜姑娘恐怕不知道,我已经不是丐帮帮主,也不是乔峰了,我是萧峰。” 姜希夷道:“曾经有人同我说过一句话,我今日转告给你,我同你相识相交也算是朋友一场,你的身份可能是假的,你的名字可能是假的,但你这个人是真的,对我而言就足够了。” 乔峰长叹一口气,道:“可我却是契丹人。” 他说到“契丹人”三个字时,缓了缓,语气萧索。 姜希夷疑惑道:“你如果不是我的朋友,你到底是契丹人还是汉人跟我有什么关系?你如果是我的朋友,这又跟我有什么关系?” 萧峰闻言双眼大睁,仰天长啸,道:“你说得对,我们是朋友,自然与你无关!” 阿朱在一旁柔声笑道:“多谢姜庄主。” 姜希夷道:“不必,本该如此,还请两位坐下,我还有一件事想同乔……萧大侠说。” 萧峰坐下,抬手道:“什么大侠,既然是朋友,妹子就不该如此,如果不嫌弃,喊我一声大哥就好。” 姜希夷点头,道:“好,萧大哥可还记得十年前在洛阳时,我同你说过,在姑苏遇见一人同你形貌几乎一样?” 萧峰闻言,忽然想起来十年前在洛阳巷中姜希夷同他说的事情,当时他听后就抛在脑后,并未放在心上,今日姜希夷再次提起,又因连日来那带头大哥遍寻不到,事事先自己一步,此刻便是一惊,急道:“妹子可是又遇见了那人?” 姜希夷道:“不错,我不到两日前在信阳城中又与那人擦肩而过。” 萧峰阿朱面色皆是一变,心中不安,两人都以为又被那带头大哥抢先一步到了信阳,将那马夫人杀了,眼看着好不容易想到的线索又要断掉,乔峰神色戚戚然。 阿朱问道:“姜庄主在信阳何处与那人相遇,可否告知?” 姜希夷道:“当然,我们在信阳城中与他相遇,具体在何处却是说不上了,不过那人身上带着一阵微弱檀香气息,天枢说那是寺庙中和尚用的,这附近寺庙恐怕只有少林了?” 萧峰突然起身,道:“今日老友重逢,我心中喜悦,可眼下有要事在身,必须马不停蹄赶去,若之后有缘再遇,你我再叙,抑或是我提酒上太玄庄看你。” 姜希夷道:“如果是要喝酒,不必等日后,今日满饮一碗,日后再喝一场就好。” 话音刚落,姜希夷拍开桌上一小坛酒,斟满两碗后,自己端起一碗仰首饮尽。 乔峰见状,道:“好!” 接着他也满饮一碗,将酒碗往桌上重重一放,道:“来日再见!” 姜希夷抱拳回礼,目送二人离开小客店。 第61章 贰拾壹 时值初夏,此刻正午时分,日头当空,轻风吹动,夏日暑气在此时已经渐渐升起,昆仑山下稍稍有些热。 那家用泥土拍成的土屋做的小酒馆依然还在,只不过他们的生意比当年差了许多。连年兵荒马乱,此处又是西夏和宋国交界处,更是乱上加乱,不少苦力们被抓了壮丁入了军,来这里喝酒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 酒馆中还有说书的先生,不过已经不是当年那位老先生了。 来这里喝酒的人依然愿意听他说的故事,因为残酷的现实已经让他们的生活足够艰难了,故事里的江湖反而令他们心神激荡。 微风穿堂而过,让阴凉的屋内更添凉爽。 小酒馆中的酒客没人愿意发出声音,他们目光看着堂内的那张桌子,就像当年的人看着老说书先生一样。 桌后这位年轻的说书先生和以前那位喜欢说新鲜事的老先生不一样,他喜欢说以前的故事,今天他说的又是一件武林中的旧事。他穿着一身干净的旧衣服,坐在桌后,双眼发光,向往极了他所说的江湖,所说的大侠。 他说道:“昨日我们讲到,大理、灵鹫宫、丐帮、少林寺、太玄庄等几股势力集合,将前丐帮帮主萧峰萧大侠从辽国南京大牢中救出后,遇女真部族前来救援,一路向西驰,欲往雁门关入大宋。 群豪马不停蹄,夜不敢眠,兵分几路,探子来回传递消息,若有辽军来袭,也好相互应援。 而辽军追在他们身后东南北三路,火光不断,昼夜不息,原来他们一路烧杀,目的是直取雁门关。这时,一支辽军小队追上群豪,那时丐帮一长老携众人将那几百人小队杀了个干干净净后,群豪翻身上马,催骑而行,眼看着雁门关愈来愈近,他们满心以为,只要入了关便能安全。 可谁知,众人都已聚在雁门关前,萧峰大侠携妻子到关口,但关门却紧闭。一宋军守城军官站在城头命群豪将兵器抛下,待一一搜查后,才可入关。 群豪闻言无不愤怒,守城军官又曰:“只得大宋子民入关,非大宋子民不得入。”可众人部属之中,有大理人、西夏人、高丽人或是其他族人,大家浴血几日,连一刻歇息时间都无,却要被活活逼死在雁门关外,如何叫人不愤怒。 那时,姜希夷庄主软剑已出,眼见着立刻要飞身越上城头,挟住军官,却被萧大侠拦下。就在此时,身后辽军已到,那辽国皇帝还使出一手反间计,污蔑萧大侠此次前来诱宋人打开城门,使辽军长驱直入。 说时迟那时快,萧大侠两位结拜义弟灵鹫宫主人和大理段公子,两人飞身而起有如游鱼飞鸟一般,擒贼先擒王,直接拿住了辽国皇帝。 但萧大侠突然出掌,以掌力将两位义弟分裂开来,跟辽帝交易,望以其姓名,换得宋辽两国数十年平安,若是不允,萧大侠愿与辽帝玉石俱焚。 辽帝心中再是不愿,可也更不想死,于是从箭壶中折出一支箭,双手一弯,啪的一声,折为两段,投在地上,示意与萧大侠恩断义绝,接着答允了萧大侠所言,转身离去,入阵前,朗声道:“萧大王,你为大宋立下如此打工,高官厚禄,指日可待。” 萧大侠大声道:“陛下,萧峰是契丹人,今日威迫陛下,成为契丹的大罪人,此后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拾起地上两截断箭,运起内功,双臂一回,往自己心口插去。 姜庄主见状如箭一般射出,运起掌力,想击下萧大侠所持断箭,可掌已推出,箭直入了萧大侠心口,已是万万来不及了。” 说到此处,年轻的说书先生长叹一口气,极为惋惜。 小酒馆中一位面目俊秀的黑衣少年拿起放在桌上的剑,唤来店小二结了帐,问道:“小二哥,你知道那太玄庄庄主姜希夷现在可在庄内?” 店小二哈腰笑道:“客官这可就问对人了,昆仑山下可就我们这对姜庄主最熟悉不过了,当年姜庄主第一次出昆仑,就在小店休憩过。” 那少年问道:“那小二哥可知道,她人现在是否在庄内?” 店小二用力点头,道:“昆仑这一片的人都晓得,除开二十多年前那次下山救援萧大侠外,姜庄主是每十年下一次山,其余时间都在庄内,许多江湖人在这段时间内去寻她,从来都没落空过,不知这位客官要上鸿蒙峰是做什么?” 那少年起身抱剑,大步往外走出去,笑道:“那些江湖人去找她做什么,我就去找她做什么。” 江湖传言不可尽信,虽然他还年轻,但是他也知道这个道理。自从他学剑学成后,下山从未遇到敌手,但所有人却说他的剑再快也不如一个人快,他的剑再好也不如那个人好,那个人就是太玄庄庄主姜希夷。 一个人说出这话不可信,话从两个人口中说出后就令人将信将疑,而第三人第四人,直到第十人都是这么说,那么他觉得他有必要去会一会姜希夷。 虽然他今年不到弱冠,但却是一个十足的剑术天才,至少他至今从未输过。他也认为自己的天才,因为一个人若实在是厉害,却还过于谦虚,岂不是令那些不如他的人难看? 江湖传言的确不可尽信,因为所有人都以为萧峰死了,但是其实他还没死。 当年在雁门关外,姜希夷身如闪电,双掌一起推出,以掌风掌力,将萧峰手中两截断箭生生移了位,那两截断箭虽然还是插入了萧峰胸口中,却没有入他心口中。 姜希夷登时运内功,单手覆上萧峰至阳穴,以内力护其心脉,天璇连忙上前,为萧峰听了脉,轻声道:“庄主,能救。” 段誉虚竹二人恍惚之下,闻言大喜,双腿一软,直接跪坐在地上。 待到萧峰醒来后,已经不在雁门关外,而是在太玄庄内了。 姜希夷得知萧峰醒来,携阿朱前去见他。 阿朱那日见到萧峰在崖边自尽,心中大惊,几乎要支撑不住,见到他醒来,眼泪涟涟。 萧峰此刻见到阿朱,心中晓得对她不起,只抬起手为她轻轻擦泪。 待得萧峰痊愈后,便准备和阿朱一齐到长白山放牧隐居,走前,姜希夷对他说道:“你是大侠,我是剑客,你愿为苍生而死,这是你的选择,我不愿我的朋友死所以救你,这是我的选择,我不会对自己的朋友见死不救,你若要再死,我就会再救,除非我实在救不了你。” 萧峰笑道:“我以后要是再死,恐怕也是许多年后了,那时恐怕妹子你也救不了我。” 阿朱急道:“你现在不许说什么死不死的,以后都不许说了。” 姜希夷面上轻轻一笑,点了点头,送二人下了鸿蒙峰。 那日萧峰和阿朱所走之路,正是今日这黑衣少年上山之路。 太玄庄在鸿蒙峰高处,他在山上盘旋了一日后,次日黎明时分才寻到正门。那少年想着眼下时分冒然去敲门,恐怕庄内仆人都还未醒,不免太过于失礼,于是只得到门外盘腿坐下,怀中抱剑,靠着背后树干稍作休息。 不过这山庄也未免太过奇怪,少年在门外等候了许久,天已完全光亮,日头当空,却还未见炊烟,他心中大惑,犹豫着要不要去敲门。片刻之后,他左手握拳一挥,点了点头,往大门走去,连敲了三下门。 门内的摇光在今日早上时,就发觉门外似乎有人,可那人一直没来敲门,摇光也就当做不知,到现在日头当空之时,大门被敲响,摇光才打开门,见到门外是一抱剑的黑衣少年,心中就晓得这人必定是来寻姜希夷的。 那少年看向这开门的美貌白衣女子,抱拳道:“在下独孤,慕名前来,想与姜庄主比试一番,还望姑娘通报一声。” 摇光闻言反问道:“你姓独孤?” 独孤这个姓氏确实很少,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被人如此反问了,他笑道:“对,在下的确姓独孤。” 摇光继续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看着摇光一双目光灼灼的眼睛,抬手刮了刮自己眉毛,道:“姑娘可跟姜庄主通报,说独孤求败求见。” 摇光深深看了他一眼后,点头道:“好,你跟我来,我带你去见我家庄主。” 独孤求败心中好奇,这姑娘直接将他带到她家庄主面前,却不通报,这似乎并不对,但脚下依然跟在她身后往里走去。 脚下几转后,摇光带着他直接从大门走到了这庄子最后面那块水白玉处。 眼下时节,即使是昆仑山中也不再有积雪,鸟鸣水流声隐隐飘于空中。 独孤求败心里晓得,姜希夷当年成名之时不过十四五,后来在雁门关外已经是十余年后,那时她已经年近三十,如今又是二十多年,在他想来,姜希夷恐怕是一个五十左右精神抖擞的老妇人。 他脚下却不停,走的不快不慢,转到最后面看到那块水白玉时,他也看到了水白玉上的人。 一个一身白衣的以一根发带束发的乌发女子,背心向外,面朝山崖而坐。独孤求败心中暗想,这人看身姿并不年老,可他又从未听说过姜希夷还有一个女儿。 摇光未踏上水白玉,抱拳道:“庄主,独孤求败来了。” 独孤求败觉得这话十分奇怪,一般来说,仆人应当先告诉主人有客来访,主人再问是谁,仆人再答,可这仆人却直接告诉主人是谁,似乎这主人等了自己许久一般。 他登时想起,他出道至今,几乎剑下几乎胜过了河朔群豪,可似乎每人晓得他的名字时,脸上的神情都有一丝奇异,他未把这事放在心上过,此时发觉,莫非和此处有关? 姜希夷闻言,并未动作,而是缓缓问道:“你就是独孤求败?” 独孤求败抱拳道:“我就是独孤求败。” 姜希夷道:“你用剑?” 独孤求败道:“我用剑。” 姜希夷霍然转身,道:“既然如此,拔剑吧。” 独孤求败见到姜希夷正脸,一时错愕,问道:“阁下是姜希夷?” 姜希夷道:“我就是,难道你不信?” 他本以为,姜希夷是个五十老妇,方才看其背影听其声音,发觉这人太过于年轻,心下还不知究竟是何情况。现在见到她的正面,一瞬间觉得这人必定不是在江湖中成名数十年之人,因为她太年轻了。 她气定神闲的站在水白玉中,轻风动裙,衣袖轻飘,肤白胜雪,眉眼甚美,约莫不过二十左右。 第62章 贰拾贰 在独孤求败打量姜希夷的时候,姜希夷也在打量着他。 他的长相不同于汉人,也和西夏、契丹人不一样。肤白黑发,眉清目秀,甚是俊美,若只是看相貌,他如何也不像一个剑客,但他却有一双剑客的眼睛,因为这一双眼睛,姜希夷相信这人绝对是一个剑客。 他的眼睛很好看,颜色略浅,并非常见的黑色,在阳光下如同琉璃一般熠熠生辉,即使在暗处,这一双明亮的眼睛也夺人注意。对于姜希夷来说,她看他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一双眼睛,他的双眼之中隐隐带着剑光,凌厉刚猛,锋锐难挡,这样一双眼睛绝对不会是温暖的,他面上虽然带着笑容,可眼睛却是冰冷的,就像剑锋一样,似乎只要他想,就没人招式之中的破绽能逃过他的眼睛,也逃不过他的剑,一击必中,一击必杀。 有着这样一双眼睛的人,除开剑客之外,不作他想,而且这人绝对是一个难得的高手。 姜希夷在心中暗暗点了点头,缓缓道:“你既然抱剑而来,此刻为何还不拔剑出招。” 独孤求败闻言心头大震,只因姜希夷的说出口的话虽然缓慢,但每一个字传入他耳中却掷地有声,一丝拖音都不见,这一句话每个字更有如长江推浪一般,一浪高过一浪,愈来愈清晰,仅仅是一句话,独孤求败就晓得了姜希夷内力之深厚。 他紧了紧手中长剑,眼睛微微眯起,目光如电,射向姜希夷,朗声道:“晚辈在江湖中久闻太玄庄庄主大名,可听到的都是当年如何如何,心中原本不以为然,今日一见,阁下风采照人,神气内敛,果然不同凡响,虽然眼下阁下并未出招,你我二人也未曾比试,但在下已知,江湖传言倒也有几分真。” 姜希夷道:“如果你的话说完了,你的剑也可以出鞘了,不过一战之后若我胜了,你须答应我一个要求。” 独孤求败一笑,道:“是,前辈请说,只要力所能及,又并非违反在下原则之事,我必定全力以赴。” 姜希夷道:“到那时,你把你的剑留下就好。” 独孤求败一怔,虽然他年纪尚小,可对于剑之一道了解已深,剑对于剑客而言,是死都不能放弃的东西,若只是败了一场就要折一柄剑,这世界上的铁匠师父和铸剑大师门前必定络绎不绝,因为每天都有人在胜利,也每天都有人在失败。 姜希夷见他不答,问道:“你是不肯?” 独孤求败道:“在下只是在想,前辈为何要晚辈的剑,前辈名声传遍河朔一带,深入江湖之中,往年到太玄庄挑战之人绝不在少数,可从未听说过前辈门前立过一个若是失败便要留下佩剑的规矩,若一直是如此的话,想必太玄庄中藏剑颇丰。” 姜希夷道:“他们的剑对我无益,我不需要便不要,但是你的剑必须要留下,你若是不肯今日这比试就此作罢。” 独孤求败在心中计较着,与姜希夷这样一个强者对局正是他所渴望的事情,但舍弃他的佩剑是他绝对不想的事情,不过话虽如此,若他胜了姜希夷,这一柄佩剑他会留着,以后若是武学上有突破,自然还会再换,若他败于姜希夷之手,这一柄佩剑恐怕他也是想舍弃的。 既然是一柄注定不长久的剑,那么应了她,又能何如? 独孤求败思忖一番后,快速地点了点头,道:“如你所说,若我败了这一柄剑就归于你,若我胜了,你也答应我一件事就好了。” 姜希夷问道:“什么事?” 独孤求败展颜笑道:“我现在还想不起来,说不定等到你我决出胜负之后,我就能想起来了,不如稍后再说?” 姜希夷道:“不必,如果你所说之事并未与我一向行事冲突,我答应你就是了。” 独孤求败倒提长剑,道:“好,如前辈所说,晚辈出招了!” 长剑随其声而出,一柄青光闪闪的利剑出鞘而来,直取姜希夷胸口,这柄剑果然凌厉刚猛,剑身上剑芒闪动,其势无坚不摧,这一剑来的极快,几乎令一般人毫无反应时间。 但如同花灵铃所言,姜希夷快剑天下难寻比肩之人,独孤求败这一剑的剑路旁人或许看不清,但姜希夷却看的一清二楚。 姜希夷身形一晃,避过了这一剑,她的动作很轻很慢,就像是随意使出,有如闲庭信步一般。但就是这又轻又慢的一下,就这么绕过了那又快又狠的一剑。 独孤求败剑姜希夷避过这一剑,脸上突然露出笑意。 只见姜希夷身形未稳,独孤求败又刺出了第二剑,接着随之而来的便是第三剑、第四剑,姜希夷脚下一旋,越过剑尖,道:“你可还有更快的?” 独孤求败口中道:“还有更快的。” 第五剑、第六剑跟着刺出,姜希夷见他攻势既发,一剑连着一剑,一剑快似一剑,连绵不绝,每一招全是攻招,有如骤雨落地一般,源源不断间不容发,不过转眼间,已有十剑刺向姜希夷,每一剑都又狠且准,剑尖始终不离姜希夷要害,可她却稳稳避过了每一剑。 忽然,有一阵风吹来。 这一阵风冷极了,冷到了人骨髓中。 它不知道究竟是从何处吹来,也不知道究竟是要吹向何处。 这一阵莫名的风有如从四面八方一齐吹来,就像衣服,而且还是由上好的布料制的衣服滑过他身上,在他的肌肤上游走。 方才一直在独孤求败脸上的笑意瞬间全部消失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惊讶,是骇然,他的表情令人无法用语言具体表示,像是见到了什么极度不可思议的事情,但这一种不可思议中却又带着喜悦,带着震惊,带着狂热。 这只因为他懂剑。 懂剑的人自然懂剑气,懂剑意。 他见过了无数的剑客,甚至他自己就是一个剑客,但却从未见过一个这样的剑客。 在今日之前,他甚至以为,这样的剑客应该只存在于江湖传言和话本故事中。 他几乎从未想过,自己会亲眼见到一个这样的人。 寒意直接从独孤求败脚下窜进了他脑中,几乎要让他不能动弹。但他觉得,只要他握着剑,并不能就此认输,独孤求败一咬牙,浑身一震,仿佛震碎了裹在身上的坚冰,手中长剑挥舞,攻势丝毫不缓,刷刷刷刷刷,连刺出五剑,全直取姜希夷身上要害之处。 这几剑几乎来的又快又稳又准,从来没人能逃过他这一招,只要对手奋力避开了他其中几剑,那么剩下几招却是决计躲不开的,因为这剑实在是太快了。 只见姜希夷突然拔地而起,独孤求败只觉眼前一道白练飞升,一缕白烟袅娜,再看时,姜希夷人已经不在原地,那她在哪里? 突然,只听锵的一声,有如龙吟虎啸一般。 风更急。 独孤求败知道,姜希夷的剑已经出了。 这一阵阵狂风扫过天地之间,几乎没有留下一丝空隙给人喘息。 不过,独孤求败似乎已经知道了,姜希夷的在哪里。 他指尖冰冷,但心却愈跳愈快,即使他面上表情没有一丝变化,但眼中的激动之情却是任何人都无法忽视的。 他究竟在期盼着什么? 独孤求败的身影依然挺拔,脚步依然稳稳站在地上,手依然紧握着他的剑。 他深吸一口气后,终于有了动作,他将手中长剑一抖,长啸一声,一剑刺向空中! 没错,姜希夷就在他上方,他只觉眼前寒芒一点。 这一点寒芒愈扩愈大,几乎要将他眼中所见视界全部占据,这就是姜希夷的剑,是她的剑尖! 既然已经找到了她的剑,那么她的人就在剑后,可此刻独孤求败却几乎找不到她的白衣身影究竟在何处。 风愈来愈紧,寒风如剑,一剑一剑割在独孤求败的脸上,割在他裸|露在外的肌肤上,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已经伤痕累累,流血不止。 独孤求败大啸一声,脚下用力立于刺出,拼力再刺出一剑。 突然,他眼前白影一道,落于自己眼前,他连忙挥剑往左直刺出去。 霎时间,剑气消散,寒芒,又是一点寒芒。 这一点寒芒有如黑暗中唯一一颗明亮的星星一般耀眼,又如有流星一眼急速,它穿过了疾风后突然消失。 剑气为何消散?寒芒为何消失? 因为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姜希夷落在独孤求败正前方,上身微侧,独孤求败刺向她心口的一剑刚好落在她身前,而她手中一柄软剑,直指独孤求败咽喉,剑尖紧贴着他的肌肤,只要姜希夷再稍稍用力,这一剑就能刺穿他的喉咙。 独孤求败浑身一寒,只觉得自己咽喉处仿佛被一块千年不化的寒冰抵住,寒气瞬间窜进了他的肌肤之中,在他身上不停游走,以至于他一向敏锐的感觉全部因为麻木而失去作用。 姜希夷忽然收剑,锵的一声,将剑归鞘,道:“你能发现我在哪里,好;即使那般情况你还能对我出剑,很好;你出的剑依然稳稳直取我要害,非常好;你以后必然是个无可限量的剑客。” 独孤求败听到那一声归鞘之声后,瞬间回神,又听到了姜希夷的话,叹出一口气,道:“可我依然输了,这剑便交给前辈了,多谢前辈赐教。” 他再看了一眼这一柄从他踏入江湖开始,就一直陪在他身边的青光利剑,归鞘后双手托剑向姜希夷递了过去。 姜希夷见状,也是双手接过,道:“你方才说的事情,不知你想明白了吗?” 独孤求败一怔后,想起来姜希夷所说的是何事,道:“我此次败于前辈剑下,既然是前辈手下败将,如何还能向前辈提要求。” 姜希夷道:“先前你说的胜负之后再论,并未说过是你胜了我之后再议,我当时既然答应,此刻也不会反悔,你说吧,有何事。” 独孤求败面露欣喜之色,展颜笑道:“还请前辈许晚辈剑术再成之日再同晚辈比试一番,我现在心中只有这件事情希望前辈允了。” 姜希夷看了看手中接过的长剑,双眼微垂,点头,道:“好,这不是什么难事,我答应了,日后你再来就好。” 独孤求败抱拳谢道:“多谢前辈,晚辈今日先离去了。” 话罢,他直接转身离开了这里,也离开了太玄庄。 他来时是一个得意少年,走的时候即使是输了,也依然坦坦荡荡,他的背依然挺得直直的如同一柄剑,脚步轻快,似乎输了这一场比试,他反而更加高兴。 姜希夷觉得,她不懂。 第63章 贰拾叁 江湖之中,在剑之一道上有所成就的人究竟有多少,从来没人数过,所以没有人晓得这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数字,但至少所有人都知道,要在这一条路上有所突破,必定要付出许多努力,历经无数艰辛,有些人终其一生不过刚刚摸到门。独孤求败说若是有朝一日剑道再成后,再来寻姜希夷一战。 姜希夷答应了,即使她也不知道这有朝一日究竟是在哪一日。 不过她愿意等,她想知道若干年后,这样一个年轻人究竟会变成什么样,若是等不到,她走就是了,无论是在这里等,还是回到暗室之中等待去寻下一个人,对她而言都是一样的,还不如在此处多等几年,至少她能决定,每十年她能下一次山。 春去秋来,又是几个寒暑,昆仑雪又深,一行人马踏破深山的宁静,一路往山上而来。 如今多年过去,世间已经再没有辽国和西夏了,金国和北边大漠蒙古崛起,靖康之后宋国朝廷南迁,开封也落入他人之手,即使如今改变了许多人事,但不变的是兵祸不断,民不聊生。 前些年时波斯明教传入大宋,那时宋国朝廷依旧在开封,战事吃紧,然而皇帝却因自己信奉道教,命人出兵剿灭明教。明教教徒不得已聚集于浙东起事,其中缘由一是因为宋国皇帝荒谬,二则是想叫官府不敢欺压良民。 姜希夷此次下山,所见景象与先前大不相同,至少昆仑山下那家小酒馆已经不见了,破旧的土房子留在原地,里面躲着几个逃难躲兵祸的衣衫破旧之人,即使如此,南方依然一片纸醉金迷,单说临安一城,就与先前她去之时大不相同。 如今临安城仿佛避于外世一般,户户垂杨,处处笙歌,繁华甲于江南,路上车水马龙好不热闹,一到夜晚西湖之上满湖灯火,一派热闹景象。 姜希夷再想到自己一路往西北而行时,所见所闻,轻叹了一口气,随风散去,叹息声被碾碎于风中。 众人渐行渐西,天气一天冷似一天,寒风透骨,若是常人来说确实是难熬,可众人内功在身,不畏寒暑,即使如此冰天雪地,一行人身上却连一件狐裘都未披。马行几转,众人绕过几处山峰,来到一处野草遍地,树木杂生之处。姜希夷心中惊奇,此时昆仑荒寒,却偏偏有个这样的地方,倒是令她有些熟悉,似乎见过。 若是百来年后,说起这处的名字,她恐怕是有印象的,只因此处后来的地名是三圣坳,便是昆仑派立派之地,当初她来时绿草似锦,到处果树香花,不似今日这般荒芜。 此处地势较低,周围都是插天高山,挡住了寒气,也挡住了狂风的呼号,几缕微风送入众人身边,很轻很缓。 突然,姜希夷在微风送来的木叶飒飒声中,又听见了一丝其他的声音夹杂在其中,可能对于她来说,这一丝声音才是主要的,木叶声反而是其他。 因为那一声是剑器出鞘的声音。 姜希夷头稍低,双眼微眯,眉间一紧,她相信她不会听错,也不会感觉错。 她侧头看向天枢,道:“有人在此处使剑?” 天枢点了点头,道:“庄主若没听错,那就是没错的,可要去看看?” 姜希夷道:“我亲自去看看,你们再次等候,不必跟随。” 众人抱拳称是,姜希夷提步一迈,眨眼间人就已在三丈外。 远处确实有人在比试,其中一人也确实用剑。 用剑之人,一身黑衣,姜希夷见到他的背影,觉得有些熟悉,再定睛一看,虽未见到正面,却已晓得,这人就是独孤求败。姜希夷眼珠一转,再看向与独孤求败对峙之人,那人是一白须白发老者,衣衫破旧,面带风霜,眉间愁绪挥之不去,但一双眼睛却亮的惊人,其气其势,足见这老者内功深厚。 姜希夷不再出声立在一旁,只待这两人出招。 先出手的是那老者,只见他左掌一提,右掌一招直接辟出。这人一掌出手,登时全身犹如渊渟岳峙,气度凝重,说不出的好看,掌力更是雄浑,掌风烈烈,其身法掌法周身看来更是几乎无一处破绽。 独孤求败喝彩道:“好掌法!” 他手中的剑已经换作了一柄软剑,姜希夷心中暗暗点头,他的境界已经变了,他用软剑,便说明他自信,自己对于招式的领悟已经达到了极致,在此之上,他所求的已经是变化了。 若他没有丝毫突破,没有丝毫变化,此刻姜希夷见到的应该是另外一柄青光利剑。 只见独孤求败将软剑一展,攻势尽显,斜挑至老者掌心。他的剑更快了,出手如鬼似魅,软剑直似轻烟。 那老者见到他这一剑,双眼一亮,双掌拍出寸许,便收掌跃开,赞道:“好剑法!” 接着,老者大喝一声:“小心了!” 见他双掌凌空推出,一道猛烈掌风袭来,独孤求败身法已出,身形展动,却只看看擦过这一道掌风。接着他提剑冲出,挺剑疾刺,剑光点点,剑气纵横,直取老者掌心。 那老者原本以为,这一招出,独孤求败必定中招,哪知他竟然安然无恙,此时惊异之中,双掌交错,一手作掌,一手变爪,一手拍向他小腹,一手抓向他左边肩胛。 谁知他掌力刚发,突然间一阵剧痛刺心,原来他两手刚刚重叠之时,独孤求败一剑贯穿他两手掌心,却不知,这究竟是独孤求败一剑连刺,还是他将掌击到他剑尖上。 独孤求败见状双眼大瞪,他剑势未停,剑招未收,咬牙想要收招,却是实在不能,这软剑变化万千,虽然出招凌厉,却是不易控制,只见剑尖直往老者胸膛刺去。 忽然一阵清风掠来,独孤求败只觉右手被包裹住,一阵淡淡的暖意覆上了他的右手,紧接着右肩受力,一阵柔和掌力,将他向后推去。 他定睛一看,却发现那道清风停在他身前,化为了一个人。 姜希夷一掌推出后,化掌做指,未看身后,指尖如电,连点独孤求败身上几处穴道后,右手稳住这软剑,见剑身不再颤抖,站定身形,看向独孤求败,道:“我以为你来昆仑,应当有自信来找我的,可如今看来……” 独孤求败见到姜希夷慢慢转身,心中讶异,他未想过居然在此与姜希夷重逢。此次再上昆仑,他确实是想去太玄庄中,再会一会姜希夷,可眼下事情却不得不令他无奈道:“如今看来,却是依然不如姜庄主。” 那老者大呼一声,双掌一缩,将软剑拔出掌心,剑身上留下一道鲜红血迹。这时旁边一孩子跑来,口中喊道:“太爷爷!太爷爷!” 姜希夷抬手解开独孤求败身上穴道后,从袖中取出小管,放于嘴边,轻轻一吹,一阵清亮吹竹声瞬间回荡在山坳之中。接着一阵马匹嘶鸣声,和轰轰马蹄声响起,愈来愈近,不消多久,南斗北斗十三剑便尽数到了此处。 独孤求败道:“方才我心中还在想,江湖之中都说,太玄庄主姜希夷只要下山,身边便有十三剑随侍左右从不离身,可你今日在此为何只一人,原来只是他们还没到。” 姜希夷轻轻点了点头,看向天璇,道:“天璇,为这位老先生看看伤。” 天璇抱拳道是后,走向那老者。现下那老者已盘膝坐下,双掌放于膝上,似乎在运气疗伤,一小童在他身边,泪眼涟涟,却不敢触碰。天璇低头看了看这老者掌心,见他身上只有这两处伤处,且看似毫无内伤,于是轻声道:“老先生,我家庄主命我来给你治伤,现下膏药绷带皆有,若是老先生毫无内伤,便可抬手,由我包扎。” 那小童急道:“太爷爷,太爷爷,这个姐姐说能给你治伤呢!” 老者轻轻打开双眼,定睛看了看眼前天璇后,移了移眼珠,又看向前方姜希夷,道:“老夫多谢姑娘好意。” 他叹了一口气后,将双手抬起。 另一处,姜希夷看向独孤求败,道:“你这剑恐怕是不要了?” 独孤求败面上露出一丝苦笑,手腕用力,将软剑一抖,剑身上的鲜血尽数抖落后,再一挥剑,将软剑归鞘后,道:“自然是不要了,与人比试,伤了人家实是不想,我一来用不好这柄剑,二来伤了人,便是不祥,这剑我是不能用了,前辈有此一问,莫非是想要我这柄剑?” 姜希夷点了点头,道:“既然你不要了,就是一柄无主之剑,我收了它,有何不可?” 独孤求败展颜笑道:“如此的话,这剑就又归于前辈了。”他双手托起剑身,递向姜希夷。 姜希夷亦是双手接过后,道:“我见你如今敢用软剑,就知你已经进步了,既然你剑招已经用到了极致,为何不将招式全部忘记?” 独孤求败一怔,道:“我如今招式到极致,方觉应稳中求变,若全部忘记,又当何去何从?” 姜希夷道:“你怎知无招不能胜有招?剑锋利不利,能不能胜,并不在于剑,而是在于人,有人挥出一剑,不过平平无奇,威力却极大,就是这个道理。” 独孤求败闻言,口中不停轻声喃喃自语,姜希夷见状也不去惊扰,那老者起身慢慢走向姜希夷,道:“在下黄裳,多谢姑娘疗伤,可惜老夫身无长物,无以为报,实在是汗颜。” 姜希夷道:“无妨的,不过举手之劳罢了,只是不知现下昆仑苦寒,老先生带着曾孙居于此荒芜之地,又是为何?” 黄裳长叹一声,道:“此事说来话长,我和小曾孙二人实在是无处可去,只得在此。” 姜希夷顿了顿,道:“既然如此,我想邀老先生上门做客,不知可否愿意?” 黄裳错愕道:“姑娘这是为何?” 姜希夷道:“我见老先生身手不错,内力深厚,我一向慕武,想请老先生做客论武。” 黄裳心中想直接拒绝,可低头看了看身边牵着的曾孙,居在这荒野也不是长久之计,他能撑得住,可他曾孙却是不能,于是又叹了一口气,摸了摸曾孙的头,道:“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多谢姑娘美意。” 姜希夷刚想回话,独孤求败突然长啸一声后,大笑道:“前辈说得对,说得对!是我痴了!多谢前辈,来日我必定再上鸿蒙峰!” 姜希夷转身,看了看独孤求败,此时他已经褪去了少年时最后一丝青涩,眉间已经染上了浅浅的风霜之色,但眼神清亮,光芒更盛,身形挺拔,依然如剑。她点了点头,面上透出微微笑意,道:“来日再会,我等你。” 独孤求败对着姜希夷一抱拳后,又转身离去,一步一步走的很稳。 第64章 贰拾肆 清晨,风更紧,雪更大,昆仑诸山峰似乎被笼罩在一片惨白之中。 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 太玄庄内房瓦之上也是一层厚厚积雪,屋角檐下悬挂着几根冰柱。 风停雪止的时候,积雪偶尔的消融化为水,沿着房檐流下,而风来雪落时,这些雪水还未来得及停住,慢慢地被冻成了冰柱。 庄内已经有仆人在扫雪,地上的雪其实已经不能算是雪了,雪是轻柔的,这地上的积雪已经在不知道的时候,几乎要化为冰。 但仆人们的动作依然很快,不过片刻,太玄庄各个房舍门前屋后的道路上,又是干净的一片雪花都不见。 清晨时分,大多数人喜欢喝上一杯清亮的茶汤,也有人喜欢喝温水,然后配上几样点心,慢慢吃着,细细消磨着时间。 曾经,姜希夷也喜欢这样做,但是现在不是了。 现在她喝的是酒,喝的是她自己酿的酒。 这一坛酒是她三年前埋在地下的,昨日回到庄内,她便亲自把它挖了出来,今天将封泥拍开,果然酒色清亮,酒香飘动,唯一可惜的就是,这酒味却不够厚重,淡了。 每个人喝酒的时候,总喜欢找些原因,找些理由。有人是为了开心事畅怀大饮,有人是为了难过往事借酒浇愁,但是姜希夷只是因为她想喝酒,就这么简单,没有其他的原因。 正是因为如此,她总也醉不了。 喝酒的时候,一个人如果想醉,那么他一定醉得很快,但是一个会喝酒的人,如果她不想喝醉,那么谁也灌不倒她,更何况,她此刻还是一个人喝酒。 一个人喝酒确实无趣,但天枢天梁他们并不会与她同饮,这么些年来,姜希夷早已学会一人伴风陪雪与其对饮。 酒过数巡,她的眼睛依然那么亮,不,是比先前更亮。 在这个世界上喝酒的人,大致可以分为两种,意中人喝了酒后,眼睛就会变得朦朦胧胧,充满了血丝,大多数人都属于这一种。 但她却是另一种,一坛酒空了后,她的眼睛已亮如明星,叫人不敢逼视。 这种人不算多,也不算少,萧峰、铁中棠、胡铁花都是这种人。 姜希夷将酒坛子稳稳放在桌上后,双眼闭上,缓缓吐出一口绵长气息。一道白箭似乎从她口中慢慢射出,然后慢慢消散,等她睁开眼时,在空中依然有迹可循。 接着,她起身轻轻推开门,慢慢地走了出去。 门才刚开,风就争前恐后的闯进了屋内,将门口的她的衣袖吹起,甚至从她衣领袖口灌了进去,但姜希夷连抖都没有抖一下,她似乎感知不到这寒风。 晨光洒在天地之间,带来的朝气被北风卷走,被寒气掩盖,昆仑的风日夜呼号,似呜咽,似哀鸣。 在这风中,一人独立,衣袖猎猎,乌发飞扬。 姜希夷一身白衣恍惚融入这几尺白雪之中,却又显得无比醒目,令人一眼就能看到、注意到她。 既然早上的酒喝完了,那么自然就到了应该练功的时候。 常言道:“百日练刀,千日练枪,万日练剑。”剑招千变万化,剑术更是博大精深,剑之一道的巅峰究竟是何种模样,至今也没人能参透,即使是姜希夷有着上百年的岁月来思考,也始终不能明白。 她慢慢往崖边的水白玉走了过去,身姿轻盈,仿佛一眨眼她就会被风卷走,可事实却是,狂妄的寒风依然带不走她,她不紧不慢走在雪上,却一个脚步都没有留下。 她已经来的足够早了,太阳依然还在东边,至少她能确定她比许多人起的都早,但是她还未到崖边时,就远远看到,那水白玉边上有一个人。 一个看似还不到十岁的孩子。 是她前几天带来的人。 回到太玄庄后,这孩子几乎将庄内都走了个遍,每日她练功的时候,他就会躲在松竹林中远远偷看,却还当她不知道。 姜希夷其实早已发现,不过她心中毫无练武之时需要避忌旁人的心思和规矩,于是那孩子不出声,她就当做不晓得便是。 没想到,今日他却站在水白玉边,似乎在等她。 他身上的衣裳已经换成了新的厚厚棉衣,即使一开始时黄裳婉拒了姜希夷送衣的好意,可昆仑实在是太冷了,泼水成冰,就算是在升起了火,摆着炭盆的屋内,寒气依然能从地下钻进去,又冷又干,几乎要把人撕裂开来。 黄裳内力深厚,不畏寒暑,区区严寒奈何不得他,不过他的曾孙就不能扛住这严冬。 姜希夷早已看出,他的曾孙恐怕连武功入门都未入,而且恐怕是日子难过,身子并不好,若他执意拒绝,他的曾孙恐怕就要倒在这个冬天。 她不知道黄裳为何不传这孩子武功,这孩子行动时,她曾看过,根骨不错,明明是练武之才,可却无一丝武艺,不过这始终是旁人家事,她也不想去过问。 那孩子在寒风中等了许久,他每日来的时候,姜希夷都已经在水白玉中开始练功了,于是今日白露未干的时刻,天才蒙蒙亮时,他就裹紧了棉衣,跑到这里来等着姜希夷。 风很急,冷冽,无情。 他扎进了袖口,紧紧扯着领口,但寒风依然能从不知道什么地方灌进去。他一张脸惨白惨白,跟地上的雪几乎同色,连一丝血色都没有,其实他可以选择走到松竹林中去,有树木阻拦,这些风吹在他身上也不会这样难受。 可是他依然选择在这水白玉边等着。 一直等到姜希夷来。 等到他的头上、肩上都已经积了雪的时候,姜希夷终于到了。 他的眼力不过常人水平,此刻受冻已久,更有风雪阻碍,不过见到一身影穿过风雪从容而来,恍惚仙人,又似风雪之中的一片雪花,但他心中已是大喜,他认定了这人就是姜希夷。 他没有失望,因为来的就是姜希夷。 眨眼间,姜希夷就站在了他面前,抬头帮他把头上肩上的雪都拍去后,问道:“你在等我?” 那孩子心中奇怪,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冻僵了,不会再有其他感知,可姜希夷的手伸过来时,他却还是瑟缩了一下,仿佛她的手比雪还冷。听到姜希夷的话后,他本想开口回答,张嘴后嗓子极干,想必声音嘶哑,于是用力点了点头算作回答。 姜希夷继续问道:“你在这里等我做什么?” 他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道:“我想跟你学武功!” 他说的很大声,似乎怕声音被风声掩盖,更害怕自己被拒绝。 姜希夷眼中没有一丝惊讶,表情也丝毫未变,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一愣,才想起来,虽然他已认识她几天了,但从未告诉过她,他到底叫什么名字,他说道:“我叫黄梁,‘梁丽可以冲城’的梁。” 姜希夷点了点头,道:“你读了《南华经》。”接着又道:“你今年多大?” 黄梁道:“今年七岁了,不过我再过五个月就有八岁了。” 姜希夷道:“你要学武功为何不去找你太爷爷,而是来找我?” 黄梁看着姜希夷的目光,张了张嘴,又低下头,似乎想到了些事情,道:“太爷爷不教我,他说这些武功会害人,他教了我就会害我,就是因为这些武功,我们才会一路逃到这里来的。” 姜希夷原本以为,这曾祖孙两是躲避兵祸而来,此时听他所言,才知恐怕是为了躲避仇家,她说道:“你们其他的家人呢?只剩下你和你太爷爷二人了?” 黄梁轻轻点了点头,道:“没有其他家人了,有一天夜里一群人闯进我们家里,说我太爷爷杀了他们的家人,他们就要杀了我们来为家人报仇,那时我们都想逃出去,可四处偏门都被人堵住了,我娘把我藏了起来,没叫那些人发现,他们杀了好多人,见到没有一个活口了,也没细细查看就走了,我一直躲着不敢出来,好几日后,我见太爷爷回来了,才敢出来,接着几年,太爷爷带着我一直在外行走,然后……然后我们就到这里来了。” 姜希夷微微点头,她现在终于是明白了黄裳眉间挥之不去的愁绪和偶尔露出的恨意是为何了,她突然道:“你太爷爷是想报仇?” 黄梁用力点头。 姜希夷继续道:“那么,你也是想要报仇?” 黄梁顿了顿,双眼之中露出悲戚神情,一时之间却没有动作。 姜希夷转身朝水白玉上走去,道:“你若是想要报仇,那还是不要跟我说学武功的话,我是不会教你的。” 黄梁一时错愕,大声道:“可是,姜姐姐……” 姜希夷打断道:“莫要叫我姐姐,我恐怕比你太爷爷还大上不少。” 黄梁怔了怔,接着大声道:“姜庄主,我想成为大侠来保护我太爷爷!这样每次有人来找我们的时候,太爷爷都不用因为要保护我缩手缩脚,弄得要受伤,就跟之前遇见那个叫独孤的剑客一样,我就不用藏起来,我可以保护太爷爷!” 姜希夷准备踏上水白玉的脚步一顿,转身看向黄梁,道:“你说,你想成为一个大侠?” 黄梁看着姜希夷眼睛都不眨一下,用力点头。 姜希夷道:“可我是一个剑客,并不是什么大侠,我也教不出一个大侠。” 黄梁急道:“但那日若不是你出手,我太爷爷就……就……我只要能护得住太爷爷就够了!” 姜希夷道:“即使你不能成为大侠?” 黄梁再次用力点头。 姜希夷问道:“你可曾会内功?” 黄梁摇了摇头。 姜希夷再问道:“你可曾会武功?” 黄梁再摇头。 姜希夷继续问道:“你可曾会轻功身法?” 黄梁继续摇头,接着大声道:“我都不会,但是我能学,我能学会内功武功轻功,我都能学会!” 他的目光穿过风雪,紧紧地看着姜希夷的双眼,这一刻,他的眼睛比姜希夷见过的最好的剑的剑尖都要亮。 姜希夷未回答,直接转身踏上水白玉,五心朝天,盘腿坐下。 黄梁面上表情越来越绝望,突然,姜希夷的声音随着寒风送入了他耳鼓中,她说道:“你明日这个时候还能来,你我再说此事。” 黄梁转悲为喜,笑道:“是!” 第65章 贰拾伍 第二日依然天寒地冻,黄梁生怕自己起得晚了一些,错过了与姜希夷相约时间,依旧在天蒙蒙亮时悄悄起身穿上衣裳,轻轻推开门,又慢慢合上,然后脚下飞快往崖边跑去。 在这扇门合上后,黄裳忽然睁开双眼,他眉间愁绪更重,却又无可奈何,皱眉闭眼后,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然后消散在空中。 黄梁在崖边空地处久久站立,看着仆人将地上积雪扫尽,太阳远远的从东边升起后,姜希夷踏着晨光到了此处。 她早就看见了黄梁立在昨日他站着的地方,脚下脚步速度步伐丝毫未变,目光不过一扫,径直越过了黄梁面前,道:“你随我来。” 黄梁闻言,先是一怔,接着连忙跟上,踏上了那块水白玉。他脚还未放在这水白玉上时,几道寒气登时从他脚上缠上他周身,穿过他的肌肤,直往骨头刺去,他禁不住一抖,脚步一顿。 姜希夷回头看他,冷冷道:“怎么?为何还不跟上来?” 黄梁见她神色如常,又想到是自己定要跟她学武,几日来的严寒都扛住了,若是最后这一步踩不下去,恐怕要抱憾终生,于是一咬牙,抬起的腿用力往水白玉上一踩,瞬间他只觉得脚底失去知觉,有如光脚在冰山行走千百里一般。 姜希夷见他站到了水白玉上,点了点头,道:“你没有一丝内力敢站上来就已经很好了,不过我有件事情要同你说清楚,我会传你功夫,但是拜师就大可不必,我不会收徒,待得来日你功夫有成,或者你太爷爷要走的时候,你自行下山便是了。” 黄梁此刻被冻得上下两排牙齿相击,格格作响,浑身不自觉发抖,闻言大声道:“为何姜姐……姜庄主不愿收我为徒,是我资质太差,姜庄主不想吗?” 姜希夷道:“你想多了,只是我从不收徒而已,既然你只是想学功夫,我传你功夫,只要你好好的学,自然能学到许多本事,旁的你也无需在意。” 黄梁想点点头,可却觉得自己浑身跟被冻住了一般,连脖子都几乎动不了了。 姜希夷见状,问道:“你现在很冷?” 黄梁刚想说很冷,可又怕自己若是说冷,姜希夷见自己连这严寒都扛不住,反悔不教自己武功了,于是颤抖道:“不……不冷,我不冷!” 他此刻身体已经麻木,五感也已不如常时敏锐,他自己没有发现,此刻他说话极为大声,几乎是喊出来的,声音也是十分颤抖。 姜希夷皱了皱眉,道:“你面上一丝血色也无,嘴唇都在颤抖,为何还说不冷?冷就是冷,此事你直说也没有什么,这次罢了,我不喜欢别人骗我,往后你若是再骗人,这功夫还是不要学了。” 黄梁咬了咬嘴唇,用力微微点头。 姜希夷见他被寒气侵身,发抖不止,双腿盘下,坐于水白玉之上,道:“你学我这般坐下,我教你如何抵挡寒气。” 姜希夷话说完一小会后,黄梁似乎才听见一般,慢慢做出反应,但身体关节难以活动,迟迟坐不下去。 姜希夷见状,右手中指曲起,扣在拇指之下快速弹出,连续打出几缕锐风,破空之声异常响亮。 黄梁只觉身上几个位置一痛后,仿佛浑身坚冰被打碎,关节不再似那般僵硬,他抬了抬胳膊,觉得奇妙无比。 姜希夷缓缓道:“还不快快坐下。” 黄梁朗声道:“是!”接着看着姜希夷的样子,学她一般五心朝天,盘腿坐下,双手放于双膝之上。 姜希夷见他坐下后,传了他几句口诀,和如何修习内功的法门,黄梁听得记于心间,依法而练,一开始时不得其门路,姜希夷从旁指导,黄梁终于晓得其中奥妙,聚精会神练起功来。 他只练得片刻,惊觉寒气大减,待到内息转到第二转时,忽然发现身上一阵暖意,内息再是一转后,更觉热,额头上隐隐透出了汗水。 姜希夷道:“你将棉衣脱下吧。” 黄梁点了点头,将身上棉衣脱在一边,只着单衣继续练功,这寒风吹在他身上,他倒不再觉得那般难捱,只觉不过微凉微冷而已。 姜希夷见他面色缓和,便起身,道:“你既然跟我学功夫,自然就是学剑的,可如今你用剑实为不妥,于是我现在传你一套掌法,虽然这掌法浅近,可你也不必急于一时,欲速则不达的道理,我想即使不用我说,你也是懂的。” 黄梁道:“是,我晓得的。” 姜希夷闻言,点了点头,双手挥出作掌,黄梁看不出这掌法套路,只觉得这招式灵动飘逸,甚是好看,又见她掌势利落,一掌接一掌,看似并无变化,实则重重递进,愈来愈凶险,有如江海拍浪。 一套掌法打完后,姜希夷道:“我再打给你看一次。” 而后再次双掌挥出,又是同一套掌法。 第一次时,姜希夷发掌敏捷快速,犹如在对敌之时,此刻她虽然掌法依旧灵动,但一招一式却叫黄梁看得清清楚楚,黄梁虽然还是不明就里,看不出其中精妙之处,但却晓得,这是姜希夷在一招一式的教他,于是凝神细心记住她每一下招式动作,手上也在隐隐比划着。 姜希夷打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后,收招旋身坐下,道:“你看清楚了吗?” 黄梁点头道:“看清楚了。” 姜希夷再问道:“你记清楚了吗?” 黄梁顿了顿才道:“并未,有好几处地方没看明白。” 姜希夷道:“不急,你先打一遍给我看看,我才能明白你究竟是哪里不如。” 黄梁深吸一口气,道:“是。”接着起身,按照自己方才所记下的招式,一下一下打出招式。 姜希夷在一旁看着,见他勉力打完一套掌法后,道:“你能记得如此多,已经不错,这套掌法名曰“碧波掌法”,从海上波涛幻化而出,我记得你家便是在离海不远的地方,学武重在理解,你若能吃透这一门掌法,那我就传你这一路功夫,若是不能,我们再学其他。” 黄梁道:“我觉得这一套掌法就已经很好了。” 姜希夷问道:“不需要再看看其他?” 黄梁道:“太爷爷教过我,说做人要常知足,不可贪多,我这一套掌法对我而言已经足够了,就不需要再看其他。” 姜希夷心头掠过一丝讶异,面上却不动声色,道:“很好,你能有如此心性就非常好,从今开始,你每日同一时间便到此处来,我慢慢传你功夫。” 黄梁笑道:“是!” 姜希夷当日便传了他十几招掌法,黄梁一一学了,不过十余日,黄梁就将“碧波掌法”全部练熟,姜希夷同他拆招后发觉只不过他出招时刻拿捏不准,力道依旧不够,可招式却有模有样。 她便令他多练这掌法,一面又传了黄梁擒拿术和轻身提纵术。 姜希夷每日传他武功半日,然后自行练功,黄梁余下半日也不落下,缠着天璇学了一身医术,天璇见他跟着姜希夷学功夫也就应下了,教了他那日为黄裳疗伤时所用的田七鲨胆散,又教了他主治内伤奇药无常丹和九花玉露丸。 如此一来二去,练习不辍,又是几回寒暑,春去秋来。黄梁天资聪颖,又用功勤奋,终于是到了用剑的一日。 又是在崖边水白玉,姜希夷手上拿着一柄利剑,剑光闪闪,递向黄梁。 她说道:“据说旁人都说,刚刚学剑时为怕手上,都叫弟子用木剑,我从学剑第一日时用的就是我腰间的软剑,于是我也叫你用真剑,一开始时多有受伤,但往后就好了,如同走路一般,不摔几次也不会学会,你接过剑,我教你如何用剑,学会之后你再也不用来找我了。” 黄梁闻言大惊,差不多十年来,即使姜希夷从未认过他这个徒弟,可他心中却是当她是师父,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更何况他一身功夫全部都是从姜希夷身上学来的,今日她出口就是要赶他走,一时间黄梁错愕不止,急忙问道:“这是为何?” 姜希夷淡淡看了他一眼,当年那个在风雪中冻得面色惨白的孩子,已经成为了一个萧萧肃肃,爽朗清举的少年。 她说道:“其中原因有三,一是你太爷爷先前与我辞行了,你要同我学武之时我就说过,你太爷爷要走之时你自行下山就是,二是剑之一道我自己还一知半解,我也只能教你到剑,其三便是因为我要死了。” 她说出“我要死了”时,语气极其平淡,仿佛与人日常闲话,面上表情也没有什么牵扯,黄梁几乎认为这是她的一个玩笑,在太玄庄内将近十年,姜希夷容貌从未改变,那句她比太爷爷还要大,他不过以为是她不喜欢他叫她姐姐所以说的话,黄梁一直以为她不过是个约莫二十的姑娘,如此年华,却要死? 他疑惑道:“不知姜庄主何出此言,究竟是为何,莫非庄内有大敌来临?我虽学艺不精,但也可尽绵薄之力!” 姜希夷道:“你我相识十年,我何曾骗过你?我说我要死了,那就是要死了,死又有什么可怕,每个人都要死,更何况我在这里已经年近七旬了,算来也快死了。” 她这话说的奇奇怪怪,黄梁此刻心潮澎湃也未细细研究其中关节,只一味着急,张了张嘴,却又说不出什么话,姜希夷道:“好了,你若真舍不得我,不如好好学功夫,以后见到功夫就跟见到我一样,毕竟这都是我一招一式交给你的,拿着剑,我最后教你剑法。” 黄梁垂眸,低头道了一声是后,双手接过姜希夷递来的剑。 接过长剑的那一刻,他感觉到了一阵颤抖,却不知道是剑在颤抖,还是他在颤抖,一种奇妙的感觉、气息,从剑身爬出,顺着他的手臂,贴着他的肌肤慢慢渗透进了他的身体里。 剑是冷的,冰凉似血,但他心中却一阵火热。 锵的一声后,姜希夷腰间剑光一闪,软剑出鞘,剑气四溢。 两套剑法,一套剑来时青光激荡,剑花点点,便似落英缤纷,四散而下,另一剑招精微奥妙,以攻敌穴道为主,剑式潇洒俊雅;一套剑招,剑锋成弧,旁敲侧击,去势似乎不急,但剑尖笼罩之处极广,除非武功高于其对手以兵刃硬接硬架,否则极难闪避。 黄梁同刚学武时一般,将一招一式记在心中,他此刻已不同当时,姜希夷所演示功夫,其中精妙之处他自然是能看到的。 例如,那第二套剑法,剑招中俊雅花俏的招数并不只是为舞剑而用,其中妙用非凡,内力灌入剑中另有黏力可攻他人兵器。 他此刻只期望自己不要学的那么快。 姜希夷收招归鞘之后,回身看他,道:“拔剑试试看。” 黄梁点了点头,握住剑柄,将长剑出鞘,突然,刚刚姜希夷所演示的一招一式浮现在他眼前,起剑落剑格外清晰。 此刻他已经不知是身随剑动,还是剑随身动。 姜希夷在一旁看他将这剑用的极得精髓,眼中一道利光闪过,后又转柔和。 等他停下招式后,道:“我方才教你的是“落英神剑”、“玉箫剑法”和“玉漏催银剑”,我本以为我还能教你许多,不过这十年你能学到如此境界已是不错了,你将剑收起,去寻你太爷爷,将行李收拾了吧,你下山就是如江湖,我有一句话告诉你,你须记在心中。” 黄梁抱拳躬身道:“请姜庄主赐教。” 姜希夷道:“剑会告诉人应该如何做,但决定路的却是人,你要牢牢记住。” 黄梁再一躬身道:“多谢姜庄主多年来的恩情,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能见。” 姜希夷道:“能见的时候自然能见,你不必多想,这剑法你多练练为好。” 黄梁点头。 这时天同突然从林中窜出,落在姜希夷面前,道:“庄主,独孤来了。” 第66章 贰拾陆 此时正当暮春三月,崖边松树枝头一片嫩绿煞是好看。黄梁深深吸了一口气,一股松竹清香入了他胸中,清凉又沉稳,说不出的受用。 即使天同没说出那个独孤究竟是什么名字,但黄梁也知道,那个人一定是独孤求败。 春日的微风传林而来,拂在人衣上、身上,却不似江南那般令人醺醺欲醉,昆仑山上即使是春风,也隐隐透着凌冽。 姜希夷点头后,天同转身离去,不过片刻后,只见路口处走来背着一柄剑的一个人。 一人是独孤求败,一剑就是他的剑。 现在与上次相见之时,已经过去了十年,他依然一身黑衣束袖,但他又和十年前并不一样,有着极大的不同。 他走的很慢,一步一步却很稳,脚步重的似乎能踏破这青石板铺就的路,留下一串脚印一般。但他的脚步又很轻,姜希夷见他脚不沾尘,几乎是飘于地上,立于空中,没有一丝响声。 他的衣服比当年都朴素了许多,几乎是二十年前时,独孤求败第一次来找她,那时他一身傲气连最低调的黑衣都压不住。十年前寒冬,昆仑再见,他依然是一身黑衣,神气比当年手持青光利剑之时内敛许多,可周身依然隐隐透出锐利气息。 今日再见,只见他黑衣稍显破旧,却不邋遢,头发稍稍凌乱,双眼失去了那一道明亮剑光,眼神却更加清亮,脸上微须,风霜满面,眉头平展,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 不过,他明明是在笑着,却让人有一种看不透的感觉。 明明此刻是春日,但他身披秋日萧索,黄梁观之,几乎想长叹一口气。 姜希夷定定看着独孤求败,待得他脚步停下后,道:“你来了。” 黄梁听到姜希夷声音后一怔,她的声音冷极了,独孤求败萧索似秋,此刻的姜希夷便如深冬一般寒冷,只要寒气缠身,就叫人几乎看不到挣脱的希望。 独孤求败似乎踏入这庄子那一刻开始,就进入了战斗状态,而姜希夷听到独孤这两字时,也已然在等待拔剑的那一刻。 独孤求败先是笑了笑,再道:“是,我来了。” 姜希夷缓缓道:“我本以为,我还要再等你十年,你才会来。” 独孤求败闻言一怔,先是不解,而后又恍然,笑道:“若非十年前前辈在昆仑山间那番提点,在下恐怕真是要再等十年才回来。” 姜希夷道:“既然你现在来了,那也很好,此次和先前几次一样,我只要你的剑,无论结果如何,你都无需再来了。” 独孤求败眉间皱起,问道:“敢问前辈,这是为何?” 姜希夷道:“因为我要死了,就算你来也是无用功。” 独孤求败表情错愕之极,一双如平静无波的湖水的眼睛,望着姜希夷露出了痛苦的神色,道:“你为什么会死?” 姜希夷道:“每个人都会死。” 独孤求败道:“可你死了,我该怎么办,这世间我还能去寻谁?” 姜希夷道:“如果我不死,你要我怎么办?” 独孤求败先是轻轻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口中喃喃着不知道说了什么,脚下往后退了两步,复又站定,抬起头,眼睛又恢复了平静,其中隐隐透着光,乍看去就像是阳光落在湖面上的波光,可待细看就知,那光似乎是剑光。 姜希夷见状,道:“这是你我最后一战,看来你已准备好了。” 独孤求败笑了笑,道:“我已经准备好了。” 姜希夷错开目光,看了看他背后剑柄,道:“你现在已经改用木剑了?” 独孤求败道:“一开始,我仍用铁剑,可内力日长之后,所用之剑便可日轻,使木剑如使铁剑,功力自浅而深,全仗自己修为,至于剑术,却至此而达止境。” 姜希夷摇头,道:“你若以为此为止境便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剑之一道永无止境,至少眼下从未有人晓得,这止境究竟是何模样境界。” 独孤求败问道:“连你也不知道?” 姜希夷道:“我也不知道,至少这么多年来,每当我以为自己以步入剑道止境之时,往往又能遭遇机缘突破,此后我也从未遇见过自称入了止境的剑客,你也晓得,人一旦知道的越多,就发现自己知道的越少。” 独孤求败先是喃喃道:“剑是剑,我是我;剑是我,我是剑;剑非剑,我非我……” 接着他问道:“那下一境界该是如何模样?” 姜希夷摇摇头,道:“这就要你自己亲自去看,问旁人是问不到的。” 独孤求败垂下双眼,在心中细细思索姜希夷的话,接着他突然抬头,双眼紧盯着姜希夷的眼睛。 剑光! 两人不过眼神相触,却似乎激起了道道剑光! 那些无形剑光,在一旁的黄梁用眼睛看不到,可他却能用心看到,虽然他瞧不见剑路,却感觉到了剑光。 想到此处,黄梁心头一震。 这两人似乎就是两柄剑,而他们的眼睛,似乎就是剑尖,此刻有如宝剑出匣,针锋相对。 黄梁脚下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似乎稍有不慎,就会被那虚无的剑伤到。 即使两人此刻仍然未拔剑,可似乎剑在手,招已出。 就在这一刻,空中一丝风都没有了,似乎就连风都被这冰凉的空气冻住。 天地之间安静的有些可怕。 这两人就静静地站在那里,但似乎已经进入了生死一发的情况中。 即使黄梁已经退后,却还能感受到那剑光纵横的可怕。 他既想逃避,可血管中的血液又渐渐沸腾。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姜希夷和独孤求败依然在对峙着,虽然没有声音,也没有动作。 黄梁只能听见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只能感觉到不知道从哪里沁出的汗水在他肌肤上慢慢滑过。 突然,姜希夷和独孤求败同时将手按上了剑柄。 两人目光依然没有错开。 独孤求败的木剑样式很古怪,但姜希夷却全部看得懂。 他的剑没有剑锷,这能使剑更轻,剑法更快,招式更为凌厉;没有剑鞘,这代表了这柄剑根本就不必出鞘,他不需要剑鞘,时刻都在准备着战斗;剑柄上缠着一层丝线,这样手握在上面时能握得更紧,而且还能吸干手心渗出的汗。 慢慢的,风又来了。 这风甚至柔和,似乎能包容天地之间的一切事物、东西,甚至它缠上剑的那一刻,连冰冷的剑也无法挣脱这柔风。 就在黄梁心中为独孤求败的境界叹为观止时,锵的一声龙吟现。 剑已出鞘! 出鞘的是姜希夷的剑! 一道比月光更亮,却比月光更冷的剑光一闪而过。 狂风席卷着寒气汹涌而来,直接将刚刚的柔风尽数吹散撕裂绞碎又融入自己本身,这风似乎带着一股神奇的力量,冷的彻骨,霎时间,黄梁眼前似乎看到了纷纷扬扬的雪花,和天地之间的惨白一片。 乌光一闪! 独孤求败已经出招! 霎时间,他的剑变了! 来的很快,眨眼间就要刺到姜希夷身上,却又来的很慢,因为黄梁也将这剑剑路看得清清楚楚。 这一剑似乎随手刺出一般,看着不着边际、不成章法,说快又慢,说慢却快。 可其中意味,只有高手才懂。 突然独孤求败手腕一抖,剑花漫天,剑雨漫天! 黄梁看不出,这一瞬间,独孤求败究竟刺出了多少剑。 他心中一紧,呼吸一滞,他想知道,姜希夷会如何应对这看似几乎没有任何对应手段的一招。 只见姜希夷气定神闲,身形晃动,手中软剑挥出,阳光照射在剑上,她手上似乎握的不是剑,而是一道飞虹。 这飞虹有如朝阳,却只一闪而过。 一剑刺穿了独孤求败的剑雨,催碎了剑花! 黄梁甚至没看清楚,也不明白,这究竟是怎样的一剑。 但是独孤求败懂。 他的手微微垂下,剑也放下,姜希夷的剑再一次抵在他喉咙上。 如同第一次时一般。 一样的人,一样的剑,一样的位置。 独孤求败笑道:“我输了,我又输了!” 姜希夷收剑,道:“若是还有十年,你再来我必定会输给你,不过二十年,你已经有如此领悟,实在是难得。” 独孤求败笑着摇了摇头,道:“我既望着打败你,又望着永远打不败你,你可知这么多年来,我只败在过你剑下,可若是打败了你,我又该去找人来打败我。” 姜希夷道:“若是有那一日,你就自己与自己比剑吧,许多年来,我都是如此度过。” 独孤求败道:“好!若有那一日,我也会学你,可我又不想有那一日,未免太过于……” 姜希夷截口道:“寂寞?可剑之一道本来就是寂寞的,那时不过是更寂寞罢了,多谢你的剑。” 独孤求败笑了笑,点头,将手中木剑递向姜希夷,道:“多谢前辈多年来赐教,今日一别,日后不见。” 姜希夷接过他手中木剑,道:“今日一别,日后不见,我依然不送你,你走吧。” 独孤求败再抱拳,而后转身,又是一步一步往外走去,他来时满身萧索,走时却如同挣脱了什么一般,清清爽爽。 姜希夷侧头看向黄梁,道:“过几日,你和你太爷爷走时,也不必来见我,我也是不会送的,你们自行离开就好。” 黄梁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又垂了下头,抱拳答是。 五日后,黄裳跟着黄梁二人下山,天枢为二人备了两匹马和随身干粮,目送二人离开。 黄梁抱着那柄姜希夷给他的剑,最后回首看了一眼,姜希夷果然没有来。 见到庄外两人两马身影再也看不见后,天枢等人也慢慢散去,不知到何处去做事了。 姜希夷在正厅楼上将三柄剑全部拿起,慢慢下楼,又回了那暗室之中。 即使是这么多年未来,石桌依旧一尘不染。 她依次以利剑、软剑、木剑将其放下后,石桌生光。 光芒散去后,三柄剑尽数不见,又是两个瓶子立在桌面上。 依然是一个白色的瓷瓶,和一个土色的陶瓶。 姜希夷仰首将陶瓶内的水都喝下,眼前又看到了那副应该是她的家的地方的画面,和上次不一样,上次她见到的不过是光秃秃的房子,这次,里面摆着不少玩意、器具,她都极为眼熟,可却说不出到底是谁的东西。 她定了定神后,再拿起那白瓷瓶。 将盖子掀开后,一阵寒气扑面而来。 她一饮而尽后,果然脑内又是嗡嗡一阵,一道温润声音从她脑内响起。 那人说的是——“刚柔并济,心有成算。宝剑出匣,忘却自身。” 待得声音散去后,石桌亮起柔光,告诉了姜希夷下一个她要找的人是谁。 ‘胡不归的剑’ 第67章 壹 昆仑山上没有杨柳,自然也没有江南那般多情的杨柳岸。 其时白日,天边也没有残月。 万里飞雪,大地一片苍茫,天地之间冷风似刀。 愈临近正午之时,雪越下越大,几乎要将整个世界全部吞没。 风更急,一人牵着一马行走在雪地里,却只留下了一串马的脚印。 这人是一个少年,身着一件棉衣,但即使只是一件棉衣也足够华丽,衣服上的布,是出自金陵最好的织坊的云锦,寸锦寸金,但这种衣裳并不是仅仅有钱就能穿上的,衣服上还绣着花样,即使是袖口领口这一点地方,但这花样却是苏州最有名的绣娘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华丽和简单几乎是一对矛盾的词,却很好的体现在了这花样上。 他身上披着一件没有一根杂毛的白狐裘,毛很柔软,很整齐,也很暖。在他的白狐裘被风掀起的时候,露出了悬在他腰间的那一柄剑,这剑的剑鞘很朴素,剑柄也很朴素,跟他的身份似乎并不相配,可这剑又确确实实是一把好剑。 风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他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按着头上的斗笠,迎着风雪继续往前走去。 这里本不该是他来的地方,他应该在江南岸边饮酒作诗,同二三好友挥剑比试,然后回家跟着父母说自己今日究竟去做了什么。 但他还是来了这苦寒北地,因为他想找人。 能让一个男人如此执迷寻找的,必定是一个女人。 他要找的确实也是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很美,美丽得令人窒息,令人不敢逼视,这个世界上几乎没有人能抗拒她的美丽,即使是瞎子都能感受到她的美丽,似乎只要她想,所有人都会是她的裙下之臣,但美丽的女人又往往都很危险,她是武林第一美人,自然就是武林中最危险,最有威胁的女子。 虽然她看似毫无威胁,就跟一块精美的糕点一样,但这块糕点世间只有一块,谁都想吃一口,那么就要看她愿意让谁吃不愿意让谁吃。 古有二桃杀三士,更何况是这样一个令人放不下的女人。 她就是林仙儿。 一个看起来像天上的仙子,但却专门带男人入地狱的女人。 江湖中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至少所有的男人都知道这一点,然而依然没有人会拒绝林仙儿,也许只除了一个人。 李寻欢。 连这个在雪地里行走,看起来身份不凡的人也没能拒绝林仙儿,不仅没有拒绝,他还为了找她来到了这里。 他的师父是被人誉为当代第一剑客的天山雪鹰子,但就连他的师父教授他,也是远去江南,从未令他上过天山。 他就是藏剑山庄少主,藏龙老人的公子——游龙生。 像这样身份的人,往往见过许多女人,可他生命中,几乎从未见过一个像林仙儿那样的女人,能令他深爱如此,游龙生也相信,林仙儿也是爱着他的。 但是如果是这样,那么林仙儿究竟爱着多少人? 或许,她又只爱自己一个人? 山下的木叶早已凋零,在这一片冰雪覆盖之下,几乎没有任何生命,在夏日时茂密的树林,此刻只留下了寒冷和孤寂,游龙生远远看见一处灯火温暖之地,隔着风雪再一眺望,发现隐隐约约应该是一处小镇。 在这大雪封山的时候,本就不该赶路,在这种时候还在赶路的只有两种人。 镖师和傻子。 镖师是为了生计,不得不赶路;而傻子却是不所谓何时何地,都可以上路。 游龙生心里发苦,他自觉不是傻子,更不是镖师,但他也在这萧索严寒的时候在路上。 他在抬头看了看那座小镇,发出一声叹息,牵着马往镇子走去。 这小镇似乎是昆仑山下这一路而来唯一的小镇,至少在来的路上,游龙生没有见过镇子,之后他也不敢肯定究竟有没有镇子,也许是他没看见。 但他只知道一点,他要找一个地方坐下好好休息,拍去身上的冰雪,化去一身严寒,做这些事需要的并不多,只要一壶酒,一桌好菜就够了。 好在这镇上确实有客栈,而且有一家看起来还不错。 这一家客栈是昆仑山下最好的客栈,但是在游龙生看来仅仅是不错而已。 即使这客栈再大,这时里面也有着不少的人,游龙生心中苦笑道:“也许这些人都是镖师、傻子,或许跟我一样,都是莫名其妙的人。” 但一想到林仙儿,他心中又是一阵火热,她是那样的美丽、温柔,他一定能找到她,然后完全拥有她。 游龙生刚牵着马走到门口,在门里听到了声音的店小二掀开帘子出来,看他问道:“这位客官是吃饭还是住店?” 他将缰绳递向店小二,道:“吃饭。” 店小二却并未接过,继续笑道:“那客官可来得不巧了,现在店内一张空桌都没了,客官只能等等。” 游龙生登时皱起眉头,他不喜欢等,也不常常等,因为他根本不需要等,但却对林仙儿例外,但这客栈又怎么能和林仙儿比? 他继续问道:“那如果我是来住店呢?” 店小二笑道:“客官那可就来的更不巧了,现在店内房间都已经住满,客官只能去别家。” 游龙生眉头更紧,即使他养尊处优,可也是在江湖之上行走过的人,他从未见过这样招待客人的店家,可就是如此,他倒是越想进这店里,看看里面究竟有何玄机。 于是他再将缰绳一递,道:“无妨,我可以等一张空桌,你先为我将马系好,喂最好的饲料。” 店小二这才将缰绳接过,道:“客官请进,里面招待,我先去为客官系马!” 游龙生点点头,将帘子掀开了一些,似乎是怕碰到这门帘。 离门口近的人感受到了窜进来的寒风,都抬头望着他,游龙生见众人目光扫来,将胸膛挺起,缓步往前走到前台掌柜的处。 果然,大厅的饭铺已经坐满,各式各样的人都有,几个粗犷大汉身穿羊皮袄,坐在桌边狂饮几杯,故意敞开衣襟,表示自己并不怕冷,游龙生看着他们胸膛上不知是汗水还是酒水的液体几乎想要吐出来。 但他眼光一转,就见到在角落里分明还有几张空桌,他还以为,这恐怕是方才有客人离开了留下的位置。于是将目光收回,脚下轻快了不少。 掌柜的一手拿着毛笔,一手拨着算盘,写写算算,极为认真,似乎这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再没有其他事情能打扰到他。 游龙生站在台前见无人应声,于是轻轻咳了咳,掌柜的这才搁笔放下,抬头看向游龙生道:“客官是住店还是吃饭?” 他跟门口那位店小二一样,这话说的丝毫不殷勤,说起来,门口那位店小二年纪虽然小,到却跟他长的有几分像,想来恐怕是爷孙。 游龙生道:“来吃饭。” 掌柜的点了点头,从抽屉中拿出一块木牌递向他,说:“客官先拿着着木牌等一等,店内现在已没有空桌,稍后若有了,客官按照这号码坐上就好了。” 游龙生接过木牌,翻了翻,看到上面用着墨写了一个壹。 这字写的不算好,可却自有一番风骨;这墨却实在是不衬这字,比起来差太多了。 但这些都不是游龙生此刻注意的地方,他一拍前台,厉声道:“哪里没有空桌?那东边的角落里分明有几张空桌,你这掌柜的好不会做生意!” 掌柜的冷冷抬起眼皮看着游龙生,不带一丝感情,道:“那处空桌从几年前开始就不再允许其他人去坐,也没人去坐,本店不会为客官破这例的,若客官有意见,归还木牌去别家就好了。” 这时,离前台近一些的人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压低了声音,笑道:“诶!我跟你们说,那边有个人居然想坐东边角落里那几张桌子呢!” “哈哈哈哈,居然有人想坐那里,掌柜的决计是不肯的啊!” “就是就是,我听家里长辈说,许多许多年前,掌柜的还跟他孙子这般大时,这东边角落几张空桌就不许人坐,可后来掌柜的又给人坐了,从几年前起,这空桌又不给人坐了,真是奇怪。” “这有什么奇怪的,掌柜的留那几张空桌,自然是为了给人坐的。” “你说话说的糊里糊涂的!如果是给人坐,那为什么又不给人坐了?” “当然是因为掌柜的留座的人没来,如果有人先坐了她的座,等她来的时候,不就没地方坐了吗,你怎么这也不懂?” “那你知道这位置是给谁留的?” “我当然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 “因为我当年还亲眼见过她。” “你说说那人是谁。” “她的名字想来你也是听过的,当年已经许久都没人提过她的名字了,不过她上次下山后,大家才又想起来,昆仑山下不应该有人不知道她。” “你说的莫非是……” “对,我说的就是她,一剑战胜薛衣人的昆仑剑仙姜希夷。” 这些话,即使那桌人将声音压得很低,但游龙生自有内力,听得清清楚楚,一开始他不以为然,直到听到姜希夷三个字时,浑身一震。 天下学剑的人,没有人会不知道姜希夷的名字。 她同薛衣人一战究竟是何模样,没人细说过,薛衣人本就退隐,那日之后更是在薛家庄中不接外客,姜希夷归庄后,又是再不下山,有人去山上寻,始终寻不到太玄庄踪影,这寻不到的人里就包括了楚香帅。 楚香帅几乎是那一战唯一见证人,连他都说,那一战恐怕是当今剑之一道巅峰之战。 所有人学剑的人都对姜希夷的剑术心驰神往。 这时,忽然门帘又被掀了起来,掌柜的随意的转了转眼珠子看了看门口却一怔。 接着他似乎极为激动、高兴,直接放下了手中的笔和算盘,绕过了前台,快步往门口走去。 游龙生见状皱眉也朝门口看去,之间门帘未关,一白衣女子立在门口,背后是她的同伴和漫天风雪。 不知为何,只一眼,游龙生突然想到了一句话—— 姑射神人雪里来。 第68章 贰 在这个世界上,漂亮的女子有很多,但是能被称为美人的就不多了。 并不是一个人脸长的好看,就能被称为美人。 有太多人好看是好看,但却没有灵魂,浮于表面,这种人往往能令人一眼惊艳,之后就愈来愈淡,再也提不起兴趣,所以在江湖之上能被称为美人的女子,往往都美的摄人心魄,媚的引人相思,令无数铁血男子都愿意为跟她睡一觉而付出所有。 但还有一种美人,与那种不一样。 这种美人更美,但人们在她面前却连动都不敢动,不仅不敢动,甚至还不敢起些什么心思。 因为她就像是天边的一轮月,山巅的一捧雪一样,可望不可及,稍稍触碰她一下,都令人觉得这是一种玷污。 人们夸美人的时候,都喜欢说什么颜如玉,但就算是世上最美好的玉石,跟她比在一起都显得暗而无光,甚至不会被人注意到。 不过,这种美人实在是太少了,至少在今天之前游龙生并未见过,今日他却见到了。 白衣如雪,一尘不染。 他见过许多风姿绰约的绝代佳人,但却从未见过这种令人膜拜的美人。 没错,令人膜拜,这种美人不是用来睡的,而是用来膜拜。 眼波如秋水,却被冻住。 满面笼霜,冷冷清清。 姜希夷刚刚步入客栈之内,眼光一扫,就见到掌柜的从前台出来迎她。 掌柜的老了不少,比她前两次见到他的时候都老。 第一次相见的时候他就已经不年轻了,第二次见的时候,他却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这次,他连走过来时都有些慢了。 他身材很高,背挺得很直,面目依稀看得出年轻时的英俊,但现在看来却有几分憔悴,因为他已经老了,多做一些事情就会劳累,但他凡事又喜欢自己亲手去做,所以即使才是正午时分,他就已经累了。 饿了就应该吃饭,渴了就应该喝水,累了自然就该去休息,如果人累了不去休息,反而一直在做事,那么日子久了,这个人就会跟掌柜的一样憔悴。 无论如何,在看到这家客栈的时候,姜希夷心中隐隐升起了一丝亲切,在看到掌柜的的时候,这种亲切的感觉就更浓了。 遇见故人总是令人感到高兴的事情,特别是这个故人并不是你的仇人,你也不欠他钱。 姜希夷看着掌柜的,嘴角微翘,面上带着一丝笑意,她是真的在笑,因为这个时候,她眼中的坚冰已经融化,成为一潭水。 一个不笑的人笑起来往往很难得,一个不笑的美人笑起来更是有如美酒一样迷人。 掌柜的走到姜希夷面前,道:“多年不见,姜庄主可好?” 姜希夷道:“我一向很好,你却似乎不太好。” 掌柜的掩住嘴巴,轻轻咳了咳,道:“年纪大了,身体不如以往年轻的时候,什么毛病都跑了出来,不过姜庄主和十三剑诸位倒是一如既往的年轻。” 姜希夷转念一想,问道:“掌柜的可还记得,你我上次相见是什么时候?” 掌柜的淡笑道:“姜庄主这可难不住我,你我上次相见之时,离今日已经有十一年了。” 接着他又说道:“不知姜庄主今日是来吃饭还是来住店?先往里面请吧。” 姜希夷道:“多谢掌柜的。” 掌柜的此刻才发现,原本喧闹的客栈大厅饭铺此刻却异常安静,人们说话都压低了声音,听起来就像一群蜜蜂一样嗡嗡作响。 他们在议论着什么,掌柜的听不见,但姜希夷却听见了。 他们在猜她是谁。 不过等到掌柜的将众人往东边角落那几张桌子引去坐下的时候,大家已经不再议论她是谁了。 因为眼下答案再明显不过,如果还是不知道,那人不仅是个傻子,还是一个瞎了的傻子。 姜希夷在桌边坐定,掌柜的问了她要的菜色后就离去了。 今日她还要了一壶酒。 接着她目光在客栈之内再是一扫,就见到一个锦衣少年向此处缓缓走来。 即使这饭铺之内有许多桌客人,但姜希夷知道,这人是来找她的,因为他的目光再坚定不过。 游龙生小心穿过许多桌客人,立到姜希夷对面稍侧的地方,道:“不知阁下是否是太玄庄庄主姜希夷?” 姜希夷眼光一转,对天枢道:“天枢,你去同玉衡他们坐吧。” 天枢起身抱拳,道:“是。”脚下往玉衡那桌走去,他们是十四人,坐的是四边方桌,注定是有一桌坐不满的。 姜希夷接着看向游龙生道:“请这位少侠坐下说话。” 游龙生抱拳谢道:“多谢。” 他坐下后,将解下的白狐裘轻轻放在一边,待他再要问时,姜希夷道:“不错,我就是姜希夷,不知少侠找我所为何事?” 游龙生见她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后,双眼放光,连脸上都有些涨红了。 姜希夷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没人知道,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说法。 但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一个百年难得绝无仅有的一个天才。 这话不是他说的,而是当年的摘星羽士帅一帆说的,也是中原大侠铁中棠说的,更是楚留香楚香帅说的。 这三个人中任何一人的话,都不会有假,更何况这三人都这么说。 她身上的传奇色彩太重,有人说姜希夷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婆子,据说当年金陵莫愁湖畔,楚香帅对此只笑笑,而不辩解。 也有人说姜希夷不过是一个代号,太玄庄每一代庄主都叫做姜希夷。 游龙生此刻有些相信后一种说法。 因为她太年轻了。 不过,这些都不是游龙生想知道的。 江湖传言,太玄庄庄主姜希夷每一次下山,绝不空回,她一定要拿到一柄剑,打败一个人才会回庄,而下一次究竟何时会出来? 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游龙生问道:“敢问姜庄主此次下山,又是为了与人比试而来?” 姜希夷点头,道:“正是。” 游龙生再问道:“敢问姜庄主此行是去寻谁人?” 姜希夷道:“胡不归。” 胡不归是什么人? 胡不归这个人,大家都喜欢叫他胡疯子。这人一向疯疯癫癫,用的是一柄竹剑,据说他的剑法就跟他的人一样,也是疯疯癫癫的,有时候惊奇绝俗,妙到毫巅,有时候又糟糕的一塌糊涂,连看都看不得。 据说当年百晓生作兵器谱时,曾经犹豫过,要不要将此人列在兵器谱上,斟酌过后,胡不归终究还是谱上无名。 但江湖中曾经有人说过,他的剑术比兵器谱上排名第四的嵩阳铁剑郭嵩阳更高。 到底是真是假? 没人知道,因为他们从未有过一战。 郭嵩阳曾经有意寻胡不归一战,但是这人却十分难找,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哪里,所以只得作罢。 这样一个神秘又神奇的人究竟在哪里? 他在喝酒。 月明,星疏,风急。 凄凉的风将天地之间吹的混沌一片,看似哪里都很干净,看似哪里都很不干净。 一个人躺在屋顶上大口大口喝着酒,他脑后枕着一柄竹剑,身上披着一个破麻袋,脚下拖着一双烂草鞋,头上压着一顶破旧的毡帽。他有着一张黄惨惨的脸,仿佛大病初愈,中间却有一个红彤彤的酒糟鼻子,但是他双眼看似迷离朦胧,眼珠移动之时却漏出几道精光,且肩膀很宽,是一条很魁伟的汉子。 这人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最多也只不过是个落拓失意的江湖客,也许只不过是个乞丐。 但这人就是胡不归。 喝完了酒之后,他突然发出一阵大笑声,这笑声实在是很响,楼下周围的人都探出了脑袋。 周围明显有人是认得他的,叫骂道:“胡疯子!现在都什么时辰了,你笑个屁,有什么好笑的!实在是难听又吵人!” 胡不归从屋顶上爬起来,蹲在屋檐边上,看了看那人,笑嘻嘻道:“我在笑你呀!你却说我笑个屁,莫非你在说自己是个屁?” 说完后,他又是大笑两声,而被他说的那人一张脸都已经涨的通红,显然气得不轻。 那人听得胡不归大笑不止,面上露出一丝冷笑,突然空中银星闪过,他的手一挥,几道如流星一般的钉子射向了胡不归,这几点银星直射向他前胸五处大穴,来势汹汹,叫人避不可避。 胡不归笑声未收,反而越笑越大声,笑的几乎支撑不住一般,往屋顶上一倒。 他这一倒看似极慢,其实极为快速迅猛,丝毫不拖泥带水,那数点银星直接擦着他身子射了过去。 那人的脸色已经不再红了,而是变成了青,而且青得可怕,他不再说话,而是关上了窗子。 胡不归倒在屋顶上,笑声渐收,又拿起了酒坛子仰头灌入口中,再拿起一条鸡腿啃了两口。 第69章 叁 “昆仑剑仙是什么人?” “她是一个叫做姜希夷的女人。” “一个女人?” “是的。” “一个用剑的女人?” “不错。 “她的剑是什么样的剑?” “她的剑快如风,却比风更快,寒似雪,却比雪更寒,凉如月,却比月光更凉。” “她的剑居然如此厉害?” “远远不止。” “远远不止?” “她的剑比风、比雪、比月光更自然,仿佛就该如此。” “自然?” “对,自然,她出剑理所当然,收招更是理所当然,就跟起风是自然的一样,没有人对为什么起风疑惑,也不会有人对她的剑有疑惑,因为所有人都看不透,却又觉得本该如此。” “跟风一样,莫非她的剑很快?” “不,不是跟风一样,她的剑比风更快。” “这样的剑有谁能躲过?” “不知道,同她动过手的人都说没人能躲过她的剑。” “楚香帅轻功高绝也不能躲过?” “不能,香帅也同她动过手,他说只要她想,没人能躲过她的剑,就像风吹来的时候没人能避过风!” “不知如今她人在哪里。” “她曾经在昆仑。” “曾经?莫非她现在不在了?” “对,因为她已经下山。” “她下山要去哪里?” “不知道。” “不知道?难道她下山之后就没有去处吗?” “有,但是没人知道她要去哪里。” “为什么?” “因为她下山是为了找一个人,也是为了找一柄剑,不过那个人却很难找。” “那个人是谁?” “胡不归!” …… 每个城里都有一两家招牌饭馆,他们的生意往往都非常好,虽然本地人来这里的不算多,但他们名气大的连外地人都知道了,似乎不来这里吃一顿饭,就没来过这个地方一般。 悦宾楼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悦宾楼在湖边,每天这个时候都是最热闹的时候,大厅饭铺里稀稀落落的坐着人,楼下湖边搭的饭铺早已坐满了客人,店小二们连嗓子都喊的有些嘶哑,脚不沾地,急忙奔到那些呼喊着他的客人面前,他肩上的毛巾都已经被汗水打湿了。 但与楼外饭铺完全不一样的,就是楼上雅座。 这雅座的位置很好,远眺湖景,原本应该也是热闹非凡才是,可现在楼上二十二桌雅座只坐了四桌,其余桌位都是空空荡荡。 楼上没有人包了场子不许人上去,也没有人堵在楼梯口,但是偏偏就是没人上去。 楼外饭铺中坐着的人,大多都是江湖人,他们腰间佩剑带刀,着着各式各样的衣裳,来自不同的地方,但却有一个相同的地方。 他们的眼睛几乎都一眨不眨地紧盯着楼上那四桌雅座上坐着的人,目光将那十四个人扫了一边又一边,停留在姑娘身上的时间格外久,似乎是在找人。 他们或是低头吃菜,或是抬头喝酒,或是侧头聊天,每个人都在假装不经意的看到楼上,又自以为楼上的人绝不会发现。 近来江湖上热闹非凡,可又渐渐冷清,这听起来十分矛盾,可细细想想,确确实实是最近江湖上的情况。 热闹,说的是重出江湖的“梅花盗”,也说的是一手快剑震惊江湖的“飞剑客”阿飞,更说的是出关隐居多年后重返中原的“小李探花”李寻欢。 但冷清则是因为,这些人和与他们相关的事情都渐渐远去了。 梅花盗一案看似尘埃落定,却又无踪可寻;阿飞突然踪迹全无,与他一起不见的还有武林第一美人林仙儿;回归中原的李寻欢曾被人传过是梅花盗,可事情还未水落石出,李寻欢也消失在了众人视野中。 江湖之大,这些人和事就如同巨石入水一般,一开始掀起了一阵汹涌大浪,之后又慢慢归于平静。 不过好在这一片江湖水并不是死水,而且不仅不死,还活得很,转眼间梅花盗一事还未走得太远,此刻江湖之中最引人瞩目的消息早就变了几轮了。 眼下大家议论纷纷的就是悦宾楼上的那群白衣人和他们的事。 楼上的人自然就是姜希夷和南斗北斗众人。 姜希夷离开昆仑再次下山重入江湖的事情早就传入了每个江湖人的耳朵中,也许说她重入江湖并不贴切,因为姜希夷似乎一直在江湖之中。 这一次听到她的消息并不像上一次一样,时间隔得如此远,不过十一年的时间,这十一年之内发生了太多事情,不过那些听着十一年前的事情长大的孩子们,也已经入了江湖,现在正是他们对这个江湖憧憬新鲜的时候。 姜希夷与薛衣人一战的故事,虽然除开楚留香外几乎也没旁人见过,不过却不影响茶馆中的说书先生把这事情说的仿佛自己亲眼所见一样逼真。 悦宾楼中大厅饭铺上一个靠窗的桌子边,坐着一个穿着蓝布长衫的老者,正闭着眼睛在那里抽旱烟。 她身旁有个很年轻的大姑娘,梳着两条大辫子,一双大眼睛又黑又亮,眼波一转,就仿佛可以勾去男人的魂魄。 在饭铺中许多男人都看着这个大姑娘眼睛发了直。 突然,老人咳嗽了几声,道:“红儿,时候到了吗?” 大辫子姑娘道:“是时候了。” 楼内楼外的人听到这两人的话,几乎有一半的人都将目光看向了这两人。 孙老先生的故事说得很好,跟其他的说书先生不一样,这一点所有在悦宾楼坐过的人都知道,即使眼前可能有点热闹,但还是有人不想错过他的故事,因为热闹毕竟还没闹起来。 但孙老先生说的确确实实是近来江湖中最轰动的消息,也是武林中最近发生的大事。 蓝衫老者——就是孙老先生,他听到大辫子姑娘的话,才缓缓睁开双眼来,他的人看起来又老又干,但一双眼睛却很年轻,目光一转,所有人都觉得他是在看自己。 他放下手中的旱烟,端起桌上摆着的茶碗,吹了吹碗里的茶叶,喝了几口茶,又将茶碗放下盖起,目光一扫,道:“各位可知道昆仑剑仙姜希夷是谁吗?“ 辫子姑娘道:“这个人是谁呀?我似乎没有听说过。” 孙老先生笑了笑,道:“那你就真是孤陋寡闻了,提起这人,当真是大大有名,当年那人在雁荡山上同魔教教主独孤残决斗,地下钱庄和赌场无不摆出赌局,她胜出的赔率甚至到了一赔二十。” 辫子姑娘笑道:“可她依然还是赢了吗?” 孙老先生道:“不错,可她依然还是赢了,那时她一人独自上了雁荡山巅,与独孤残生死搏斗,身上被刺伤了十三处,可还是一剑穿了独孤残的喉咙。” 辫子姑娘道:“这人好厉害啊,可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应该也老了吧?” 孙老先生道:“这你就说错了,她并非不老,而且相当年轻。” 辫子姑娘道:“她怎么会年轻?独孤残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几十年了,连中原大侠都老了,她又怎么不会老?” 孙老先生道:“没人知道为什么。” 孙老先生抽了口旱烟,将烟慢慢的从鼻孔里喷出来。 辫子姑娘噘着嘴,道:“我就不信你真的不知道,别人知道的事情,你往往都是知道的,莫非是不愿意告诉我?” 接着,她忽然一拍巴掌,笑道:“我明白了,你这老人家,原来是想喝酒了!” 这下不止她明白了,别人也都明白了,纷纷笑着掏腰包摸银子,而旁边早已有个店伙计拿着盘子等着收钱了。 孙老先生打了个哈欠,继续道:“你可知昆仑剑仙姜希夷是什么人?” 辫子姑娘道:“你这老人家莫不是糊涂了,你不是刚刚才说她是什么人吗?” 孙老先生道:“糊涂的不是我,是你,要知道一个人是什么人,就要知道她是哪里人,她身家背景,她为何出现为何不见。” 辫子姑娘急道:“你说错了,一个大活人,为什么会不见,不见了不就死了吗?” 孙老先生端起茶碗又喝了一口茶,道:“但她却没有死,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了,可她不仅没死,还依然那么年轻,甚至更年轻。” 鞭子姑娘问道:“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吗?” 孙老先生摇了摇头,道:“没人知道为什么,因为也没人知道她到底是为什么会出现在昆仑山上。有人猜过,说姜希夷不过是一个代号,现在的她已经不是以前的她了。” 辫子姑娘道:“这猜的是真的吗?” 孙老先生道:“不是。” 辫子姑娘疑惑道:“可你怎么知道不是的呢?” 孙老先生道:“因为剑不会骗人,见过她的剑的人说的话更不会骗人。” 辫子姑娘叹了一口气,道:“这人简直再神秘不过了,可我却偏偏想知道这些都是为什么。” 孙老先生道:“有一个办法。” 辫子姑娘问道:“什么办法?” 孙老先生道:“就是你亲自去问一问她,如果她说了,你就知道了。” 辫子姑娘噘着嘴,道:“江湖之大,我又要到哪里去找她呢?” 孙老先生呵呵笑了笑,并不说话。 这爷孙二人的对话,姜希夷在楼上听得清清楚楚,她霍然起身走下楼,站在孙老先生身后,道:“你知道胡不归在哪里。” 这句话不是疑问,而是陈述,语气肯定。 孙老先生并未回答,辫子姑娘道:“胡不归?那又是什么人?” 孙老先生道:“那是姜希夷要找的人,你如果找到了胡不归,不就找到了姜希夷吗?” 辫子姑娘道:“说得对,可胡不归应该去哪里找?” 孙老先生道:“没人知道,胡不归可是天下最难找的人,如果他不想,几乎没人能找到他。” 辫子姑娘问道:“这是为什么?” 孙老先生起身,慢慢往门口走去,道:“因为他是一个最不像剑客的剑客,又是一个最像剑客的剑客,这样的人懂他的太少,他像个酒鬼,像个乞丐,别人也当他是酒鬼是乞丐,却忘记了他也是一个剑客,一个剑客应该如何去找另外一个剑客,恐怕,别人会比我更懂。” 话罢,孙老先生跟辫子姑娘就走出了这饭铺,他走前回身扫了一眼,可姜希夷就觉得,这人深深看了自己一眼,这不是她的错觉。 姜希夷下了昆仑山为了寻胡不归一战的消息早就遍传,她已经离开昆仑几个月了,却从未找到过胡不归。 以一个剑客的方式去找他? 第70章 肆 夜已深,风更急。 月亮被黑云笼住,黑云又被风吹走,月光明明暗暗。 胡不归直接倒在草地上,脑后依然枕着他那一柄竹剑,这里没有被子,没有枕头甚至没有床。 但他看起来却十分舒服,仿佛他身下刺人的野草就是舒适的床,刮过的风就是温暖的被子,那竹剑更是恍若一个软硬适中的枕头一样。 不过事实却是,他只是躺在野外随意一处草地上,连衣服都没脱下。 他也根本不必脱,因为他的衣裳即使脱不脱也没什么两样。 月光黯淡,胡不归喜欢,却又不喜欢。 他喜欢是因为他觉得,只有在黑暗中才能更好的思考。 没错,一个被人叫做疯子的人,却想也会有好好思考的时候,没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也没人愿意知道,他没有什么朋友,不过他也不在意。 他又不喜欢这黯淡的月光则是因为,他喜欢光明,做事要光明,为人要光明,连这光也要是光亮光明的才好。 因为黑暗中总能发生许多人想象不到,不能想象的恶事。 又一朵黑云吹来,月亮又被笼住,月光看起来就跟要被吹灭的烛光一样,渐渐黯淡,渐渐消沉。 胡不归突然双目一睁,而后又眯上了,一双腿架在草地上,深深地打了一个哈欠。 他的手已经紧紧握上了他的剑柄。 月光不见,一片黑暗,人在黑暗之中看得不如白日里清楚,即使胡不归在夜间能视物如常,但他依旧闭上了双眼。 因为他知道,许多时候,眼见不一定为实,耳听也不一定是虚。 就在这时! 旁边树叶发出一阵细微的索索声,即使这声音实在是轻,但他依然听见了。 这树上一定有人,那人轻功必然不低,不然这一丛树叶,何止只有如此细微的声音。 胡不归看起来依旧是什么都没发现一样躺在草地上,吧唧了两下嘴巴,看起来似乎是在梦里吃到了什么好吃的东西。 如果没有看到他那只握着剑的手,恐怕所有人都只会觉得,这是一个醉倒了的穷疯了的乞丐。 天地之间只有一片黑暗。 那个在树上的人就像一个幽灵一般,连呼吸都听不见。 胡不归突然道:“是哪里来的人,大晚上不睡觉,来打扰我休息,不干好事!” 一人在树上淡淡道:“是我。” 胡不归睁开了双眼望了过去,他一双眼睛就跟喝醉了一样朦胧,伸出一只手指,在面前晃啊晃,就是指不准那人,道:“就是你这小子来找我?我又不是大姑娘,你晚上来找我做什么?” 这次,那人连话都不再说了。 他从树上一跃而下,落在了地上,胡不归终于是看清了这人的长相。 只见他长身玉立,一身白衣一尘不染,就像是刚从熨斗下拿出来一样。 他穿的虽然简单,但却很华贵。 不过这些都不是他最吸引人的地方。 他身上最吸引人的地方,就是他的气质。 一种无法形容的傲气。 他虽然从树上跃下,却不看胡不归,而是抬头看着那一轮被黑云遮住的月亮,似乎在他眼中,那一轮不明显的月亮都比胡不归好看得多,有趣得多。 明明是他来找胡不归的,却连眼角都未向胡不归看一眼。 说到眼角,这人的眼角处也有了皱纹,不过却依然剑眉星目,面白如玉,怎么看都是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任谁也猜不出他的年龄。 胡不归见他不言语,在地上翻了个身,厉声喝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没事就快滚,莫要耽误我睡觉!” 白衣人用眼尾扫了他一眼,道:“你就是胡不归?” 胡不归依旧侧身倒在地上,并没有回答。 白衣人道:“你可知道近来江湖上有两个人在找你?” 胡不归道:“既然是来找我,又关你这小子屁事,莫非你也是要来找我的?” 白衣人背负双手,淡淡道:“我当然不是特意来找你的。” 胡不归霍然起身,右手拿起竹剑撑在地上,整个人懒洋洋地坐着,笑眯眯道:“我当然知道你不是来找我的,听说找我的两个人,一个是个不要脸的男人,一个是个用剑的女人,我见你也不是个女人,看起来也不像是个不要脸的人。” 白衣人闻言却并不生气,他说道:“能与你遇见确实是在我意料之外,如果不是那一柄竹剑,恐怕我也猜不出你就是胡不归。” 胡不归道:“你既然知道我是胡不归,我却不知道你是谁,这样说来,我岂不很是亏本吗,你又是谁?” 白衣人道:“你居然不认得我?” 胡不归道:“我为什么要认识你?你会请我喝酒吃肉吗?” 白衣人淡淡道:“一个人若想在江湖中走动,想活得长久些,就有几个人是非认识不可的。” 胡不归嘻嘻的笑了几声,道:“你这人说话真是屁话连篇,恐怕你下一句就是,这几个人之中有你一个,可我胡疯子前后多少年从不认得你,不也活得好好的吗!” 白衣人道:“对,其中就有我,恐怕还有你!” 胡不归仰天大笑,道:“我?你是说我?我只要有酒喝有肉吃,为何要去杀人,你这小子还是早点走开,我要睡觉了。” 白衣人立在原地不作声不动弹。 胡不归突然抽了自己好几个耳刮子,啪啪之声猛然响起后,他又道:“他妈的!我猜错了,恐怕你这小子就是来找我的!” 白衣人面上露出一丝冷笑,却并未说话。 胡不归继续道:“你这小子刚刚说不是特意来寻我,你恐怕是无意寻到了我,他妈的,我实在是运气差。” 白衣人道:“不错,我是无意寻到你了,不过是为了传一句话,和一张帖子。” 胡不归道:“你快说,说完我就睡觉去,然后就将这事情忘的干干净净就好!” 白衣人道:“听不听在你,说不说在我,昆仑山鸿蒙峰太玄庄庄主姜希夷邀剑客胡不归一战,时间地点皆阁下决定,这是拜帖。” 他手一挥,一阵破空之声呼啸而出。 胡不归不知道他究掷出了什么东西,只觉得其势来如雷霆。 他劈手凌空一抓,用了五分柔劲卸下了上面附着的力,截下了那东西,只觉得手心一震一麻。 胡不归道:“你这功夫好!” 说完后他将手中刚刚截下的东西往旁边一丢,看也不看,继续道:“既然你是来传话的,就回去跟叫你传话的人说,我是不回去的,没酒没肉,去了也没意思,不如你叫那人去将百晓生兵器谱上排第四的嵩阳铁剑郭嵩阳打败了再来好了,毕竟江湖传言有实有虚。” 白衣人道:“我不是替你传话的。” 胡不归笑眯眯道:“传不传在你,说不说在我。” 胡不归话音刚落,白衣人脚下一旋,足尖一点,有如飞鸟投林一般,一息之间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了树林之中。 胡不归展开双臂,倒在草地上,合上双眼,道:“总算能好好睡一觉了。” 百晓生是什么人? 兵器谱是什么东西? 这是姜希夷的疑问。 天枢笑道:“庄主,方才吕凤先所说的百晓生是“平湖”百晓生,据说此人消息灵通,处事公正,为武林之中难得的智者,在十余年前作兵器谱,品评天下兵器。” 姜希夷道:“可我依然不懂,这兵器谱究竟有什么用?” 天枢还未回答,姜希夷继续道:“算了,无论有什么用都不用再管了,郭嵩阳在哪里?” 天枢道:“他究竟在哪里,恐怕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却知道他会出现在哪里。” 姜希夷道:“他会出现在哪里?” 天枢道:“在一个天下人中几乎有一半知道,另一半不知道的地方。” 姜希夷问道:“这是为何?” 天枢道:“这天下人大多分为两种人,一种是男人,一种是女人,他会出现的地方男人几乎都知道,女人却几乎都不知道。” 姜希夷道:“无论如何,我要先会一会他。” 找郭嵩阳并不如找胡不归那样难找。 世间像胡不归那样的人毕竟是少数,而且是极少的少数。 此时月朗星稀,明月高悬。 姜希夷带着身后十三人踏入了一片枫林之中。 现在还未到秋日,这枫树的叶子都还是充满了生命力的绿色。 众人路过了一家油盐杂货铺,一家米庄,一家小酒店和七八户住家,踏上一个山坡,看到了枫林深处的一个小小的楼阁。 突然,大家都停了下来。 姜希夷静静地看着那座阁楼,翻身下马后,从马侧取下一个竹筒,慢慢走到一棵树下站着。 她的竹筒里装着的是酒,还剩下半瓶,夜晚很静,马蹄声消失后就更静了,她竹筒里的晃荡声叫人听得清清楚楚。 她本来不用来这里,因为没有其他女人会来这里,不过为了找人,她还是来了。 约莫半个多时辰,小楼上的门突然开了。 一个人从里面慢慢走了出来,他的神情虽然很愉悦,却显得有些疲倦。 从门里射出的灯光照在他身上。 他穿着的是一身很合身的黑衣服,眼睛里闪着光。 他就是郭嵩阳。 第71章 伍 郭嵩阳穿着黑布黑袍,黑鞋黑袜,就连背后背着的剑都是一柄乌鞘长剑。 他身上高大而魁梧,但看起来却丝毫不见臃肿,反而显得很瘦削矫健。双眉斜飞,目光流转睥睨间,隐隐有一道逼人骄气,几缕疏疏的胡子随风飘散。 他应该是个既高傲又潇洒,既严肃又不羁的人。 无论谁只要瞧见他一眼,就应该知道这个人绝不会是个平凡人。 但此刻,他的高傲,他的不羁似乎都被一只手揉碎了撒在风中。 他出来的门里面伸出来一只白生生的手。 美人的手,大多都是美丽的。 但是只要你细细去看,就会发现,无论多美的手,多多少少都有一些缺陷,有的是肤色稍黑,有的是指甲稍大,有的是毛孔稍大,有的是指尖稍粗,世界上几乎没有东西是完美的,人的手也不能例外。 但现在姜希夷看见的那只手,却是十全十美,毫无缺陷,就像是一块精心雕磨成的羊脂白玉,没有丝毫杂色,但却又是那么柔软,多一分太肥,少一分太瘦,既不太长,也不太短,即使是对挑剔的人对这只手也挑不出丝毫毛病。 现在这只手正拉着郭嵩阳的手。 手的主人只是轻轻柔柔的拉住了他,并不用力,但这只手仿佛有股神奇的力量,叫郭嵩阳再也走不了。 晚风中传来一阵阵低语,似乎是有人在说珍重再见,再三叮咛。 过了很久,这只手才缓缓松开,其中带有无限柔情。 又过了很久,郭嵩阳才慢慢走下楼梯。 他走得很慢,不时回头,显然还有些舍不得走。 但此处的主人却舍得的很,因为门已经关上了,关的很果断。 姜希夷依然站在树下,静静地看着郭嵩阳,不得不说,她有一些失望,百晓生品评天下兵器作出的兵器谱,虽然谱上没有一个人是她知道的,她甚至没有看到铁中棠的名字,但是据说都是极为厉害武功高强的江湖人,在上面能排到第四的人却是这样,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郭嵩阳仰首望天,长长吸了一口气,脚步才渐渐加快。 不过他只走了几步后,脚步突然又停了下来,厉声喝道:“是什么人躲在那里,出来!” 姜希夷闻言才觉得,这人果然是一个顶尖高手。 警觉之高,反应之快,也是难得。 姜希夷道:“你就是郭嵩阳?” 她说话语调冷冷清清,声音又轻,似乎被风一吹就能吹散,不过风微动,这声音直接盖过了风声,又混在风中,犹如从四面八方传来一般。 郭嵩阳道:“你是谁?” 姜希夷冷冷道:“我知道你是谁,你却不必打听我的来历了。” 郭嵩阳终于看见了树下的人。 他见到她后,才觉得她究竟有多么可怕,因为他刚刚居然没有发现她究竟在哪里。 练剑学武到了他这种境界的人,往往对他所处的地方的一切都非常敏感,甚至连落了一片叶子,他都能感觉到,然而他方才居然没有发现,这个人在哪里。 但她站的地方又是那么的明显,丝毫没有躲避的意思,却又那么难以令人发现。 来者不简单。 郭嵩阳见到姜希夷的第一眼时,就没有注意到她的容貌,任何一个人看到一个高手的时候,第一眼注意到的绝不会是她的脸,即使她很美。 因为这种人即使什么都不做,在别人心中也会对她有所忌惮,她的存在对一些人来说,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威胁。 郭嵩阳上下打量了姜希夷一眼,道:“不知你来此为何?” 姜希夷道:“我的来意和你不同,我不过是来瞧瞧。” 郭嵩阳道:“看来,想必是和我没有关系的。既然你不管我,我也不会管你,你我互不干涉就好。” 话罢,郭嵩阳提步往前走去,如果是平日里,他一定无惧于这人,可现在他才刚从温柔乡中出来,才刚从女人怀里爬起来,他的手指、他的身体、他的脑子甚至都在回想刚刚的感觉、触感,女人的温柔就像一张砂纸,会磨掉男人的锐气和劲头,许多男人都知道这一点,在他们真正接触到这种情况之前,他们每个人都觉得这种人这种事不值一提,可事情真正落到了他们头上的时候,他们才晓得,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男人死在女人怀里。 在江湖上永远不能轻视和低估的人有三种——老人、小孩和女人。 但往往就是有人记不住这个教训,而等他们醒悟的时候,也没有机会记住了。 江湖中的很多教训,都是前人用血总结出来的,但后人却觉得不过如此,讪笑一声后抛之脑后,然后他们又要用鲜血才能明白,前人的话是对的。 郭嵩阳流过血,也走过许多江湖路,他知道一个人如果要活得长久,就绝对不要轻视任何一个人,可这个女人他却觉得看不透,即使他已经视她为强敌,心中却依然隐隐觉得,自己依然轻视了她。 待得郭嵩阳一步一步走到了姜希夷面前时,姜希夷抬起左臂,横在郭嵩阳身前,道:“我到这里来,不是为别的事情,就是来找你的,这怎么能与你无关,你怎么能走?” 郭嵩阳停下脚步,抬起头转向姜希夷,他已经感受到了一阵空中一阵剑气发出。 没有人拔剑,他没有,她也没有。 那么这剑气就是从人身上发出的。 郭嵩阳心中一惊,这人还未出手,剑气便已透出,仿佛她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柄剑,还未出鞘,已觉森寒剑气逼人眉睫。他本身就是剑中好手,自然晓得这人境界如何难得,即使她不动,都想是一柄蓄势待发的利剑,锋锐得可怕。 行走江湖这么多年,郭嵩阳从未遇见过一个如此厉害的剑客。 他在脑海中将江湖上听得到的名字,和近年来的后起之秀都快速回想了一遍,却想不到任何一个能与她对得上的人。郭嵩阳问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姜希夷道:“太玄庄,姜希夷。” 太玄庄三字一出,郭嵩阳心中大震,而听到姜希夷三个字时,耳中有如雷鸣。 在其他人心中,姜希夷并不是一个‘名人’,因为她不像铁中棠,也不像沈浪,更不像楚留香那样,不过当别人提起这些人的时候,却又不得不说起她。 学剑的人没有不知道姜希夷的,在江湖人心中,这一点就如同做木匠的没人会不知道鲁班一样。 郭嵩阳当然也知道她的名字,此刻他双眼大睁,瞳孔一缩,猛地转头看向姜希夷侧脸,反问道:“你就是姜希夷?” 姜希夷道:“如果我不是,难道你才是?” 郭嵩阳双眼看向姜希夷双眼微眯,眼中闪过一道逼人锋芒,缓缓道:“我久仰昆仑剑仙之名,今日相见,无以为敬——” 他说到这里突然旋身。 只听得锵的一声龙吟,郭嵩阳剑已出手。 他的剑身也是乌黑色的,不见光华,但剑一出鞘,剑气顿出。 姜希夷看了一眼他的剑,道:“这就是百晓生兵器谱上第四名的嵩阳铁剑?” 郭嵩阳道:“这就是嵩阳铁剑。” 姜希夷道:“好剑。” 郭嵩阳道:“承蒙夸奖!” 姜希夷道:“我本以为你现在不会出手,你并不是最好的状态。” 郭嵩阳道:“我既然出剑,就不会后悔!” 姜希夷道:“好,我既然出剑,也绝对全力以赴!” 话音未落,郭嵩阳将手中铁剑反手挥出,姜希夷没有躲避,甚至没有招架。 因为她选择出招! 枫林中的风急了起来,摇晃着树枝,惹得树叶飒飒作响。 但是,郭嵩阳却听不见这些风声、树叶声。 因为他耳中只有剑出鞘的声音! 锵的一声,姜希夷拔剑出鞘,剑气冲霄而出。 郭嵩阳只觉扑面一阵寒气,直渗入他血液骨髓中,又冻的他眼睛生疼,他没有任何思考的时间,周身就被寒气缠身。 郭嵩阳咬牙反腕一劈,再挥出一剑。 突听得几声巨响,原来这剑风剑气已经将姜希夷身后的一棵树从中劈开了。 无坚不摧,势不可挡。 一道漆黑剑影刺向姜希夷。 这一剑的速度恐怕没人能形容,无论你用何种说法,都觉得比不上这一剑快。 姜希夷将这一剑的来路看得极为清楚,不过她却好奇,这剑看不见剑光。 等到她终于瞧见剑光的时候,郭嵩阳的剑尖离她的咽喉就只剩下一尺。 郭嵩阳对这一剑极为自信,因为至今他还没见过有人能活着接下他这一剑,许多人甚至还未看清楚究竟是什么事情,就已经再也看不见了。 不过,他却不知道,姜希夷将他砍的清清楚楚。 就在他准备贯穿了姜希夷的喉咙时。 之间一道凌厉剑光凭空出现,以狂风之势,从空中斩下。 风更急。 却不知道究竟是风还是剑气。 枝头那些绿油油的树叶也被催下,早早结束了他们的生命。 郭嵩阳长啸一声,强行收招,想要避开这一剑,却已经来不及了! 姜希夷的剑更快!比这急风还快! 突然,姜希夷手腕一抖,一道剑光登时化作无数道飞虹,向郭嵩阳射去。 无论他如何躲避,都必定挨上至少一剑。 既然无法躲,就只能上! 郭嵩阳将铁剑一横,一扫,企图将剑影拨开。 突然叮叮几声,火星四溅。 夺得一声后,郭嵩阳木然立在地上。 姜希夷已经将剑收回,她说道:“你不该用剑来阻我,剑是用来攻击的。” 郭嵩阳依然维持着刚刚的动作,和雕像一般。 这柄漆黑的铁剑跟着他已经不知道多少个春秋,没人比他更清楚这一柄剑有多么锋利和坚韧。 可如今,这一柄剑,却在他面前如此轻描淡写的被人削断。 他宁愿相信自己刚才一剑落空了。 血滴在了地上,落在了绿叶之中。 鲜红的血,翠绿的叶。 多么美好。 血是郭嵩阳的血,他剑柄之上也已经湿透。 而在他面前的地上,有一个深深的空洞。 里面就是他那截断剑。 第72章 陆 江湖之中又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激起了千层浪。 百晓生兵器谱上的第四名已经不复存在了,可他又确确实实依然存在。 太玄庄再现江湖,庄主姜希夷击败嵩阳铁剑郭嵩阳,可嵩阳铁剑的下落,却众说纷纭。 有人说,姜希夷这次下山就是为了找郭嵩阳一战,找胡不归不过是误传,百晓生兵器谱中剑器排名最高的就是嵩阳铁剑。众所周知,百晓生重男轻女,所以兵器谱上从来不排女人,而江湖人心中真正认了的天下第一剑,偏偏是一个女人的剑。 即使姜希夷又是十多年没出现过,有人说她死了,有人说她在等着下一次能让她下山的人。 现在看来,第二种说法是正确的。 而姜希夷和郭嵩阳一战还有另外一说,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消息,说姜希夷之所以寻到了郭嵩阳,不过是因为胡不归说,要姜希夷胜了郭嵩阳之后才会同她比试。 江湖中许多人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不说姜希夷如何,即使胡不归再如何强,在许多人看来,他也是不如郭嵩阳的,不然为何当年百晓生作兵器谱考虑再三,还是没有将胡不归列入其中? 众人都觉得,胡不归即使再强,也不如郭嵩阳,既然如此他又怎么能叫姜希夷先去败了郭嵩阳再同他比试。 还有更多人关心,嵩阳铁剑到底如何了。 有人说,嵩阳铁剑已经被姜希夷收入囊中,太玄庄藏品又多了一样;还有人说,姜希夷没有拿走嵩阳铁剑,只因为剑断了。 这时,城内酒楼里也有人在讨论着这件事,毕竟近来江湖上太过于无聊了,李寻欢和阿飞都不见了,如果不说这件事,那么能说的就只有上官金虹和金钱帮。 再新鲜的新闻,说多了听多了,就跟一块用白水煮烂的肉一样,咬进嘴里又硬又淡,一丝味道都没有。 突然,酒楼中有人高声说道:“要我看,姜希夷此次下山必定不是为了那什么胡不归,定然是要寻郭嵩阳的。这么多年来,除开涉世不深的江湖新秀之外,谁人不知姜希夷下山之后都会去寻一名真正的武功高强之人比试,胜了之后就会取走那人佩剑,而从十年前起,百晓生作兵器谱,江湖之中孰强孰弱,早就清楚分明了,榜上剑中强者就是郭嵩阳,嵩阳铁剑此刻一定在姜希夷手中,她也一定在赶回昆仑山的路上!” 接着,那人继续道:“诸位试想,姜希夷江湖人称剑仙,又是许多人心中的江湖第一剑,小的不才,也是学剑之人,如果是姜希夷同我约战,我是绝对不会拒绝的,我想,在座的其他学剑之人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他话说到这里,环视一圈大厅之内,见不少人垂眼点头道是,看起来非常同意他的说法。 那人接着道:“所以说,与姜希夷一战应该是我辈求之不得的事情,胡不归断然没有理由拒绝,姜希夷下山自然找的是郭嵩阳而不是胡不归!” 酒楼大厅之后,众人闻言皆点头,觉得这少年说得确实有几分道理。 他说话声音不小,为了让食客们听得清清楚楚更是用了内力让声音更加清晰明显,连楼上的人都听得明明白白。 楼顶上的人自然也听到了。 胡不归懒洋洋地躺在屋顶上晒着太阳,偶尔动手挠挠痒,手边一壶不知道从哪里打来的酒,他突然揭开盖子狂饮一口后,将酒壶拿开,闭着眼睛,自言自语道:“放屁,都是放屁,什么狗屁学剑之人都想跟她一战,跟她打一架吃力不讨好,还不如安安逸逸地在这里晒太阳。” 忽然一阵清风掠过,不过这风吹的一点都不舒服,这个时节的风总是温柔的,就像是少女轻柔的手拂上了人的脸,也像是青涩的姑娘害羞带怯的轻吻,无论是手还是吻,这风都能吹得人醉醺醺的。 但现在这风,却有一丝寒意。 这不是风,这是人。 是人运起了轻功,带动了风。 胡不归依然没有睁眼,不过他的手已经握住了竹剑的剑柄,他的身体已经进入了备战状态,他看起来依然是懒洋洋的躺在那里,什么都没有改变,但仅仅就是在这一瞬间,什么都变了。 胡不归道:“你是谁?快点走开些,不要挡着我晒太阳了。” 那人道:“你就是胡不归?” 胡不归啧了一声后,道:“为什么最近总有人能找上我?你最好告诉我,你是来请我喝酒的,不然还是快点走开一些比较好。” 那人道:“我不是来请你喝酒的。” 胡不归翻了个身,道:“那你是来看我的?你这个人也真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了,居然来看我。” 那人道:“我也不是来看你的。” 胡不归道:“那你可以走了,你挡住了日头。” 那人道:“我虽然不是来看你的,但是我是来找你的。” 胡不归笑嘻嘻道:“找我?找我做什么,请我吃肉还是请我喝酒?” 那人道:“我是来告诉你,郭嵩阳已败的。” 胡不归双眼突然睁开,眼中暴射出精光,而后又是一副醉眼朦胧的样子,道:“你就是郭嵩阳?” 那人黑布黑袍,黑鞋黑袜,赫然就是郭嵩阳,他淡淡道:“不错,我就是郭嵩阳。” 胡不归的目光一转见到郭嵩阳背上背着一个空空的剑鞘,和一个用黑布包起来的包袱,看形状十分像一柄剑,傻笑道:“你这人真是傻的,别人说我是疯子,我看你才是疯子!” 郭嵩阳冷笑道:“为什么?” 胡不归笑道:“因为没有人会背着一个空的剑鞘,你说你不是疯子是什么?” 郭嵩阳面上一紧,而后又慢慢叹出一口气,目光看向远方,道:“因为我的剑断了。” 接着他目光凌冽,看向胡不归,道:“断了我的剑的人,就是那个叫我来找你的人!” 胡不归仰首再饮下一口酒,道:“你这人果然是傻子,比我傻多了!” 郭嵩阳面笼寒霜,冷冷道:“不知阁下有何见解?” 胡不归道:“你说你的剑断了,你就要背着个空剑鞘,在你看来,断剑断了难道就不是剑了?” 郭嵩阳冷哼一声,缓缓道:“剑是兵器,断剑就不再是兵器而是废铁。” 胡不归仰面大笑几声,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话,等他笑声渐敛后,他指着郭嵩阳道:“按照你的话,莫非死人就不是人了?死人不是人那是什么?废人也是人啊!” 郭嵩阳沉默不语,似乎是在思考着胡不归的话。 胡不归继续道:“断剑怎么就不是剑了?铁剑是剑,木剑是剑,竹剑也是剑,你自己都不觉得你握着的是剑,那到底什么才是剑?你这人真是太傻了!” 郭嵩阳闻言长叹一口气,他一直紧绷着的肩膀看起来微微放松了下来,道:“你说得是,你说得是,断剑当然也是剑。” 话罢,郭嵩阳一把取下背后的黑色包袱,将黑布展开,拿出其中那柄漆黑的断剑,只听得锵的一声,郭嵩阳已反腕将断剑插回剑鞘中。 胡不归道:“你现在背上背着的是什么?” 郭嵩阳道:“当然是嵩阳铁剑!” 胡不归大笑一声后,坐起身来,道:“当然是嵩阳铁剑,郭嵩阳用的剑不是嵩阳铁剑是什么?” 郭嵩阳道:“你可知我是剑是怎么断的?” 胡不归道:“怎么断的?” 郭嵩阳道:“是被剑砍断的!” 用剑的人都知道,剑走轻灵的好处,现在已经很少有人愿意用剑去斩、去砍了,因为剑并不是刀。 被刀砍断的剑不少,但砍断剑的剑确实不多。 胡不归握着自己那柄竹剑,将背挺直了,道:“那柄剑一定是好剑,用剑的人也一定是高手。” 郭嵩阳道:“远远不止。” 胡不归道:“怎么说?” 郭嵩阳道:“用高手形容她,远远不够,面对她的剑的时候,不能出守招,也不能出攻招。” 胡不归嘶了一声后,拿下那顶破旧的毛毡帽,抓了抓乱蓬蓬的头发,让头发看起来更乱了一些,道:“你这话说得不明不白,不能出守招我懂,因为人只要出了守招便是处于下风,不仅是剑上落了下风,心中也落了下风,如果一个人认定自己不能赢,那就是输了。不过不能出攻招又是为何?你要把这话说明白些。” 郭嵩阳道:“不能出守招的道理你说的非常明白了,不能出攻招则是因为面对她无论你出什么攻招都会不自觉变成守招。” 胡不归道:“奇怪,太奇怪了!按照你这样说,难道就只能等死算了?” 郭嵩阳苦笑道:“也许有其他的办法能赢她,不过我确确实实是一点办法都没有想到。” 胡不归道:“好!既然你这么说,我倒是想跟她打一场了,既然你都过来替她传话,就替我传一句话,三个月后月圆那日,在松江府秀野桥外一战,备好酒菜,至少也不能饿着肚子比剑!。” 郭嵩阳道:“松江府秀野桥?那不是当年她同薛衣人一战的地方?” 胡不归伸了一个懒腰,长舒一口气,道:“对,因为那个地方她熟,我也熟。” 第73章 柒 &nb夜。 &nb一盏孤灯亮在屋内。 &nb一女子坐在桌前灯后,漆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发间只簪着一只白玉红蕊花玉簪,这根由极好的羊脂美玉雕成的簪子在她头发的衬托下,显得更加动人。与她一头黑发相对的除开那根簪子,还有她一袭白色衣衫,皎洁胜月,却比昆仑山上最干净的一捧雪看起来还要轻,还要白。 &nb她穿的并不是什么特别华丽的衣服,但就这一身简单的白衣,却足够叫人拍案叫绝。 &nb她的脸上更没有擦脂粉,因为脂粉对她而言都是多余的。 &nb世上美人虽多,但大多都是世俗的美,最多令人沉迷,而她的美,带着一种震慑人心的力量,直叫人想跪下膜拜。 &nb许多男子夸美人,都喜欢说她们就像画中的仙子一样,可她却比画中仙子还美,因为即使是天下最好的画师,也画不出她十之一二的神韵。 &nb她就静静地坐在哪里,在这黑夜之中醒目至极,却又溶于这个黑夜。 &nb忽然一黑衣人在门外,抬手敲了敲木门,敲门声打碎了这一片安静。 &nb在屋内静坐的姜希夷道:“请进。” &nb吱呀一声响,木门被从外面推开,在灯光的照耀下,才令人看清,原来那黑衣人就是郭嵩阳,他冷冷道:“答应你的事,我办到了,他说三个月后月圆之日,在松江府秀野桥一见。” &nb姜希夷疑惑道:“松江府秀野桥?” &nb郭嵩阳道:“对,就是松江府秀野桥。” &nb姜希夷算了算,眼下是时节是暮春四月,三个月后月圆之日便是七月,她眼波一转,笑了笑,道:“三个月后月圆之日,不就是七月半中元节吗?希望那日我在秀野桥能见到的是人,而不是鬼。” &nb郭嵩阳道:“他既然答应了你,就一定会去。” &nb话罢,郭嵩阳转身就要走,姜希夷的声音从他身后穿来,她说道:“上一个被我拜托去找他的人也是这么说他的,不过当时那人说的是‘既然他说不来,那就一定不会来’,突然我倒是很想见见胡不归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nb郭嵩阳脚下一顿,侧了侧头,道:“在我之前,你还找过别人去找他?” &nb姜希夷道:“没错。” &nb郭嵩阳道:“你用的也是这种方法?” &nb姜希夷知道郭嵩阳说的是,用的也是跟对付他一样的方法去对付那个人,想了想后,姜希夷道:“差不多。” &nb郭嵩阳反问道:“差不多?” &nb姜希夷道:“不错,因为那个人又不是用剑的。” &nb郭嵩阳继续问道:“那个人是谁?” &nb姜希夷道:“他说他叫吕凤先。” &nb郭嵩阳闻言眉间一皱。 &nb吕凤先,这确实是个显赫的名字,足以令任何人耸然动容。 &nb郭嵩阳确实觉得意外,银戟温侯吕凤先成名已久,他的银戟在百晓生兵器谱上更是高排第五,可在多年前却销声匿迹,极少有人知道他到底去哪里了,即使有人知道,也不会声张。 &nb他问道:“那人可是银戟温侯吕凤先?” &nb姜希夷想了想,道:“我想应该不是。” &nb郭嵩阳道:“为何?” &nb他实在是想不出,这世上还有另外一个叫吕凤先的人。 &nb姜希夷道:“既然那个人叫银戟温侯,那么他一定是用戟的好手,可我见到的那个吕凤先却不是用戟。” &nb郭嵩阳当年是见过吕凤先的,他回忆了一下吕凤先的相貌长相,却发现只记得他一杆银戟和一身白衣,他稍稍迟疑后,道:“那人可是穿着一身白衣,一尘不染,就跟从熨斗下刚刚拿出来的一样?” &nb姜希夷点了点头,道:“不错,就是你说的那样。” &nb郭嵩阳沉默了。 &nb因为他知道,只怕那人就是吕凤先。 &nb吕凤先是个很骄傲的人,即使不说话,一言一行都是满满的骄傲。 &nb百晓生作兵器谱,品评天下兵器,将他的银戟排在了第五,这事情对别人来说也许是莫大的荣光,可对他这种人来说,一定将此事认为是种奇耻大辱。 &nb他绝对不能忍受屈居人下,但百晓生在江湖中的声望地位又不敢让他怀疑他会看错。 &nb既然百晓生没有看错,那么就是他确确实实不如在他前面的人。 &nb郭嵩阳很懂他的想法,因为在某种程度,郭嵩阳和吕凤先是同一种人。 &nb嵩阳铁剑名列第四,小李飞刀排第三,郭嵩阳想找李寻欢一战已经很久了。 &nb不为别的,只因为小李飞刀在嵩阳铁剑之上。 &nb但吕凤先却比郭嵩阳还要傲。 &nb他现在不再用银戟,只能说明一点——他将自己成名的兵器给毁了,而去练了其他可怕的武功或是兵器。 &nb姜希夷问道:“吕凤先到底是谁?” &nb郭嵩阳道:“你知道百晓生兵器谱,却不知道吕凤先?” &nb姜希夷道:“兵器谱是百晓生品评天下兵器而作,吕凤先又没有用兵器,为何我要知道他?” &nb郭嵩阳双眼大睁,道:“没有用兵器?他没有用兵器是如何与你过招?” &nb姜希夷道:“他用的是手。” &nb沉默。 &nb又是沉默。 &nb郭嵩阳再次沉默了。 &nb这沉默就像是一双手,能扼住人的咽喉,令人窒息一样。 &nb在这段时间里,似乎空气凝固不再流转,连时间都停止不再走动。 &nb姜希夷和郭嵩阳两人没有一人动过,他们一个人在想,一个人在等。 &nb良久的沉默之后,郭嵩阳才缓缓道:“看来银戟温侯已经死了。” &nb姜希夷道:“那吕凤先呢?” &nb郭嵩阳道:“吕凤先还活着,但是他再也不是银戟温侯了。” &nb姜希夷刚想说些什么,郭嵩阳继续道:“但嵩阳铁剑还在!郭嵩阳也还在!” &nb话罢,他没等姜希夷回话,而是走出了这房间,一步一步落地无声,却又走的很稳。 &nb他说话的时候语气很坚定,充满了希望,充满了自信,即使他是背对着姜希夷的,但姜希夷能想象出,在那一瞬间,郭嵩阳双眼中迸发出的光,一定耀眼无比。 &nb因为他不再迷茫,他知道自己下一路到底要去哪里了。 &nb下一路要去哪里? &nb这也是姜希夷要面对的问题。 &nb离秀野桥之约还有三个月有余。 &nb她已经见识到了兵器谱上的第四名,按照郭嵩阳的话,只怕第五名也见到了。 &nb那么百晓生兵器谱上前三人到底是什么样? &nb次日,姜希夷众人离开了此处,往保定走去。 &nb路上,天同问道:“庄主为何要往保定去?既然同胡不归约好时间,难道不是应该往秀野桥去吗?” &nb姜希夷道:“因为我想见见兵器谱上名列第三的小李飞刀。” &nb天同道:“可江湖中不是都说,李寻欢已经不见了,或者是回关外了吗?” &nb姜希夷道:“我只是想去他曾经的家看一看,如果见不到也没什么。” &nb天同道:“家?江湖人都说李寻欢是个浪子,浪子也有家?” &nb姜希夷闻言顿了顿,道:“当然,每个人原本都是有家的,能让人感受到归属感的地方就是他们的家,要找一个人去他们家找总是错不了的,当初不也是朱藻告诉了我们铁中棠的家在哪里,我们才找到的吗?” &nb天同嘶了一声,皱眉疑惑问道:“朱藻和铁中棠是谁,我们曾经见过吗?” &nb天枢突然截口笑道:“你才多大,连事情都记不清了,回去后叫天璇给你吃药。” &nb天同语气慌张道:“不行不行!天璇的药闻起来都苦的不得了!” &nb天璇缓缓道:“你愿意吃,我还不愿意给你弄,免得浪费了庄里的药材。” &nb其余人闻言皆轻笑出声。 &nb夜晚。 &nb保定,兴云庄。 &nb这座巨大的宅院说着以前的辉煌。 &nb但再辉煌都已经是过去。 &nb两扇朱漆大门似乎许久都没有被人打开过,门上的朱漆已经剥落,就连铜环上都生了锈。 &nb墙内听不见人声,只有虫鸣鸟语衬得这宅院更加寂寞和萧索。 &nb大门前还挂着两幅门联—— &nb‘一门七进士, &nb父子三探花。’ &nb这里是兴云庄,曾经也是李园。 &nb是李寻欢成长的地方。 &nb不过现在看来,这里实在是没有人住了,就算有人住,也不好从大门进去,姜希夷手一扬一挥,示意众人将这宅院绕一绕。 &nb在兴云庄后墙外,有一条小小的弄堂,起风时这里尘土飞扬,下雨时这里泥泞没足,高强挡住了日光,弄堂里几乎终年见不到阳光。 &nb但就是在这阴暗的地方也有人默默地活着。 &nb在这里有个鸡毛小店,卖着简单粗劣的食物,后面是三五间简陋的客房。 &nb店老板是个残疾的侏儒。 &nb姜希夷一行人一路赶到保定,还未好好休息过,也没有坐下真正吃过一顿饭,即使这个小店看起来不过如此,但他们还是进去坐下了。 &nb姜希夷喜欢坐在角落里,因为那个位置能一眼看清所有形势,别人却不好看见她。 &nb可今天她一进店里的时候,就发现角落里的位置被人坐了。 &nb那人是个男人,面目还算英俊,但是看起来却异常憔悴,脸上带着病容,时不时就要咳嗽。 &nb这样的一个人是不应该喝酒的。 &nb可他面前却放着一碟豆干,一碟牛肉,两个馒头和七壶酒。 &nb他一面咳嗽一面喝酒,喝得很慢,但手却很稳,姜希夷发现,即使他再怎么咳嗽,但是他手中的酒杯从未洒出过一滴酒。 &nb这个人脸上带着红色,却不知道是喝酒喝多了,还是病态的红。 第74章 捌 姜希夷一直看着角落里那个奇怪的客人。 他将最后一口酒喝完后,依然没有离开,坐在位置上不停的咳嗽。 他带着病态的嫣红的苍白的脸上,因为这阵咳嗽显得更红了,就像是地狱中的火焰,正在焚烧着他的*和灵魂。 慢慢的,他的咳嗽声渐平,变为断断续续地咳嗽,他也不再喝酒,因为酒壶已经空了。 那人唤来店老板,叫老板给他的七个空酒壶中再打满七壶酒。 然后他就拿起了一把小刀和一块木头,开始雕刻一个人像刀锋薄而锋锐,他的手指修长而有力,一刀一刀,下刀极稳,力度控制妙到毫巅。 这人喝酒的时候,像个快要重病身亡的酒鬼,但此刻姜希夷却觉得,他身份必然不简单。 姜希夷转念一想,将目光转到他手中的木头上,想看看他刻的到底是什么。 虽然这木头只雕刻出了一个模糊的框架,但她依然看出了那是一个女人的人像,在他纯熟的手法下,这人像的轮廓和线条柔和极了,也优美极了,即使是最好的雕刻师都刻的不如他好 。 因为他将自己的感情和灵魂置于刀尖,每一刀都消磨走了他的生命,然后灌入这人像之中。 如果这座人像能完成,恐怕会是这世上最鲜活的一座人像。 但是轮廓已成的时候,他却放下了手中的刀,没有继续刻下去。 这个人实在是奇怪。 姜希夷忍不住抬头细细看了看他的脸。 他又弯下腰去,伏在桌上不停地咳嗽起来,一面咳着一面将小刀收起,将手中的人像放下。待得他咳嗽再次停下的时候,姜希夷才看清他。 如果要知道一个人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就首先要看这个人的眼睛。人所有微妙的情绪,都会不经意从眼睛中透露出来,只要眼力足够好,即使是一瞬间的变化,也能捕捉到。 姜希夷眼力足够好,她看到了这个人的眼睛跟他的外表看起来几乎完全不一样。 他看起来已经病入膏肓,几乎要死了,而且还是在自寻死路,看似对生命完全没有了期待,可他的眼睛却是那么年轻,充满了活力。他的眼角布满了皱纹,每一条沟壑之间似乎落满了他半生的不幸和忧患,但只要细细看看,就会为那一双奇异的眼睛所惊讶。 这双眼睛仿佛是碧绿色的,那是春夏的颜色,令人一眼看到了春风吹动的柳枝,温柔而灵活,又似乎夏日阳光下的水,满溢着令人愉悦的动力。 这样的人怎么会想死? 也许他只是不在意生死。 他在意的并不是活着,而是活过。 突然他似乎意识到了有人正在打量他,目光射向姜希夷。 他应该是个待人很温柔的人,姜希夷遭受过许多注视,有的如雷似电,极具倾略性;有的却自我保护一般,用眼神竖起一道屏障,唯恐姜希夷对他们不利。 但眼前这人,他的眼神极为包容,嘴角还带着一丝温和的微笑,他看来如此落拓,如此多难却依然能笑出来。 他的笑容不带任何其他的意味,只不过是笑了笑而已,要知道,现在许多人笑是为了其他许多东西,单纯的笑容已经不多见了,更何况这笑是在一个看起来就晓得历经磨难的中年人脸上见到的。 姜希夷看着他,情不自禁也以笑容回应,并微微点头。 简单的招呼后,姜希夷道:“你的手很稳,每一刀都毫不犹豫又干净利落,你必定是习武之人。” 姜希夷说得十分肯定,对于这种事情,她从来都不会判断失误,她相信这一次也一样。 南斗北斗十三人听到姜希夷的话,一起转头看向角落里那个奇怪的客人,那客人见状笑容扩大,轻轻点头,算是同众人简单的打了一个招呼。 众人抱拳回应 。 那人笑着回答了姜希夷的话,他说道:“不错,我会武功。” 姜希夷道:“你的武功必定不俗。” 那人道:“有一技傍身,行走江湖之时也能自由,不能与姜庄主相提并论。” 姜希夷惊奇道:“你知道我是谁?” 那人展颜笑道:“我当然知道你是谁,我不过喝了一些酒,还没完全醉透,怎么会连你也不认得?” 姜希夷问道:“我们见过?” 那人摇了摇头,道:“当然没见过,当年姜庄主名震江湖之时,这世间还没有我这个人。” 姜希夷继续问道:“既然如此,你究竟是怎么知道我是谁?” 那人道:“我不过喝了一些酒,并未喝醉,还会数数,也看得清楚,‘十四白衣人,十三青光剑’,若是在江湖之中行走有些时日的人,恐怕心中都会跟我一样。” 姜希夷道:“你很聪明,也很自信。” 那人道:“在江湖之中如果都不能对自己自信的话,恐怕我也活不到今天。” 姜希夷看着他,问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笑着回答道:“我是个酒鬼,不折不扣的酒鬼。” 姜希夷知道了,这人必定有段伤心至极的往事,所以在被人问起姓名的时候,宁愿说自己是个酒鬼,宁愿将自己的人生倾入酒壶之中。 姜希夷再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他迟疑了半天后,缓缓道:“晚辈李寻欢。” 姜希夷点了点头后,轻声道:“李寻欢。” 而后灵光一闪,道:“你就是百晓生兵器谱上名列第三的小李飞刀李寻欢?” 李寻欢面上一紧,隐隐抽搐着,似乎这个名震江湖的名号给了他极大的痛苦一般,他苦涩一笑,道:“没错,就是我。” 天同拍了拍桌子,笑道:“庄主又说对了,小李飞刀果然在这里!” 李寻欢面上露出一丝疑惑,道:“姜庄主此行是为了找我?” 未等姜希夷回答,他又恍然道:“是了,你必定是来找我的。” 姜希夷反问道:“你知道我是来找你的?” 李寻欢点头笑道:“当然,多年前家父曾嘱咐我,要我同姜庄主说一句话,可这么多年来,即使我远走关外多次上昆仑山,也从未找到太玄庄的踪影,我本以为今日姜庄主前来必定是为了此事,莫非不是?” 姜希夷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她接着问道:“你父亲要你跟我说什么话?” 李寻欢道:“我父亲想和姜庄主说的是‘已替你为剑谱找到合适传人,为友人之子,请勿担心 。’” 剑谱?友人之子? 李寻欢说的话,姜希夷一个字都听不懂。 她眉间紧皱,道:“我不知道你说的到底是什么事情,也不知道什么剑谱,今日我来不过是想撞撞运气,看看兵器谱排名第三又名满天下的李寻欢到底是什么样子。”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并没有什么好看的,跟所有人都一样,也许是跟所有的酒鬼一样。” 姜希夷道:“我见过许多嗜酒如命的人,但你恐怕不是嗜酒如命。” 李寻欢道:“我恐怕将酒看得比命还要重。” 姜希夷道:“不错,而且我也从未见过像你手这么稳的酒鬼。” 李寻欢叹了一口气道:“你若像我一样,找把刀来刻刻木头,以后手就不会发抖了,雕刻可以使手变稳,这就是我的秘诀。” 姜希夷摇了摇头道:“我只是喝酒,并不是酒鬼,我的手也不抖。” 李寻欢道:“可我已经将我的秘诀告诉了你,既然你也喝酒,为何不请我喝一杯?” 姜希夷道:“我的酒并不是那么容易喝的。” 这时店老板已经回来了,端着七个酒壶,这七个酒壶刚刚还是空空的,现在又被装满。他走到李寻欢身边,问道:“酒已经打满了,还是跟以往一样送到房间里去吗?” 往常李寻欢将七壶酒喝完后,他就会叫店老板将这七壶酒加满,送到最后面的一间屋子里,等到第二天黄昏的时候他才会再出来,等他出来的时候,酒壶就再次见了底,可今日这家小店难得又来了一群客人,已经算是生意非常的好的一天了,更难得的是,这群客人里居然有人能跟着酒鬼聊起天来。 店老板跟酒鬼是朋友,他见到有除他之外的人能同他聊聊天,心里也着实为他高兴。 于是他才没有和以往一样,直接将这七壶酒送到屋子里去,而是端了过来。 李寻欢摇了摇头,道:“现在不用,我人既然还在这里坐着,那酒也应该在桌上。” 话罢,店老板慢慢走了过来,将七壶酒摆在桌上后,又慢慢离开。 李寻欢提起酒壶,又翻出一个杯子,倒了两杯酒,道:“我的酒虽然并不容易喝,可也不是那么难。” 他将其中一个酒杯朝姜希夷掷了过去,姜希夷徒手凌空一拿,稳稳接住了酒杯,杯中酒一滴也没撒出去,姜希夷道:“你就不问我,为什么我的酒不容易喝?” 李寻欢道:“我的麻烦已经足够多了,不需要再有其他的事情了。” 姜希夷道:“你知道我想做什么?” 李寻欢道:“三个月后你与胡不归在松江府秀野桥有一战之约,在那之前应该养精蓄锐,而不是同我一战。” 姜希夷笑了笑,道:“你果然很聪明,我很欣赏你,既然如此,择日不如撞日,你我今日此时就一战,之后我也可继续养精蓄锐。” 第75章 玖 姜希夷双手拢在袖子里,带着南斗北斗十三人,默默跟在李寻欢身后,慢慢地走着。 这路确实很长,又狭窄又曲折,一眼看去居然令人看不到尽头。 李寻欢沉默不语,就这么走着。 春风微动,掀起了众人衣袖,就像柔情的少女轻轻扯着他们的衣衫,表达着她的挽留;也像少女们含羞带怯的小动作,希望他们能将脚步停下听听她说话。 但这风依然没留住他们的脚步。 李寻欢走得不快不慢,步子也不大不小。 姜希夷在他身后,目光凝注着他的脚和脚步,看得极其认真,似乎再没有其他的事情能吸引到她打扰到她。 这道曲曲折折的终日照不到阳光的小巷中弥漫着一股湿气,其中还夹杂着青苔的气息,昨日的落下的雨水还未完全干透,加之路上土质松软,这原本就没人走的小路,更加没有人愿意走了,至少在他们踏足这里之前,地上没有一个脚印。 李寻欢轻功很好。 他每走一步,地上几乎都没有留下脚印,每一步走过去,鞋底几乎都没有沾上土。同时他每一步的距离、用力都是一模一样,不差分毫。 在旁人看来,李寻欢似乎走的漫不经心,但姜希夷却十分清楚,他已经在暗中催动着身体中的内力,一举一动皆从心从力,身体关节的配合也已经渐入佳境,极其协调。 世人皆说小李飞刀名震江湖,似乎李寻欢就只有一手飞刀绝技一般,极少有人知道,他轻功很好,内功也很好。 似乎所有人都是这样,只要某一方面足够强大,那么世人就只看得见他这醒目的一点,对于其他方面就看不清楚了。 以李寻欢为例,他这么多年行走在江湖之中,靠的绝对并不只是那一手飞刀绝技,他的内功、轻功都像是水一样,而飞刀就像是一块浮木,水位越高,浮木就越高,但如果没有水,这浮木也就浮不起来。 不过浮木浮起的时候,所有人就只看得见那块木头,却看不见托起了木头的水。 突然,李寻欢停下了脚步,他转身看着姜希夷道:“既然要我选地方,那么就这里好了。” 李寻欢明白,姜希夷是个很可怕的对手,也是一个很好的对手。 也许他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到今日才算是终于遇见了一个真正的对手。 想到此处,他心中有一些高兴,因为一个真正的对手往往比一个真正的朋友还难找到。 人的武功越高,站的地方就越高,身边的人就越少,人就越来越孤独。 没有人真正喜欢孤独的感觉,享受孤独只不过是毫无办法之下的一种选择,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孤独的人会喝酒。 因为喝醉后总是好受很多,不用再管再想生活中的其他令人无能为力的事情。 但依然有人会伤心,因为喝醉后也有人会想到一些难过的往事,而且越不想去想,就想得越多。 李寻欢一生中遇到过的难事不少,他眼旁的皱纹说着这一点。 此刻他也没有酒喝。 不过他依然很高兴,这种愉悦的感觉,从他眼睛、从他周身、从他每一根头发上都体现出了这一点。 姜希夷的脚步顿住,定在这徒弟之上,慢慢道:“好,这里确实不错。” 绿荫如盖,树木错落。 这里似乎就是路的尽头,又像是另一段路的开始。 姜希夷看向李寻欢,道:“还请出招。” 李寻欢笑了笑,道:“我没有招,却又有招。” 姜希夷道:“这是为什么?” 李寻欢道:“因为我只有一招,最不像招式的一招!” 姜希夷知道李寻欢说的是什么,他只有一招,就是那例不虚发的出手一刀。 没有招,就没有办法破招。 武学一道本就相通,姜希夷当然懂李寻欢话中含义,她轻轻点了点头,道:“我剑中从未有招。” 李寻欢闻言瞳孔突然收缩,他一字一字道:“佩服。” 姜希夷道:“你也很好,我已感觉你招已出。” 李寻欢道:“你的剑也已经出了。” 姜希夷抱拳,肃然道:“请。” 李寻欢回礼道:“请!” 天地之间弥漫着浓浓的肃杀之气,即使是温柔的春风也无法化解这杀气。 剑气袭人,寒气更重,这寒气甚至盖过了浓重的杀气,将其冻住。 风卷过枝头上的绿叶,却带不来一丝暖意。 李寻欢此刻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他的头发依旧蓬乱,发丝随着风飘扬着,衣衫依旧那么落拓,身上依旧带着酒气,单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失意的穷鬼和酒鬼。 但现在只要细看他一眼,就绝对不会将他认为是一个穷鬼,或者酒鬼。 因为此刻,他的目光就如同一把锋锐无比的刀! 刀光耀眼,光华灿烂,只要一出手,无坚不摧,势不可挡! 他的人就像是一柄剑。 一柄蒙尘深藏的宝剑。 宝剑出鞘,不掩锋芒,谁人能敌! 李寻欢定定看着姜希夷,手从袖子中伸出,手里已经多了一柄刀,长约三分七寸,轻薄至极,刀身薄似柳叶。 一刀封喉,例不虚发的小李飞刀! 也是冠绝天下,在天下人心中有如神魔的小李神刀! 李寻欢的飞刀从不轻易出手,但只要一发射每发必能命中目标,绝对没有一人能躲得过。 寒风席卷而过,树叶飒飒作响。 姜希夷反腕握住腰间剑柄,目光始终不离开李寻欢的手。 这只手握着飞刀的时候,在江湖之中令人闻风丧胆,谁都不想面对他。 姜希夷轻轻吐出一口气。 金色的阳光穿过树叶,落在这阴暗潮湿的小路上,像一柄柄金色的剑直插入底下,光芒令人炫目。 姜希夷轻轻闭上了双眼后,又突然睁开,她目光凌厉似剑,叫人不敢逼视,任何一人只要盯着她的眼睛,都能立刻被剑光撕裂,或是被寒冰冻住。 姜希夷终于有了动作! 她足不点地,飞跃而出,就在她还在空中时,只听得锵的一声龙吟,一道比月光还亮的白色寒光划破天际,也绞碎了两人之间的温暖的春风,铺天盖地的寒气从地下升起,伴随着狂风,肆虐在天地之间。 李寻欢脚步一溜,后退七尺,脚下一踏,腾空而起,绕至树后。 姜希夷剑未刺出,蓄势待发,足尖虚点,如箭一般射向李寻欢。 李寻欢见状,顺着树干滑上树上,隐于树叶之中。 姜希夷手中软剑挥出,一道狂风呼啸而来。 尘土被卷起,枝头翠绿的树叶被催落。 与这暴躁的狂风相对的,便是在天地间吹不散化不开的浓浓剑气! 剑气愈重愈寒,李寻欢整个人已经在这森寒剑气的笼罩之下。 这剑气冷得能渗入人的骨髓之中。 但这剑气,却让李寻欢变得清醒冷静了下来。 他清啸一声,双臂一振,一个翻身,随着被催落的绿叶一起飘落到地上。 李寻欢找不到出手的机会。 小李飞刀例不虚发,因为只要飞刀出手,就是李寻欢找到了对方的破绽,他极为自信自己能够一击必中,绝不会失手的时候。 显然姜希夷也深知这一点,小李飞刀最有威胁的时刻,并不是刀在李寻欢手上的时候,而且这刀出手的时候。 姜希夷就是要令李寻欢飞刀无法出手。 所以此刻,李寻欢竟然找不到姜希夷的破绽。 她的每一剑都不成招式,自然优美,但却威力极大。 风有没有破绽? 也许有,但人却找不到。 李寻欢此刻只觉得自己似乎在找风的破绽。 姜希夷没给李寻欢喘息的时间,骤然刺出四剑,这一剑速度之快,令人瞠目,在李寻欢看来似乎只刺出了一剑一般。 剑光闪动,其疾如风,其势如电。 几点寒芒先,却不见白衣人。 李寻欢见过许多用剑的人,在见到阿飞之前,他觉得江湖之上也有人快剑当世无双。见到阿飞之后,他又觉得阿飞的剑法还不够好。 此刻他终于知道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快剑。 姜希夷这四剑刺来,竟然无影无踪,凭空刺出,就算是李寻欢也看不见,她究竟是如何出手的,也不知道这剑究竟是从哪里刺过来的。 李寻欢看着几道要命的剑光,凌空倒翻,试图掠过剑光飞虹,也想避过森寒剑气。 就在他翻身之时,姜希夷剑招未老,陡然一变。 突然,只见剑影有如雨点雪花一般纷纷扬扬而下,似虚似实。 李寻欢只觉剑气缠身,只看得道道剑光纵横交错,编成了一张绵密的网,从空中当头洒下。 以他为中心,方圆四丈之内,都已经在剑气笼罩之下,无论如何,他都已经逃不出这剑气之中。 软剑落下,只听得叮的一声,一点火星溅起。 李寻欢手中飞刀终于用了作用,不过却是用来格挡。 他以飞刀迎上了姜希夷的剑刃。 眨眼之后,李寻欢的刀还在手中,刀却已经被斩断一截。 姜希夷的剑还在手中,剑尖却指向了李寻欢的喉咙。 两人面上全无丝毫表情。 李寻欢静静地看着姜希夷。 姜希夷也静静地看着李寻欢。 李寻欢这一刀是无法出手的了。 小李飞刀刀锋破损,纵然出手了,这一刀也是绝对伤不了姜希夷分毫的。 李寻欢的手缓缓垂下。 姜希夷道:“你我算是打平了吧。” 李寻欢道:“我分明是败了。” 姜希夷道:“我剑已出手,你刀却未出手,相当于我手持利刃击败了手无寸铁之人。” 李寻欢一笑,道:“你让我无法出手,这就是赢了。” 姜希夷道:“你输了却并不难受?” 李寻欢道:“没有人会一直赢,那样的人生太寂寞了,更何况总要输了才知道赢的可贵。” 姜希夷叹了一口气,道:“你跟我的一个朋友很像,我以前总是不能理解他,听到你的话,我才知道,为什么他即使是输了也很开心。” 李寻欢道:“你也跟我认识的一个朋友很像,不过这一点像却是在剑术上。” 姜希夷反问道:“剑术?” 李寻欢道:“不错,他的剑也很快,快剑如飞,不过却又不够快,我也是今天同你比试一场之后才知道这一点。” 姜希夷点了点头,双眼一亮,道:“他是谁?” 李寻欢道:“阿飞,他叫阿飞。” 第76章 拾 阿飞是什么人? 如果是在去年时,即使没人问起,茶馆酒楼中也有不少人在谈论着这个人。 快剑如飞飞剑客。 甚至在江湖之中已经有人说他是天下第一快剑。 剑法凌厉绝伦干净利落。 几乎人人都在谈论着他的原因很简单,一来是因为他涉及了梅花盗一案,二来则是因为,行走在江湖之中,惜命的人总是比较多,若是不知道究竟是哪些人能够要人命,岂不是死得很快? 姜希夷对阿飞这个人非常感兴趣。 因为李寻欢说,他的剑和她很像。 姜希夷心中非常清楚,她的剑究竟是如何得来的,正是因为清楚,所以才更加好奇。 她相信李寻欢的眼力,认为他不会看错。 既然李寻欢说阿飞的剑和她的剑很像,那么就绝对不仅仅只是因为快而已,李寻欢这种境界的人,看到的东西必定比常人深远许多。 阿飞究竟在哪里? 没人知道,就连他最好的,可能也是唯一的朋友李寻欢都不知道那个少年究竟身在何处。 姜希夷和李寻欢两人已经回到了后墙弄堂中的小店里,两人这次坐在同一张桌边,姜希夷叫天枢拿来了挂在马边上的酒囊,倒出了一壶酒后,将整袋酒囊都给了李寻欢。 桌上重新摆上了几碟菜,看得出来,这已经是这家鸡毛小店中最好的食材了。 一小碟炒肉丝,一碟清炒青菜,一大碗浓浓的番茄汤,两碗白米饭。 旁边放着两个酒杯和一壶酒。 姜希夷提起酒壶,稳稳斟满了两只酒杯,李寻欢端起其中一只,放在面前闭眼轻嗅了一口后,缓缓吐出一口气,道:“酒香凌冽,酒色清浅又不失颜色。” 话罢,他又就着杯壁浅浅饮了一口,瞬间一股寒气窜遍全身,几乎要将他化为冰雕。 他从这一口酒里尝到了许多味道。 高山之上终年不化的积雪的味道,一柄锋锐醒目的剑的味道,松竹清香的味道。 还有许多的味道他没有完全分得清楚,李寻欢又抬起手,再饮了一口,这次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不留一滴。 姜希夷看着李寻欢,没有开口,她在等李寻欢告诉她,他觉得这酒怎么样。 李寻欢没有马上开口,他端着已经空了的酒杯,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半晌过后,李寻欢慢慢放下了酒杯,笑了笑,道:“好酒。” 他这个笑容很好看,就像是初春时融化冰雪的太阳一样温暖温和。 他笑的因为他喝到了好酒,也是因为他多了一个朋友。 人喝酒会越喝越暖,酒入口之后也会有辛辣的口感令人暖和起来,喝进口中会令人觉得寒的只有水。 李寻欢从来都没喝过会让人觉得寒的酒,这是他第一次知道,酒也能令人觉得冷。 这一壶酒就像是用剑酿出来的一样,酿酒的人也一定就是姜希夷,只有她这样的人才能酿出这样一坛酒。 当李寻欢放下酒杯后,体内渐渐升起一股暖意,轻柔温和令人舒服的几乎要叹出一口气。 这酒还是人酿的,或者是酿酒的至少还是一个人。 剑是不会令人觉得温暖的,剑在令人觉得温暖的时候,就是剑刃划破人的肌肤,血液溅到人身上的时候。 那一瞬间真的很暖,也很冷。 姜希夷点了点头,淡淡一笑,道:“你很懂酒。” 李寻欢道:“那是因为我会喝酒,会喝酒和喝得多不一样,会喝酒的人能跟酒聊天,喝得多就只能喝醉。” 姜希夷道:“会喝酒的人会不会喝醉?” 李寻欢提起酒壶,给自己斟满了一杯酒,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这笑容并不好看,带着苦涩,带着无奈,带着许多姜希夷看不懂的情感,他说道:“当然会喝醉,大多数喝酒的人,都是因为想喝醉所以才会喝酒,我也不例外。” 姜希夷问道:“为什么?” 她突然想到当初花灵铃的话,接着道:“是因为喜欢喝酒的人大多都有着痛苦的往事吗?” 接着她又想到乔峰,又道:“喝酒一定是因为痛苦吗?” 李寻欢道:“喝酒不一定是因为痛苦,高兴的时候也能喝酒,只不过痛苦的时候喝得更多而已,因为醉可以让人忘记一切的痛苦,能让人开心起来,一个高兴的人本来就不必再寻开心了,喝的也就不如痛苦的人那么多。” 接着他长叹一口气,道:“许多人喝酒是为了解脱,这种解脱是多么的痛快。浮生若梦,为欢几何?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所以人就发明了酒这个好东西,在酒中偷得浮生半日闲。” 说完后,李寻欢又是仰首饮尽一杯酒。 姜希夷没有再说话,李寻欢也没有再开口,两人一杯一杯的喝着酒,直到酒壶见底,一壶酒已经喝干净了。 李寻欢这时突然道:“你这酒实在是难得,能让一个想醉的人喝不醉。” 姜希夷道:“也许是你的酒量太好了,这一壶酒不足以让你醉倒,刚刚给你的那一酒囊酒,你可以慢慢喝。” 李寻欢摇了摇头,笑道:“今朝有酒今朝醉,在想醉的时候自然就要狂饮三百杯才好。” 姜希夷道:“你已经醉了。” 李寻欢道:“我现在若是说我没醉,你也一定以为是一个醉人在说醉话,可我现在确确实实是清醒着的,甚至我时时刻刻都是清醒着的,因为我已经很多年都没有真正的醉过了。” 一个醉不了的人比一个醉后清醒的人还要痛苦百倍。 虽然醉人醒来后面对的现实,是他所不愿意面对的,但至少他醉过、逃过、享受过。 一个醉不了的人却连最后的逃避都无法做到,他们只能选择面对、扛下,别无他法。 夜深。 风清月朗,姜希夷一步步走出了那家小店,桌上还留着一个人。 趴在桌上看起来一丝力气都无的李寻欢。 他说错了,这酒并不是不会让人醉,而是能让所有人醉。 这酒一开始入口,就像是水,而片刻之后就会令人知道,酒就是酒。 李寻欢在趴到前对姜希夷问道:“你这酒有没有名字?” 姜希夷道:“没有,我从来没想过给酒取名字。” 李寻欢道:“既然如此,我倒是有个好名字给这酒,不知你是否在意。” 姜希夷道:“你有心,我就不会在意,你说吧。” 李寻欢举起酒杯,道:“就叫冻折枯梅如何?” 姜希夷想了想,道:“这名字很好,就叫冻折枯梅好了。” 李寻欢砰地一声放下酒杯,人也往桌上倒下,轻声喃喃唱到:“冻折枯梅,三两枝亚。香度野桥,影横茆舍。道人鼻观相忘,有眼如盲,不被这些留碍。可怜鬼窟藏身,唤起来,雪团打,雪团打。”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小,几乎细若蚊声,再也听不见了。 姜希夷叹了一口气,唤来店老板,道:“他醉了,带他回他的住处吧,今夜他可以睡个好觉了。” 店老板驼着背,看了李寻欢一眼后,又转向姜希夷,道:“多谢姑娘。” 姜希夷道:“我是他的朋友,你也是他的朋友,既然如此,你我也是朋友了,朋友之间如果再说谢,就太生疏了。” 话刚说完,小店内坐着的十三人随着姜希夷一起起身,他们要踏上这条夜路。 店老板连忙道:“现在已经晚了,姑娘为何不留下住一晚?这里空房还是有的,只要姑娘不嫌弃。” 姜希夷脚下一顿,道:“我并不是嫌弃这里,只是我要继续赶路,我依然还在路上。” 店老板稍作迟疑,问道:“刻不容缓?” 姜希夷道:“刻不容缓!” 店老板不再阻拦,他扶着李寻欢慢慢往后面走去。 姜希夷同他们两人走的是相反的方向,她一步一步朝着店外迈步而去。 就在她的脚马上就要越过门槛时,突然屋顶之上传来一道声音,那人笑嘻嘻道:“你说的刻不容缓,莫非是要寻我?” 姜希夷闻声抬起头来,她已经听到了那人方位何在,接着她又迅速低下了头,因为她听到了一阵风声,是轻功带动的风。 她刚刚低头时,方才还空无一人的弄堂中,就多了一个手持竹杖又像竹剑的乞丐,他站在那里笑嘻嘻地瞧着姜希夷。 这人究竟是谁? 姜希夷心中立刻就浮出这个疑问,却并未问出口。 但那乞丐却开口了,笑嘻嘻道:“你为什么不说话?” 姜希夷道:“因为我在猜你到底是谁。” 那乞丐大笑出声,摇着头道:“你这人简直就是个怪人,像你这样的怪人我还从未见过,你约了我比剑,现在见面却又不知道我是谁,早知如此,我就应该随便找个人来代替我同你比试。” 姜希夷恍然大悟,双眼上下打量着他,道:“原来你就是胡不归。” 胡不归道:“不错,我就是胡不归,我想想看,你现在心里一定在想,这人哪里像个用剑的,简直就是个疯子,说话疯疯癫癫的——我说的是不是?” 姜希夷道:“是,也不是,你看起来确实像个疯子,不过也像个用剑的,你今日来是要做什么?” 胡不归大叹一口气,道:“本来这事我也不好说,既然答应了就没有出尔反尔的道理,只不过你我要比试的消息传了出去,一个一直在寻我,又特别不要脸的人也知道了这个消息……” 接着他霍然看向姜希夷,道:“当然我说的不是你,那人真的是不要脸,他知道消息后,就到秀野桥去,准备找我,我又不想见到他,所以,只能来拜托你推后比试了。”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越来越大,他心中也知道,答应了的事情再延期,似乎没有什么道理可讲,声音大也说明了他心中没有底。 姜希夷点了点头,道:“好,什么时候?” 胡不归愕然道:“你就这么答应了?你不怕我骗你的吗?” 姜希夷道:“你既然这么说,就肯定不会骗我,我相信你,所以是什么时候。” 胡不归挠头想了想,道:“今年冬至,就是今年冬至,我绝不会再改期了!依然是松江府秀野桥,到那时那人找不到我,应该也不会再找了。” 姜希夷道:“好,我记住了,冬至那日必定前往,不见不散。” 77.壹拾壹 时值夏末秋初,梅林之内一片安静,枝头上树叶随风摇曳。 花未开,月未缺。 沿着小路走到梅林深处,只见一线飞泉自半山中倒挂而下,在月光下看来就像是条闪着光的银带。 在这片梅林中有一座木屋,门是合着的,屋子看起来并不华丽,但却非常干净明亮,一尘不染。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摔碎了这寂静,两个矫健的青衣少年抬着一顶小轿健步如飞而来,在木屋门口停下。 过了半晌,一个女子悄悄推开门走了出来,她转身掩上门,坐上轿子,将四面的帘子都放落。这竹帘并不太密,别人虽然瞧不见也瞧不清她,但是她却可以瞧见别人。 轿子被抬起,两个青衣少年朝着来路奔去。 他们走得很快,轿子却抬的很稳,比最稳的马车还要稳当。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是片树叶还未开始枯落的密林,而密林左面有个小小的土地庙,右面就是一堆堆荒坟。 轿子在这里停了下来。 其中一个少年从轿底取出了个灯笼,燃起了烛火,高高挑起,上面还画着一朵朵鲜红的梅花。 就在灯笼刚刚燃起的时候,忽然鬼魅般出现了几条人影,分在不同的方向,同时朝着轿子这边奔了过来。 他们的脚步都不慢,神情似乎都很兴奋,但发现了这里除了自己之外还有别人的时候,他们的脚步立刻就变了,缓了下来,彼此瞪了一眼,目光之中带着警戒之色还混着些敌意。 轿子里的人显然知道来的人是谁,她连帘子都没有掀开去看一眼,更没有下轿子,只是坐在里面娇娇的笑了笑,道:“诸位远来辛苦了,这里也没有备酒替诸位洗尘接风,真是抱歉得很。” 一句**荡魄的柔语传入在场所有人的耳朵中,紧紧勾住了他们,令他们心神荡漾。 他们原本是想抢着先说话的,但此刻互相彼此看了一眼,又都闭上了嘴,仅仅是一句话而已,就令他们之间的第一更深,可脸上又都情不自禁的露出了笑容。 她的声音即使用出谷黄莺来形容,似乎都在侮辱了她。 那人继续柔声道:“我知道诸位都有话要说,但谁先说呢?” 突然,这些人似乎都不敢和别人争先,一个个站在那里,背负双手,似乎不愿和别人为伍一般。 这是,一青衣人十分不客气,纵身一跃,已到了轿前。 那人笑道:“许久不见甚是想念,今天见到你的武功更高了,我可真为你高兴。” 满脸傲然之色的青衣人闻言,脸上不禁露出了得意之色,抱拳道:“姑娘过奖了。” 那人道:“我求你做的两件事情,想必是马到成功了,你做事从未令我失望过。” 青衣人用力点了点头,然后从怀中拿出一叠银票,双手恭恭敬敬地捧了过去,道:“账已全部收齐在,这里不多不少刚刚好好是一万两银票。” 竹帘微微掀开,里面伸出了一双春葱般的芊芊玉手,将银票全部接了过去后,先点了点数目,才笑道:“这次真的是辛苦你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激你才好。” 青衣人的眼睛还盯着那双手方才伸出来的地方,似已看得痴了,一时间居然也不知道回答她的话。 那人见状也不恼,而是轻轻笑了一声。 青衣人听到后才回过神来,勉强笑道:“谢字不敢当,只要姑娘还记得我这个人就再好不过了。” 那人柔声道:“你为何这么说,我怎么会忘了你?不过姜希夷呢?想必你已经知道了她的下落了吧。” 青衣人挺起胸膛,似乎极为自豪的样子,道:“这是当然,我已经知道了姜希夷的下落,他们一行人从不掩饰行踪,极为好追踪,不过她却不是往秀野桥去的。” 那人叹了一口气,令人闻之心随着她这口气紧了紧,不由得蹙起眉来,她说道:“现在江湖之中都说,姜希夷才是武林第一美人,林仙儿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只怕所有人都要忘了我了,方才你说要我记住你才好,可你还能记住我,又何尝不令我感动呢。” 原来这轿子中的女人,就是那位像是天上的仙子,却偏偏专门带男人入地狱的武林第一美人林仙儿。 她已经行踪不见许久了,有人说她是跟飞剑客阿飞一起走的。 却没人想过,原来她在这样一个地方,而且从未离开过这江湖,她若是想要被找到,那么找她简直轻而易举,如果她不想被找到,那么似乎谁也找不到她。 青衣人闻言急道:“姑娘依然是第一美人,江湖中的凡夫俗子嘴上不说,心中必定记得姑娘。” 林仙儿沉默了半晌,突然掀开竹帘,露出了那张美丽得令人窒息的脸,脸上带着媚笑,看着青衣人,道:“你是见过姜希夷的人,那么你说,究竟是我美,还是她美?” 青衣人看着林仙儿的脸,倒吸了一口气,闻到了空中弥漫着的从林仙儿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甜香。 他张着嘴,几乎要说不出话,结果听到“姜希夷”三个字后,如同服了一剂解毒剂一般,瞬间清醒了过来,却又没有言语。 林仙儿咬了咬嘴唇,令它更显红润,似乎在诱惑着人用力吻上去一般,接着她又软了软自己的声音,如同小猫撒娇一般,道:“你为什么不说话?到底是我美,还是她美?” 青衣人依然立在原地,他双手作拳紧紧握着,手心已经渗出汗来,紧紧咬着牙,依然不言不语。 沉默,又是沉默。 半晌后,林仙儿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你既然不愿意说,我也晓得究竟是怎么样了。” 青衣人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才刚刚塌了下来,林仙儿笑道:“我还想你能再帮我一件事情,好不好?” 青衣人道:“无论何事,只要姑娘开口,我万死不辞。” 突然,林仙儿的语气变了,脸上也再没有丝毫笑容,道:“你去帮我杀了姜希夷。” 青衣人闻言大惊,背上额头上瞬间渗出了冷汗。拒绝林仙儿,他不敢也不愿,而杀了姜希夷却是他做不到。 姜希夷能活到今天,一是因为她命长,二是因为她实力很强。 即使是十多年前她也能在秀野桥斗败薛衣人。 世间能胜过薛衣人的究竟有几个人? 他不知道,不过他至少知道,他自己的绝对胜不过薛衣人。 此刻那些在后面不敢先和林仙儿开口说话,后来又对青衣人嫉妒的人,心中现在充满着幸灾乐祸,他们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笑了出来。 江湖之中谁都知道姜希夷是个美人,同时所有人也都知道,她不仅仅是个美人。 一个胜过铁中棠和沈浪两位大侠的人,即使是个美人,也令人不敢肖想,更何况还要杀了她。 林仙儿又娇娇的笑了笑,道:“你莫要太紧张害怕,要你杀了姜希夷也确实是强人所难,你只需要刮花她的脸就足够了。” 日头西斜,已是黄昏。 如血红霞漫天。 姜希夷率领众人策马行在路上,突然,她勒住缰绳,停在路中央。 风卷过小巷,听不见人声,但姜希夷却能感受到随风而来的杀气。 众人随姜希夷翻身下马,他们的手已经默默按在了剑上,等着姜希夷发号施令。 姜希夷一言不发,默默走着。 小巷的尽头有个破旧的木屋,其中隐隐约约有灯光透出。 门半开半合,风一吹门就吱呀着打开了。 姜希夷皱了皱眉,因为这门刚开后,屋内的气息向她袭来,这空气不好闻,不是因为其他的什么,而是因为空气之中有什么诡异的味道。 她的直觉一向很准,这代表了危险。 姜希夷提步转身往后走去,突然屋内传出一个人的声音,他说道:“你既然来了,怎么就要走?” 姜希夷脚下停住,并未回头,道:“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那人冷笑一声,道:“可你现在不能走,也走不了。” 姜希夷面朝南斗北斗十三人,手上做出一个手势,天璇见状心中明了,从袖中取出一个瓶子,打开倒出了一颗血红色的丸子,放于拇指之上,朝着姜希夷弹了过去。 姜希夷徒手轻轻一抓,将药丸送入口中,道:“你现在的武功只怕还留不住我。” 那人并不回答,而是说道:“我等你很久了。” 姜希夷道:“等我的恐怕不止你一个人。” 那人皱眉不耐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姜希夷道:“你当然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那人道:“等你的只有我,而要我等你的人等的却是我。” 姜希夷道:“你用的是什么迷香,还要多久才能起作用?” 那人冷笑一声,道:“不愧是剑仙姜希夷,既然已经知晓了,居然还能如此淡定。” 姜希夷道:“多谢夸奖。” 那人道:“你放心,我不会杀你的,不过却可惜了你这张脸。” 姜希夷道:“脸?” 那人道:“不错,要怪就怪你这张脸,实在是留不得。” 78.壹拾贰 小巷寂寂,木屋寂寂。 姜希夷和那人谁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木屋里的桌上点着一盏油灯,灯芯上的一点明明灭灭的火光在晃动着。 灯虽然不太亮,但也足以看清对方的面容,和现在的情况。 天枢不近不远跟在她斜后方。 在天枢身后的是南斗北斗十三剑。 而屋内角落里摆着一张方桌,桌上有酒,还相对放着两个酒杯,一人坐在桌边喝着酒,也在等着人。 没有人有动作。 姜希夷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盯在他的脸上,那人也看着姜希夷,全神贯注。 姜希夷轻轻皱着眉,右手慢慢按在腰间,手已握住剑柄,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又缓缓吐出,一道白箭从她口中缓缓射出,气息不散,那人见状双手慢慢紧握。 他知道姜希夷这人剑术精妙,可所有人对她的了解,也只是剑术精妙,他想过姜希夷内功必定不弱,可却从未想过,她的内功居然如此深厚。 想到自己居然是主动来找这样一个高手,他的心不由得沉了下去。不过他又想到那柱已经被燃起的香,心中慢慢平静下来,他觉得轻松了不少,脸上甚至还不禁露出了一丝微笑。 夜幕渐渐降临,灯光惨淡。 风轻夜静,但这个夜晚却并不祥和也并不美丽,甚至连安静也马上就要被打破。 因为这破旧木屋中的杀意。 姜希夷的眼神依然很认真,她苍白又美丽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 桌上的酒壶已经空了,连最后一滴酒都倒进了酒杯中,被人一饮而尽。 桌边那人放下酒壶,提起另外一个酒坛子,一掌拍开了封泥倒酒。 他忽又抬起头,看了一眼姜希夷,正视着她的目光,不过一眼,他就觉得身处最残酷的严冬,寒风如剑,一剑一剑刺进了他的身上,寒意从那被刺穿的伤口之中狠狠灌进了他的体内,随着血液的流动蔓延全身,紧紧钻进了他的骨髓里。 彻骨冰冷。 他经历过最冷的夜,也不过刚刚令他觉得寒冷,觉得害怕。 这也是他第一次知道,彻骨冰冷究竟是什么感受。 那人立刻错开了自己的目光,又倒了一杯酒,想掩盖掉自己刚刚的失神。 忽然,他说道:“你要不要喝酒?我请你。” 他心里非常清楚,现在药效还没发作,若是直接同姜希夷对攻,自己也很难招架得住,倒不如拖延时间,转移她的注意力,到时伺机而动。 姜希夷轻轻嗅了嗅,道:“这是山西太原城北林三娘酿的水凝碧?” 那人扯起嘴角笑了笑,道:“果然识货。” 他笑的很僵硬,似乎他很少笑一样。 这是事实,不过他心中此时却隐隐佩服自己,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能笑出来。 姜希夷接着道:“这是埋了二十年的水凝碧。” 那人点了点头,抬起手来,道:“请坐。” 姜希夷脚下没有移动半步,也没有坐下去。 寒风卷起,从那扇打开的门冲了进来,姜希夷飞扬起的头发遮住了她的半张脸,但依旧没有遮住她的双眼。 她的目光却比这寒风更可怕。 那人当做没看见姜希夷的拒绝一般,继续道:“风似乎越来越大,天也越来越冷了。” 姜希夷道:“也许吧。” 那人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坐下来喝口酒暖暖身子,在这天的天气中,谁都不会拒绝一口酒,更何况还是水凝碧。” 姜希夷道:“冷不冷对于我来说都一样,反正我很少会感觉到冷。” 那人脸上不禁露出诧异之色,道:“你不会感觉到冷?” 姜希夷道:“如果你能跟我一样,也许你也不会感觉到冷。” 这世上绝不会感觉到热的,就是火本身,而绝不会感觉到冷的,不是冰就是雪。 姜希夷就像是一柄浸在寒冰之中的剑,森寒剑气已经冷过了寒冰。 这样的人,怎么会感觉道冷? 姜希夷不等那人回答,接着道:“而且如果你的酒是毒酒,被我喝下去了,我岂不是得不偿失?” 那人闻言一怔,他瞬间以为自己的意图已经被姜希夷发现了,不过他想到给他这根香的人说过,这香无色无味,唯一的缺点就是发作时间太长,但这慢慢发作的药效更难以被人发现。 那人慢慢道:“这一坛上好的水凝碧若是加毒药,恐怕才是得不偿失。” 姜希夷道:“不过如果是水凝碧,即使是加了毒药,我也是要喝的,林三娘一年只酿十坛水凝碧,更何况这还是一坛埋了二十年的。” 那人道:“那你为什么不坐下喝杯这难得的水凝碧?” 姜希夷道:“我马上就会喝。” 话音刚落,姜希夷拔剑出鞘时发动的声音,直接盖过了她说话的声音。 森寒剑气在这破旧的木屋中纵横肆虐,砰啪之声不绝于耳。 那人顿时觉得自己再也坐不住,可却也站不起来。 一股寒气渗透他的衣物,在他肌肤之上不停游走,就像十二月时湖面上的冰,一层一层冻进了他体内,令他忍不住哆嗦。 突然,他觉得喉间一紧,仿佛有一只手扼住了他的喉咙,令他几乎要窒息而死。 在这种情况下,不要说杀人,他几乎连思考的力气都消失殆尽。 就在他已经不再挣扎,静静等死,眼前一黑的时候,他似乎看见了在一片黑暗之中,有一点星芒,光华如同启明星一般耀眼,可他却不敢触摸,只想远离,因为他从未见过这么冰冷,比月光还寒的星光。酷似星光却又比月光还寒的光芒,那只有一种可能,是剑芒! 风停了,剑气也散了。 不过他喉间依然冰凉。 因为他喉咙紧紧贴着一柄剑的剑尖,只要握剑的人手上一用力,这柄剑就会穿过他的喉咙,带出如雾一样的血。 他还没来得及看见这一剑究竟是如何出手,如何刺出,如何抵住他的脖子的。 他只见到了姜希夷拔剑和现在剑抵着他的结果。 不过细细想来,他真的见到了姜希夷究竟是如何拔剑吗? 没有。 姜希夷拔剑的时候,他只见到一片光幕,剑身剑路他全部都没有看见。 此刻他已经连汗都出不来了,他脸上微微抽搐着,身上不停在轻轻颤抖。 他杀过许多人,本以为他自己已经做好了被人杀的准备,可死亡就在面前的时候,他依然会害怕。 看着面前面无表情的姜希夷,他几乎都想对她求饶了。 所以说,即使姜希夷再美,也绝对不会有人对她有些什么念想。 因为不敢,也是不能。 姜希夷忽然道:“你想不想活?” 他颤抖道:“想……想!我当然想!” 姜希夷道:“只要你做了一件事,我就不会杀你。” 他问道:“好,你说是什么事,我一定会尽力做到!” 姜希夷道:“你去告诉那个要你来的人,我在林三娘的凝碧楼等她,请她务必在下月初三前赶到,之后我就不会再等。” 凝碧楼在太原城中人尽皆知,在西北也是人尽皆知,甚至在全天下好酒之人都没有人会不知道凝碧楼。 凝碧楼中的招牌酒水凝碧一年只出十坛,如果十坛酒售光,即使再有钱也是绝对买不到的。 即使是富可敌国拥有珠光宝气阁的阎铁珊当初出重金求购一坛水凝碧,凝碧楼中也没有卖给他。 不过此刻姜希夷却在凝碧楼中喝上了水凝碧。 酒色清透,含着浅浅的碧色,有如一块水头足,晶莹剔透的碧玉。 酒香诱人,却又点到而止,仿佛一个遮遮掩掩的美人,而就是因为这遮遮掩掩,却更为诱人。 这一坛酒,姜希夷不是买来的,而是换来的。 林三娘一年只出十坛水凝碧,可常常这十坛却是不能够全部出掉的。 因为,这水凝碧不是卖的,而是换的。 如果到凝碧楼的客人带了林三娘看上的酒,无论那人身份究竟如何,林三娘便会用一坛水凝碧跟那人换酒。 姜希夷用了一坛冻折枯梅换得了一坛水凝碧。 一坛埋了三十年的水凝碧。 就在她刚刚仰首又饮尽了一杯酒后,身后突然有一人缓缓道:“一个人喝酒,岂不是无趣极了,你叫我来,莫非是叫我陪你喝酒的?” 声音轻柔,其中带着种诱人犯罪的韵律。 姜希夷用不着回头,虽然她不知道身后的人到底是什么人,但她至少知道,那人就是她要等的人。 酒楼中所有的声音全部都消失了,这个还会来这里的几乎都是男人们,他们的目光聚集在姜希夷身后,一起倒吸了一口气,说不出话。 姜希夷道:“你终于来了。” 来的人当然就是林仙儿。 她发出一声银铃般的娇笑,道:“既然是你约我来的,我怎么能不来,更何况,我不来的话,又怎么能见你一面。” 姜希夷道:“你为什么想要杀我?” 林仙儿又笑了笑,道:“我怎么会想杀你呢?我只是想毁掉你的脸而已。” 她说话的语气那么天真,就像是游走在林间不谙世事的仙子一样。 但只要了解的人就会知道,她这话是多么的致命。 姜希夷道:“可你杀不了我,也毁不了我的脸。” 林仙儿道:“不错,我武功不如你,可若是我想同你打个赌呢?” 姜希夷道:“我不是傻子,我输了就要被你刮花脸,可我赢了我也不想你做什么。” 林仙儿柔柔一笑,道:“我听说你近来曾经偶尔打听过阿飞,我若是告诉你阿飞在哪里,你愿意同我打赌吗?” 79.壹拾叁 林仙儿刚走进来的时候,一眼就见到了姜希夷。 太原是一个极度繁荣的城市,即使夜晚已经到来,依然人来人往,灯亮如白昼。 凝碧楼是太原城中最负盛名的酒楼,即使不能尝一尝名动天下的水凝碧的味道,能在凝碧楼里坐着喝一杯酒,对于好酒之人而言,也是极大的荣幸。 这天下好酒之人不在少数,从这已经难找到空桌的大厅中,就能晓得这一点。 但是林仙儿还是在各式各样的人中一眼就见到了坐在角落中的姜希夷。 她之前从未见过姜希夷,不过只是一眼,她就知道,那个在角落中坐着白衣女子就是姜希夷。 因为只是一眼,她就差点移不开自己的视线。 这个结果并没有令她感到高兴。 因为这表明了,姜希夷是多么的与众不同,多么的引人注目,才能这么鹤立鸡群。 一个美丽的女人是绝对不会也不愿意承认另一个女人比自己还美,因为女人之间的战斗虽然也有用兵器一决胜负的大场面,但是不少女人却将战场延伸到了其他方面,她们比试着外表、首饰、衣服,甚至还有各自的男人。 天下第一美人这个名号的激烈程度丝毫不弱于天下第一剑客。 林仙儿深吸了一口气后,脸上的笑容更加娇媚,走路的姿态更加婀娜,她已经做好了准备——踏上战场的准备。 自从李寻欢对姜希夷说,阿飞的剑与她的很像后,姜希夷就对这当年名震江湖的飞剑客极为感兴趣。 不过阿飞却早已如同投入江湖之中的石子一般,掀起一圈圈波纹后,江湖又重归于平静。 她确实问过阿飞的情况,不过却从来没有人知道那个年轻的剑客的下落,如同李寻欢说的一样,他都不知道阿飞究竟去了哪里,这世上知道的人,恐怕寥寥无几。 姜希夷对见到阿飞有一种特殊的渴望,她第一次如此强烈的想要见到一个人。 这是属于剑客之间共同的渴望,却又远远超出了,姜希夷并不是想跟阿飞比剑,而只是想看一看他的剑而已。 林仙儿身边看起来并没有人跟着,但她这样的人,谁又敢说她真的是孤身一人前来的? 姜希夷听到阿飞两个字,终于是转头看了一眼林仙儿,道:“你知道他在哪里?” 林仙儿脸上笑意更深,道:“我当然知道小飞在哪里。” 林仙儿说的是小飞,而不是阿飞,她在跟姜希夷炫耀着她和阿飞不同寻常的关系。 她的笑容看起来勾魂夺魄,神情看起来又带着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因为姜希夷找的男人,就在她的身边,这对于她来说,已经是一种胜利了。 姜希夷道:“我已经开始想,我到底要不要去见他了。” 林仙儿一怔,眨了眨眼睛,看起来单纯无邪,就像是刚刚踏入这混乱尘世中,酒楼中或明或暗注意着这里的男人们,都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按下自己想冲上去的冲动。 她说道:“这是为何?” 姜希夷道:“他现在的剑恐怕不值得我看了。” 林仙儿笑道:“可是你不去看看,怎么知道呢?” 姜希夷道:“你说得对。” 林仙儿道:“可你若是不跟我打赌,我就不会告诉你他到底在哪里。” 姜希夷突然眼神一变,紧盯着林仙儿,道:“也许你不知道,但是我现在决定告诉你一件事,我从来都不喜欢别人威胁我,我如果想知道阿飞在哪里,只要用剑尖抵上你的喉咙就够了。” 她的神色看起来就像是暴风雪前安静的夜晚一样平静之中隐隐蕴含着危险,林仙儿感到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压力。 压得她连笑都笑不出来,笑容直接僵在了脸上。 林仙儿很少有笑不出来的时候,因为笑就是她的武器,就像是剑客的剑一样,能见血封喉的武器。 过了不知多久,林仙儿才慢慢的摇了摇头,道:“你绝不会那样对我,我知道。” 姜希夷道:“你看起来很有把握?” 林仙儿道:“行走在江湖之中,我绝不想死的那么早,我既然敢来找你,当然了解过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资料虽然不多,但是剑仙姜希夷剑下极少流血,这一点我还是知道的。” 姜希夷缓缓道:“不错,我剑下极少杀人,可绝非从未杀过人。” 林仙儿似乎又找回了自信,寻回了应该如何去笑,嫣然道:“可你从未杀过我这样的人,而且死人可不会告诉你阿飞到底在哪里。” 姜希夷道:“说不定我直接杀了你,也能见到小飞。” 林仙儿咬着嘴唇,吃吃笑道:“可你依然不能杀我。” 姜希夷道:“为何?” 林仙儿道:“因为我手无寸铁,武功低微。” 姜希夷长长吁出一口气,道:“说吧,你想要做什么。” 林仙儿眼波转动,柔声道:“我什么也不想,只是想跟你比试一场。” 姜希夷没想到林仙儿居然会这么回答她,道:“哦?比试?你是想试一试我的剑吗?” 林仙儿道:“我才不会同你比剑,我们到底都是女人,无论做什么事至少都应该比男人斯文些,更何况,我才说过我武功低微手无寸铁,怎么能跟你比剑呢?更何况在你这样的绝顶高手面前拳打脚踢起来,我岂不是班门弄斧,让你看笑话吗。” 姜希夷道:“那你想怎么样?” 林仙儿道:“照你这么说,比试的法子由我来想吗?” 姜希夷道:“我只是想知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林仙儿笑道:“我们既然是女人,就应该用女人的方法来比试。” 姜希夷道:“男人女人又有什么不一样,为什么非得分男人女人的方法?” 林仙儿道:“你又忘了,我刚刚才说,我们女人总要斯文些才好。” 姜希夷道:“我并不喜欢记得对我没用任何作用的话。” 林仙儿轻轻咬了咬嘴唇,道:“看来你已经等的不耐烦了,我也只能直说了。” 她特意顿了顿,看了一眼姜希夷,却见她依旧平静无波,她只能继续道:“有些事情只要是男人就敢做,但无论多厉害的女人,你若要她做这件事,她也没这个胆子去做,我们就比试这件事,你说好不好?” 姜希夷道:“你说的是什么事?” 林仙儿眼珠一转,看了看酒楼大堂中看着这里,听着这里的酒客们,笑容扩大,道:“当然是脱衣服,我们就在这里把身上的衣物都脱下来,看看到时候大家更愿意看谁,若我输了,我就告诉你小飞在哪里。” 酒楼中一片安静,连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能被清楚的听见。 来这里喝酒的人都不愿意去管别人的闲事,不过如果是有女人当场脱衣服,他们打破头都要抢着来瞧瞧,更何况脱衣服的还是两个这么美的女人,恐怕只有水凝碧才能拉走他们了。 突然,大厅中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这是另一个女人,她的声音急促低沉,而且还有些沙哑,却有着独特的说不出的魅力,她说道:“看到你这么不要脸的女人,我才知道,为什么聪明的男人都不愿和女人赌钱了,因为就是有你这种女人。” 说话的人站在凝碧楼的二楼,手里提着一壶酒,斜倚着栏杆。 她的腿很长、很直,该瘦的地方她绝不胖,该胖的地方,她也绝不会瘦。 她的眼睛长而媚,嘴唇却很厚。她的皮肤虽然白,却并不细腻。 在很多人看来,她并不能算是一个美丽的女人,但却有可以诱人犯罪的魔力。 她随便看着大厅中的一个男人,都能令那些男人觉得自己是世上最英俊的人,也能让他们觉得自己似乎就是她的情人。 但是她的眼光看向林仙儿时却是一片冰凉,立刻冷酷了起来。 林仙儿抬头看了一眼她,笑意更深,道:“没想到今日居然在这里见到了江湖闻名的蓝蝎子,真是有幸了。” 蓝蝎子是谁? 如果不是百晓生重男轻女,兵器谱上不排女人,恐怕兵器谱上不少男人的名字都要被她压在脚下,早就有人说过,蓝蝎子一身功夫,必定能在兵器谱前十占一席之地。 她站在楼上,眼神扫过林仙儿,脸上露出一丝冷笑,不屑又轻蔑,她说道:“可我却不是非常想见你,但是我又十分想见你。” 林仙儿问道:“哦?这是为什么?” 蓝蝎子道:“因为不见你,我又怎么能杀你呢?” 林仙儿恍然道:“你来找我是因为伊哭?可伊哭并不是死在我手上啊,你莫不是找错人了,或是听错了消息?” 蓝蝎子叹了口气,柔声道:“你也许不知道,我要找个令我满意的男人有多困难,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却又死在了别人手里,而且若是没有你,恐怕他也不会死,这笔账我不算在你身上,要算到哪里去?” 80.壹拾肆 林仙儿闻言身子微动,眼波流转,在大厅中扫了一圈,见所有人都看着这边后,脸上露出媚笑,柔声道:“这原本就是你情我愿的事情,伊哭对我用强,我一个弱女子又怎么有还手之力?更何况,他也不是死在我手上的,这笔账你若是找我算,那就错了。” 这时,大厅中一少年,一手用力一拍桌子,右手提起长剑,猛地起身,看向楼上蓝蝎子道:“你和那位姑娘两人之间的恩恩怨怨我本不便插手,可那位姑娘太过于柔弱,若是这位要用武,在下可就不得不出手为敌了。” 这个时候姜希夷才知道,林仙儿就算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她带来的人必定也没有什么用,对林仙儿而言,真正有用的人,就是这凝碧楼中坐着的男人们。 这里坐着的各式各样的人中,必定有江湖客,就算林仙儿没有把握对付女人,可是对付男人她却是信心十足。 她的眼神似乎就像是两只钩子,只要咬上了她的钩子,就再也挣不脱一般,而且那些男人们往往也是心甘情愿挂在了她的钩子上。 眼前的情况就很好的说明了林仙儿的信心并不是空穴来风,只要她想,就会有男人愿意为了她而战。 林仙儿看似从来不杀人,因为她杀人不用刀,甚至也不用自己亲自动手。 她就是一剂毒药,而且能让人主动把她喝下去,一开始这药效并不显,可等到毒性发作的时候,就是毒深入骨的时候,到了那个时候就只能做一件事情——等死。 姜希夷抬眼看了一眼那个站起来为林仙儿撑腰的年轻剑客,他一身锦衣玉袍,手上长剑剑鞘上镶着宝石,剑柄上一颗圆润又大而醒目的珍珠,剑缀上还挂着一块玉,眉宇之间少年意气尽显,眼神稍稍瞥到林仙儿就马上转开,脸上耳后都红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姜希夷看着这少年突然想到了当日她从昆仑下山时,在山脚下客栈中遇见的少年游龙生。 那时他说他要去找一个叫做林仙儿的女子,他也是这么认识林仙儿的吗? 这个少年不知道武功究竟如何,但是至少有一点所有人都能看出来——他的身份一定不低。 林仙儿见到这个为自己说话的少年,双手置于胸前,双膝微曲,盈盈下拜,道:“多谢这位公子,小女子身单力薄,今日得公子相助,绝不敢忘,若是公子需要我的话,我绝不会推辞。” 她说话的语气很真诚,表情很真诚,连眼神都很真诚,令人不得不相信她的话,在她屈膝的时候,她像是一个可怜动人的小姑娘,从那些男人们的眼神中就知道,他们恨不得把她抱进怀中好好爱怜。 那少年剑客见林仙儿的举动,连忙伸手摆了摆,结结巴巴道:“不……不必如此,我辈是江湖义气之士,路见不平自然就要拔刀相助,姑娘……姑娘太多礼了!” 林仙儿笑了笑,道:“公子在小女子遭遇大难时挺身而出,怎么样谢都不过分。” 大厅中的大多男人见到如此场景,大多都暗暗咬碎了一口牙,这么好的机会,偏偏就给一个看起来就是初出茅庐的少年夺了过去,实在是令人悔恨不已。 不过也有一些清醒着的人,刚刚姜希夷蓝蝎子和林仙儿三人的对话,他们听的还算清楚。 伊哭是什么人? 即使他已经死了,江湖之中大多数人已经忘记了他,可还有一些人记性很好,毕竟当年采金铁之英,淬以百毒,锻冶了七年制成的青魔手可谓是武林中最霸道的兵刃之一,百晓生作兵器谱,青魔手排名第九,这已算是天下难得的珍品了。 而这青魔手,就是伊哭的兵刃。 不说那白衣女子究竟是谁,单说那楼上蓝蝎子就足够令人害怕了。 而楼下那位魅惑勾人的女子,必定就是传说中消失已久的林仙儿。 心中知道这两人身份的人是绝对不敢上前的,即使林仙儿实在是太过美丽,可有一丝清醒的话,就知道还是命比较重要。 连命都没有了,美人又算什么。 蓝蝎子身子低了低,整个人靠在栏杆上,看着那少年剑客,道:“这个女人勾引了我的男人还害死了他,你说我是不是应该杀了她,来给我男人报仇,嗯?” 她说话的声音不如林仙儿娇媚,此刻更是刻意压了压嗓子,轻而易举的都能挑起男人的情欲,让那些别人听了不自觉软了身子。 那少年剑客满面通红,道:“可……可刚刚那姑娘也说了,是你男人对她用强……才……才死的,想必也是有人见义勇为了吧。” 蓝蝎子发出一声讪笑,看向林仙儿,道:“可他还是死了,我应不应该为他报仇呢?毕竟这江湖虽大,可还是有些规矩道义的。” 林仙儿眨了眨眼,道:“道义?女人天生就可以不讲道义,这是女人的权力,讲道义的应该是男人们,因为他们天生就比女人强,就应该让着女人几分,伊哭对我用强,这才是不讲道义。” 蓝蝎子道:“这话是谁说的?” 林仙儿道:“什么话?” 蓝蝎子道:“谁说的女人天生就该不讲道义?” 林仙儿笑了笑,道:“当然是我说的。” 蓝蝎子道:“你觉得这话说得很好?” 林仙儿道:“我是在为我们女人说话,只要是女人,就应该觉得我说得对。” 蓝蝎子跺了跺脚,忽然飞身从楼上掠下,在林仙儿面前落定,抬手正正反反给了她好几个耳光。 林仙儿双眼泛起水光,脸颊肿起,似乎被打得呆住了。 蓝蝎子冷冷道:“我并不算什么好人,可我却要打你,你可知道为什么?” 林仙儿咬了咬嘴唇,带着哭腔,柔弱说道:“你要打我,我怎么知道是为什么。” 话未说完,她的眼泪就从脸颊上滑了下来,有如带雨梨花一般楚楚动人。 蓝蝎子不为所动,道:“就是因为这世上有了你们这种女人,所以女人才会被男人看不起,而就因为男人看不起女人,所以我才要报复男人,不过归根结底都是因为你这样的女人,我现在打你难道打错了?” 姜希夷在旁边叫好道:“不错,你说得对,女人本就不该被男人看不起,男人也不一定就比女人强。” 突然空中锵的一声,有人拔剑出鞘了,就是那少年剑客! 他纵身一跃,直接落到了蓝蝎子身边,他的轻功很好,但是在高手看来,又不够好。 他提着长剑,剑尖指向蓝蝎子,道:“你这女人也太恶毒太过分了,我今日必定要为这位姑娘求个公道!” 接着他轻啸一声,长剑刺向蓝蝎子身上大穴,声势惊人。 不过,他却只出了一剑。 一道蓝晶晶,碧森森的寒光一闪,如电一般射向那少年。 他见到了那道光,却已经躲闪不及了,忽然他觉得背后有一只手抓着他的衣服,接着在他没有丝毫反应的时候,他已经被人跟衣服一样丢到了一边,林仙儿轻轻移步到他身边,低头问道:“公子没事吧?” 姜希夷丢人看起来力气很大,可却都是柔劲,那少年落地看似力猛,其实却是轻轻落地,他连忙起身摆手道:“不碍的,多谢姑娘关心,我没事。” 蓝蝎子出手固然快,可姜希夷却更快。 众人又听得锵的一声,有如龙吟虎啸,接着姜希夷腰间寒光一闪,一柄软剑凭空出现。 姜希夷立剑一封,一边剑刃朝外。 蓝蝎子见状想撤招已是很难。 人出招之后,最难的就是将已经击出的招式半途而废收回,要知道一招击出就有如箭已离弦,若是半途撤招,总难免有些生硬勉强,更何况,如果将力量撤回,身子也难免要随着后退,一般来说这一瞬间的变动,可能就是自投罗网。 不过眼下蓝蝎子如果不撤招,也是自投罗网,姜希夷手上软剑锋锐无比,削铁如泥,蓝蝎子不用剑,可她却见过不少剑,但此刻,她却觉得自己之前看过的全都不能算剑,与姜希夷手上这柄比起来,天下太多的剑都只能算是铁。 蓝蝎子一咬牙,腰肢一扭,长袖飞舞,脚下往后退了四步有余,硬生生撤回了这一招。 因为她如果不想自己的兵刃断掉,就必然不能碰上那一剑,她说道:“原来是你。” 姜希夷道:“不错,就是我。” 蓝蝎子道:“我早该想到是你,武林中都说你恐怕才是第一美人,我居然还觉得你是个老人家,未免也太傻了。” 姜希夷道:“武林第一美人不是林仙儿吗,跟我有什么关系?” 蓝蝎子道:“这女人一心要刮花你的脸,为的不就是个第一美人的名头吗?你们两个人比起来,我比较喜欢你,反正我也不是什么好人,我就帮你一把好了!” 话音未落,蓝蝎子长袖一卷,袖中一道蓝晶晶碧森森的寒光飞出,闪电般的斜刺向林仙儿面门。 那少年剑客见状大喝一声,挺起长剑急忙迎了上去,他知道蓝蝎子用的必定是件奇特的兵刃,于是这一招声东击西,剑招为虚招,左手作爪,想在一招之间夺下她的兵刃,让她再无下手余地。 只不过这少年一抓却太过于自信了。 姜希夷看清楚了蓝蝎子藏在袖中的兵器。 看起来就像是一放大了数倍的蝎子毒尾,长长的,弯弯的,似软实硬,看来又能随意曲折。 更可怕的是,这兵器从头到尾都带着钩子一般的倒刺,只要手一抓上兵器,就会被吃人的毒蝎子给吃下去。 林仙儿见状,大声道:“你若是杀了我,就再也没人告诉你,伊哭是谁杀的了!” 蓝蝎子招式一变,脚下一旋,将那少年分开,道:“我不杀你,你告诉我,杀他的人是谁。” 林仙儿笑道:“青魔手伊哭在兵器谱上排第九,能杀了他的人当然也是兵器谱上的人。” 蓝蝎子道:“是谁?” 林仙儿道:“伊哭身上只有喉咙处一个伤口,一招致命,除开小李飞刀之外,还有谁能做到?杀了他的人当然是用小李飞刀的人。” 蓝蝎子急道:“是李寻欢?” 林仙儿没有回答,而是笑着点了点头。 蓝蝎子冷笑道:“好,我不杀你。” 话未说完,蓝蝎子一个箭步冲到林仙儿面前,手作爪,刮向林仙儿脸上。 林仙儿觉得脸上一痛,接着脸颊上有液体流了下来。 蓝蝎子道:“我只是不杀你,可我依然恨你这种女人。” 林仙儿抬手摸了摸痛处,手指一阵湿润,放于面前见到鲜红一片血,她浑身颤抖,脸上的笑意全部都不见了,面目狰狞,张了张嘴似乎想说话,却又一个字都发不出。 蓝蝎子看着她冷笑了一声,转身离开了凝碧楼。 81.壹拾伍 林仙儿几乎疯了。 对于她这样一个女人来说,要了她的命比毁了她的脸令她好受多了,在林仙儿看来,就算她是死了,也是美丽的。 她依然站在原地,浑身颤抖的就像狂风中的树叶一样,她这样身姿的美人即使是如此作态也应该美极了,让人一眼看过去心头止不住怜惜才对。 可只要见到了她的脸,所有人都会远远离开,不去招惹她。 她脸上的表情令她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刚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每一寸肌肤都在宣泄着她的恨意,血从她的指缝中流了出来,那少年剑客见状连忙上前,问道:“姑娘,你……你可还好?” 林仙儿冷笑一声,看着那少年,道:“你说我现在好不好?” 那少年见到林仙儿的脸一惊,脚步往后退了半步,她的一双眼睛似乎都被脸颊上的血染上了色,隐隐透着红光。 而林仙儿见到那少年的后退,将手放下,脸上浮起媚笑,问道:“你说,我美吗?” 此刻她一张小脸,半边染血,带着诡异的笑容,直叫人心里害怕,实在说不上美还是不美。那少年见她如此,方才心中隐隐升起的绮念一扫而空,顿时清醒了过来,目光看也不看她,直接错开去,却也不回答。 林仙儿轻笑了几声,带着嘲讽,带着讥诮和自怜,她眼光一转,看到了在一旁的姜希夷,道:“你想知道小飞在哪里?” 姜希夷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问道:“刚刚你跟蓝蝎子说是李寻欢杀了伊哭,这不是真的吧。” 林仙儿展颜笑道:“是不是他杀的又有什么区别,反正伊哭已经死了,而且他平生也杀了不少人,就当是还债就好了。” 姜希夷道:“你的意思是,那人不是李寻欢杀的。” 她语气坚定,没有一丝疑问,她心中已经得出了结论,这也不是询问。 林仙儿道:“你果然很聪明,比很多人都聪明。” 说完林仙儿眼光扫过那少年剑客,不屑地看了他一眼后,继续对姜希夷说道:“不过,你究竟想不想知道小飞在哪里?” 姜希夷道:“你方才不是不愿告诉我吗?” 林仙儿道:“方才是方才,现在是现在,现在我不仅愿意告诉你,我还愿意带你去。” 姜希夷道:“不用脱衣服?” 林仙儿笑着理了理自己的衣袖,道:“我现在是请你去的,当然不用你脱衣服了。” 姜希夷道:“好,我会去的。” 林仙儿眼光扫向姜希夷身后已全部站起的十三人,道:“不过我只请你一个人,要去也只能你一个人去。” 天枢众人没看过林仙儿一眼,现在听她如此说话,都将目光射向她,林仙儿感受着众人的视线,似乎极为享受一般,姿态看起来又慵懒了一些。 姜希夷想了想,道:“好,我一个人跟你去。” 林仙儿眼中闪过一道精光,道:“我就知道你绝不会害怕的,这世上哪里还有事情会让你害怕,我现在就要走了,你是现在就跟我走,还是改日再约?” 姜希夷道:“择日不如撞日,就现在就好。” 林仙儿点了点头,分花拂柳而去。 凝碧楼外停着一顶四面都垂着竹帘的绿泥小轿,轿子外候着青衣的轿夫,他们见到林仙儿后,都是一怔,话在口边又没问出来,林仙儿笑了笑,掀起竹帘上了轿子。 姜希夷道:“看来我同你约在太原倒也刚巧,想必你现在居所离这里也不远。” 林仙儿道:“我现在不能走得太远,天亮之前就要赶回去,原本我是不能赴你的约,可你却定在太原,一个晚上的时间,足够我来回一趟了。” 姜希夷点了点头。 秋风扑面,已有寒意。 山村。 山脚下高高挑起一面青布酒旗。 酒铺的名字很雅,共有七个字——停车醉爱枫林晚。 现在这个时辰,酒铺早就打烊收摊,屋内连烛火都没有,但是姜希夷却知道,这家酒铺买的酒不错,虽然不醇,却很清,很冽,是用山泉水酿的。 不仅如此,她还知道,这山泉是由后山流入这里,清可见底,沿着泉水就能走到后山,那边还有一片树林。 这并不是因为她未卜先知,而是因为她来过这次。 她就是在这里见过郭嵩阳,并与其一战的。 果然,这轿子慢慢走入了枫林之中,上了山坡,那座熟悉的小楼再次出现。 轿子已经落地,轿夫走上了小楼旁边的梯子,敲响了门。 笃笃笃,他只敲了三声,门就开了。 林仙儿从轿子中走了出来,身段诱人,走路的姿势更诱人。她盈盈上了小楼后,突然回过头来,向刚刚翻身下马的姜希夷招了招手,才闪身入了门内。 姜希夷只看到了她半张脸,内心十分好奇,从太原城内走到这小山村,用了不少时间,可她脸颊上的伤口却跟刚刚破开的一样,还在流着血,连血痂都没有一块。 她抬头看了一眼这座小楼,眼色一暗,莫非阿飞也在这座小楼中? 当她走进后才发现,这小楼之中不仅没有阿飞,任何一个男人都没有,只有一个楚腰纤纤,双瞳似水的十几岁的红衣姑娘,和一个白发苍苍满面皱纹的老太婆。 这小楼屋内精致无比,那小姑娘和老太婆见到林仙儿身后跟来的是一个姑娘,面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却也没问什么,只屈膝问好道了一声小姐。 林仙儿没叫人招呼姜希夷,也没请她坐一坐,而是一路把她带到了小楼上的卧室之中,卧室之中有一张床,漂亮极了,锦绣帐上流苏缨络缤纷,床上的鹅毛被软的就像云堆,叫人一陷进去就再也爬不起来。 梳妆台上搁着一块还未绣完的鸳鸯戏水的枕套,下面露出了木梳一角。 林仙儿立在镜子前,看了看自己的身姿,又露出一个魅惑的笑容,以手作梳轻轻理着头发,一举一动无不在勾引着人。 可现在在这里的人却不是男人。 待得她将自己收拾好了后,她唤来了那个红衣小姑娘,道:“铃铃,你过来。” 在门外候着的红衣姑娘走了进来,稍稍屈膝,道:“小姐。” 林仙儿对她招了招手,道:“你再走近一些。” 红衣姑娘眨了眨眼睛,走上前几步,林仙儿附在她耳旁,轻声说了几句话,红衣姑娘听了后轻轻点点头,一双翦水秋瞳掠过姜希夷。 她的眼神看起来很单纯,不谙世事,就像是之前在凝碧楼中的林仙儿一样。 姜希夷暗暗叹了口气。 接着那红衣姑娘忽然揭起床板,床下有一条密道,林仙儿道:“还请随我来,我们马上就能见到小飞了。” 说完后,林仙儿慢慢下到了那密道中,姜希夷对红衣姑娘道:“多谢姑娘了。” 那红衣姑娘歪着头,眨了眨眼,道:“不必了,姑娘是小姐的客人,应当的。” 姜希夷点了点头,一跃而下,落到了密道之中。 山腹中空,这密道穿山而过,也不会太长,没走多久,就到了另外一个房间中。 这密道出口居然也在一个房间中。 不过比起那小楼上的卧室,这房间可实在是差的太远了——只有一张床,一张柜,一张桌。 柜子里的衣服并不多,而且都很朴素,桌上有个小小的妆匣,里面也没有什么花粉。 看起来并不像林仙儿住的地方。 而林仙儿现在在做什么? 她从床下出来后,就开始脱衣服。 她把外衣全部脱了下来,仅仅穿着里衣,还被她扯的凌乱,头上发饰全部摘掉,长发披下乱中似乎又有一些美感。 脸颊上留着的鲜血落在了白色的里衣上,也沾了一点在头发上。 姜希夷皱着眉,看着她,问道:“你带我来这里见阿飞?” 林仙儿展颜笑道:“你莫要着急,他马上就来了。” 接着林仙儿突然呀的一声尖叫,划破了这静谧的夜晚,然后重重摔倒在床上,凄厉而大声的喊道:“小飞!救我!” 姜希夷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她已经知道林仙儿究竟想做什么了。 接着,不消片刻,这门砰地一声被撞开,屋内多了一个人的气息。 带着一丝丝冷冽的致命气息,裹挟着少许的野性。 就像是一匹行走在深冬寒夜里的野狼。 不过这种感觉只是一闪而过。 林仙儿见到撞门过来的人,嘤咛一声越过姜希夷,扑到那人怀中,双手把他往门外推,急忙道:“小飞你快走,她是来找我的,你快走。” 她语气中带着一丝哭腔,却又有点点坚定,她的脸扬起,月光洒在上面,让阿飞将她脸上流血的伤口,和泛水的双眸看的清清楚楚,却又多了一丝朦胧,让人情不自禁的想要不惜一切保护她。 阿飞闻言,道:“我不走,谁伤了你,我就杀了谁!” 他话未说完,就看向立在屋中的姜希夷。 就在此时,姜希夷也转过头,看向门口的两人。 阿飞迎着月光,看清了屋内那个一身白衣皎胜月的人的脸。 美丽而冷冽,高不可攀。 扑在阿飞怀中的林仙儿感受到了阿飞身上的震颤,不由得好奇用眼角看去现在的情况。 阿飞微微张着嘴,眼神直直看着姜希夷,一动不动,就像被人点住了穴道一样,如果不是他身上隐隐的颤动,林仙儿一定以为他被姜希夷凌空点住了穴道。 林仙儿眼中闪过怨恨,再伸手推了推阿飞,道:“你怎么还不走,再不走我们就一个都走不了了!” 阿飞不为所动,看着姜希夷道:“你终于再次出现了。” 姜希夷道:“你认识我?” 阿飞道:“你不是来找我的?” 接着又喃喃道:“也是,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你认不出我也是自然的,我就是阿飞,那个你在昆仑授剑的阿飞。” 林仙儿闻言大惊失色。 江湖上没有一个人知道飞剑客阿飞一手绝世快剑究竟师从何人。 她想现在她知道了。 82.壹拾陆 姜希夷先是怔了怔,然后上下打量着阿飞。 他身上穿着一件青布衣衫,因为急着赶来这里,并没有穿戴整齐,松松垮垮,但是看得出,这是一件干净的新衣裳。他的眼睛很大,鼻子很挺,容貌看起来很英俊。但是他的表情却很平和。 那平和不是淡然淡定,而是一种呆板的平和,她根本不能相信自己面前这个人是一个用剑的人,更何况他还自称他的剑是学自她处。 失望,一种不知从何处升起的失望充斥了姜希夷胸腔之中,她缓缓道:“我教过你如何用剑?” 阿飞道:“是!” 姜希夷道:“那我应该说过,剑不离身,你的剑呢?” 阿飞望着她,眼神中滑过紧张和慌乱,还有痛苦,他看起来怕极了姜希夷问这个问题,似乎一直在回避,告诉自己不要去想一般,现在如同结痂的伤口被揭起,痛意升起,令他有了一丝清醒。 他没有回答姜希夷的话,她再问道:“我在问你,你的剑呢?” 阿飞眼眶渐渐红了,两只手紧紧攥在身边,在隐忍着些什么,然后他闭上了双眼,叹了一口气,黯然道:“我已经不用剑了。” 姜希夷没有觉得吃惊,因为她在阿飞身上感受不到剑的气息,若是强说的话,也并非完全没有,不过如同一缕缓缓升起的轻烟,风一吹就能完全散开,几乎没有,然而就是这若有若无的气息,却令姜希夷觉得陌生又熟悉。 她转过身子看着阿飞,道:“一个剑客不再用剑,我只能想到两个原因,第一是因为他已经强到不需要再用剑,对他而言什么都是剑,什么都不是剑,你是因为这样所以才不用剑了吗?” 阿飞吃力地摇了摇头,道:“不是。” 姜希夷继续道:“我猜也不是,那么这第二个原因就是,他不再是一个剑客了,你现在是否还是一个剑客?” 阿飞霎时间脸色煞白,急忙道:“我!我……” 他突然陷入了思考之中,姜希夷也不催他,而是等着他的回答。 一时间这屋内被安静和沉默淹没了,只能听见偶尔的衣料摩挲声。 林仙儿现在不明白现在的场面情况,一时间也不敢轻举妄为,只能埋在阿飞怀中,一动不动。 阿飞低头看了一眼林仙儿,重新充满了力量和勇气,抬起头目视姜希夷,感受到她的目光又将眼珠移了移,看向她旁边,缓缓道:“剑是凶器,而且代表了我的过去,我……我不想再想起了。” 姜希夷问道:“你这是为了什么?” 阿飞抬手有力而温柔的握住了林仙儿的手,道:“我是人不是剑,人不能无情,我找到了我爱的人,她为了我放弃了一切,我为她放弃一切也是应当的。”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林仙儿纤纤素手回握了阿飞,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她看着他,仿佛他就是她所有的依靠和寄托。 阿飞继续道:“更何况,我和她都想忘记过去,从头做起。” 姜希夷冷笑一声,道:“你既然不想再想起,想割断过去,而且你又不再用剑,那你应当不认得我才对。” 阿飞的身子似乎有些僵硬,他长长吸了一口气,又沉默了。 突然,姜希夷右手微抬,按在了腰间,阿飞握着林仙儿的手不自觉更加用力,他知道姜希夷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她要拔剑了。 姜希夷的剑究竟有多么的可怕,他当然知道,就算剑在手时他都没有把握能拦下她,更何况他现在赤手空拳手无寸铁。 姜希夷忽又道:“更何况,你刚好也能重新认识我,因为我有些事情要同林仙儿解决。” 林仙儿笑了,她在阿飞怀里笑得很美很艳,脸上的鲜血都丝毫不能破坏她的美,甚至还平添了几分诱人的魅力。 但是现在却没人看得见她的笑容、她的脸,不过她丝毫不在乎。 她发觉阿飞的震颤,他身上的肌肉开始紧绷,双拳已经握紧,但是他依然没有出手,是因为他在犹豫。 阿飞为了姜希夷要杀林仙儿而愤怒而生气,但他的犹豫是因为对面那个人是姜希夷。 林仙儿虽然不知道这两人到底有何关系,不过她不着急,只要她想知道,阿飞一定会将所有事情都告诉她,他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她只知道,她现在到底应该做什么——加一把火。 林仙儿紧紧拉着阿飞的手,晃了晃,另一只手用力将他推出去,带着丝丝哭腔,道:“小飞你快走!她要杀的是我,她不会对你动手的,再说……再说你们还有情分,你快走,小飞快走!” 她看似用尽了全力在推着阿飞,可阿飞却不为所动,稳稳站在那里,没有任何要走的意思,他说道:“我不会走,我要保护你,谁要杀你,就要先过我这关!” 林仙儿笑得更开心了,她咬着嘴唇,尽力控制住让自己不要笑出声来。 她的肩膀颤抖着,背也在颤抖着,她实在是太高兴了,但阿飞却以为她在为他担心,在哭泣着,他抬起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安抚着。 姜希夷手已经握在了剑柄上,她看出了阿飞此刻已有战意。她觉得人真的非常神奇,因为阿飞为了这样一个人放弃了剑,却又能为这样一个人再燃起战意,她不知道他的剑究竟如何,不过现在看来,人却多情。 林仙儿猛地抬起头看着阿飞,她的嘴唇已经被她咬白了,双眼中缓缓流出泪水,就像是一朵被晨露打湿的新鲜清新的花朵一样让人心动,她看似做了极大的决定,离开了阿飞的怀抱,转身看向姜希夷,道:“就算我们必死无疑,死前也要允许我们垂死挣扎,你说是不是?” 姜希夷道:“你们必死无疑?” 阿飞以为姜希夷说的是她只会杀林仙儿一人,道:“如果她死了,我也不会活!” 姜希夷道:“哦。” 林仙儿侧头看了阿飞一眼,轻轻松开了他的手,慢慢移到衣柜边上,她从里面取出了一柄剑。 那是一柄很轻很薄的剑,连剑柄都是用最轻的软木夹上去的。 没有剑锷护手。 因为用剑的人只要将剑刺出,几乎没人能削到他的手。 看似无论什么兵器,甚至只要用力一折,都能让这柄剑变成废铁。 但只要用剑的人将剑刺出,几乎没人能挡住。 这是一柄很奇特的剑,世上只有一个人能用这种剑。 阿飞的视线顺便就被这柄剑抓住了,他的眼睛立刻发了光。 看到了这柄剑,就像看到了他久别重逢的爱侣,多年未见的好友一样,他心里仿佛骤然觉得有一阵热血上涌。 他的手不自觉慢慢抬起,朝着剑的方向伸出。 他的手在颤抖着。 但是,阿飞看到林仙儿时,所有的热血都变凉了,他的过去已经是久远的过去了,他早就答应了最心爱的人,永远将以前的事情忘记。 ‘飞剑客’阿飞已经答应了永远放弃自己的剑,就在这一瞬间,他突然想到了过去,昆仑的风声在耳边呼啸着,雪花似乎从空中落下,又像被风从地上吹起,让人分不清看不清,那时他还年幼,曾经答应过一个人,永远不要放弃自己的剑。 林仙儿握着那柄剑,一步步坚定地走到了阿飞身边,道:“你喜不喜欢这柄剑?” 阿飞没有回答这句话。 林仙儿继续道:“这柄剑是我为了你,特地找人铸的。” 阿飞显得有些吃惊,道:“你早知会有这一天?” 林仙儿摇了摇头,道:“我只希望我们能平平安安的,怎么能想到会有这样一天,我不过看着你始终没有以前开心,就想到这样一个办法,希望找个机会送给你,能让你高兴,却没想我拿出这剑却是在今天……” 阿飞看着哭泣的林仙儿,道:“你有心了。” 林仙儿将剑递向阿飞,道:“你看看,这柄剑是不是和你以前用的那柄一样?” 阿飞沉默着拿起林仙儿手中的剑。 他的剑是没有剑鞘的,但是这柄剑却在鞘中。 因为过去的他随时随地蓄势待发,就像一柄出鞘剑。 姜希夷见阿飞拿起了剑,道:“你要对我出剑?” 阿飞没有回答。 他依然穿着那一身很新的青布衣衫,锵的一声将长剑出鞘后,插在了他的腰带上。 是阿飞! 阿飞回来了! 他站在那里,冷冷的看着姜希夷,他已经变了一个人。 不再平和,不再呆板。 浑身透着一种剽悍、冷酷、咄咄逼人的野性! 一种沉静的野性,奇特的野性。 姜希夷看出了,这才是真正的阿飞。 她也终于知道,为什么阿飞的气息会令他觉得熟悉。 他的背脊挺得笔直,薄薄的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线,倔强和坚定都透露在他的脸上,他就像是一匹狼。 一匹从极北深寒之地,身覆冰雪,冷静又冷漠的狼。 很像她,又不像她。 姜希夷忽然道:“今天不是比试的好时候,我与你约个日子,到时再来。” 阿飞道:“无论何时都可以。” 姜希夷道:“好,既然如此由我定下,十日之后,我会再来。” 话刚说完,姜希夷就提步跨出了门。 林仙儿垂眸,盖住眼中的不满和恨意,看似松了一口气一般,道:“你看,她终究还是要看你的面子的。” 阿飞道:“不,她既然说了回来,就一定会再来。” 姜希夷当然会来。 不过却不是在十日后。 夜深,风清月朗。 林仙儿又轻轻从屋子里出来上了那顶四面竹帘的绿泥小轿。 阿飞鼻息沉沉,推也推不醒,就算是条猪都不会睡得这么沉,更何况还是一匹狼一般的阿飞。 忽然,阿飞觉得鼻间一痒,一瞬间困意全无。 他朦胧睁开眼,却在床边看见了一群白衣人,他厉声道:“什么人?” 一道声音传来,她说道:“是我。” 阿飞透过这群白衣人,看见了在门口月光下的姜希夷,他眯了眯眼睛,道:“现在还不到十日。” 姜希夷道:“我当然知道,可你知道林仙儿在哪里吗?” 阿飞道:“她当然在她房间里休息。” 姜希夷道:“请你叫她出来,我有事想说。” 阿飞道:“你不是来杀她的?” 姜希夷道:“现在还不到十日。” 阿飞稍作思忖,道:“好,你随我来。” 林仙儿和阿飞并不是住在一个屋子里,阿飞带着身后众人,去敲响了林仙儿的门后,却没人开门,阿飞心中疑惑,转身对姜希夷说道:“她恐怕睡得沉了,若是有事同我说也是一样的。” 姜希夷看了天枢一眼,天枢点了点头,突然上前,一脚踢开了这扇门。 林仙儿不来开门,不是因为睡得沉了,而是因为屋内没人。 姜希夷看了一眼神情无比吃惊的阿飞,道:“我带你去找她。” 83.壹拾柒 一片乌云被风吹来,遮住了星光,也遮住了月光。 林中悄然无人声,甚至连虫鸣鸟语都听不见,树林中站着十几条人影,融入了天地之间,令人无法察觉。 山村中那个叫做停车醉爱枫林晚的小酒铺中,有一个少年走了进去,他在最靠近们的位置上坐下,眼睛一直瞪着门外,仿佛是在等人,神情显得有些焦急,有些紧张。 他等的显然是个很重要的人,而且从他衣着上看,这个少年并不是一个普通人,但却单身前来,未带随从,显而易见,这个约会非但很重要,而且还非常秘密。 在这种偏僻的山村,有什么如此重要的人物?他要等的人究竟是谁? 林中的阿飞自然见到了这一切,可他又觉得,这所有事情,都与他无关,他看着只因为他想走又走不了。 他被姜希夷点住了穴道,而他又对点穴丝毫不通,让他给别人解穴他都无法做到,更不用说是要自己冲开穴道。 姜希夷似乎感受到了阿飞的不耐,看了看他,道:“你再等等,凡事都要有耐心,我相信你懂这一点。” 阿飞当然懂这一点,不过他的直觉告诉他,接下来的事情,是他不想看到的,所以他才会下意识的抗拒,这是一种人即将遇到危险的时候的自我保护。 那少年的眼睛一直瞪着门口,根本就没有向别的地方看一眼,更不用说是发现林中的人们。 店门口挂起了一个灯笼。 梅花灯笼。 那少年看到这个灯笼后,神情更显得焦躁,更不安。 就在这时,两顶绿泥小轿停在门口,抬轿的都是十来岁的年轻小伙子。 第一顶小轿中走下个十多岁的红衣小姑娘,楚腰纤纤,翦水秋瞳四下一转,盈盈去到了他面前,道:“公子久候了。” 那少年拿起的酒杯又放下,目光闪动,道:“请问这位姑娘,你是?” 红衣小姑娘眼波流动,悄声道:“停车醉爱枫林晚,娇面红于二月花。” 那少年霍然长身而起,急道:“她呢?她不能来?” 红衣小姑娘抿嘴笑道:“公子且莫心焦,请随我来。” 姜希夷众人看着那少年出了小酒铺,坐上了第二顶小轿,姜希夷回头看了一眼玉衡,道:“把人带走,我们跟上去。” 阿飞定定的看着第二顶轿子,即使他心中觉得此事与他无关,但却依然开始着自己的观察。 这本是他多年以来的习惯,阿飞在关外荒野上生活多年,与狐与狼为伍,他从这些动物身上学到的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一定要相信自己的判断,一定要小心翼翼,因为你永远也不知道,下一刻你会不会变成别人口中的肉。 所以他会观察,会细心的观察。 然后他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这些轿夫们一个个都是年轻力壮,行动矫健,第一顶小轿的轿夫抬轿时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但第二顶小轿的轿夫抬轿时却显得吃力多了。 玉衡扛着被点住穴道的阿飞,跟在众人之间,穿林踏叶,不近不远的缀在两台轿子后,越走越深。 突然,轿子里传出一声笑。 笑声又娇,又媚,而且还带着轻轻的喘息,几乎无论任何人,只要他是男人,听了这种声音都无法不心动。 阿飞听到这声音,心上仿佛突然被人刺入了一根针,刺得他的新在收缩。 “眼不见心不烦,有些事,你永远不知道反而好。” 真实往往最残酷,最伤人,这个道理阿飞也懂得。 可惜此刻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过了半晌,轿子里发出一声娇啼:“小飞,不要这样……在这里不可以……原来你和也别的男人一样,想我,就是为了要欺负我。” 说话声越来越低,渐渐模糊,终于听不见。 阿飞对女人一向不太熟悉,但轿子中传出的女人的声音,他简直可以直接说出来。 但他不敢说,因为他还没看到那个人,他依然觉得自己无法确定,要知道,这世上拥有相似声音的人并不在少数。 他不愿有错误。 慢慢,姜希夷众人的速度慢了下来,因为轿子也已经在小楼前停下,抬着第二个轿子的轿夫们正在擦汗,前面轿子的那个小姑娘已走了出来,走上小楼旁的梯子,轻轻敲了三声门。 待得门开后,第二顶轿子里才走出个人来。 那是一个女人。 阿飞他们躲藏的方向看不见她的脸,只看出她的衣服和头发都已经很凌乱,身段却十分诱人,一举一动都在诉说着自己的诱惑。 只见她扭着腰,慢慢上了小楼,突然回过头来,向着刚刚走出轿子的少年笑了笑,喘息道:“快来抱抱我,我……我已经走不动了。” 那少年迫不及待地健步上了楼梯,抱起了她,一起闪身入了门内。 阿飞终于看见了她的脸。 她的脸白中带着红,仿佛带着一抹春色。 这一刻,阿飞终于确定了,这个女人果然就是林仙儿。 阿飞现在就像是一团燃烧着的火。 怒火! 没人能形容阿飞现在的愤怒,也没人能想象。 玉衡一瞬间甚至有错觉,阿飞已经冲开了穴道,要翻身而起,冲上那座小楼。 他浑身的肌肉都紧紧绷起,颤抖着,充满了力量,即使不去看,玉衡都知道,阿飞现在的表情,一定非常的狰狞。 玉衡没有看阿飞,阿飞也没有看玉衡,他甚至没有再看任何人。 他觉得,他的眼睛里什么都看不见了,这个世界甚至都是虚幻的,他只看到了一个噩梦。 林仙儿带人上楼之后,姜希夷回头看了一眼阿飞。 他的嘴唇已经被他咬得发白,但是他一向苍白的脸却涨得通红,红得就像岩浆,他现在仿佛就是一座马上要爆发的火山。 而他的眼神也变了。 他的眼睛中原本似乎有着泪,但此刻,那些泪突然凝结成冰。 那一层朦胧的冰,让他的眼睛似乎变成了死灰色。 绝望,毫无生机,不再明亮。 他的血泪似已在这一瞬间流尽,生命似已在这一瞬间终止。 原本一个鲜活的少年,仿佛突然变成了个死人。 阿飞在想着什么? 他什么都没有想,脑子中突然一片空白。 他只想挣脱姜希夷,挣脱所有人,去用酒,用肉,无论用什么东西,他只想将自己填满。 因为他整个人都已经变成空的,没有思想,没有感觉,没有血肉,没有灵魂,差不多二十年的生命,到现在竟然只剩下一片空白! 小楼上的灯光很柔和,将窗纸都映成了粉红色。 风渐渐起了,风中似乎还带着那小楼上的笑言笑语,其中有着女人的喘息声,男人的调笑声,甚至还带着木床摇晃的声音,咯吱咯吱的。 姜希夷忽然觉得阿飞很可怜,她不知道为什么,对阿飞有种亲切的感觉,可能仅仅是因为那一瞬间他战意昂扬时令她熟悉的气息。 她觉得阿飞就像一个孩子,一个如同黄梁那样的孩子。 姜希夷长长叹了一口气,对玉衡道:“将他放到地上吧。” 玉衡点了点头,将阿飞放在地上放稳,姜希夷抬手凌空虚点几下,空中破风之声忽起,几缕锐风全部打在阿飞身上几处穴道上。 阿飞如同跟没有松开穴道一般,依然站在那里,他的脚几乎要踏破地面,站到泥土中,他就像是一个没有生命力的雕像。 姜希夷道:“现在你相信我,还是相信她?” 阿飞不言不语,一步一步往前走,往着小楼的方向走去。 当他走到姜希夷面前时,姜希夷抬手一拦,道:“你还是要去找她?” 阿飞抬头看着姜希夷,道:“我只想问个清楚。” 姜希夷道:“你如何能问个清楚?要知道,她一向比别人会说话很多,你也非常的信任她。” 阿飞闻言轻声说道:“没错,我一向非常信任她。” 接着他终于爆发,狂吼道:“为什么她竟是这种女人!” 姜希夷道:“其实她一直都是这种女人,从来都没有改变过,只不过你没有想到。” 阿飞突然像一头受惊的豹子,逃一般的向着反方向奔了出去。 姜希夷叹了一口气,莲足轻跺,不远不近跟在他身后,天枢等人见状,也是运起轻功,跟在姜希夷身后。 不知阿飞奔了多久后,忽然绊到了树根,跌到了地上。 他就那样平平的跌了下去,平平的伏在地上,既没有动,也没有爬起。 此刻秋日,空气干燥,泥土中带着落叶的腐败气息,阿飞用嘴啃着泥土,一口一口咽了下去。 粗涩的泥土慢慢经过他的咽喉,流入他的肠胃,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好受一些。 姜希夷落在地上,看着他的动作,忽然道:“你是不是想死?” 阿飞没有动,也没有回答。 锵的一声,姜希夷反腕拔出了天枢的佩剑,夺得一声将剑刺下,插到了阿飞脸旁耳侧。 这一下阿飞耳中轰鸣不断,甚至觉得连地面都在震颤。 姜希夷道:“这是一柄剑,你若是想死,还不如死在剑下,至少你曾经是个剑客,只能被杀死不会被打倒的剑客。” 阿飞还是没有任何动作。 姜希夷继续道:“你若是想要想通,想要想透,那就跟我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见你曾经的朋友,可能也是你唯一的朋友。” 阿飞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一个名字——“李,寻,欢。” 姜希夷道:“对,我带你去见李寻欢。” 阿飞用手撑起身子,然后抬手握住了剑柄,缓缓起身,用力将剑拔出,道:“我跟你走。” 84.壹拾捌 黄昏,残秋,木叶萧萧。 路上突然有人在吹笛,笛声让这秋色更显萧瑟。 这种乐声往往也是最容易勾起人心底不易被人发觉的伤感。 城里晚上比白天更热闹,一片灯火辉煌,各式各样的摊子前,都悬着很亮的灯笼,每个人都在大声吆喝着,吹嘘着自己的货物。 但在这繁华的景象中,却又一行人格格不入。 他们就是姜希夷一行人,和阿飞。他们目不斜视,眼神没有飞向其他的地方,脚下飞快又很稳得往前走去。 一路走到了这街上的尽头。 路边枝头上的黄叶已经枯落,街上的尽头的巨大宅院,也跟这黄叶一样到了枯落的时候。 这宅院就是兴云庄。 这里比上次姜希夷来时还要老旧,充满了落拓,原本这里还吸引了武林中许多人的视线,突然就沉寂了下来,它两代主人突然间就变得消息沉沉,不知所踪。 于是江湖中就有种可怕的传说,都说这地方是座凶宅! 姜希夷从来都没有相信过这样的话,因为她就知道,它曾经的主人,现在就在这宅院后墙后的弄堂中的鸡毛小店中活得好好的,不过似乎又算不得太好。 他们路过那宅院,往后墙绕去,结果却发现,在这白天不再有笑语喧哗,晚上也早已没有辉煌灯火的兴云庄中,后园的小楼上一盏昏黄孤灯,明亮不熄。 这小楼上似乎有个人在等待着,只不过,没人知道她究竟是在等待着什么。 阿飞刚刚站在那鸡毛小店的门口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在角落中坐着的,面前摆着七壶酒,一碟豆干,一碟牛肉两个馒头的李寻欢,他喝酒依然喝得很慢,却喝得很多,手也很稳。 当年名震江湖的小李探花,此刻穿的衣服很破旧,两鬓已经有了华发,看来只不过是个骆驼潦倒的中年人。 恍惚间,他似乎回到了几年前——大雪漫天,狂风呼啸,他站在关外的小酒铺门外,冰雪积上了他的肩头,寒霜笼罩着他的面容,那时李寻欢同今日一样坐在这店中厅内角落的桌上喝着酒,只不过那时李寻欢并没有这样落魄,身后也有一个铁传甲,而他那时腰间还别着一柄出鞘剑。 在阿飞看着李寻欢的时候,李寻欢也抬头看向了门口。 他的视线直接越过了姜希夷,也没看见其他人,他一眼就看见了阿飞。阿飞看起来就像是一匹受伤的狼,以往那种咄咄逼人的神采,那种令人眩目的光芒,不复再见。 这就是昔日那孤独地走在冰雪中,死也不肯接受别人的少年?真的就是那快剑如风,足以令天下群雄胆寒的少年? 他们两人视线相接后,都先是觉得意外,表情有些发怔,然后脸上才终于渐渐露出一丝微笑。 即使改变得再多,始终依然有些事情是不会改变的,比如李寻欢和阿飞的微笑。 李寻欢眼角每一根皱纹都带着笑意,有如春风般的温暖,又像能够包容一切的海水。 阿飞嘴角泛起笑容,让他整个人突然变了,变得那么温柔,那么亲切,那么可爱,那么动人。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的瞧着,面对面的笑着。谁也没有移动,谁也没有说话,可是两人的眼睛却已经渐渐湿润,渐渐发红。 不知过了多久,李寻欢才缓缓笑道:“是你。” 阿飞道:“不错,是我。” 李寻欢道:“你毕竟还是来了。” 阿飞道:“我毕竟来了。” 李寻欢道:“我知道她一定会带你来。” 他们说话都很慢,因为他们的说话声都已有些哽咽,说到这里,两个人突然又都闭上嘴,像是无话可说。 姜希夷带着身后十三人从阿飞身边擦身,走到李寻欢坐的桌边,道:“今天我没有酒,你能请我喝酒吗?” 李寻欢转向姜希夷,笑道:“当然,多谢。” 他拿起酒壶,拿起桌上另外一个空酒杯,为姜希夷斟满了一杯酒。 姜希夷在李寻欢对面坐下,天枢众人也坐在周围的桌子旁。 阿飞此时走了进来,他一步一步慢慢地走着,似乎极为稳重。但姜希夷即使隔着一段距离,都能感觉到阿飞的激动,他就像是在水壶中马上就要沸腾的水。 李寻欢看着阿飞慢慢走过来,看着他坐下。 就在他坐下的一瞬间,两人的手突然紧紧握在了一起,呼吸都似已经停顿。 姜希夷仰首缓缓饮尽杯中酒,然后提起酒壶,给自己再倒了一杯。 过了很久,李寻欢才长长吐出口气来,道:“这些时候,你过得怎么样?” 阿飞慢慢的点了点头,道:“我……我很好,你呢?” 李寻欢道:“我?我还是老样子。” 他随手提起桌上的酒壶,带着笑意,道:“你看,我还是有酒喝,连我那咳嗽的毛病,这两年都好像已经被酒冲走了,你……” 这句话还未说完,他又咳嗽起来,咳个不停。 阿飞静静地望着他,似乎眼中有泪将要滑落。 姜希夷又拿起一个酒杯,翻开放在阿飞面前,道:“这里是喝酒的地方,你若要喝,就自己倒一杯。” 李寻欢又提起酒壶,道:“不必了,我来替你倒一杯。” 他满满斟了一杯酒,送到阿飞面前。 阿飞痴痴的望着这杯酒,两滴晶莹滚圆的眼泪,慢慢地从眼睛里流了出来,滴在酒杯里。 他一向只肯流血,他的泪一向比血更珍贵。 李寻欢的眼眶也已经湿润,热泪已经盈眶,但是他的嘴角还是带着微笑。 这微笑仿佛使得这平凡而潦倒的人,忽然变得辉煌明亮了起来。 他没有说话,但他的微笑和热泪所表示出来的意思,世上绝对没有任何人能说得出来。 阿飞的手在抖,不停地在抖,忽然猛吼一声,声音响彻了这间小店,接着他拿起酒杯,猛地仰首饮尽。 他重重把酒杯砸在桌上,忽又笑道:“我已经有很久没有喝过酒了。” 李寻欢笑道:“今天你若想,可以随便喝。” 阿飞微笑着,道:“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我见到你,就特别想喝酒。” 姜希夷道:“这里的酒不够我们三个人喝,你若是想喝,可以找店老板再点。” 李寻欢的心情更开朗,笑道:“许久不见,我们同桌坐着,好好喝上一杯。” 姜希夷突然道:“这酒我就不与你们同饮了,我要先行离开。” 李寻欢转向姜希夷问道:“你要去哪里?” 姜希夷道:“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了,我当然要去的是松江府秀野桥。” 阿飞问道:“秀野桥?你为何要去那里?” 李寻欢讶异道:“你不知道?” 阿飞苦笑道:“我已经有很久都不知道江湖上的事情了。” 姜希夷道:“我同一个剑客相约冬至那日,在松江府秀野桥比试。” 阿飞喃喃道:“剑客……比试……” 他突然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双手,目中突然露出一种说不出的凄凉萧索之意,肩膀突然塌下,对在旁边的店老板孙驼子道:“我要酒,白干。” 孙驼子移了过来,道:“这位朋友只要酒吗?” 阿飞道:“不,我还要下酒的东西。” 孙驼子问道:“要什么下酒菜?” 阿飞道:“酒,黄酒。” 李寻欢闻言,笑容虽然还在脸上,但是神情却渐渐苦涩,因为他知道一个痛苦到了极致的人,就会想让自己尽快醉倒,最好的法子就是用酒来下酒,用黄酒来下白干。 这法子虽然人人都知道,却很少有人用,因为如果人心里没有很深的痛苦,总希望自己醉得越慢越好。 但阿飞却决心使这方法,他知道阿飞一定遇见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但他却不想去问,也不愿去催他说。 因为他知道,对阿飞而言,那一定是一个深深的汨汨留着血的伤口,才会令阿飞看起来如此受伤,他甚至还来不及舔舐伤口上的血,亦或是已经失去了力量去舔舐。 所以李寻欢不希望阿飞会更加痛苦,他不愿自己的朋友再次受伤。 姜希夷起身后,天枢众人也随之起身,往门外走去,这狭窄的小店,顿时又空旷了起来。 李寻欢也起身,道:“我送一送你。” 姜希夷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道:“好。” 她知道李寻欢有话要跟她说,而且一定是关于阿飞。 秋风已残,吹在人脸上,吹不进人心里。 李寻欢看向姜希夷,道:“你来这里不多喝几杯酒再走吗?” 姜希夷道:“我来这里,只是想把他带过来而已,你是他最好的朋友,有你在就很好。” 李寻欢笑道:“虽然方才已经说过,但我还是要对你道一声谢。” 姜希夷道:“你若是真的谢我,不如等到来日我再来时,你请我喝酒。” 李寻欢笑道:“好,你再来时,我请你喝酒。” 姜希夷停下脚步,转身面向李寻欢,道:“到这里便好,不用再送了,来日再会。” 李寻欢笑了笑道:“好。” 姜希夷微微点头后,跟身后众人牵着马慢慢远去,跟黑夜融为了一体。 这时李寻欢才转身回到了孙驼子的小店中。 85.壹拾玖 古龙,原名熊耀华,籍贯江西,汉族江右民系。1938年6月7日生于香港。 著名武侠小说家,新派武侠小说泰斗,与金庸、梁羽生并称为中国武侠小说三大宗师。代表作有《多情剑客无情剑》、《绝代双骄》、《英雄无泪》等。古龙把武侠小说引入了经典文学的殿堂,将戏剧、推理、诗歌等元素带入传统武侠,又将自己独特的人生哲学融入其中,使中外经典镕铸一炉,开创了近代武侠小说新纪元,将武侠文学推上了一个新的高峰。 1985年9月21日,因肝硬化、静脉出血,古龙在台湾去世,终年48岁 少年经历 1938年6月7日,生于香港。 古龙(右) 古龙(右) 1950年,定居台湾,就读师院附中(今师大附中)初中部。 1954年,考上成功中学(高中)开始大量写诗,投稿蓝星诗刊、成功青年等。 1955年,在晨光杂志发表小说《从北国到南国》,笔名古龙,开始了他的职业写作生涯。关于古龙笔名的由来,有说法称古龙一女友叫古凤,才起名为古龙。 1957年,进入淡江英专(即淡江大学前身),就读夜间部英语科。 武侠创作 1958年,古龙弃学,与舞女郑月霞(莉莉)同居于台北县瑞芳镇郑家。为了谋生,开始从事武侠小说创作。 1960年,出版武侠处女作《苍穹神剑》。 古龙作品 古龙作品 (26张) 1960年至1963年是古龙的潜伏阶段或试笔阶段,发表了《孤星传》、《护花铃》等十余部小说。在此期间,由于大量接触外国文学,古龙的作品沾染上许多西方文艺色彩。[2] 1963年起,古龙接连发表了《情人箭》、《大旗英雄传》、《浣花洗剑录》、《名剑风流》、《武林外史》和《绝代双骄》等六部长篇,跃登为四大天王之一。 1964年至1966年,发表《浣花洗剑录》,为古龙小说创作的里程碑,其首次模仿了金庸《倚天屠龙记》中提出的“无招胜有招”,并且向《宫本武藏》等日本时代小说取经,探索武道(天道),另辟武侠蹊径,由此开始了古龙独特的武打描写方式。 1966年,发表《武林外史》,奠定古龙武侠小说的“浪子”风味,强化了《名剑风流》的现代感。 巅峰时代 《绝代双骄》有明显的寓言化倾向,是第一部大红大紫的长篇武侠喜剧。香港知名作家倪匡替明报邀稿《绝代双骄》,从此和古龙结为莫逆。 1967年,《铁血传奇》(后更名《楚留香传奇》)集武侠、文艺、侦探、推理、寓言于一身,自立 古龙经典电影《英雄无泪》 古龙经典电影《英雄无泪》 (44张) 门派,树立新派掌门人的标杆,也开启了往后十余年的黄金时代。 1969年,古龙就替导演徐增宏写过剧本《萧十一郎》,这也是第一部先有剧本再有小说的武侠名著。 1976年,香港邵氏以《流星·蝴蝶·剑》、《天涯·明月·刀》为底本拍摄电影,开创了武侠电影的又一次高峰,也缔造了古龙的电影时代。[3] 衰退阶段 1977年,古龙染上肝病,其健康逐渐走下坡。 1979年,《英雄无泪》完成,进入衰退阶段,创作锐减,代笔横行。 1980年底,在北投吟松阁饮宴时遭人砍伤(吟松阁事件),失血2000cc,又输入带有肝炎的血液,从此健康更加恶化。[3-4] 重病逝世 1985年9月,古龙临终前的最后一个星期,曾写了一幅字给前来探望他的林清玄,“陌上花发可以缓缓醉矣”。古龙死后,朋友决定买48瓶XO给古龙陪葬,林清玄担心埋了4000台币一瓶酒的墓地会被盗,建议把酒瓶的盖子打开,引得他们共同的朋友开玩笑,过个几十年,这便是陈年老酒了。[5] 1985年9月21日,古龙因肝硬化引起食道瘤大出血,下午六时不治,享年四十八岁。 古龙一生创作的武侠小说高达七十余部,代笔、冒名之伪书更超过百部。古龙去世后,作品出现版权纠纷,亲友和出版商之间存在多起官司,影响了古龙作品的传播。 今古龙长子郑小龙和三子熊正达已握手言和,期待再现古龙小说的繁荣局面。 古龙的小说弱化了武功在武侠小说中的功用,表达了对武功武力的限制及使用武力的权限限制与责任担当。从古龙早期的作品《大旗英雄传》、《名剑风流》,到中期的《绝代双娇》、《楚留香》,到后期《天涯·明月·刀》,《流星·蝴蝶·剑》,古龙的写作风格一直在变化,他开创了一种武侠的流派。作为一个写作者来看,这是一种突破和追求。 古龙早期的作品是结构相对严谨,能首尾呼应,人物情节纵向发展,放得开,收得拢,人物多而不乱,并各具个性。小说注意渲染典型环境的氛围,以情节的变幻来揭示人物个性,代表作《名剑风流》。 古龙中期的作品结构的严谨,场面、人物、情节组合成一个完美的整体架式,总体上气魄宏大。代表作是《绝代双骄》,标志着古龙小说进入一个全新的艺术境界,是古龙小说的一个里程碑。它以悲剧落笔,以喜剧收尾,是一幕人生的悲喜剧。 古龙晚期作品小说的主题标新立异,结构也较严谨,情节也有起伏,环环紧扣,用性格的表层特征写出了导致人物性格形成的心理特征。人物性格鲜明。代表作《流星·蝴蝶·剑》。 古龙的小说最大的特点就是创造性的将戏剧、推理、诗歌等元素带入传统武侠,又将自己独特的人生哲学融入其中,形成了独树一帜的古龙式武侠小说风格,古龙成功地运用了写景、写情、写心态的新派写法,又兼顾中国传统小说环环相扣、扑朔迷离的情节安排;有实写,有虚写;有重笔描摹,有轻笔带过;有警句格言,有精采对话;有对内心世界的挖掘,有对氛围的巧妙渲染;有张有弛,有情有味;有峰回路转,有绝处逢生;有悲凉也有幽默;有扣人心弦也有驰骋想象;层出不穷而叙而不乱,悬念迭起而合乎情理;感人肺腑而催人泪下,欲罢不能而回味无穷。古龙的话:“一个人如果沉溺于酒,必定有他伤心的事,而伤心的人必定是多情的人。”他打破了以往武侠以段为主的方式,大量使用短句,一句一段的排列方式。按古龙自己的说法:“长句读来如浩荡大河一泻而来,突然以短句相接,犹如一把剑把水截断,可以收到波澜大起大落的特殊效果。”确实,古龙作品里尽管短句很多,但是文字的优美依然亮丽。古龙的作品永远在弘扬真、善、美,在他的笔下,无论如何凄厉的故事都能让人感觉出一丝淡淡的温暖。对人性的了悟以及在这了悟后的宽恕,是古龙所要表达的主题。 倪匡(古龙好友,香港作家):“人间无古龙,心中有古龙。 王家卫(香港导演):“因为古龙是一个流氓,有才气的流氓。所以我拍的时候会想,要是古龙去写这场戏他会怎么去写啊?我喜欢反差嘛,就试着用古龙的口吻来讲金庸的故事。” 古龙的小说最大的特点就是创造性的将戏剧、推理、诗歌等元素带入传统武侠,又将自己独特的人生哲学融入其中,形成了独树一帜的古龙式武侠小说风格,古龙成功地运用了写景、写情、写心态的新派写法,又兼顾中国传统小说环环相扣、扑朔迷离的情节安排;有实写,有虚写;有重笔描摹,有轻笔带过;有警句格言,有精采对话;有对内心世界的挖掘,有对氛围的巧妙渲染;有张有弛,有情有味;有峰回路转,有绝处逢生;有悲凉也有幽默;有扣人心弦也有驰骋想象;层出不穷而叙而不乱,悬念迭起而合乎情理;感人肺腑而催人泪下,欲罢不能而回味无穷。古龙的话:“一个人如果沉溺于酒,必定有他伤心的事,而伤心的人必定是多情的人。”他打破了以往武侠以段为主的方式,大量使用短句,一句一段的排列方式。按古龙自己的说法:“长句读来如浩荡大河一泻而来,突然以短句相接,犹如一把剑把水截断,可以收到波澜大起大落的特殊效果。”确实,古龙作品里尽管短句很多,但是文字的优美依然亮丽。古龙的作品永远在弘扬真、善、美,在他的笔下,无论如何凄厉的故事都能让人感觉出一丝淡淡的温暖。对人性的了悟以及在这了悟后的宽恕,是古龙所要表达的主题。 在他的笔下,无论如何凄厉的故事都能让人感觉出一丝淡淡的温暖。对人性的了悟以及在这了悟后的宽恕,是古龙所要表达的主题。 86.贰拾 月色依旧,水波依旧,桥依旧,人也依旧。 月光冷如剑,剑光寒似月。 而风呢? 风也是冷的,却不是月那样安静温柔的冷。 即使再微弱的风,似乎又有一颗席卷一切肆虐天地的心,而月不一样,月光就像一层淡淡轻纱,笼住了一切,那么温柔温和。 但它们却又是相同的。 因为它们都能令人无处可躲。 矛盾又和谐的风和月,就这么完美融合在姜希夷的剑中,显得那么自然,似乎本该如此。 林下静谧,几乎可以听得见落叶在积雪中融化破裂的声音。 可无论是雪融的声音,还是叶碎的声音,没有人能够用耳朵去听,也没有人能够听得到。 可胡不归在听。 他没有用他的耳朵去听。 胡不归听,用的是他的心。 但姜希夷却根本没有在听,但她却依然能知道。 她是在感受,用身体每一个部位在感受着鱼游、水动、叶落、风起,一切一切的,无论是动还是静,无论是死还是活,她通通都能感受到,她甚至还能清楚说出,那雪粒中晶莹的脉络是怎样的。 轻风伴月,林中枝头缓缓摇曳,此景看似写意美好,但没有人知道胡不归心中的紧张。 风带起了姜希夷白色的衣衫,在月光的照耀下,朦胧了一丝冷酷,平添了三分冷傲。 胡不归眼睛发直,满头冷汗,掌中的剑似乎也已经变得重逾千斤,他用尽了全力,才能让这柄轻巧的竹剑不落在地上。 身经百战的胡不归怎么会变成如此模样? 现在可能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只觉得自己所面对的不是单单是一个人、一柄剑,他甚至说不出,自己的对手究竟是什么。 因为姜希夷的人和剑已经凝成一体,剑为人魄,人为剑身,几乎无坚不摧,无懈可击。 人之所想,就是剑尖所指,她的剑已经懂了她的心,所以这剑才能快得出奇,快到胡不归即使想拦下,也毫无办法—— 胡不归咬了咬牙,使出所有的力气,挥出一剑,这一剑依旧写意飘忽,可却暗藏变化,有如闪电,化作了一道飞虹,由上往下斩下。 只见一道白光忽然划过,又极快消失,几乎令人觉得刚刚那道光不过是一个错觉。 胡不归知道,那不是错觉,那是剑光。 剑光忽然消失,剑气未散,剑风寂绝,剑也骤然顿住。 剑尖指着胡不归的眉心。 姜希夷一剑直来直往,便破了胡不归暗藏变化有剑路难寻的招式。 因为她实在是太快了,快到令人反应不及,她就已经招式用老,停招顿剑了。 这一剑,就同她的人一样干净利落,但又十分神秘。 胡不归和姜希夷就这么站着,没有人有动作,没有人说话,甚至两人都屏住了呼吸,他们还未从刚刚的战斗中脱离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胡不归大笑出声,道:“哈哈哈,是我输了!” 他又变回了那个胡不归。 姜希夷垂落剑尖,将剑归鞘,不言不语。 胡不归将竹剑插到姜希夷面前,道:“我记得没错的话,同你比剑,如果输了就要把剑给你,我没说错吧?” 姜希夷点了点头。 胡不归继续道:“我浑身上下一无是处,就只有这一柄剑,我都将这柄剑给了你,你能否答应我一个要求?” 姜希夷道:“什么要求?” 胡不归道:“你放心,我的要求绝不令你为难,我方才说想要你请我品尝这四鳃鲈鱼再狂饮三百杯,现在我觉得我亏了,我要吃松江府上味道最好的四鳃鲈鱼,喝最烈的酒,狂醉一场。” 胡不归的要求看似简单,可松江府上最有名,味道最好的四鳃鲈鱼并不在任何一家酒楼饭铺中,而是由掷杯山庄的主人左二爷亲手烹调的鲈鱼脍,这一点江湖人都知道。 可江湖人还都知道,普天之下能令左二爷亲自下厨房,洗手做鱼羹的,总共也不过只有两个人而已。 一个是季鹰先生张翰,还有一个就是盗帅楚留香。 而左二爷是个懂得享受生命的人,但求长乐,自号“轻侯”,这种人看似是个好脾气的人,却往往最执着。 姜希夷跟左轻侯无亲无故,甚至连面都从未见过,却要吃人家亲手做的鱼,再不谙世事的人都晓得,这事究竟有多难。 如果胡不归是想要什么东西,姜希夷还不会如此犯难。 她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问道:“你说的是掷杯山庄左二爷左轻侯亲手做的鲈鱼脍?” 胡不归笑嘻嘻道:“当然当然,正是正是,总听人说那左二爷做的四鳃鲈鱼妙绝天下,每次说的人口水直流,我这个听的人也是向往不已,多次到松江府却不得而入,可惜可惜!” 姜希夷问道:“为何不得而入?” 胡不归道:“掷杯山庄大厅中的食客都是风雅之人,我跟风雅两字一点关系都没有,跟疯倒是关系匪浅,既然都疯了,人家怎么会让我进大门?更何况,进了大门吃到的四鳃鲈鱼,也不是左二爷亲手做的。” 姜希夷沉声道:“可我也不是一个风雅之人。” 胡不归笑道:“无妨无妨,你看起来风雅,长得也风雅,那你就是一个风雅之人,江湖上看人不都是这么看的吗?” 姜希夷再道:“可我跟左二爷从未见过,他也必然不愿为我亲自下厨。” 突然一人笑道:“无妨无妨,你们若是想吃左二哥亲手做的四鳃鲈鱼,在我看来倒并非难事。” 那人笑声懒洋洋的,仿佛现在并不是冬至寒夜中,而是春日暖阳下,带着无限生机和生命力。 姜希夷和胡不归却丝毫没有惊讶,他们早就知道,这里还有一个人,只是那人又丝毫没有恶意,他们在秀野桥比试,这地方又不是他们专属之地,旁人若是想看,也不能赶人走。 不过姜希夷心中却还有稍稍的奇异的感觉,因为这个声音她是听过的。 这个人是故人,这还是她第一次遇见故人。 只见一道白色身影从树上掠下,身姿轻巧灵便,似烟似雾,一人踏月色而来。 待得他站定转身后,姜希夷才看清他的脸。 十余年来,这世间改变了太多,可他却似乎从未改变,风霜在他身上无法停留,时光也无法太久驻足。 胡不归看向那人,上下打量了一眼,嘶了一声后,问道:“你是谁?” 那人微微低头,右手轻轻摸了摸鼻子,笑道:“在下楚留香。” 胡不归惊讶道:“莫非进来江湖中的人都这么年轻?而且还是成名越早越年轻?” 楚留香收了收笑容,道:“我本来也不老。” 胡不归笑嘻嘻道:“可江湖中未见得你面的人,都说你恐怕已经是个四十岁的清俊风流中年。” 姜希夷忽道:“那江湖中是怎么说我的?” 胡不归道:“这些话都是胡说,听了也没用,不过江湖上还有一句话,就那么刚巧让我听见了,他们说楚香帅跟剑仙姜希夷是好友。” 楚留香没有回答,他侧头看了一眼站在前方的姜希夷,他的视线刚刚落到姜希夷身上的时候,姜希夷便道:“我自觉他应当是我友人。” 话未说完,姜希夷回头看向楚留香,楚留香笑着点了点头,道:“你说的不错。” 胡不归笑道:“你们二人是不是好友,我也不感兴趣,不过我却是知道楚香帅是左二爷的好友。” 楚留香当然是左轻侯的好友,左轻侯多次夸耀过,他平生最得意的三件事,第一件就是有楚留香这个朋友,他说宁可砍下自己的左手,也不愿失去楚留香这个朋友。 楚留香微笑道:“每年冬至前后几天,我总要到这里住几天,这个时候风一起,人就难免有鲈鱼之思。” 胡不归大笑道:“不错不错!” 楚留香道:“不过今天实在是太晚了,正午时再在此处见面,不知胡大侠意下如何?” 胡不归道:“好,想来楚香帅是绝不会说假话的,天亮后我再来!” 话刚说完,胡不归纵身一跃拔地而起,踏上旁边枝头后,身影隐没在林间。 夜深,又是万籁俱寂。 不被乌云遮挡的月光,倾泻在地上。 天地间没有了其他的颜色,只有白。 姜希夷带着身后天枢众人牵着马,缓缓走着,再过几个时辰,就算是归巢的倦鸟都要再次出巢。 楚留香一言不发,不近不远跟在他们后面,他没有再躲藏。 没有脚步声,没有人声,只有马蹄声在不停敲打着这深沉的夜色。 雪粒依然还在下着,冬日的雪夜,如果再配上一壶热酒,最是让人相思。 楚留香的目光不知不觉落到了在前头的那个女人身上,白如雪,静如岩,飘逸如风,美若仙子。 她像雪,像月,像冰,又像一枝梅花,一枝月下雪夜傲立枝头的白梅,艳若冰霜。 他们从秀野桥边离开后,就再没有说过话,楚留香没有问姜希夷,为何他多次再上昆仑,却始终寻不到她的踪迹;姜希夷也没有问楚留香,为何他会发现她在这里。 姜希夷似乎感受到了楚留香的视线,脚下一顿,转身看他,道:“雪还没有停。” 楚留香道:“对,雪还没有停。” 姜希夷道:“如果我说,我请你喝酒,你喝不喝?” 楚留香道:“我记得当年你是不喝酒的。” 姜希夷道:“你怎么知道我从前不喝酒?” 楚留香道:“因为喝酒的人总想找个适合的酒伴,当然就分别得出。” 姜希夷道:“但我现在喝酒。” 楚留香笑道:“我知道。” 姜希夷道:“我现在不仅想喝酒,还想请你喝酒,你要不要来?”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笑道:“去,当然要去,有酒喝我为什么不去?更何况,还是你请我去,我就更要去。” 87.贰拾壹 夜已深,四下静得很。 雪越下越大,风中寒意虽更重,但天地间却是和平而宁静的。 雾气渐浓,像白云缥缈一般笼罩着大地,人行走于之间,就像行走在天上一样。 在长街的尽头,有个面摊子,这面摊从未休息过一天,路上在夜里赶路的旅人和夜游神们都能在这里吃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 一盏已经被烟火熏黄了的风灯,挑在一个竹棚下,照亮了一个不大的面摊,几张歪斜的桌椅。 无论大大小小的城镇里,多多少少总会有一两个卖面的摊子,是通宵不休息的。即使秀野桥在松江府外,依然不能免俗,因为无论大小的城镇里,多多少少总会有些晚上睡不着觉的夜猫子。 这些面摊子的老板,大多数都是有些古怪,有点孤僻的老人。 他们的青春已经逝去,壮志已经消磨,也许还有些足以令他们晚上睡不着的痛苦往事,所以他们不管风霜雨雪,都会在深夜中守着一盏昏灯,卖他们的面,因为他们就算回去一样的睡不着。 他们做出来的面,既不会太好吃,也不会太难吃,他们对客人绝不会太客气,但就算你吃完了面没钱付账,他们也不会太为难你。 这家面摊子也不例外,面摊老板是个有着慈眉善目满脸和气的白胡子小老头,右脚微微跛着,两鬓斑白,他已经很老了。 他卖的卤菜很好吃,许多人都会点,面也是热的,摆到桌上来时,还在热腾腾的冒着气。 这面摊子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在一张空桌旁,一个女子,面若桃花,正噼噼啪啪打着算盘,她在计算着,这一天挣到的银子,能让他们这阵子过上什么样的生活,又能攒下多少钱。 突然,他们看见一行十几人马施施然穿过浓雾,走到了面摊前。 这些人他们从未见过,也从未见过任何一个像这些人那种样子的人。 他们的样子其实并不奇怪,甚至可以说连一点奇怪的样子都没有。 奇怪的却是,为什么这些人会在一起? 雪花打湿了地上,变得泥泞起来,可他们的衣服鞋袜却没有溅到一点泥污。 他们皆是白衣,并不华丽,但剪裁非常好,穿在身上非常得体。 虽然都是白衣,却每人穿得都不一样。 为首的白衣女子手里握着一柄竹剑,腰间却还能看见一道醒目的银制剑柄在昏黄的灯光下熠熠生辉。 另一男子没有带任何武器,他冒着风雪走来,就好像走在艳阳满天百花盛开的花园里一样。 他脸上也带着微笑,其实面摊老板和那位姑娘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在笑,不过只要见到他,就会觉得他是笑着的。 这就是奇怪的地方。 因为他就像一道春风一样打动人心,但除他之外,跟他同行的人,却跟风雪融为了一体,即使有人在笑,也不过是冬日暖阳——依旧是凉的。 他们慢慢走近了,在面摊前停下脚步。 那男子回头看了一眼女子,她点了点头后,他看向那个摆着卤菜的大木盘,说道:“每样卤菜我们都要一点,豆腐干和牛肉最好切多一点,另外再来两壶酒,不管什么酒都行。” “面呢?”老板试探着问,“各位客官要吃什么面?要几碗?” 那女子道:“我要一碗阳春面,面汤要鲜一些。” 接着她转头看向身后其余人,问道:“你们呢?现在已经夜深了,吃一点面也好,要什么面?” 另一男子抱拳笑道:“跟庄主一样就好,不必太麻烦。” “好。”那女子再看向面摊老板,“来十四碗阳春面。” 那男子道:“我半碗面都不要,我只想喝酒,不想吃面。” 打算盘的女子站了起来,道:“我们这里没有准备什么好酒,不过卤菜倒真的卤得不错,特别是牛肉和豆腐干,客官们请坐下,酒菜我马上就送来。” 这不大的面摊立刻就被这十五个人占满了,但是却并不热闹。 那男子找到最近的一个椅子坐下,笑道:“姜庄主请坐。” 不错,这一行人正是姜希夷众人和楚留香。 姜希夷点头坐下,突然嗅到了一阵蚝油牛肉的香味,虽然她一向自制,现在又并不饿,还是流出了口水。 楚留香笑道:“没想到,那位姑娘原来是位手艺奇高的名厨,原本我是什么都不想吃,可现在却一定要尝一尝那一盘蚝油牛肉。” 炉火似乎变大了,那挽起了袖子的姑娘将锅一颠,一阵浓烈的香气立刻像魔法一样散布开来。 她徒手从旁边的热水里,抄出一个被热水烫着的盘子,将锅里的蚝油牛肉全部倒了上去,接着端起盘子,小跑了过来,放上姜希夷和楚留香的桌子,道:“夜深了,两位客官既然喝酒,光吃些凉的卤菜不够舒服,我们家还剩下一些牛肉,做得还算好吃,请两位尝尝。” 姜希夷道:“多谢姑娘。” 那姑娘笑着摆了摆手,道一声不谢后,几乎坐了回去噼噼啪啪打着算盘,看得出她是一个极其爽快的女子。 盘子刚刚放下时,那跛脚老头也将阳春面放了一碗在姜希夷桌上,姜希夷先是闭眼闻了闻,然后拿起筷子夹起一些面条。 汤清而不油,面条韧糯滑爽,葱油香郁四溢,这一家面摊摆出的几样吃食,确确实实比酒楼饭馆里要好上许多,这是一辈子的手艺。 酒和卤菜都被送了上来,楚留香拿起酒壶给姜希夷倒了一杯酒后,再给他自己倒了一杯。 姜希夷拿起酒杯,仰首饮尽,笑道:“刚刚那姑娘说假话,这店家的酒哪里不好?” 楚留香看过许多很会笑的女人,但姜希夷笑起来却是他见过最好看的,不仅好看,还好听。 艳若冰霜这话看起来虽然矛盾,可确确实实是有这样的人,所以才会有一句诗说“任是无情也动人”。 姜希夷就是这样的人。 不过当她笑起来的时候,却是真正的喜悦、高兴,她的笑容似花苞轻绽,眼波流转,似乎满天星斗都落在了她的眼中,楚留香甚至不自觉的时候,笑得更深。 他自己都没有发现这一点。 别人看姜希夷时,都当做她是一柄剑,也只看到了她的剑。但楚留香却看见了她的人,那个叫做姜希夷的人。 这么一个在江湖中别人提起都肃然起敬的女子,在楚留香看来却觉得她就是她,似乎改变了不少,又好像从未变过。 楚留香看着她,想着她,不禁对这样一个江湖中谁都知道,但谁都说不出个究竟的人好奇了起来。 人们对他们不了解的人,总是会生出一种特别强烈的好奇心,这份好奇心,往往又会引起许多种别的感情。 楚留香叹了一口气,笑了笑,正准备说些什么。 突然一声冷笑传来。 天地间忽然好像出现了一股杀气,但这杀气却不是针对任何一个人,只不过是那些人杀的人多了而已。 面摊上坐着的人,都朝着声音发出的地方瞧了过去。 只见面摊棚外出现了四个人。 这四人都穿着颜色极鲜明的杏黄色长衫。 风雪依旧,他们就垂手站在那边,没有进来,也没有说话。 接着,那四人闪身让出了一条路,一个年纪很轻的少年人,背负着双手,慢慢地走了进来。 这少年穿的也是杏黄色的长衫,长得很秀气,态度也很斯文,他跟另四人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黄衫上还镶着金边。 不过他长得秀气,面上确实冷冰冰的,全无丝毫表情,走了进来,四下打量了一眼,眼睛就盯在姜希夷身上。 姜希夷早已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也不理他,跟楚留香喝着酒。 楚留香移开视线,对姜希夷笑道:“这里的酒确实很好,只是闻到这酒香,我就醉了三分。” 那黄衫少年慢慢朝着他们桌边走了过去,站在姜希夷身后,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和楚留香几眼,道:“你就是姜希夷,对吗?” 他虽然在问,可话说的却极其肯定,他好像已经知道了她究竟是谁,而且对她的行踪一清二楚。 姜希夷没有回头,浅饮了一口酒后,道:“是不是世上总有你这样的人,已经知道却还要再问?” 他皱了皱眉,闭上嘴没有再说话。 他突然上前一步,跃到这四方桌另一边,伸手在桌上一拍,那木桌一震,筷筒中的筷子全部飞起,箭一般向姜希夷脸上打了过去。 楚留香神色一紧,抬手正要将筷子全部打落,突然他手中就被姜希夷塞入了一个酒杯。 姜希夷道:“明天你要帮我一个大忙,今日我请你喝酒,你要多喝两杯,我才能谢到你。” 她这话说得奇奇怪怪,但楚留香却全部听懂了,见她不慌不忙,他无奈笑了笑。 突然,那黄衫少年长袖又是一卷,将筷子全部卷入袖中,他袍袖一抖,筷子又一齐落回了筷筒里。 姜希夷不为所动,甚至连一个眼神都没给他。 她对着在大锅后面紧张无措的面摊老板道:“老板,这筒筷子你稍后再烫一烫。” 那黄衫少年闻言脸色铁青,不知他想到了什么,冷哼一声,慢慢自怀中取出了一封信,两指夹着,轻轻一丢,刚刚好好落在了姜希夷面前。 这信封看起来没有什么特别的,上面墨迹饱满写着姜希夷的名字。 楚留香接喝酒时的低头看了一眼,信是密封着的。 姜希夷也扫了信封一眼,道:“你们不远千里而来,就是为了送给我这封信?” 黄衫少年道:“不错,我们已知道你是谁,就是为了把信交给你而来,想必你也已经知道了我们是什么人。” 姜希夷抬眼看了他一眼,道:“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人。” 楚留香闻言不合时宜地轻笑了一声,那少年冷眼瞧着他,姜希夷也满脸疑惑看着他,他收了收笑意,抬手摸了下鼻子,道:“他们是金钱帮的人。” 那少年道:“不错,我们正是金钱帮来的人!” 姜希夷再问道:“金钱帮?” 楚留香道:“你近来在江湖上行走时,从未听过这个帮派?” 姜希夷想了下,再摇摇头,道:“从未听过。” 楚留香道:“这帮会崛起不过一年多,不过如今势力之大可比拟丐帮了。” 那少年冷冷道:“信已送到,再会。” 话刚说完,这突然出现的五人,又一齐离开不见了。 面摊老板和姑娘松了一口气。 姜希夷拿起桌上的信,道:“我这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帮会,不知他们找我做什么?” 楚留香道:“也许是他们的帮主想找你。” 姜希夷道:“他们的帮主?” 楚留香道:“不错,也许你听过他们帮主的名字。” 姜希夷道:“他很有名?” 楚留香道:“他非常有名,他就是兵器谱排名第二的龙凤环的主人,上官金虹。” 姜希夷点了点头,手上将信封拆开,取出信纸。 信上写的是:希夷先生足下,久慕剑仙大名,极盼一晤,十二月初一当候教于姑苏海碧山剑池旁,足下必不令我失望。 这封信写得很简单,也很客气,但下面的署名却是上官金虹。 88.贰拾贰 姜希夷慢慢地收起了信,放回信封中,再藏入怀里,低头继续喝酒。 如果不是楚留香刚刚目睹了一切,恐怕也会以为,根本没有任何事情和意外发生。 楚留香一直在盯着姜希夷,等她饮尽了一杯酒,才问道:“这封信是上官金虹写给你的?” 姜希夷道:“你猜对了。” 楚留香笑了笑,继续道:“他是不是想约你见面?” 姜希夷道:“你又猜对了。” 楚留香淡笑道:“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去赴这趟约。” 姜希夷问道:“为何?” 楚留香道:“因为上官金虹绝不是自己一个人去的,他身边有一个如影随形的影子,除非他的命令,那个影子绝不会离开他一步,所以你若是去,见的会是两个人,绝不是一个人。” 姜希夷眼波流转,低头想了想,道:“但我还是会去。” 楚留香笑道:“我知道你一定会去,不过我有一个意见,不知道你想不想听一听?” 姜希夷道:“什么意见?” 楚留香道:“既然上官金虹会带人去为他掠阵,你自然也需要别人助威,不如我同你一起去,如何?” 姜希夷道:“不必了,你我虽然是朋友,但是这事是我一个人的事,与你无关,牵连上你大可不必,多年不见,今日重逢已是有幸,眼下拜别,还望来日再见。” 话已说完,酒也喝完,姜希夷握着那柄胡不归的竹剑,起身往外走去。 楚留香没有再说什么,因为他知道有些人若是决心做什么事情,无论旁人多说什么,也留不住,也绝不能改变她的主意。 如果强行要挽留,说不定还会令她心生厌烦。 他看着姜希夷起身后,太玄十三剑也起身离开,十四人牵着马步入浓雾之中,他微笑着看着众人离去的方向,直到他们的白衣和白马似乎溶进了雾气之中一般,再也看不见。 楚留香对面摊老板道:“老板,再来两壶酒,要花雕酒。” 金钱帮崛起,虽然只有不到两年的时间,但创立之前,却已经不知道经过了多久的策划,上官金虹最服气的两句话就是: “凡事凝则立,不豫则废。”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金钱帮能够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威震天下,并不是靠运气。 上官金虹在金钱帮未创立之前,就已经将江湖中每个小有名气的人的来历底细都调查的清清楚楚。 不过却除开一个人——姜希夷。 江湖上似乎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名字,所有人也都知道她是从来哪里的。 然而其他呢? 一无所知。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人像风一样,让人捉不住摸不着的话,姜希夷绝对就是其中之一。 上官金虹对她知道的最少,江湖中至今没有任何人能够收集到她完整的资料。 她究竟是谁?身世如何?师从何人?武功到底有多高? 没有人知道。 最怪异的是,江湖中甚至没有人知道她究竟多少岁了,她成名已久,可每次出现的时候,都是少女模样。她究竟是不老的仙子,还是可怕的魔女? 没有人知道。 但是所有人,都以为她应该是昆仑山上的仙女,毕竟昆仑山永远有着神话的色彩。 上官金虹自命是天下第一高手,眼高于顶,目空一切,绝不会多瞧任何人一眼,他找上姜希夷,因为她是天下第一剑,还因为他时常觉得,这个人太过于神秘,太过于不稳定,太难以掌握控制,不如除去。 仅此而已。 他也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输。 江湖中的消息总是传得很快,近来又有一颗巨石投入湖中,掀起轩然大波。 百晓生兵器谱名列第二的龙凤环上官金虹,约战天下第一剑剑仙姜希夷,于十二月初一。 这消息已经精确到了时间,却没人说出地点究竟在哪里。 兴云庄后墙弄堂的小巷中,今天又迎来了两个客人。 一个是满头白发苍苍,手里拿着汗颜的蓝衫老人。还有一个想必是他的孙女儿,梳着两条又黑又亮的大辫子,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却比辫子还要黑,还要亮。 李寻欢和阿飞依旧坐在角落的桌子边喝着酒,依旧是七壶酒,不过却是两人对饮。 两个人喝酒,可比一个人来得畅快多了。 李寻欢的酒依旧喝得不快,今天他的眼睛总是不经意看向那一桌爷孙,阿飞见到他的视线,也转头看了一眼,轻声道:“这两人不简单。” 对大多数事,阿飞看得比别人透彻,也比别人清楚,他的感觉总是非常敏锐,这是他多年来一人在关外,同兽群为伍时得到的宝贵经验,并且这经验伴随他至今。 李寻欢点了点头,他看人一向不差,自然也看出了这两人看似是简单的食客,不过身份必然不凡。 那大辫子姑娘眼波流转,视线刚好跟李寻欢看来的视线相对,她低头一笑后,对那蓝衫老人笑道:“爷爷,这边有两个在喝酒的人,不如你说一段书,我们也好赚几个酒钱。” 老头子喝了一杯酒,再吃了一口菜,拿起烟管,眯着眼睛抽了口旱烟,极为享受的模样,终于开口道:“你可听说过姜希夷这个名字?” 阿飞和李寻欢听到“姜希夷”三个字,抬起头来,对视一眼后,又低下头,各自喝酒吃菜。 辫子姑娘道:“爷爷,你忘了,这个人你说过了吗?” 老头子道:“没错,不过今日我们要说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情。” 辫子姑娘笑着好奇道:“莫非这位剑仙又有比试了?” 老头子“呼”的一声将烟喷了出去,道:“正是,自从她跟胡不归秀野桥一战后,上官金虹又与她相约在虎丘剑池一战。” 阿飞和李寻欢两人心中疑云渐生。 上官金虹和姜希夷约战?这一点他们都知道。 他们相约在虎丘剑池?这一点恐怕除开他们两人,就只有荆无命才能知道。 可直觉告诉他们,那爷孙俩确确实实说得都是真的。 他们看起来依旧在喝酒,不过耳朵却仔细听着那对爷孙的对话。 接着,辫子姑娘道:“可是,她同胡不归一战不是取消了吗?莫非两人又有一战?” 老头子道:“她此次下山,为的就是胡不归的剑,那比试并不是取消,而是延期了,就在冬至那天,依然是在秀野桥。” 在喝酒的两人暗暗点头,他们说的是真的,可奇怪的是,冬至一战明明知道的人极少,可为何他们会知道? 辫子姑娘继续道:“听说,姜希夷的剑如风似电,成名至今最差战绩不过也是平局,不知道这句话是不是真的,或者是假的?” 老头子淡淡道:“你若不相信,不妨去问问松江府薛衣人、嵩阳铁剑郭嵩阳、和银戟温侯吕凤先。” 辫子姑娘道:“可这些人不是退隐的退隐,渺无踪迹的渺无踪迹吗?” 老头子道:“但他们都输给过同一个人,就是剑仙姜希夷。” 辫子姑娘道:“莫非上官金虹与她约战,也是因为慕其大名,想见一见她?” 这姑娘话说的天真极了,但阿飞和李寻欢都没有笑,因为他们在等老头子的回答。 老头子回道:“不错,上官金虹找上姜希夷就是因为她名气大,因为她是剑仙,更是天下第一剑。” 接着老头子叹了一口气,道:“只可惜,她这样的天纵奇才,此次也是在劫难逃了。” 辫子姑娘愕然道:“为何?她打败了那么多厉害的人物,为何此次在劫难逃?” 老头子道:“只因为此次与她约战的人是上官金虹,那么此次她注定要以一敌二。” 辫子姑娘疑惑道:“以一敌二?” 老头子道:“你可知道荆无命是谁?” 辫子姑娘反问道:“他是谁?” 老头子道:“他就是上官金虹手下的第一号打手,虽然出道不过一年多,但却是武林中年轻一代的高手中,最厉害的两人。” 辫子姑娘道:“两人?那还有一人是谁?” 老头子道:“就是飞剑客阿飞,他们两人用的都是剑,出手也一样,又狠、又准,又快!除此之外,这人还有一样最可怕的东西!” 阿飞喝酒的手一顿,突然他再也假装不下去了。 辫子姑娘还在问道:“什么东西?” 老头子道:“那就是这人不要命,不怕死,他只要和人交上手,就连自己的姓名都不要了,所以他才自称荆无命。” 辫子姑娘叹了一口气,道:“莫非此次姜希夷绝无生还可能?” 老头子道:“在这两人夹攻之下,绝无一人有把握能够全身而退,不过却还有一个办法能够救她。” 辫子姑娘撒娇道:“什么办法?爷爷,你快说啊。” 老头子缓缓道:“就是找一个实力强劲的人,为她掠阵。” 辫子姑娘道:“可谁又能为她掠阵?” 老头子道:“这,恐怕我也不知道了,红儿,这天看来要变了,我们还是早些走吧……” 话刚说完,这爷孙俩如何进来的时候一样,相持着离去,似乎他们来这里,就是为了说这段话。 阿飞握着酒杯一动不动。 李寻欢在等他开口。 阿飞忽道:“虎丘在哪里?” 李寻欢道:“你要为她掠阵,对付荆无命?” 阿飞道:“是。” 李寻欢道:“你知道她有十三个实力不凡的家人吗?” 阿飞道:“我知道。” 李寻欢继续道:“你知道她的家人出手,对付荆无命绝不在话下吗?” 阿飞道:“这我也知道。” 李寻欢道:“但你依然要去。” 阿飞道:“不错,但我依然要去。” 李寻欢道:“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阿飞道:“因为这世上唯一有资格为她掠阵助威的人,只有我。” 李寻欢疑惑道:“为何?” 阿飞看着李寻欢,一字一字道:“因为我的剑,就是她教的。” 这次李寻欢真正的大吃了一惊,他看着阿飞半晌无语。 阿飞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坚定。 李寻欢露出了一丝微笑:“虎丘在姑苏,你若今日日夜兼程赶去,还能在下个月初一前赶到,这一战之后,记得将她带回来,她还欠着一顿酒。” 阿飞也笑了笑,道:“当然。” 李寻欢道:“不过,在去之前,你还差了一柄剑,一柄阿飞的剑。” 89.贰拾叁 海碧山,也名虎丘,在姑苏阊门外。这座山并不高,但却充满了一些美丽的传说和神话,自古以来,就是才子骚人的必游之地。 姜希夷他们一路到了姑苏,并没有在城外绕过去,而是穿城而过。 姑苏以美丽闻名,被姑苏的风吹着,任何人心里都不禁泛起一种温柔之意,清洁的街道上,站着几个美丽的少女,长长的辫子随风摇动,不经意间展露的温柔一笑,都在诉说着这个城市的温柔。 江南的姑娘是不是都这样温柔如水? 姜希夷不知道,不过一瞬间,她想起了阿碧,那个一身碧色衣衫,皓腕凝霜雪,在太湖上撑着一叶小舟,用吴侬软语唱着小调的小丫头。 不知道她后来怎么样了,是不是还是一样在太湖上快活地泛舟采莲。 突然,雨从天上倾泻下来,一粒一粒撞在了青石路上,又化作了无数的水珠,溅在更远的地方,路就这样被一滴滴的雨打湿了,没有一寸能够躲避的开。 这雨来的似乎没有一丝预兆,姜希夷他们就在这路上慢慢走着,马就在他们身边,马蹄的走动溅起了积在不平的地方的水,奇怪的是,他们鞋面上居然没有一点变脏的痕迹。 他们没有一人撑伞,任由雨水一点点淋湿了他们,落在他们的脸上,也没人抬手去擦掉。 不知名的朦胧薄雾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飘来,掩盖了雨水落下的痕迹,也给姑苏城平添了一丝美感。 城外七里,才是虎丘山。 但一出城门,便可遥遥望见那像一只猛虎盘踞在那里的山势,生机勃勃,头尾岸然。 他们牵着马徒步穿过姑苏城,这时又各自回到了马背上。 待得入了虎丘山门后,再行得几程,凄凉的山风自他们身后吹来。 这风稍稍吹乱了姜希夷的发髻,令她发间那一根白玉簪被发丝遮得若隐若现,她飞舞的衣袖,令她整个人看起来,似乎将要乘风而去一般。 快到剑池时,众人翻身下马,只见四面林木森森,木叶萧萧。 一道木桥如彩虹般横卧在池上,池水青绿而冷冽,上面浮着片片落叶,底下还沉着一柄剑,姜希夷认识那柄剑。 她可能记不住每个跟她比试过的人,但是她能记住每一柄剑。 那是帅一帆的剑。 姜希夷站立在池边,便觉得一股清寒之风扑面而来,这青碧平静的池水中,竟像是隐藏着阵阵杀气,闭上双眼,还能听到有剑鸣之声,她腰间软剑似乎是找到了同伴一般,轻轻颤抖着,迫不及待想要出鞘。 她侧头问道:“远处白云聚散,风中还有钟声缥缈,极为祥和,为何这池水中,居然会隐隐有杀气?” 天枢道:“相传吴王的坟墓就在这剑池下,他死时以三十柄名剑殉葬,所以这里才叫做剑池。” 姜希夷轻轻点头,道:“想必这传说是真的。” 雨一直在下,从傍晚的时候开始,一直到晚间越来越大。 姜希夷众人分别坐在树下,剑池边上,一堆乱石随意堆砌,远远看去,竟然有些像一座坟墓。 夜幕的雨中,一人走来,那人没有穿蓑衣,没有戴斗笠,更没有打伞,身上只穿着一剑单薄的衣服,头发也很乱。 雨水沿着他的脸,流到了脖子里,但他的背脊仍然挺得笔直,就像他这个人是铁打的一般。 来人继续往前走,姜希夷早已看清楚他的脸,他的眉毛很浓,眼睛很大,嘴唇很薄,抿成了一条线,鼻子更是挺直。 他整个人看来就如同那柄插在他腰带上的剑一般。 一并没有鞘的剑! 来的人是阿飞! 他日夜兼程,终于从保定赶到了姑苏。 阿飞瞧着姜希夷,没有开口说话,姜希夷看到,他的眼睛明亮、锐利,如剑锋一般光芒四射,令人错不开眼,却又不敢逼视。 姜希夷道:“你来了。” 阿飞道:“不错,我来了。” 姜希夷道:“你不必来。” 阿飞道:“但我必须来。” 姜希夷道:“为什么?” 阿飞道:“因为是你。” 姜希夷道:“因为是我?” 阿飞道:“不错,正是因为是你,我才必须要来,我才非来不可,而且只有我才能来!” 阿飞的目光突然跟姜希夷的目光相接,宛如两柄削铁如泥,光芒四射的绝世好剑在互相斗力。 突然,远处又出现了两盏灯笼,相隔约莫三丈,提着灯笼的是两个人。 他们的身材都很高,都穿着金黄色的衣衫,前面一人的衫角很长,几乎已经覆盖到脚面,但走起路来,长衫却纹丝不动。 后面一人衫角很短,只能掩及膝盖。 前面一人赤手空拳,并没有带什么兵器。 后面一人腰带上却插着一柄剑。 李寻欢发现,后面那人插剑的法子,跟阿飞差不多,只不过阿飞是将剑插在腰带中央,剑柄向右。这人却是将剑插在腰带右边,剑柄向左。 莫非他惯用手居然是左手? 姜希夷好奇地再看了他一眼。 天下剑客大多都是右手剑,但最难对付的却是左手剑客,因为他们剑法剑招必定多和别人相反,必定更加诡秘。 不仅如此,姜希夷还注意到另一件事。 这两人走得很慢,步子很大,看来和平常人走路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平常两个人走路,步伐必然是相同的。 但这两人走路却很特别,后面的那人每一步踏下,恰巧在前面一人的第一步和第二步之间。 这条腿看来就好像长在一个人身上似得。 前面一人踏下第一步,后面一人踏下第二步,前面一人踏下第三步,后面一人踏下第四步,从来也没有走错一步。 姜希夷觉得,这两人有些可怕。 他们走路时的步伐配合得如此奇妙,显而易见两人心神间已经有着一种无法解释的奇异默契。 他们平常走路时,已经在训练着这种奇异的配合,两人若是联手对敌,招式与招式之间一定配合得更神奇。 姜希夷想到此处,心中一惊,因为他们要对付的人,正是她自己。 单只上官金虹一人,已经是当今武林数一数二的绝顶高手,若再加上一个与他配合出神入化的荆无命,恐怕绝无一人能从他们两人夹击之下逃走。 姜希夷居然一时间也想不出,有何办法能完完全全将这两人的配合攻破。 姜希夷也知道,这样的人只要出手,绝不可能如她一般点到为止。 他们和他们的对手,往往都在等待着一个结局——生或者死。 现在看来,往往是他们生,他人死。 山间寂寂,天地无声,无悲喜,无得失,无动静。可是姜希夷知道,这期间恐怕能有生死。 一阵寒风悄然而至,带起了一阵风声,由远及近,似乎从遥远的雪山上吹来的。 上官金虹显然也感受到了这阵寒风,因为就在风起时,他已经停下了脚步。 他木立在路中,良久,终于缓缓迈出脚步,走到姜希夷面前,荆无命依旧在他身边,寸步不离,果然就像一个影子一样。 上官金虹的目光跟她的目光终于相遇,一串无形无声的火花被激起。 阿飞和荆无命虽然没有看到,但心中却能感觉得到。 上官金虹一字一字问道:“姜希夷?” 姜希夷紧紧看着他,道:“上官金虹?” 她非但没有回答,而且还反问。 上官金虹也没有回答她,因为他知道她就是姜希夷,他也知道她定然晓得他就是上官金虹。 上官金虹凝注着姜希夷,缓缓道:“姜希夷果然是姜希夷。” 姜希夷道:“上官金虹何尝不是上官金虹。” 上官金虹不再看姜希夷的眼睛,而是看向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漂亮也很白,白的几乎透明,手指纤长,指甲修的很干净很整齐,没有一丝装饰和点缀,素净得就像她这个人。 这只手看起来,并不像一只握剑的手,无论是拿笔、还是绣花都比握剑合适得很,但就是这一只手握着剑的时候,就是最危险的时候! 因为手的主人,赢过许多次,却没人说过她败过。 在上官金虹打量着姜希夷的时候,荆无命也在打量着阿飞和他的剑。 阿飞也在看着荆无命,准确来说,他看的是荆无命的剑。 这也许是世上最相同的两柄剑! 这两柄剑都不是神兵利器,也不是名匠所铸。 都锋利无比,却又太薄太脆,极容易折断。 两人的目光一落在对方剑上的时候,视线再也无法移开。 但阿飞和荆无命完全不同。 阿飞的目光就像火焰,燃烧起来时就算将自己的生命和灵魂烧毁也在所不惜。 而荆无命似乎整个人都已经变成了一堆死灰。 接着,所有人都听到了一阵极奇的风声,开始时宛如远处的蚊鸣,忽然间就变成了近处的风啸,忽然间又变成了天怒震怒下的海啸! 鬼哭神嚎,天地变色,人神皆惊。 狂风似乎缠住了所有人的手脚,凄厉的风声灌入人的耳朵,叫人头痛欲裂,雨水在这时化作了海水,几乎要将人淹没。 一瞬间,在这声音中,似乎又加入了一阵嗡嗡鸣叫声。 是剑鸣! 剑池下被埋葬被沉没的三十一柄剑沉睡了千年,此刻仿佛全部醒来了。 它们似乎是被同伴唤醒了。 姜希夷腰间的软剑正在响应着它们。 这一刻无论是阿飞荆无命还是上官金虹的瞳孔突然收缩! 他们甚至已经感觉到,自己的冷汗正在慢慢从毛孔中沁了出来,在皮肤上流过。 因为姜希夷此刻只要拔剑,必定剑气压人,纵横天地间! 江湖中从来没人见过这样一个人,这样一柄剑。 更没人有十足把握,能将其击败。 90.贰拾肆 一团狂风夹杂着雪粒子拍在众人身上,原来竟然是下雪了。 姜希夷站在树下,一动不动,微弱的月光穿过遮挡住它的黑云洒向地面,照在树叶上,阴影恰巧盖住了她的脸。 风吹叶动,叶影摇晃,令人看不清姜希夷的神情。 荆无命和阿飞的手心渗出冷汗,这风把他们背后的衣裳吹得湿透了。 他们全身冰凉,心却更加冰凉。 那上官金虹如何作想? 他紧握着双拳,感受着这充斥着寒意的狂风,他的汗水早已被风吹干。 月凉如水,他正在几乎要被这彻骨的寒冷冻住。 天上的黑云慢慢移动着,月光隐隐约约,明明灭灭。 上官金虹的手依然在袖中,他和姜希夷之间的距离不过两丈。 上官金虹的“龙凤双环”二十年前就已经名震天下,在兵器谱中仅次于天机棒,名列第二。 可近二十年来,都没有人见过他的双环出手。 虽然江湖中每个人都知道这对双环的可怕,去而没有人知道,它究竟如何可怕。 现在上官金虹是否要出环? 那环是否已经在他手中? 姜希夷的眼睛看向了上官金虹的双手。 他的手终于从袖中伸出,五指空空,手也空空。 姜希夷忽然道:“你亮兵器吧。” 上官金虹冷笑,道:“你可知道,我纵横江湖多年,使用的兵器是什么?” 姜希夷道:“自然就是百晓生兵器谱名列第二的龙凤环。” 上官金虹道:“不错,正是那对龙凤环,它们现在已经在了。” 姜希夷问道:“已经在了?” 上官金虹道:“正是,环在心中!” 原来,上官金虹的环,竟然是看不见的! 正因为看不见,所以就无所不在,无所不至。它可能已经到了你眼前,已经到了你的咽喉,已经到了你灵魂中。直到你整个人都已经被它摧毁,还是看不见它的存在! 这就是武学的境界! 这已是“仙佛”的境界! 这一点,旁人不一定懂得,阿飞也不一定懂,荆无命也是。 但是姜希夷懂。 在这一瞬间,上官金虹眼中的光辉耀眼,几乎要将姜希夷压倒。 姜希夷笑了笑,道:“好,佩服。” 上官金虹道:“你果然懂。” 姜希夷道:“彼此彼此。” 话刚说完,姜希夷缓缓自腰间解下一条丝带,她竟然没有用剑,而是以这一条一两轻重的丝带,与上官金虹对敌! 上官金虹不禁问道:“这就是你要用的兵器吗?” 姜希夷道:“不错,剑就是剑,剑又不是剑,剑就是我,我却不是剑,我手中无论握着什么,都是一样的。” 上官金虹瞳孔大缩,脸上也不禁变了颜色。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到了武学巅峰,此刻才知道,一山还有一山高,没想到姜希夷已经到了剑即是我,我即是剑,手中无剑,心中也无剑,但剑入血中的境界! 那片原本平静无波的剑池水泛起了波纹,一圈又一圈,极其明显,又极其微弱。 天上的黑云突然完全遮住了月亮,月光不见,四周一片漆黑,他们谁能在绝对的黑暗中施展出最完美的武功,谁就会是胜利者。 在此时,上官金虹突然向前跨出了一步! 姜希夷却没有动! 阿飞见状,手中一紧,继续要将那柄利剑□□。 就在最后一丝月光消失时,狂风更盛,几乎要将人全部吹走,在温柔的江南,极少有这般肆虐天地的风。 遮住了月光的黑云再也撑不住,被打散开来,光明重现人间! 明月将倾。 天上的月亮就像一个弯钩一样。 这一战,已不得不发。 云破,月白,招出! 先动的是上官金虹,但先出招的却是姜希夷! 这就是所谓的一寸长一寸强。 姜希夷手中丝带突地飞起,横扫上官金虹双目。 即使这只是一条丝带,但上官金虹仍然觉得面目一寒,剑气已扑面而来。 他长啸一声,跺了跺脚,冲天掠过,只一闪便已消失在原地。 可他身形刚掠起,姜希夷身形也已展动。 在长啸声中,两人身影交错,疾如闪电。 姜希夷掌中丝带回旋飞舞,宛如游龙,似剑似鞭,始终不离上官金虹双耳双目,招招绵密,滴水不漏! 上官金虹只觉得跟前白影闪动,几乎让他分不清楚,这似有若无的白影,究竟是人影还是丝带,究竟是月光还是雪光。 他耳畔风声呼啸,却始终看不见姜希夷的身形,也听不到她的身形移动。 此时,上官金虹空有绝世武功在身,双掌已蓄势待发,但一时间竟不能发功,一心只想甩开眼前的丝带,但这丝带却犹如雾气缠身,无论如何都驱之不开! 荆无命在一旁见状,锵的一声,将别在腰带中的利剑拔出,剑尖指向不远处的姜希夷和上官金虹。 在他看来,这丝带即使舞得再好,也不过是一根丝带,只要他利剑一出,必能斩断! 剑光一闪,剑已出! 叮的一声,荆无命的剑被压住了。 而架住他的剑的人,却是阿飞。 阿飞紧紧按着荆无命的剑,一字一字道:“他们二人比试,你的对手不是姜希夷,而是我。” 荆无命冷冷看了一眼阿飞,道:“闪开。” 阿飞一动不动,道:“你的对手是我,不是她。” 荆无命道:“你就是阿飞。” 阿飞道:“是,我就是阿飞。” 荆无命冷冷道:“我能杀你!” 阿飞想也不想道:“是。” 荆无命道:“但你现在闪开,我便不会杀你。” 阿飞立在原地,依旧未动。 荆无命道:“你可以走了。” 他手中用力,准备将长剑收回,再刺出一击。 阿飞道:“我不走。” 荆无命道:“你不走?我可是要杀你!” 阿飞道:“是!” 荆无命沉默了一会,缓缓道:“你为的是姜希夷?” 阿飞道:“是,她如果死在上官金虹手里,那是她自己的选择,可我绝不会让她死在你手里!” 荆无命道:“看来我必须要杀了你。” 阿飞冷笑道:“你若能杀,那便来吧!” 他绝不会走,也绝不会死。 姜希夷是他的授业恩师,也是除开他娘亲之外,几乎是第一个同他说话的人,他来这里,不是为了看她被人围攻,被人杀掉。 虽然曾经他并不知道她究竟是谁,可现在他知道了,他从李寻欢口中知道了。 剑仙姜希夷,一生之中绝无败绩。 他一手快剑从她手中习得,必不堕剑仙威名,必不会让人踏着他的尸体去杀她! 忽然间,寒光一闪,再一闪,阿飞的剑已在手,朝着荆无命刺去! 他这两剑出招极快,似乎剑路明显,却又有如风一般,叫人看得见,感受得到,却捕捉不住,眨眼间,剑锋已到了身前。 可荆无命的剑也已经出手了! 他剑法诡秘迅急,凶狠毒辣,速度快得可怕,剑尖直取阿飞胸口。 天枢众人见状,锵锵几声,将佩剑拔出,便要提剑而上。 阿飞听得声音,大喊道:“这是我的事情,与你们无关,不许过来!” 天同玉衡天玑等人都看了一眼天枢,众人以他为首,从来便是由他出主意。 天枢将剑垂下,归入剑鞘,道:“是,飞少爷无需担心,我们必然不会出手。” 荆无命和上官金虹之间就见得姜希夷将十三剑尽数带来,可他们却并不出手,就晓得,这必定是姜希夷的要求。 如今阿飞也是如此,这两人都不知道究竟是谁像了谁。 另一边,上官金虹不知使出何种办法逃出了那天罗地网一般的丝带阵,身形立刻闪电般退后了一丈。 姜希夷不禁赞道:“好功夫!” 上官金虹道:“阁下过奖了!” 只见上官金虹脚步一滑,双手似乎推出了什么东西一般,却又什么都没有,掌风猎猎,几乎要穿破这狂躁的风,击碎姜希夷心口。 风再动! 姜希夷身形一转,手掌轻轻一抖,那条柔软的丝带,竟然被抖得笔直,看似一柄剑一般。 她手腕轻动,足尖一点,凌空跃起,朝着上官金虹身上七处大穴点去。 上官金虹大喝一声,掌上招式不停,风声呼啸之间,不过几息,也还了七招,直取姜希夷七处大穴! 上官金虹虽然无环,却似乎环在手,姜希夷手中丝带,原本至柔至软,这两样兵刃都绝非点穴兵刃,可此刻两人却用来点穴,若有人看到,心中必定大为惊异。 上官金虹与姜希夷再对了数十招,心中大为惊异。 她掌中不过一条丝带,却变化莫测,叫人说不出,究竟是剑招,抑或是其他,迅快轻急,变化如意,兼具了剑的飞灵、刀的开阔、枪的锐霸…… 轻轻一条丝带,在她手中用来,竟然有如十多个武林高手,分持十多柄兵器,同时进攻一般。 但所有的进攻,最后都化为一种兵器。 那就是剑! 所有的招式用到尽头,居然全部都是剑招! 姜希夷招式之间细腻紧密,却又不失纵横开阔的霸气,若她手中丝带换作腰间之剑,究竟该有如何威力? 突然,姜希夷轻啸一声,掌中丝带如飞虹一般抛了出去,上官金虹大喝一声,身形一闪,提气避开。 可谁知,那丝带一折,自卷而围,点向上官金虹背后大穴,上官金虹慌忙纵身跃起,已到了五丈外。 姜希夷闪身追上,只见她白色衣袂,凌空飘舞,有如月中来人一般,朝着上官金虹而去。 上官金虹见状又飞身而起,在空中同姜希夷凌空拆了一招后,有如落叶一般,飘飘落了下来,坐到了地上。 姜希夷在其后,似乎是被风送下来的一般,看似毫不费力,稳稳站着。 上官金虹看起来非常痛苦,有如困兽一般狂吼不止。 接着,他突然平静下来,淡淡道:“我输了,这是我第二次认输。” 阿飞和荆无命那边利剑相接之声一停。 荆无命猛地转过身,看着上官金虹,道:“你怎么可能输!” 上官金虹道:“无需多言,走吧,希夷先生,叨扰了。” 姜希夷微微点了点头,没有言语。 上官金虹跟荆无命走了,他们来时无声无息一般,走的时候也悄然安静。 姜希夷慢慢走向阿飞,她的脚步不如平日轻灵,显得有些沉重。 阿飞身上被荆无命的剑划伤了好几处,但他必然也有得手,因为他的剑尖还在滴着血,那血绝不会是他的血。 阿飞的剑上绝不会流自己的血。 他那一身衣裳更加破旧,血从不同的地方渗了出来,然后又不再流动,仿佛被寒风霜雪冻住了。 姜希夷走了过去,站在阿飞面前,道:“多谢。” 接着她身形一晃,几乎要站不稳。 刚刚一战,上官金虹显然力竭,可姜希夷也已内力大耗,已是强弩之末了。 91.贰拾伍 山风过处,又自落下雨来,雨声凄切。 阿飞将姜希夷背在背上默然下山,天枢在后面道:“飞少爷,你不必……” 阿飞打断道:“昆仑太远,如果要休息,不如到我那边,虽然也不很近。” 天枢抱拳道:“多谢飞少爷,现在天色已晚,你身上伤口不少,不如等到天亮后,我们去买一架马车在上路?” 阿飞点了点头,道:“好。” 接着他背着姜希夷一步一步往前走,明明身后有马,他还是选择步行下山。 阿飞侧头看了看姜希夷的脸,她的容貌几乎跟他之前见到的时候没有任何改变,恍惚间,他似乎回到了多年前,他们刚见到时。 那时,也是一个雪天,不过那天的雪比今天的大多了。 北地朔风呼啸,天地之间一片苍茫。 那时,他如同今天一样,将她背在背上。 十三剑也没有打马下山,而是跟在阿飞身后,一步一步离开了虎丘。 久雪初晴,酷寒使得长街上的积雪都结成了冰,屋檐下被冻住的水柱似饿狼狼牙,似恶犬犬牙,交错狰狞,似乎要吞噬一切。 街上没有人,家家户户的门窗都紧紧地关着,密云低压。 没有风,连风都似乎已经被冻死。 冬天已经完全降临。 一行人牵着马,随着马蹄声,不紧不慢绕过了保定城,到了西门外的一家祠堂。 这里实在是很破落,门口的匾额都歪歪斜斜,还挂上了一层又一层的蛛网,漆门漆柱上应该已经露出了木头的原色,不过却被灰尘盖住,风霜全部在那上面让人看得一清二楚,沈家祠堂几个字渐渐模糊,除了在保定城里住了许多年的人外,恐怕也没人知道,这里叫做沈家祠堂。 阿飞站在门口,轻轻抬手推了推门,这扇已经完全老化的木门却依旧坚持着自己的工作,发出了一声□□后,仍然在原地没有被推开。阿飞手上再用了用力,木门发出了一声痛呼一样的刺耳的摩擦声,停停顿顿地被打开了。 这祠堂足够大,曾经这户姓沈的人家一定非常显赫,那些现在破损曾经鲜活的雕梁画栋在诉说着这个家族过去的故事。 门里没有灯光,月光照在雪地上映着的雪光让门内亮了一些,这里没有活人的痕迹,看起来很久没有人来过了。 阿飞似乎对着祠堂里的一切都十分珍惜,他对那扇木门都是小心的。 他将背上的一路都没有醒来过的姜希夷轻轻放在铺好的干草堆上,没有床没有枕头,当然也不会有被子。 天枢心细,看到角落中还堆着一堆木柴,想到屋内的阴冷,便对阿飞道:“飞少爷,那边的柴可否用一用?” 阿飞手上拿着干草,往姜希夷身上铺了铺,点点头。 天枢见到,叫上天同和玉衡两人,过去把柴劈了架起来,准备生火。 同时天璇天梁将地上容易烧着的东西都扫开,以免烧起来蔓延到其他地方。 当所有的事情都做完后,大家各自坐在祠堂厅中的地上休息着。 阿飞也累了,比起累,那更是一种倦。 在外奔波的人回家后,就会放下所有身上的包袱,之后渐渐升起的就是疲倦,因为家的暖意融化了人们外在的坚强,露出了一个鲜活而疲倦的自己。 对于阿飞而言,这里就是他的家。 或者说,他认为这里是他的家。 不知躺在干草堆上的姜希夷慢慢醒了过来,她居然觉得有些冷。 对于她来说,这是很新奇的体验,因为她几乎从来都不会觉得冷,刚刚即使是一瞬间的反应,但她的肌|肤,她的脑子都在告诉她,那种感觉就是冷。 此时已经是深夜了。 夜深风寒,朔风呜咽。 哔啵声中那堆燃起的篝火已经再没有火焰,在这里却依旧显得明亮温暖,让人想靠近。 姜希夷拨开铺在自己身上的干草,缓缓起身,转头打量了周围,试图弄清楚自己现在在哪里。 十三剑靠在墙上、柱子旁将佩剑抱在怀中闭眼休息,阿飞也靠在木桌旁,似乎是睡着了。 天枢眼皮微动,睁开双眼,看向姜希夷,正准备起身走过去。姜希夷仿佛感受到了天枢的目光,霍然转头,对着他摇了摇头。天枢点点头,坐了回去,却没有闭上双眼。 她发现这里似乎是一间宗祠。 建造的时候十分讲究,厅堂高大,雕饰精致,用材上等。 她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抬头看了看正厅之上,果然挂着一块写着堂号的金字牌匾,旁边另挂着姓氏渊源,还配有联对。 一张祭祀桌上杯盏空空,连蜡烛都烧到了尽头。 姜希夷的目光一一扫过上面摆放着的蒙尘的牌位,这些人都姓沈。 在最显眼的地方的那个牌位上的名字是沈天君。 阿飞已经醒来。 他本该醒得更早,但是他确实是累了。 姜希夷听到他呼吸一重,转身看去,轻声道:“原来,你姓沈。” 阿飞闻言,脸上一阵抽搐,浑身肌肉紧绷,看起来极为痛苦,他微微摇了摇头,道:“我……我……” 这两个字后,阿飞又再也说不出话。 姜希夷知道,她一定不经意间发现了一个秘密,一个关于阿飞身世的秘密。 这件事情在他心中一定非常的重要,他不能告诉别人,但是他又不想说谎,因为阿飞从来不会欺骗别人。 于是姜希夷不再问,也不再看那些牌位,转身坐回干草上,问道:“这里是哪里?” 阿飞松了一口气,道:“这里是保定城西门外。” 姜希夷道:“原来我们已经回了保定。” 阿飞道:“不错,天枢他们似乎是要将你带回昆仑,不过昆仑实在是太远了。” 阿飞顿了顿,露出一个极为孩子气的笑容,继续道:“而且,他说你还欠了一顿酒,所以我一定要把你带回来。” 姜希夷闻言也笑了出来,道:“他?李寻欢吗?” 阿飞点头道:“正是他。” 姜希夷笑意更深,道:“他说错了,欠了一顿酒的人不是我,而是他,这次回了保定刚好,刚好让他请我们喝酒。” 次日又是落雪,保定城里,大雪纷飞,家家户户的屋顶上,都堆着厚厚的一层雪,放眼望去,只见天地相连,迷迷蒙蒙的一片灰色。 风很大,刮得枯枝上的积雪片片飞落,寒蛰惊起,群鸟乱飞,大地寂然。 昨天是近日来难得的晴天,可积雪还未完全消融,今日突如其来的寒冷,将之前的积雪全部都冻成了冰。 兴云庄后墙弄堂的泥泞小路变得很滑。 这里几乎没有其他人经过,当然也不会有人扫雪,于是白茫茫的一片,看似柔软,其实坚硬的雪,覆盖住了所有的泥泞不堪,虽然路更难走了,却比以往要好看上不少。 那家鸡毛小店依旧开着门,等着客人,门户大开,寒气直接灌了进去。 这家小店门口的雪上,一个脚印都没有,孙驼子却依然没有关门,因为他的店里还有一个客人。 那个人不仅是他的客人,还是他的朋友。 姜希夷带上十三剑,和阿飞一起又到了这家小店门口。 门口的积雪脏了,但是孙驼子却十分高兴,这不是因为他有生意可以做,更是因为,他们是他朋友的朋友。 李寻欢刚好在喝酒,他提着酒壶的手一顿,抬着头看向门口,淡笑道:“你们回来了。” 阿飞和姜希夷点了点头,没有说话,直接走到李寻欢所坐桌边坐下。 李寻欢道:“你胜了。” 姜希夷道:“不错,我胜了。” 李寻欢翻开面前的酒杯,放到姜希夷面前,为她满满斟了一杯酒后,又给阿飞斟了一杯酒送了过去。 他说道:“你胜了,却依然有疑惑?” 姜希夷举杯一饮而尽,喝得很快,比李寻欢快,甚至比阿飞还要快。 女人本不该这样喝酒。 可是她这样喝酒,却没人觉得她粗野,似乎她无论做什么都是应当的,都是自然的,天生就该如此。 姜希夷一连喝了五六杯后,才道:“我先前心中一直有个疑惑,却始终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在困惑着我。” 阿飞和李寻欢都没有说话,而是举着酒杯静静地听着,因为他们知道,她的话必定还有下文。 姜希夷继续道:“现在我终于知道困惑我的是什么了。” 李寻欢问道:“是什么?” 姜希夷提起酒壶,给自己倒了第七杯酒,饮尽后道:“不过一个情字,人究竟该无情还是有情。” 阿飞道:“所有人都是有感情的,你也是。” 姜希夷一笑道:“不错,人都是有情的,那么剑呢?” 阿飞沉默了。 李寻欢道:“你的剑术无情,剑却有情,剑有情是因为人有情。” 姜希夷道:“这样的剑够不够快?” 李寻欢道:“这样的剑变化无穷。” 姜希夷道:“为何?” 李寻欢道:“因为有感情,才有生命,有生命,才有灵气,才有变化,才能变化无穷,更何况,即使再无情的人,心中都有一个柔软的地方,人只要活着,必定就会有情,有情并不是拘泥于情,人人都说勘破情关才能修得武学巅峰,如果心中没有情关,那有何为勘破情关?” 姜希夷问道:“你呢?你是否心中毫无情关?” 李寻欢沉默一阵后,拿着酒杯,目光凝注着远方,道:“没有。” 姜希夷叹了口气,道:“这顿酒喝完后,我就要走了。” 阿飞道:“这么快?” 姜希夷道:“不算快了。” 李寻欢问道:“你是要去哪里?” 阿飞道:“回昆仑吗?” 姜希夷道:“回昆仑。” 阿飞问道:“那么之后呢?” 姜希夷道:“之后?我也不知道,不过总会知道的,总有人告诉我。” 告诉她的并不是人,而是一张不会说话的石桌子。 当胡不归的竹剑消失后,姜希夷也知道了她接下来要去找谁—— ‘风清扬的剑’ 92.壹 时值三月,和风熏柳,花香醉人,正是一年之中春光烂漫时节。 姜希夷一行人走在路上,忽然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她眼见黑边黑沉沉的,便知道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又打马带众人转过一条街,在客栈门口落下。 这客栈大厅之内,人并不多,天枢同掌柜的说好客房后,众人便在大厅几张空桌旁坐下,茶博士泡了几壶茶,身后的跑堂的端着几碟瓜子和几碟蚕豆,两人穿花一般,动作轻轻,将端着的茶水点心分别放于几张桌上。 茶博士将茶壶放下,再替各人斟好茶后,再去下一桌,期间跑堂小哥在周围跟众人弯腰殷勤说话。 姜希夷并不言语,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也不碰瓜子和蚕豆,轻轻道:“时候晚了,我们点一些吃的,吃完了就上楼去休息吧。” 她话刚刚说完,这客栈中又来了一行人,大喇喇的往她身后那张桌子去,将板凳打横坐下。只见那三人皆身着黑色束袖衣衫,腰间挂着兵刃,一眼看去便知是江湖中人。 天枢正准备唤来店小二点菜时,那三人中一人大声喊道:“小二!店小二!还不快快上来给我们大伙儿点菜上酒!” 天枢侧头看了一眼姜希夷无奈笑了笑,姜希夷道:“无妨的,看看跑堂的在不在。” 他点了点头,立身起来准备看看跑堂的往那边去了,那三人仿佛与他们作对一般,唤了小二后不见店小二,不耐敲了敲桌子,天枢刚刚看见跑堂的,正准备招呼,那人又道:“跑堂的,你见到我们坐下了还不快快过来!莫非你这店是黑店要饿死我们?” 跑堂的满面堆笑,朝他们那桌一路跑过去,站定后哈腰道:“不敢不敢,小店好酒好菜都有,都有,不知各位客官要吃些什么,喝些什么?” 一年轻汉子道:“先上一壶白酒,再切六斤牛肉过来,再拿三碗面,要三大碗,眼下就这些,你记得,我们要快一些!” 跑堂的道:“是,是!”然后一路退下。 天枢抬手拦了拦道:“小兄弟,我们这边也要点菜下单,还要麻烦你了。” 跑堂的作势抬手擦擦额头的汗,用袖子遮挡,暗暗舒了一口气,笑道:“不知各位客官想吃些什么?” 天枢还未开口,那一桌中另一个瞎了一只眼睛的汉子道:“他奶奶的,老子不点菜别人就不点菜,老子一点菜就点菜,明知爷爷们赶着路,这不是故意阻拦吗!” 他话说得大声刻意,显然是要天枢他们听见。 然而太玄庄众人包括姜希夷却不为所动,天枢如同没听见一般,笑着跟跑堂小哥点完了酒菜,吩咐着每一桌都上相同菜色后,再道了一声谢后,跑堂的马不停蹄奔向后厨。 这时,那三人中一胡子花白的老者才慢悠悠道:“不可不可,我们行走江湖不可无礼,我们要吃饭,人家也要吃饭,你总不能拦着人家不给点菜吧?” 那瞎眼汉子似乎颇为听这花白胡子的话,哼了一声后,不再说话。 而年轻汉子也朝着姜希夷这一桌方向笑了笑,似乎极为抱歉。姜希夷背心朝着他们,自然是看不见,天枢视线移动刚好瞧见,点了点头后也笑了笑。 不一会,茶博士也端着一壶茶水和零食点心往那桌上摆着,那些汉子们自顾自的喝着茶嗑着瓜子聊起了天来,再也没管旁人。 那年轻汉子道:“近来都说五岳剑派要重选盟主,江湖中议论这事的人可真不少,虽然这消息还没真正确定下来,我们一路走来已经听见不少人在谈论了,五岳剑派果然是声势浩大。” 瞎眼汉子哼了几声后道:“在我看来,也不过是他们互相吹捧才有如今势头吧!” 花白胡子摇了摇头道:“这话并不是这么说的,五岳剑派中五大门派,任何一个单出来都是威名赫赫,何须别人吹捧?江湖之中提起他们,谁人不说一句好的,哪一个不想同他们结交?在江湖中,他们虽然比不得少林武当两位武林北斗,可峨眉、青城等门派立派太浅,不过百年左右,昆仑地处西域,中原武林中,五岳剑派实打实的是第二号人物了!” 瞎眼汉子哼哼了几声,却又不知道应当如何反驳,于是闭嘴不言,端起茶杯喝起茶来。 年轻汉子连连点头,道:“正是正是,江湖之中来来去去行走之人何其之多,如若五岳剑派当真名不副实,想来他们也是堵不住悠悠众口,而如今江湖之中谁人都要赞他们一句正派名门,恐怕所言非虚。” 那年轻汉子话说到这里顿了顿,正准备继续说下去,这小客栈中又来了一行人,他们在门口把披戴着的蓑衣和斗笠全部取下,甩了甩水后,一路提着进了大厅中,上面还未抖落的水滴,从斗笠、蓑衣上滴落,流在地上划成了一条线,蜿蜒到一张空桌旁,积成了一滩水,这些人将手上的雨具往桌腿上一靠,坐在了凳子上。 这时,跑堂的端着一壶酒和牛肉,往那三人的桌边小步跑去,手上的东西端得稳稳的,将托盘往桌上放了放,不住的摆着东西,道:“客官,您的白酒一壶,牛肉六斤到了!三大碗面稍后就来,还请各位客官慢用!” 瞎眼汉子吸了一口气,张开嘴,刚要说些什么,被花白胡子看了一眼后,又闭嘴不言。 另一行刚刚进来的人也在桌边小声聊着天,一人道:“人人都说五岳剑派新任盟主要选出一人来,简直难上加难,在我看来倒也不是。” 他的同伴问道:“哦?江湖之中都议论纷纷,说谁的都有,在你看来,这盟主应当立哪门哪派的谁为好?” 那人轻轻拍了拍桌子,道:“我说这话并不是因为我们现在快要到华山境内了,而是因为,这五岳盟主的位置非华山派莫属,五岳剑派之中,说到人才之盛,武功之高,谁人敢不服华山派?” 他同伴沉声道:“在我看来一半一半吧,嵩山派风头也劲,‘嵩山十三太保’在江湖之中威名不小,谁人听到不拊掌陈赞,更何况嵩山派掌门左冷禅也绝非简单人物,再说华山派剑宗气宗历来不和,相争相斗纷乱不休,这五岳盟主之位,我怕还是嵩山派的。” 那人再道:“并非若此,并非若此,华山剑宗气宗虽然一向不和,却只不过是言语之间的摩擦,就算是真刀真枪多兵器,也绝不会杀人伤性命,他们本是同门弟子,又无深仇大恨,到时如若一致对外,这五岳盟主之位对华山派而言恐怕是手到擒来,更何况……” 他同伴急忙接口道:“更何况风清扬风大侠正是华山派门下,窥斑见豹,即使风大侠天纵奇才才修得如此剑术,如若华山派不过尔尔恐怕也出不来一个风清扬!” 跑堂的这时端着三碗面跑了出来,摆在了那三人的桌上,然后又奔回后厨,端出几个酒菜,往姜希夷桌上摆着,一边摆着一边介绍菜名,菜都是山中的山珍,扑面一阵清香新鲜的气息,那酒是花雕,年份不陈,却胜在味道厚重,味道轻薄不腻人。 此时,店中又进来一似是少年似是青年之人,只见他一身青布衣衫,手持一柄长剑,他头发、衣衫皆被雨水打湿,颜色深浅不一,发梢、剑端上都滴着雨水,本该是极其狼狈的样子,可他进屋后却看向屋外雨珠,笑道:“这雨确实是一场好雨!” 接着也揩身上的雨水,也不抹脸上还是滴着的雨珠,直接往最靠近门口的那场空桌坐下。 这个位置本无人想坐,因为今日是雨天,门口容易溅水,谁人都喜欢身上干爽,不仅舒适还好看,可这人却非要往门口那处坐下。 那张桌子周围都是各个人留下的水迹,坐在那边扑面一阵水气,连桌上也有二三水珠,不知是谁带进来的。 那年轻汉子轻声道:“如同真如那些人所说,想来这次五岳剑派新选盟主,必定是华山派门人了,风清扬的名字可真是叫人如雷贯耳。” 花白胡子摇了摇头,道:“俗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我们从未同风清扬见过,也未跟他交过手,眼不见不为实,他功夫如何都是别人说的,再说华山派这样的声势,江湖之中谁都要给华山弟子几分薄面,那话恐怕也不是实打实的。” 年轻汉子道:“说的是,说的是,强中更有强中手,能人之上有能人。又有谁敢说自己真的天下无敌毫无对手?” 突然,那青衣公子发出几声笑声,起先不过隐隐约约,而后却越来越大,盖住了这大厅内所有说话人的窃窃私语。 瞎眼汉子一拍桌子道:“你是什么人,居然敢打扰爷爷们说话吃饭!” 他说话本极为用力、大声,意在威胁恐吓这看来年轻的后生晚辈,可谁知,他的声音仿佛融入了那笑声之中,一点也叫人听不清楚。 接着笑声戛然而止,那青衣公子不知何时,也不知如何就突然站立起来,面朝大厅之内,姜希夷也看去,终于是看清了他的长相。 原来他是一名俊俏郎君,眉目清秀,容貌英俊,英气逼人,长身玉立,脸上盖不住的少年意气风发,虽然不过站在那边,却悠雅潇洒,大有晋人乌衣子弟姿态。 瞎眼汉子再拍桌道:“你是何人?” 他轻轻笑道:“在下正是华山风清扬。” 93.贰 风清扬口中“风清扬”三字刚刚落地时,突然见得那几桌原本各自喝酒吃菜的白衣人,一起转头看向他。这些人眼中丝毫恶意也无,可以说是丝毫情绪也无,风清扬一时间难以辨别这些人究竟是什么人,不过眼光一扫,就见到他们身边的佩剑,转念一想,华山派剑术在武林之中声名远扬,他虽然年纪不如同辈师兄弟那般年长,可江湖兄弟给几分面子,愿意看得起他,而来是他剑术确实了得,所以也算有些名气,这些人应当也是武林中人,此刻看过来也是正当。 想到此处,风清扬便对着姜希夷等那几处笑了笑。 姜希夷见他笑了笑,先是一怔,不明所以,接着也轻轻点了点头,当做回应。她没想到这次上华山,居然真的可谓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此行她原本就是想来找风清扬,可同人探听之后,却才晓得,这人年纪不大,正是在江湖之中仗剑闯荡的时候,行踪飘忽,难以找到。于是姜希夷便决定上一上华山看看运气,可谁知,这华山还没上去,人却已经遇见了。 这时角落中在一桌他们来之前就已经到了的食客窃窃私语着,其中一个穿着绸衫的中年汉子说道:“兄弟日前在汉中一带行走,听得武林中的同道说起,这风清扬少侠剑术盖世,时间恐怕无人胜得过他,可惜在下无缘从未见过,没想到现下却能饱一饱眼福。” 另一人道:“汉中的朋友们都是如此说的吗?” 那人笑了笑,说道:“自然如此,这还有假?若是远离这陕西陕北地界的人说的话,在下恐怕心中还有疑虑,可汉中的兄弟都如此说,在下也是不得不信了。” 另一人思忖片刻后,说道:“说的有理,汉中一带本就离着华山不远,华山弟子行走江湖,多有去汉中一带的,个人功夫究竟如何,想必那边的朋友心中自有定论。” 那人道:“现在就只有一个疑虑了,不晓得这人究竟是不是风清扬。” 另一人笑了笑,说道:“无需如此多虑,无论是或不是,马上就能知晓了,我们只需要看就好。” 果然,这边话音刚落,那瞎子拍案而起,大声道:“兀那小子,快快走开,你爷爷我正在这里吃肉喝酒,别在这里碍人,什么风清扬不风清扬的,我可不知道!” 与他同行两人却无一人出来阻拦,他们心中自然也是对这个突然遇见突然出现又自称自己是风清扬的人心中疑惑重重,于是想借着瞎子的手,试一试这人。 风清扬闻言倒是摇了摇头,笑了笑,道:“风清扬自然是不算什么,不过就是一个会使剑的人罢了,不过这里的客栈谁都能来,这大厅中的位置只要没人,谁人都能坐,这位朋友说在下碍事,可在下又没硬去跟你挤一桌,不知道究竟是哪里碍了朋友的事?” 那瞎子气道:“无需多言,我说不过你!我等江湖中人,还是动手见真章好了!” 话刚说罢,瞎子将腰上的单刀取下,朝着风清扬虚晃一刀,接着第二刀跟着斜劈而出,只见刀光映日,来势汹汹,势道凶猛。风清扬见状微微一笑,说道:“这位朋友,多有得罪,还请担当!” 他剑随声出,直刺其胸前,来势之快,叫人措不及防。那瞎子原本刀法一转,正待变招,可眼前却不得不举刀急挡,谁知他刀才到时,却挡了个空。 风清扬第二剑又已经刺了出来,其余人观之皆拍手赞道:“好快的剑!” 姜希夷见到这两剑却面色一紧又变得轻松起来,眼神中出现怀念之色,她期待着看着风清扬接下来的招式路数。 只见瞎子横刀封架,想格挡住风清扬第二剑,但两人兵器将要相交之时,风清扬将长剑一顿一收,再刺出第三剑、第四剑,只见他出剑收剑有如行云流水,一剑连着一剑,一剑快过一剑,似大浪拍岸,一浪高过一浪,连绵不绝,且没见皆为攻势,绝无丝毫防守姿态,每一剑都有进无退。 不过才过了不到十剑,那瞎子胆战心惊,不知如何招架才是,风清扬每刺出一剑,他都无法应对,只得往后退去,不过才几剑,他就已经退到了桌边,他的腰下紧紧抵着桌沿,似乎已经退无可退,但风清扬攻势丝毫不缓,刷刷刷,连刺三剑,全是指向瞎子身上要害之处。 那瞎子大喝一声,闭眼挥刀,单刀舞动,他见得这剑尖不断闪烁,心中想道:“反正我也是避无可避,实在无法闪躲,不如随手挥刀,说不定还能抵挡几剑。” 风清扬攻势全收,道:“这位朋友承让了!” 瞎子闻言睁开眼睛,却发现他的剑尖此刻已经抵在了自己喉咙上,他只要稍稍用力,就能贯穿自己的喉咙,心中一惊之后又升起无限后怕,他脸色苍白却还硬着嘴道:“你要杀就杀,婆婆妈妈作甚!” 风清扬将长剑一收,往后纵开数步,笑道:“多谢这位朋友相让,在下不过赢得一手罢了。” 瞎子哼了一声,道:“打不过就是打不过,我输了就是输了,无需多言,我从来就不是输不起的人,你赢了我,我便服了你风清扬!” 大厅中议论声更大了一些,那绸衫人拊掌陈赞,道:“不愧是风清扬,不愧是华山门下子弟,有此等剑术何愁不能独步江湖,华山派何愁不能登上五岳盟主之位!” 风清扬听得大厅中议论纷纷,却只轻轻一笑,摇了摇头,转身坐下,同雨对饮,一杯又一杯。突然他听到一道姑娘清凉声音传来,那人说道:“你的剑法是跟谁学的?” 这声音似乎远在天边,又似乎近在他耳边,一字一字无比清晰,似乎在云中雾里一般虚无缥缈,又像被风送入他耳鼓一般。风清扬心中吃惊不已,如此深厚内力,即使是华山派中气宗一脉的高手也绝无能与之抗衡之人。 风清扬没有回答,那人似乎不满一般,再问道:“你的剑法是同谁学的,你为什么不说?” 这次说话的姑娘语气急促了一些,似乎雪崩要来临前的雪原一般,看似依旧风平浪静,却暗含危机。 风清扬似乎随意的饮尽杯中酒后,转身往身后一看,就看到那一行白衣佩剑之人中一个原本背心朝外坐的小姑娘直接背着桌子,面朝门口,双眼看着他,见他看来也不躲闪。 只见她肤色极白,似乎寒霜笼罩,肌肤却又细腻,有如上好白玉,且她年岁又小,身边这群人必定是她家人,看样子是不知那家的小姐出来闯荡江湖,可见其周身气度,却又不像养在闺中的小姐,风清扬再想了想,恐怕不知谁家门派中收了一个这般弟子吧,但再想到那话恐怕是这小姑娘说出的,此人内力如此深厚,可看面容相貌推测其年龄是万万不像的,莫非是她手下家人? 姜希夷见风清扬看着自己却又不回答,直接起身站起来,以天枢为首的十三剑见姜希夷起身,也起身跟在她身后。姜希夷抬起右手,挥了挥再一压,示意他们不必跟随,天枢侧头对其余人点了点头后,众人一齐坐了回去。 姜希夷一人朝着风清扬走去,在他面前站定,却没有立刻开口说话。 风清扬起先并不觉得,可发现这白衣年轻姑娘愈来愈靠近之后,一阵森寒肃杀之气扑面而来,冰凉入骨,寒彻骨髓,屋外风起,带着屋檐下几滴雨水吹入了厅中,刚好落在风清扬手背上,可他丝毫感受不到这雨水的凉意,甚至还觉得这春日雨水居然还有些许暖意,只因为比起那彻骨寒冷,这雨水的凉什么都不能算。 风清扬只觉得在这寒气笼罩之下,时间变得格外漫长,往昔的一息在现在看来,似乎变作了一刻钟。等姜希夷在他面前站定后,他在这寒气之中又嗅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是剑的味道。 不知过去了多久,姜希夷终于开口道:“你的剑是跟谁学的?” 姜希夷的话刚出口,风清扬不自觉就回道:“自然是跟教我剑的人学的。” 风清扬话音刚落,就站起来,他比姜希夷高上不少,俯视着她,似乎这样便能为他增加一些气势。 姜希夷微微抬头,看向风清扬,上下一打量后,道:“教你剑的人是谁?” 风清扬却并未直接回答,而是笑道:“在下是华山派弟子,不知姑娘为何有此一问。” 姜希夷垂下眼眸,道:“只是刚刚见你剑术,突然令我想起一位故人,你们二人剑术像极了,我以为天下之大,除开他弟子之外,恐怕再无人跟他剑术能这么像了,故有此一问。” 姜希夷眉间轻皱,继续道:“华山派?莫非他那人开宗立派了?可他又实在不像那样的人。” 风清扬道:“不知阁下说的人是谁?” 姜希夷道:“那人姓独孤。” 风清扬心中愕然,手心之中突然渗出汗来,紧握成拳,问道:“在下冒昧问一句,小姐姓什么?” 姜希夷道:“无妨的,我姓姜。” 94.叁 华山南接秦岭,北瞰黄河,自古以来更有“奇险天下第一山”的说法。山中向来草木清华,风景极幽,一路之上树木错落。 雨停后,风清扬伙同姜希夷一行人行在路上,不一日就到了华山玉女峰下,众人途经峰侧一座小庙,一行人先行休息,稍后再上山。 此庙废弃已久,荒无人烟,风清扬入内后未跟姜希夷一行人坐得近,他远远隔开,拿起腰间在客栈中已经打满酒的酒葫芦,仰面饮了一大口。 姜希夷目光扫了一眼风清扬,道:“你有问题就快快问吧。” 风清扬被姜希夷说破心思,动作一顿,放下酒葫芦后,笑了几声,道:“在下资历不深,在江湖之中从未见过姑娘这样的人物,没见过姑娘出手,也不知姑娘究竟是哪门哪派,不知道姑娘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姜希夷道:“你若想是想问我从哪里来,大可直说,不用这么绕圈子。” 风清扬道:“是,不知姑娘是从何处来华山的。” 姜希夷道:“我和我属下众人,都是从昆仑来的。” 风清扬眼珠稍动,心中暗暗思量着,再道:“久闻昆仑派剑术高超,名震西域,莫非姑娘是昆仑派门下弟子?” 姜希夷摇了摇头,道:“我跟昆仑派没有关系,从昆仑来的剑客又不一定是昆仑派的人。” 风清扬笑道:“是在下错了,昆仑山江湖势力门派众多,学剑的当然也多,昆仑派不过其中一家一户,是我想左了。” 姜希夷道:“无妨的,你是想知道我的来历,还是想知道我是谁?” 风清扬面上露出尴尬,抬起手挠了挠头,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他剑术确确实实是学自华山派,他也确确实实是华山派弟子,他如今剑术有所成就,与华山派脱不开关系,但又和华山派没有关系。这是因为,如若没有在华山学艺的经历,恐怕他如今还不知剑为何物,但他习得如此剑术,却是因为当初在昆仑的奇遇。 原来几年前,风清扬到了下山游历的年纪后,便被师父派下山去往汉中华阴一带游走,可他年少轻狂,便一路西行,不日就到了昆仑山中,当时他一人仗剑率性而行,和昆仑武林中人各有胜负。终于,一日他到了昆仑中一座荒山上,那里人迹毫无,人烟更无,虫鸣鸟啾弱不可闻。风清扬那时正准备离开,可天色说变就变,不一会儿就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他见天空乌云聚拢,就晓得这雨不会这么快就停住,于是寻到一处角落中的参天巨树下避雨。 他刚走到时,就发现这树下藤蔓重重叠叠之后,似乎有些奇怪异样,风清扬伸手拨动了那些藤蔓,发现之后居然是一个山洞。 霎时之间,风清扬脑海中出现了许多江湖秘闻,心中好奇又紧张,慢慢往着山洞之中进去了。这山洞之内狭小黑暗,可偏偏地上滑溜无比,风清扬费了许多力气,才能一步一步走得稳。他往前又走几步,突然脚下一溜,他心中慌神,咬牙凝神,丹田用力,双臂展开,往左右山壁之上用力拍去,砰地一声,他右手竟然一掌打破了山壁。 风清扬大吃一惊,自忖自己是华山剑宗门下,一心钻研剑术,内功不过平平,这山石看来坚硬厚重,他绝无可能一掌打破山壁,那是要何等浑厚内力才能将这山壁如同枯木一般一掌打破,就算是他的师父也未必有此能耐。 他呆了一呆,站稳身形,细细想了想便知,恐怕这山壁不过波波的一层,彼端应该是空洞,不然为何他方才觉得手掌如入了空气之中一般。 风清扬登时好奇心起,运力连拍几掌,听得砰砰之声不觉,而石壁之上破洞越来越大,这石壁之后果然别有洞天。他伸头穿过破洞一看,石壁之后不过一个夹层隔间,并不算大,其中放着一个不知道放了多少年的破布包袱——包袱已经破烂,似乎风一吹这包袱就会随风而去全部散掉一般。 他将一手臂穿过破洞,轻轻将包袱提出,结果果然听到一阵撕裂之声,他再是一抓,结果抓到了纸张。风清扬小心翼翼地把手臂收回,终于看清楚了自己拿出来的究竟是什么。 他右手之中,拿着好几张泛黄卷边了的纸,上面用着墨迹饱满,风清扬再是伸头一看,底下还有几页,于是再伸手取出,反复几次,终于全部拿光。 风清扬将纸张理了理后,分别阅读,只见第一张上恣意写着几个大字‘赠与有缘人’,而第二页则写道‘独孤九剑,破尽天下武功’,接着那‘破尽天下武功’上又被重重划掉,而是加上了一句‘破尽天下招式’。 他快速翻阅完毕之后晓得了这几张纸上所写是一套名为‘独孤九剑’的剑术,而其后几页上写着创下这套剑术的名为独孤求败的人的些许事情,在最后一页上写的却是另外一个人,那个人也是一个剑客。 不过那个人却是一个姜姓女子。 独孤求败这个人,江湖之中从未有人提起过,想必是江湖之中多年前的前辈,风清扬习得独孤九剑之中,在江湖之上行走,也从未有人识得他的剑术,可却偏偏被一个从昆仑上来的姜姓姑娘认了出来,她似乎还认识独孤求败。 风清扬心中隐隐约约有所猜测,这个女子就是那张纸上记着的人,一剑平昆仑,剑仙姜希夷。 可当时的惊愕过去后,风清扬又在心中自嘲。当初那个包袱看起来就知,必定是多年前放进去的,独孤求败已经不见踪迹,只怕是早已去世,他更称姜希夷为前辈,那姜希夷恐怕也早已不在人世才是。 这一日多,风清扬思前想后,完全无法解释在他面前的人究竟是谁。 他虽然想问,可如今世道,汉人女子闺名一般都深加隐藏,直至夫家行了问名之礼后才能告知。武林中人虽不拘泥于此,可也没有随便去问姑娘名字的。 风清扬便一直想着。 若这姜姑娘就是姜希夷,可她却居然还在人世间? 若这姜姑娘是姜希夷后人,为何她能一眼看出独孤前辈的剑术,莫非独孤前辈也还有后人在世? 风清扬心中盘旋着这两种猜测,觉得后一种比较能说服他自己。 沉默半晌后,风清扬道:“不知姑娘此次上华山所为何事?莫非是上门比试吗?” 他看了一眼众人皆佩剑,又看到姜姑娘腰间的银制剑柄,暗暗猜测着。 姜希夷道:“不是,我上华山是因为你要上华山,我们是跟着你的。” 风清扬惊讶道:“因为我?” 姜希夷点头道:“不错。” 风清扬问道:“不知姜姑娘为何要跟着在下?” 姜希夷道:“一是因为,我想知道你同那个姓独孤的人的关系,二是因为我想要你的剑。” 风清扬听得‘我想要你的剑’几字后,浑身一抖,诧异不已,不禁开口问道:“莫非姑娘姓姜,名上希下夷?” 姜希夷缓缓点了点头,沉声道:“不错,我就是姜希夷,你果然知道我,或者说你果然知道姜希夷这个人。” 风清扬再抓了抓自己的头发,笑了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更没有说话。 姜希夷继续道:“你的剑术应当是跟着一个叫做独孤求败的人所学的,这华山派是他开宗立派的吗?” 风清扬摇头道:“并非,我派创派祖师并不姓独孤,不过我方才所用独孤九剑,确实不是在门派之中随师父所学。” 姜希夷道:“我想来也是,他那种人怎么可能开宗立派,如果是这样,那你必定是跟着他本人所学,你可知道他人现在在何处?过得怎么样?” 风清扬惊奇不已,从神情上就显露了出来,姜希夷不明所以,等着他的回答,他怔了怔后,道:“可是……可是独孤前辈,不是许多年前就已经……已经不在人世了吗?” 姜希夷指尖一颤,面上依旧平静无波,垂下眼眸后,道:“他既然不在世了,那你是如何习得他的剑术的?” 风清扬从姜希夷承认自己就是姜希夷时开始,心中就纳罕不已,按着独孤求败所留书信中提到,姜希夷此人和她的家人,如同人间蒸发一般遍寻不到,风清扬原本认为以为这段所写意思模糊不清,可见到姜希夷如此形貌后,更加不能理解。他带着疑惑,将自己如何上昆仑,如何发现那个山洞,如何找到独孤九剑和那书信的事情一一告知了姜希夷,期间还说到了独孤求败之后遍寻不见她一事,他话说罢后,望着姜希夷,等着她回答。 姜希夷长叹一口气,目光凝注向远方,道:“如此说来,那日见过之后,他又去找了鸿蒙峰不过……应当是找不到的,可惜他现在已经不在了,他果然也已经不在了。” 风清扬张了张嘴又闭上,他知道此时并不是他说话的时候。 突然,庙外一阵脚步声,一年轻男子道:“这雨下个不停,虽然不大,但湿气缠身简直烦人,还好山上有个庙能躲一躲。” 另一人道:“就是就是,咱们在这里坐坐,稍后再往山上去吧。” 他们走进庙中见得众人后,一人讶异道:“风师叔?风师叔,你怎么在这里?” 另一人打量了一眼姜希夷,目光转向风清扬,未等他回答,笑道:“风师叔这是带着未婚妻回山门看我们来了吗?” 风清扬无奈笑了笑,道:“哪里有什么未婚妻,这位姑娘是一位前辈。” 那人惊讶道:“不是未婚妻?可前几日封师兄才说,师父说你家乡有人来了书信,说给风师叔相到了一个未婚妻啊。” 95.肆 天空雨将停,空气湿润。 姜希夷忽然听得耳边一阵叽叽喳喳的声音,回过神后看去,再稍稍听了听,才知原来是两名华山派弟子也到了这里来躲雨。 其中一人反驳另一人道:“不对,不对,你说错了,封师兄说的不是有家人寻,而是有当年风师叔还没出生时,就有了跟他指腹为婚的未婚妻,现在人家寻上门来了。” 风清扬抬手按了按自己额侧,道:“你们别说了。” 那两名年轻华山派弟子全部收声,看向风清扬眨了眨眼,不再言语。 风清扬继续道:“你们两个毛头小子说的未婚妻和娶亲,我全部都不知道,此次我是从武汉三镇回来,什么信件也没见过,什么话也没听到,不过是行走了一阵子后就回门派,你们不要再瞎猜瞎说,有什么事情,我自行会去问清楚。” 那两名弟子抱拳躬身道:“是,风师叔。” 风清扬道:“你们也不必如此拘谨,该如何就如何。” 那两人微微抬头,互相看了一眼后,再一齐看向风清扬,接着都笑了起来。华山派等级森严,小辈须对前辈极为尊敬,可风清扬年纪轻辈分高,同门派中不字辈的人站在一起看来,也大不了几岁,他在小辈们面前,又总是随意而为,小辈们在他面前自然而然也不会那般拘谨,而且无论华山气宗剑宗如何斗争,他对气宗弟子也不至于跟其他剑宗弟子一样,如此这般,在华山派小辈人中,风清扬倒算是极为受欢迎。 姜希夷看向庙外,忽然起身朝前走了两步,风清扬和那两名弟子看了过去,姜希夷头也没回,道:“雨停了。” 风清扬也看了看,果然只见得到风,却见不到雨,于是也起身,道:“既然雨停了,我们还是快快上山吧。” 话刚说罢,风清扬也径直朝外走去,两名弟子见状紧随其后,不敢跟他并肩而行,更不敢走到他前头去。 天地之间一片湿润,树叶、杂草上挂着新鲜的雨水,将滴未落,山路一片泥泞,更显崎岖。渐行渐高,山上人烟稀少,又行得一程后,始终没见到人家。还好此时日头当空,又是午饭时间后,众人虽然急着赶路,却也不必担心会错过宿头还没到华山,至少姜希夷已经远远瞧见了华山山门。 那两名华山弟子见到这一行白衣人同自己一起上华山,心中本就好奇不已,但更怪异的事情是,风清扬始终落在那为首白衣女子身后,不快不慢,绝不与她并肩也绝不越过她去。 就像他们跟在风清扬身后所为一般。 原本他们听到风清扬说那女子是一个长辈之时,心中还以为这爱开玩笑的风师叔又在开玩笑,可如今见他所行所为,两人心中各自揣测,莫非那女子真的是风师叔存余的长辈,此次上华山是来探望的? 其实风清扬早已没有家人,他父母亲皆不在人世,兄弟姐妹一个也无,被华山派收入门中,师兄弟有如亲兄弟,同师父更是情同父子,就是因为如此,他才对刚刚两名小辈所说的娶亲一时一笑而过。 姜希夷在华山山门前勒住马,侧头问道:“这里就是华山山门?” 天枢还没回答她的话,山门旁两名年轻弟子一齐抱拳道:“远来是客,此处是华山山门,还请客人下马。” 这两名弟子见到一群白衣人浩浩荡荡而来,一下居然没看见风清扬,更没看见另两名华山弟子,于是认为这一行人全是客人,便如此道。 但这两人一齐说完后,又互相对视一眼,眼神中充满了鄙视,左边那人道:“这话是我先说的,你为何要鹦鹉学舌,同我说一样的话,气宗弟子连话都不会自己说了吗?” 右边那人不甘示弱,道:“这话分明是我先说的,我还奇怪剑宗弟子如此这般厉害,为何还要学我一个气宗弟子说话,真是太好笑。” 风清扬叹了一口气,道:“还有客人在此,你们二人必须如此针锋相对,叫华山派颜面尽失吗?” 看守山门的两弟子循声看去,见到风清扬翻身下马,立于地上,看着两人,那剑宗弟子高兴道:“风师叔,您回来了,想必师父师叔伯都十分高兴,他们可都等着您呢!” 而那名气宗弟子只是抱拳道:“风师叔。” 风清扬点了点头,道:“我等下自行去拜会各位师兄。” 姜希夷没有继续听他们寒暄,提步慢慢往山上继续走去,那名气宗弟子见到天枢等人手持兵刃,抱拳道:“各位客人,再往上就是华山派地界,外人上门派恐怕不方便携带兵刃,还请在此处解下兵器,我等稍后送上。” 姜希夷脚步一顿,看向那名弟子,疑惑道:“真是奇怪,莫非天下间所有的门派,都要人在山门解下兵器,才能让人上山吗?” 气宗弟子道:“在下并不清楚其他门派的规矩,不过要上华山派,就要在山门解剑。” 姜希夷道:“我还有一个疑惑,既然我们在山门解剑后,你们会再将剑送上,那为何我们还要在山门解剑,这不是徒增麻烦吗?” 气宗弟子道:“这……这……还请各位客人解剑。” 风清扬向前走了一步,对那气宗弟子道:“这位客人是一名江湖资历深厚的前辈,以剑成名,若要叫她解剑恐怕多有不妥,嵩山派、衡山派、恒山派诸位前辈上山时也不曾在山门解剑,此事也并非没有例外。” 气宗弟子道:“这位明明就是一位姑娘,风师叔偏偏说她是一位江湖前辈,我无论如何看去也不像,不过风师叔倒是真正的前辈,你如何说我们小辈就只能如何做,既然如此,还请这位前辈上山吧。” 风清扬知道这名小弟子心中对剑宗不满,更何况刚刚还和剑宗弟子有口角之争,于是也不多辩解,只道:“多谢,稍后上山我自然会跟各位师兄师叔伯禀明。” 离开山门后,行出数里,山路突然陡峭,两旁山峰笔立,中间留出一条窄窄的山路,已是两人不能并肩而行,于是十余人排成一字长蛇,向山道上爬去。上得峰后,姜希夷举目望去,但见山势险峻,树木清幽,鸟鸣嘤嘤,流水淙淙,四五座粉墙大屋依着山坡或高或低的构筑。 一慈眉善目长须白发老者缓步走近,风清扬往前两步,跪下叩头,说道:“弟子风清扬此次归来,叩见师父。” 那老者摸了摸风清扬的头,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双手托着他的双臂,将风清扬扶起来,笑吟吟的道:“好,很好,起来,快起来吧。” 风清扬道了一声是后,也不等老者用力,自己站立起来后,再抱拳躬身道:“多谢师父。” 老者收回手臂,将双手拢于袖中,笑道:“不必谢,不必谢,你此次下山行走,去了哪些地方,最远到达了哪里?” 风清扬笑道:“师父是想问我遇见了什么人,遇见了什么事情吧?” 老者道:“你既然知道还不快说!” 风清扬道:“我此次下山,直奔汉阳刚好赶上了郝老英雄寿宴,而后去拜访了江西于老拳师一家,他们一向同我们华山派交好,接着在庐山上遇见了几名剑客,同他们比试了一番,许多大大小小的事情后,又返到武汉三镇,之后就回来了。” 老者瞪了瞪眼睛,道:“听你说你的山下的游历,还不如听不平他们这些小辈说话,你这人说话有如清汤寡水一般无味,连淡都不是。” 风清扬笑道:“原本就没发生什么大事,我又向来嘴笨,自然说不成那么跌宕起伏了。” 老者看了风清扬一眼后大笑几声,接着看向姜希夷,问道:“小徒弟,这姑娘难道就是你那指腹为婚的未婚妻?你此次还往江南去了吗?” 风清扬道:“什么指腹为婚的未婚妻?这是一位前辈,此次在路上相遇,我有事请教,于是便一起上山来了。” 老者道:“小徒弟,你莫要骗我,我虽然老了可还能看清楚,这姑娘如此年纪,怎么是前辈了?” 风清扬笑道:“此事不好说,稍后我自然会细细说清楚,不过师父你所说的未婚妻究竟是何事,我为何不知道?” 老者笑道:“我还以为你知道这件事,就是前阵子你不在的时候,有人自称从江南来,还带着一封书信和一块玉佩,说是近年你在江湖上风头正健听得你的名字,多方打听才知道,你是江南人士且父母双亡,于是上山询问,不知你身上是否有一块和那块成对的玉佩,若有的话,他的女儿从小和你指腹为婚,而且他同你父母皆为好友,期望能见上一面。” 风清扬道:“此事也稍后再说吧,师父,我先带前辈去客房歇息,稍后去剑气冲霄堂叩见。” 老者点了点头道:“去吧去吧,我们都在那里等着。” 风清扬对姜希夷道:“前辈请随我来。” 姜希夷点了点头,带着身后众人,提步缓行,等那老者人影不见后,姜希夷道:“你有事请教,我怎么不知道?” 风清扬道:“我先前并没有说过吗?” 姜希夷道:“你没有说。” 风清扬道:“是在下的不是,是因为独孤前辈在那书信之中说过,若是谁人习得了那独孤九剑,有缘见得姜希夷前辈,必定要替他与这人比试一场,不论胜败,也算了却他心事,在下以为此事应当算是独孤前辈的遗愿,不知姜前辈……如何看?” 姜希夷道:“无妨的,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可以。” 就在此时,突然远处传来几声剑刃碰撞之声,一人厉声喊道:“岳不群,你们气宗弟子无事上到玉女峰做什么,有何图谋?” 另一人道:“封不平,你不要欺人太甚,气宗门下也是华山弟子,玉女峰我们为何来不得?” 那被称作封不平之人道:“玉女峰一向是门派弟子修习练剑之地,掌门更是居于此,我剑宗为华山正宗,多年以来比试,你气宗可曾赢过一回?手下败将,邪魔外道而已,有何颜面上玉女峰?” “你……你……” “我怎么了?我奉劝你一句,你有心来玉女峰图谋不轨,还不如多花些时间练气,这样下次比试的时候,你们气宗也不至于全败,说不定还能胜上一局!” 96.伍 姜希夷听得声音看向风清扬,风清扬叹了一口气,对她道:“还请姜前辈和各位在此稍作休息,门内小辈争斗,在下既然遇见了,便要去看看。” 姜希夷微微点头,见风清扬离去后,心中觉得这华山派实在是奇怪,门内弟子分为两支,这两支之间居然似乎水火不容,不说同门,更似仇家。她想到之前遇见过的各门各派,无论是武当派还是峨眉派,对内有无纠纷她一个外人当然不知晓,不过至少在外人面前,这些各门各派都团结一致,眼见这华山派似乎无论对内对外都要争出个第一第二来,实在是令人费解。 方才在路上,姜希夷听得风清扬两个师侄对话,和他从旁说出的一些话,终于晓得华山派内部分为气宗和剑宗两支,气宗练功,要点是在一个‘气’字上,气宗人认为只要气功一成,不论使拳脚也好,动刀剑也好,统统都无往而不利。可剑宗练功,要点却是在一个‘剑’字上,剑宗之人以为,只要剑术一成,纵然内功平平,也能克敌制胜。 所以华山派中气宗弟子剑术不精,剑宗弟子内功一般,练功着重点不同而已,原本并没有什么,但两支都自认自己才是华山正宗,对方是旁门左道,多年以来纷扰不休。这华山玉女峰历来是华山派掌门及弟子居所,剑气二宗自认自己一支才应该在玉女峰上,而另一支旁门左道是没有资格上玉女峰的,于是两支相约每十年,由门下同代弟子比试,胜者才能住在玉女峰。 华山内功修行讲究循序渐进,欲速则不达,一年轻弟子练十年内功动起手来,当然是不如一个精心学了十年剑的人,于是气宗一脉败了又败,人也是愈来愈少,闻得华山派大名的人,自然说的都是华山剑宗,更何况近年来剑宗弟子风清扬在江湖之中声名大噪,更是为华山剑宗再打下一块名头。 半晌过后,那处声音渐息,直至再也听不见,风清扬缓步走回,道:“姜前辈和诸位久等了,还请继续随在下往客房处走去。” 姜希夷心中还在思索着华山剑气二宗的事情,一时间竟然没有听到风清扬的脚步声,闻得他的声音后,才回过神来,道:“无妨的。”接着提步往风清扬行走方向走去。 风清扬沉吟道:“不知姜前辈今晚可否有空闲?” 姜希夷问道:“有什么事情?” 风清扬道:“今日我刚刚回山,要同各位师兄师叔伯问好,再练功之后,恐怕已经是夜晚,既然我先前说过,想讨教前辈剑下高招,择日不如撞日,我想就在今晚,不知前辈意下如何?” 姜希夷点头道:“既然如此,就在今晚就好,独孤既然提到过我,你应当知道,若你输了,我是要取走你一样东西的。” 风清扬点头笑道:“在下当然晓得,若我输了,前辈你要取走我的剑,可按照独孤前辈所说,若我侥幸赢了前辈,我也需取走一样东西。” 姜希夷问道:“莫非你要取走的也是剑?” 风清扬道:“不错,可我要取走的不是前辈的剑,而是独孤前辈的剑。” 姜希夷顿了顿,沉声道:“他的剑,只怕你取不走。” 她原本意思是,独孤求败的剑已经不在这世上了,就连她也拿不到,看不见,更不要说拿出来给他。 可风清扬却以为姜希夷言下之意是,他绝对胜不过她,所以取不走剑,于是道:“届时还请姜前辈指点一二。” 夜,月至中天,姜希夷和天枢一行人所住客房之处是在山阴,月光照射下来,倾泻在山间,却在这里留下一片不深不浅的阴影,满山树木早些时候就被雨水洗得一片青翠,微风轻动,山中清新之气扑面而来。 姜希夷从从屋内出来,天枢一行人已在门外等候,他们不言不语,缓缓转过了一个山坳,听得潺潺流水声,又行了一段路,水声愈来愈近,再穿过一片树林后,终于到达了溪边泉流处一片平地。 在月光照耀下,这一条溪水有如一条衣带蜿蜒在山间,闪闪发亮,溪边一人抱剑而立,边上草丛之间流萤飞来飞去,点点星火。 这时一片浮云被风吹动,遮住了月亮,夜色朦胧,草丛间流萤亮光更加明亮。 姜希夷立在风清扬身后,道:“你到了很久了吗?” 风清扬回身一看,道:“并不算很久,我不过也刚刚才到。” 姜希夷看了一眼风清扬,道:“你再稍作休息后,再开始比试吧。” 风清扬疑惑道:“前辈这是为何?” 姜希夷道:“我今天回来后,一直在客房之中休息,我听你呼吸,你应当是方才才从你长辈那边退出回来,这一下对比,我因体力充沛占据了先机,对你不公平,所以你再休息休息,若依然不行,不如改日再约战。” 风清扬道:“在下无妨的,更何况如果今日不出剑,下一次出剑又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候了。” 姜希夷问道:“为什么?” 风清扬道:“因为在下不日后又要下山,今日你我刚好相逢,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是最好的时候,所以还请前辈出剑。” 姜希夷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好吧,你拔剑吧。” 风清扬抱拳道:“请前辈指点!” 话刚说罢,天枢等人一齐退开,留下足够的地方,让姜希夷和风清扬二人斗剑。 风清扬随手虚削一下,长剑在空中弯弯曲曲的蜿蜒而前,剑尖指向姜希夷咽喉。 突然一阵风不知从何处吹来,吹倒了一片野草,吹散了草丛之中的点点星火,也吹开了那片遮住了月光的浮云。 风起,月现,剑出! 锵的一声龙吟后,只见姜希夷腰间寒光一闪,一道森寒白光现于她手中,这道剑光在月光的照耀下,更加冰凉,更加不近人情。 她手中软剑携风雷之势斜刺向风清扬左胸,攻中带守,守中有攻,这一剑攻守兼备,却又凌厉之极。 便在此时,风清扬见状,拔转剑头,刺向姜希夷右肩,第二剑已发出。 姜希夷手腕一抖,软剑一颤,上一剑似乎还在剑上,突然招式一变,也指向了风清扬右肩,这一剑依然是守中带攻,攻中有守,妙到巅毫。风清扬心中一凛,只因为姜希夷这两剑中,竟然没有半分破绽,而且似乎他的剑路已经被对方看破。 风清扬习得独孤九剑之后,谨遵独孤求败所言“无招胜有招”的要旨,剑路任意变幻,出剑之快,变化之多,令对手叹为观止。他自己从来也是占据先机,见到对方破绽后,仗剑直入,制其要害。 可面对姜希夷,他却觉得从一开始,他就落入了下风,这比试甚至不像一场比试,而是一个前辈在给自己喂招一般。 两人一来一去,互相刺出二十多剑,可剑器却从未相碰过一下,但风清扬每一次一剑刚出,姜希夷就能立刻变招,刺出跟风清扬几乎一模一样的一剑,如同她已经洞悉了风清扬所有心思一般。 风清扬一咬牙,身子略侧,斜剑往姜希夷右肋下刺去,这一下不成招式,但来势极快。 姜希夷右手轻移,手腕再是一抖,软剑剑尖从风清扬身前直直划出一道拖尾流星一般的光,一息之后,风清扬虎口一震,姜希夷的剑身看似不过轻轻拍上了他的剑脊,却如同有千斤重量落在了他的剑上,几乎叫他握不住掌中剑。 姜希夷不等招式用老,也不待风清扬有所反应,软剑忽然划了个圆弧,草丛中几片不知何时落下的叶子,稳稳被她分到了剑上,她将软剑一抖,几片落叶忽然向风清扬射出,其疾如风。 风清扬见状不得不横剑一封,但剑尖和剑锋却依然指向姜希夷,这也是守中带攻的一剑。 姜希夷手腕一转,反腕握紧剑柄,突然出剑变为大开大合,其中又凌厉无比,软剑一挥一劈,已经化为了一片光幕。 这片光幕如此刺眼,风清扬不知道,究竟是剑光如此耀眼,还是月光光辉明亮所致,不过他知道,自己已经要被这一片光幕吞没! 风再动,一片寒意遍布大地,缠绕在风清扬的身上,几乎将他的血液全部冻住。 他知道,这就是所谓的剑气。 他所经历过最冷的时候,都不如这一片剑气寒。 彻骨,深寒。 北风卷地都不足以形容这狂放又狂妄的寒风。 他在风中隐隐嗅到了属于剑的气息,有铁的味道,也有其他的味道,甚至还带着隐隐约约的血。 这一片风,似乎就是千万把剑,深深刺进了他的身体中。 而每一把剑,全部都是姜希夷的剑! 姜希夷先前所射出的几片树叶,已经被她凌厉剑气所碎开,化作碎片粉末,姜希夷再是一挥剑,带起的风卷着那些粉末碎片,突然全部再次射向风清扬,席卷全身。 这一下,无论风清扬如何避开,都实在是避无可避,他无论如何身上都会中到这一招。 然后,剑气顿消。 姜希夷掌中剑已经垂落,面上毫无表情,那些射向风清扬的树叶,也在靠近他身体前慢慢落下,到最后如同被微风吹上了他的衣服一样,是没反应都没有。 但是风清扬知道,如若姜希夷没有撤力,到底有什么样的后果。 两人相视而立,先开口的居然是姜希夷。 她轻声道:“你的剑很好,按照你说的,你习得独孤的剑法并不算久,就已经有如此境界,已经算是悟性难得。” 风清扬苦笑道:“多谢前辈安慰。” 姜希夷摇了摇头,道:“我从来不会安慰人,不过有什么说什么,独孤当初第一次寻我比试的时候,剑术已经可以说是令人震惊,但那时他却只知道招招攻势,以为只要有守意就是输了,可守也是剑的一部分,有人以攻为守,也有人以守为攻,你既然已经悟道攻守结合,也算是不容易了。” 风清扬浑身一颤,抱拳躬身道:“多谢前辈指教。” 姜希夷笑了笑,微微抬手扶起他,道:“你算是独孤的弟子,我与独孤算是好友,这并不算什么。” 接着她继续道:“你剑术有如此境界,还需稍练内功,不然长此以往,你恐怕还未到达下一境界,便到达一个瓶颈,剑术恐怕难以有所进展,只怕不进反退,你们华山派规矩我不懂,不过剑之一道,必须内外兼修才能好。” 风清扬想到方才姜希夷的千钧剑势,再躬身道:“多谢前辈指教,不瞒前辈,晚辈此次下山一路要往江南去,见一见岳家,如若……如若晚辈要成亲,不知前辈可否去喝一杯喜酒?” 姜希夷一怔后,点了点头,笑道:“好,我答应你,我还从来都没有喝过喜酒,不知道好不好喝。” 97.陆 次日清晨,姜希夷一行人轻装下山。 她已同风清扬约定,无论他娶亲与否,两个月后江南再见。姜希夷心中暗算,不过两个月时间而已,便点头应下了,因为无事在身,下山后不紧不慢地带着众人,往苏州方向走了过去。众人白日行路,夜间休息,在这一阵子来说,已经算是难得的松散日子。 这一日,行到湖北地界,姜希夷见路边有间冷酒铺子,其时已到正午,于是令众人勒马稍作休息。她一人饮尽了一壶酒后,又叫来店小二再打满一壶,接着拿起筷子正准备吃菜时,店内突然一阵悉悉索索议论之声。 姜希夷迎光抬眼望去,原来是小店中来了一个新客人,这小店就在路边,来来去去客人众多,这并不是什么稀奇之事。奇怪的是,那人手中执一把胡琴,背后还背着一个人,那人是一个女子,容貌算不得惊艳,但却自有韵味,即使是双眼闭着,也叫人看得舒服。 没错,那女子双眼闭着,而且一双手无力摊在那男子肩头之上,然而她无力的却不止这一双手,是整个人都没有力气,只要那男子将她放下,她就只能躺在地上。而再细细看去这女子,她肤色已经渐渐发青发白,姜希夷再听了听,也没有听见她的呼吸,终于是确认了一件事情——这女子已经死了。 姜希夷再看了看那个背着她的男子,见他骨瘦如柴,脸色枯槁,看来甚是落拓,身着一件看似量身定制的青布长衫,虽然布料算不得很好,裁衣之人手艺也不过一般,但针脚密密麻麻,看得出极其用心,不过此刻看去,衣衫上却落了不少泥污,隐隐还印着血迹,还刮破了些许地方,但这人依旧没有将衣服换下,不知道他究竟是忘记换下,还是舍不得换下。 这两人进店之后,就直接朝着角落里一张板桌旁走去,男子轻轻将背上的女子放下,姜希夷才见到,那女子心口处有一道致命伤口,血已干涸结痂模糊一片,如何都看不清那究竟是什么武器所致。更加奇怪的事情就是,这男明明衣衫褴褛,但这女子浑身上下除开血污和些许泥污之外,甚至连头上发髻都十分整齐,一根木头削成的簪子稳稳插在她发间,一根碎发都没有飞出。 店小二给姜希夷上了酒后,见到那男子,脚下跑了过去,道:“你这人怎么好说歹说都不听?你来喝酒就算了,为何还带着婉娘来,婉娘……婉娘明明都已经死了,你带个死人来,这不是耽误我们做生意吗?” 那男子将放在凳脚旁,神色迷迷茫茫,似乎困时朦胧,又好像酒醉一般,摆了摆手,道:“你莫要太大声,婉娘只是睡着了,等下将她吵醒,她可又不高兴了,她的性子你也知道,总是难哄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抬手轻轻抚过那女子头发,动作极其轻柔又贪婪,好像他手下的是百万珠宝一样,不过这店中的熟客都知道,即使是百万珠宝在他面前,他都不会如此对待,说不定连看一眼都不会,因为那些在这男子心中,都不如这女子一根头发。 姜希夷桌边一村夫仰首饮尽一碗酒后,小声道:“婉娘都死了差不多……一二三四,差不多四天了,莫大还不将她尸体下葬,难道是要等到尸体全部烂掉,他才会信婉娘已经死了吗?” 另一人长叹了一口气道:“我听人说莫大还是衡山派弟子,他怎么到了我们湖北来了?” 一身着蓝布短打之人,放下手中筷子,道:“当然是因为婉娘他才会留在这,而且莫大何止是衡山派弟子,他可是这一代衡山派大弟子,未来的衡山派掌门哩!他们成亲之时,大家都说婉娘日后终于能过上好日子了。” 那村夫摇了摇头道:“我听闻昨日许多拿着剑的人,在莫大和婉娘屋前敲了许久的人,那些人一个个都喊着‘大师兄’,可莫大就是不开门,我猜着应该是衡山派上的弟子下来寻他了。” 衡山派大弟子莫大和他的妻子婉娘。 姜希夷终于知道那两人分别是谁了。 虽然她同这边的各大门派都不甚熟悉,可她至少是晓得,衡山是五岳之一,五岳剑派中自然也有衡山派,再想到之前在华山上所见,其实是不受重视的气宗弟子,也绝对没有莫大这般样子的。 再看了看莫大,见他面前摆着酒壶、酒杯,伏在桌上,又勉强用手将自己支撑起来,喃喃道:“我就只顾着自己喝酒,居然忘记了婉娘还没吃东西,你不要生我的气,我最怕你生我的气了,你一生气就不理我,就跟现在一样,你这几天都没开口跟我说话,是不是已经生气了?那我再给你买鱼吃好不好,你最喜欢吃鱼了,你吃了鱼就不要再生气了……” 接着他抬手拦下了刚刚从左边跑过的店小二,将小二牢牢抓在原地,不得动弹,姜希夷见状目中眼光闪动,莫大道:“小哥,帮我上一盘鱼,红烧鱼,要快一些。” 店小二嘴唇微动,似乎是想拒绝,结果看到婉娘尸体后,将话吞了回去,叹了一口气,道:“好,我去厨房帮你催,你莫要再抓着我了。” 莫大将手放下,又喝了一杯酒,对婉娘道:“你再等一等,鱼就上来了。” 姜希夷见状,不知道为什么心中似乎被什么堵着一般,极为难受。 待得店小二将红烧鱼端上后,莫大道了一声谢,拿起碗筷,手腕微动,筷子一抖,细细将鱼肉和刺分开,却又不将肉碾碎,接着放入碗中,一碗装满后,将筷子放到碗上,轻轻移到婉娘面前,道:“来,吃吧,这一碗里面没有一根鱼刺,如果这次还有于此,你就用力打我好不好?” 说完后,他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婉娘,想从她那张再不会有任何反应的脸上,看出一丝情绪,就算是生气也好。 半晌后,莫大叹了一口气,道:“你是不是想回去了,我才想起来,你一直是喜欢在家里吃饭的,我们回家去……”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婉娘背起,拿起凳脚旁的胡琴,往前台跟掌柜的结了账,一步一步走出了这间小酒铺。 姜希夷已经停了筷子,看向天枢,问道:“你们都吃饱了吗?” 天枢点头道:“庄主已经用完的话,随时可以上路。” 姜希夷点头道:“好,你们稍等片刻,我去找掌柜的结账。” 天枢微微起身道:“不用我去吗?” 姜希夷道:“无妨的,我去就好了。” 话罢,姜希夷缓步走向前台,从怀中拿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道:“掌柜的,我们那几桌结账。” 掌柜的抬头看了一眼后,笑着道:“好好好,客官稍等。”接着极为熟练地打着算盘。 姜希夷道:“掌柜的,我有一事想问问,不知可否相告?” 掌柜的道:“客官请说,在下若是晓得,必定相告。” 姜希夷道:“我想问的是刚刚那个叫莫大的人的事情。” 掌柜的手上动作一顿,道:“姑娘为何想知道莫大的事情?” 姜希夷道:“不过好奇而已,我见他应当是个会武之人,为何偏偏如此模样?” 掌柜的叹了一口气,缓缓道:“其实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也不算清楚,不过似乎是有仇家上门,莫大双拳难敌四手,婉娘不慎被杀吧,其中具体缘由谁也不清楚,哦,对了,婉娘就是莫大背着的那个女子,也是他的妻子,再然后,他就变成这样了,我们村里人家,对江湖上的事情也不晓得,帮不了姑娘了。” 姜希夷点了点头,道:“多谢,掌柜的。” 接着旋身走回,众人出店牵马,继续往南行。 才行得一程,姜希夷听得几下幽幽的胡琴声传到耳中,琴声凄凉,似是叹息,又似哭泣,跟着琴声颤抖,发出瑟瑟断续之音,如是一滴滴小雨落上树叶。姜希夷循声看去,只见到江边一木屋和一棵树,一女子靠着树干,江风轻动,吹拂她的发梢,她身边一男子拉着一把胡琴,琴声越来越凄苦,几乎听得人眼泪也要掉下来。 天枢忽然道:“好一曲《潇|湘夜雨》。” 姜希夷疑惑道:“什么?” 天枢道:“这少侠所奏曲子叫做《潇|湘夜雨》,曲调忧伤,胡琴本就音调哀伤,音由心生,他琴音一起,更是伤上加伤,令闻者落泪。” 姜希夷道:“琴曲我不懂,我只懂剑,他琴里有一把剑。” 天枢道:“琴中藏剑也是巧妙,庄主莫是要上前比试一番?” 姜希夷摇了摇头道:“不必了,音由心生,剑也从心发,他现在已经拿不起那一把剑了。” 众人继续前行,结果那处琴音骤停,风中传来一人声音悲愤道:“如今师父身死,各位师叔伯退隐林下闲云野鹤,再寻不到人,还请大师兄以我衡山为重,重回衡阳城执掌大局!” 另一人道:“五岳盟主重选近在眼前,如今衡阳城中,各门弟子争斗不休,长此以往,我衡山百年基业不保,只怕江湖之中再无衡山派,大师兄生长于衡阳城中,如今莫非就这般冷眼旁观吗?” 众人齐道:“还请大师兄以衡山为重!” 接着只剩下了一片风声。 姜希夷对天枢道:“不知道什么五岳盟主重选是什么时候,我有几分想看看,那时他能不能用剑。” 再行了两日后,姜希夷一行人到达了武当山脚下,多年后再回武当山,姜希夷居然有些恍惚。 山还是那座山,似乎从来都未变过。 她将马勒住,抬眼望去,似乎还能见到天柱峰紫霄宫的影子。 突然,迎面有两个乡农走了过来,一人挑着一担菜,一人挑着一担柴,他们身上打满了补丁,这两人见到众人,停下脚步,道:“山脚之下道路不宽,还请各位让让,切莫在路中停留。” 98.柒 姜希夷微微低头,看了一眼那两位汉子,问道:“两位朋友,你们可否知道,现在武当派掌门人是谁吗?” 那两名乡农见对面众人没有移开的动作,于是放下肩头担子,站在大路中,那站在前头的挑菜汉子道:“不知阁下询问武当派所为何事?” 姜希夷道:“无他,曾有故人在武当派,我许久不曾来此处走动,对武当也不甚熟悉了,所以才有此一问。” 挑菜汉子回道:“这些不是什么难回答的问题,如今武当派掌门是天虚道长。” 姜希夷问道:“抱歉,我还要再问问这位朋友,你可知张三丰张真人是否还在?离如今已经多久了?” 挑菜汉子道:“张真人是武当创派祖师,隔着如今已经许多许多年了,虽然真人以长寿闻名,可无论如何也是不能一直到今日还能见人的,早已仙逝多年了。” 姜希夷抬起头看着行云流动的天空,叹了一口气,低头之时又望见了武当山天柱峰的方向,摇了摇头后,同那两个汉子道:“多谢两位。” 挑菜汉子道:“姑娘不必多谢。” 挑柴汉子这时开口道:“若是姑娘把话问完了,就早些移开为好,我们还要挑菜挑柴呢。” 天同闻言,甚是不乐意,道:“我们若是偏偏就是不走开呢?” 挑菜汉子道:“诸位若是不走开,我们……” 未等挑菜汉子将话说完,那挑柴汉子截口道:“我们绝不会相让!” 天同突然笑了起来,道:“那我们也不想,你我两队人,就在这路中央站着,互相看着,谁也过去,大家就慢慢耗着,看看谁耗得过谁?” 挑柴汉子道:“这里可是武当山脚下,你们外路人莫要在此惹是生非为好!” 姜希夷听他语气不算好,皱起眉头反问道:“武当山下又如何?” 挑柴汉子道:“武当山脚下,人人都会武功,你们外路人来这边,是要小心的。” 挑菜汉子拉了拉他,道:“罢了罢了,这路就这么宽,我们让一让他们,也是行个方便,何必如此相争。” 姜希夷道:“无妨的,既然这位朋友这么说,想必两位都是会武功的?” 挑柴汉子道:“武当山脚下,三岁的孩子也会打拳,五岁的孩子就会耍剑,会武功又有什么稀奇的?” 天同此时插嘴道:“那想来,你也是会武功的?” 挑柴汉子抓了抓头,似乎极为不好意思,又难为情一般,道:“我……我……我虽然是学过,可学艺不精,算不得准的。” 天枢笑道:“无妨,武当派的功夫,我们曾经也是见过的,你练上一练给我们再长长眼,瞧一瞧也是好的。” 这时姜希夷身后有几人疑惑道:“我们何曾……” 突然那挑柴汉子大喝一声道:“练给你们看做什么,你们又看不懂!” 天同一笑,锵的一声将背在背后的剑拔出一截,道:“你说我们看不看得懂?” 挑柴汉子叹了一口气,道:“唉,既然如此,我就脸上几首给你们瞧瞧,借一把剑来!” 当下天枢笑着取下自己的长剑,递了过去,那汉子借助后,后退几步,东边一刺,西边一劈的练了起来,每每使得几下招式,忽然又忘记,搔头凝思,又使了几下招。 天同笑道:“你这算什么剑法啊?” 那挑柴汉子停下动作,道:“这有什么好笑?我再练另一套剑法给你看看!” 说罢,他长剑剑势一转,乱劈乱刺,出手极快,看似发疯一般。 姜希夷凝神看着,心中浮起一次讶异,他使出的这两套剑法,剑招一个迟缓,一个迅捷,可是其中破绽却并不多,实为罕见。这人姿势虽然难看至极,但剑招古朴浑厚,剑上的威力似乎只发挥得一二成,其他的却蓄势以待,藏而不露,更何况,这人使出的剑招,分明就是武当的剑法。 姜希夷朗声道:“这位朋友,我有心跟你比一比,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挑柴汉子动作一顿,道:“你这小丫头莫非看得懂我们的剑法?” 姜希夷道:“不算很懂,可能打过了才会更懂。” 挑柴汉子道:“既然如此,咱们过过招,我看看你这小丫头究竟是真的看懂了,还是自吹的!” 姜希夷轻拍马背,腾空而起,又缓缓落在地面上,有如一团白云落在了地上一般。 那挑柴汉子歪歪斜斜朝着她刺出一剑,姜希夷见这一剑看似朴实,实则暗藏凶机,自己上身几处打穴已被笼罩在其中,确实是精妙。她身形一晃,并不出剑,避过了他的剑尖,脚下一旋,人又绕至那汉子身后。 那汉子这时剑势一转,提剑回身,一阵乱刺乱削,刹那间连着劈了二十来剑,每一剑都擦着姜希夷的身子过去,剑锋虽利,却连她衣衫都划不破。 挑柴汉子见姜希夷还不拔剑,而是一味闪身躲避,喝道:“你这小丫头,说好是比试,偏偏就我一人出剑,你却只知道躲来躲去不正面迎敌,哪里有这样比试的道理!” 姜希夷道:“好,剑这就来了。” 突然听得空中锵的一声龙吟,日光之下,一道耀眼飞虹随之出现,划空而来,此时分明是‘暖风熏得游人醉’之时,偏偏周遭一寒,几乎冷的让人以为要落下雪来。 接着,只见姜希夷剑尖一抖,幻化出点点寒星,软剑原本以变幻莫测为主,可偏偏此刻她一剑一式大开大合,势道雄浑,逼得那挑柴汉步步退后。 那挑菜汉子一直在旁观看,一言不发,此时突然拊掌道:“佩服,佩服,不知这位女侠可否愿意同在下过一过招。” 姜希夷和挑柴汉闻言同时收剑,挑柴汉退到挑菜汉身边,将长剑递向他。 姜希夷说道:“当然,我来领教这位朋友高招。” 挑菜汉道:“不敢当!” 话刚说罢,那挑菜汉突然向前纵出,稳稳的落在姜希夷对面一丈外之地,有如一头大鸟一般,此刻无论他剑术究竟如何,这一下身法之美,已经算是江湖中的上乘功夫了。 姜希夷见他左手执剑,神色稍凛。 挑菜汉道:“想不到女侠看似年纪轻轻,却身负绝艺,果然是人不可貌相,但我却有一事不明,女侠为何会使我武当剑法?” 姜希夷道:“武当剑法也是剑法,我会用剑当然就会武当剑法,这其中有什么不妥吗?” 挑菜汉道:“看来女侠是不愿说的,既然如此,还请女侠出招吧!” 姜希夷道:“客随主便,还请你先出招。” 那挑菜汉微微一笑,身子缓缓朝右转,执剑左手向上提起,剑身横于胸前,左右双掌掌心相对,如抱圆球。姜希夷凝神注视,见他长剑未出,却已蓄势待发,有如江流大海一般,奔腾不止,却又平和。 接着挑菜汉左手剑缓缓向前划出,成一道弧形,姜希夷顿觉一道剑气划了出来,这汉子竟然已经修得无形剑气。 姜希夷不慌不忙,右手也是往前一划,寒光一闪,如流星一般眨眼不见,但是虽然捕捉不到流星,但风却留下了。 这风恍惚从四面八方吹来一般,令人觉得不解迷茫,又冷得彻骨。 就跟姜希夷的剑一样。 突然凭空出现在空中,却又往最莫名其妙的方向刺去,在对手觉得已经看透她剑路之时,剑式突然一收,看似再无踪迹可寻,却又从最不可思议的地方刺了出来。 挑菜汉在姜希夷划出这一剑之时,发觉这一剑隐隐带有一股睥睨之势,极其高傲,却又令人不得不服,因为这一剑威力极大,剑锋未及,可剑风裹挟剑气,所到之处恍惚被利剑所割。 这一道剑朝他直逼了过去,令他不得不还招。 挑菜汉立剑一封,突然之间剑交右手,长剑一挥一刺,递向姜希夷脖颈,这一下快速无比,旁边挑柴在情不自禁拍了拍大腿,大叫一声:“好!” 但他这一剑,对于姜希夷来说,却仍然是慢了,慢到他身上的破绽,被她看得清清楚楚。她右手将剑提起,手腕一抖,剑路莫测,却直接朝着挑菜汉肋下刺去。 挑菜汉再是立剑一封,姜希夷却并未收剑,当的一声后,挑菜汉后退几步,又剑交左手,在身前划了两个圆圈。 这两下他剑劲连绵,护住全身,看似无半分空隙,更是毫无破绽。 姜希夷突然一笑,停下攻势,静静看着挑菜汉。 突然,那挑菜汉右手捏了一个剑诀,突然平刺而出,他这一招笼罩了姜希夷身上几处大穴,但姜希夷更是看出了他身上三处破绽,甚至不用尽攻,只一处就可致命。 这人守时全身毫无破绽,攻时却似招式并未完善一般,破绽登出。 姜希夷提剑猛地刺向他眉间,若他再往前挺剑刺出,眉间必然先中剑。 突然,挑菜汉招式未老,强行变招,已然圈转,又恢复了守势,姜希夷眼前出现了几个白色光圈,尽是剑尖幻化,圆转如意。 这光圈越来越多,一个刚刚消退,又生一个,看似出招极快,却听不见破风之声,足见剑劲之柔韧。 这一招看似又千百柄长剑护住了挑菜汉的全身,似乎全无破绽。 可真的是如此吗? 姜希夷再是一笑,攻势只需对攻,而守势全然破坏,便是破招! 她提剑一刺,朝着那圆圈中心狠狠刺去,这一下剑气纵横,有如狂风席卷天地之间一般,凶猛却又稳妥。 接着姜希夷剑尖一颤,令人难寻,究竟这一下要攻向何处,这时那挑菜汉登觉左手神门穴一痛,当的一声长剑落地。 挑菜汉见状,面上一惊,退开两步,道:“女侠剑法高明,在下佩服了。” 99.捌 高手比试,往往一招之间便能决生死,定胜负,挑菜汉长剑落地,胜负已分,自然无需再比。他赞姜希夷剑术高明,其中原因有二,一是因为姜希夷剑气逼人,剑术之高令人瞠目,剑上无招,却能仗剑破招,二则是因为她一眼就看到了他剑法弱点所在,他那一套太极剑法之高超,常人往往不敢轻易对攻。 因为挑菜汉剑法高超,光圈中心原本就是最凶险之处,他居然练得将破绽藏于其中,令得那最弱之处隐于最强处,天下成千上万的剑客之中,也难得有几个胆敢以身犯险之人,没想到姜希夷却敢于从剑光圈中挥剑直入。 挑菜汉向姜希夷凝视半晌,说道:“敢问女侠尊姓大名。” 姜希夷道:“我姓姜,名上希下夷。” 挑菜汉瞳孔一缩,道:“阁下可否是从昆仑山鸿蒙峰来?” 姜希夷点头道:“不错,正是。” 他神色暗敛,道:“姜姑娘,在下有几句话要跟你说,不知可否换一处说话?” 姜希夷道:“好,自然是可以的。” 挑菜汉将手中长剑交给挑柴汉子,往东走去,姜希夷软剑已经归入剑鞘之中,跟在他身后。到得一棵大树旁边,他们二人已经离着十三剑和那挑柴汉子相去数十丈远,虽然依旧可以互相望见,但说话声却传不过去。挑菜汉子在树荫下坐了下来,姜希夷也落坐在一块树旁圆石上。 两人都已经坐好后,挑菜汉子缓缓说道:“姜姑娘看似年纪不大,同你这般年纪,有如此人才武功的,江湖之中恐怕极少极少,几乎没有,唯你一人了。” 姜希夷道:“有我这般年纪的,江湖之中恐怕也就只有我一人了。” 挑菜汉道:“姑娘看来年纪并不大,何出此言?” 姜希夷冷冷看着他,道:“你明明晓得我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如果还装糊涂,恐怕就不必再说了。” 挑菜汉呼出一口气,道:“姑娘说的是,我辈武人,行事当求光明磊落,在下也不必再试探了,只是有一疑惑不解,还请姑娘回答。” 姜希夷道:“你说说看。” 挑菜汉道:“我武当剑法诸多,其中有一套剑法叫做‘神门十三剑’,一共有一十三记招数,为武当派创派祖师三丰真人所创,其中每记招式各不相同,但所刺之处全是对手手掌后锐骨之端的神门穴,敌人中招后手掌再也使不出半点力道只得丢下兵器,此剑法甚是仁慈,为我武当绝学之一。” 姜希夷心中知晓,他话后必然还有话,只因为方才她胜了这挑菜汉的一剑,便是剑尖刺向他手腕神门穴上,令他弃剑认输。 挑菜汉朝着十三剑方向凝神注视着,继续道:“神门十三剑的秘籍扉页,便是三丰真人亲笔所写,上书前朝年间,曾有一白衣剑客,于天柱峰紫霄宫前一剑击败当时峨眉派掌门人灭绝师太,她最后一剑便是剑尖刺向灭绝师太神门穴,令她手中兵器脱落,便是这一剑,激起三丰真人思绪。因为此法甚至仁慈,若遇敌人时,便能不伤其性命便夺其兵刃,令其落败,于是便创制了神门十三剑。” 姜希夷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挑菜汉子再道:“那白衣剑客便姓姜,名讳上希下夷,从昆仑山鸿蒙峰太玄庄来,随身有十三剑侍,皆为白衣,不知姑娘与那人是何种关系?” 姜希夷见挑菜汉子双目精光,凝视着她,她点头笑笑,道:“就是如你所想。” 挑菜汉子道:“我看姑娘不过十几年岁,前朝隔着如今也许多年了,想来姑娘恐怕是那白衣剑客后人,莫非你们庄历任庄主都名叫姜希夷吗?” 这个问题难以回答,就算回答了难以解释,姜希夷心中也不知道究竟应该如何说,只是笑着,没有回答也没有否认。 那汉子见她如此,便以为自己猜测必中了,于是抱拳道:“姑娘与我派渊源深厚,不知可否愿意上山用茶?” 姜希夷道:“不必了,我这一路要往江南赴约,路上走得不急,剩下的时间也不算太多,还是赶路要紧。” 挑菜汉道:“既然如此,我就不阻拦姑娘赶路了,在下冲虚,还望来日有机会,能与姑娘论剑论武。” 姜希夷道:“若有缘,自然就有机会,我先行告辞了。” 姜希夷起身抱拳,转身回向天枢众人,道:“我们走罢。” 只见她足尖一点,飞身上马,将缰绳一勒,打马离去。 众人乘马而行,缓缓向东,行得两日,到得运河边上,一群人换马乘船,折而南行。 姜希夷见得长江之上,运河两岸市肆繁华,路人着装也越来越华贵,水气愈重,空气也越来越温柔,不用问船家就晓得,此处恐怕离江南不远了。 这一天将要到达杭州时,船上众人牵马下船,进了城内。 姜希夷上次到杭州时,此处还叫做临安,那时城内大半城为空,蒙古人因临安是汉人故都,深恐人心思旧,民恋故君,特驻重兵镇压,他们为了立威,在此处更比他处残暴,那时她所见之处多为断垣残瓦,满眼萧索,一座城市几若废墟,夜幕未落时,西湖湖畔,一片漆黑,竟无一个游人。 而如今,她终于见到了这繁华甲于天下的江南名城真正的样貌。 进得城去,一路上行人比肩,笙歌处处,刚到西湖之畔,只见得碧波如镜,垂杨拂水,景物之美,直如神仙境地,常言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见到这西湖之景,那天堂美誉确实是称得起。 姜希夷勒紧缰绳,绕着湖边缓缓行进,其时天清气朗,风光正好,湖边处处可见踏青放纸鸢的人,湖中画舫之上偶有琴声歌声传来,唱词娇俏轻软。待得众人到了一个所在时,人烟稀少,幽静无比,只见此处一边倚着小山,隔着外面湖水一条长堤,水边遍植柳树,上边铺着整齐石阶,众人踩着石阶向上行去。 转了几个弯后,到得一处,遍地都是梅树,老干横斜,枝叶茂密,旁人来此想到的恐怕是梅花盛开之日,香雪如海,引人向往,可姜希夷所想偏偏是她埋在太玄庄底下的那几坛冻折枯梅。 想及此处,她竟然有一些想回去了,而且更怪异的是,她居然觉得太玄庄已经可以被称之为家了,想来想去,只觉得,恐怕那是喝了瓶中水见到的景物所至。 他们还未行得几步,前面突然出现了一人,白面微须,左手拿着一只就被,脸上醺醺然大有醉意,右手一只笔,面前一方矮桌,上面铺着一张白纸,被他落下了几点墨。 姜希夷看了一眼天枢,天枢点了点头后,上前问道:“阁下可否知晓此处是何处?” 那人似乎没听见一般,动也不动,继续作画,天枢只得再问道:“敢问阁下,此处是何处。” 他依旧不答。 姜希夷上前一步见他笔下所画,为眼前风景,墨意淋漓,笔力雄健,落笔之时笔法森严,一笔笔看似笔法其实有如剑法,姜希夷问道:“你是剑客?” 这人斜着一双醉眼,向姜希夷端详一会,问道:“你能从我画中看出剑,眼光可实在是不得了!你是懂得画,还是懂得剑?” 这两句话问得甚是无礼,姜希夷却也不在意,她的目光移向了他手中一只晶莹剔透,透明无色的琉璃杯,其中酒有如珠细泡,酒气清凉中有甜味。 她并未回答那人问题,而是道:“你这玉露酒用琉璃杯喝的倒是风雅,可惜这个时节更当饮梨花白。” 那人一听,双眼睁得大大的,突然大笑道:“好啊!这么多年来,终于有个配当我朋友的人了,只是没想到居然是个姑娘!来来来,咱们去喝他个三百杯!” 他放下画笔,伸出手来,准备一把拉住姜希夷,姜希夷身形一晃,便躲了过去,他抓了一个空后,不怒反而更高兴了,笑道:“不错不错,没想到我这位小朋友武功也不错,好得很啊!” 姜希夷道:“你说我是你朋友,可我还不知道你是谁,你也不知道我是谁。” 那人将胸膛一拍,道:“我叫丹青生,平生无所好,但却爱酒,爱画,爱剑,以酒为首,丹青次之,剑道居末,除这三样之外,我什么都不好,在江湖之中多年,今日难得见到你居然跟我志趣相投,不如一起痛快狂饮一场,不醉不罢休啊!” 姜希夷道:“我虽好酒,可剑之一道在我心中无所比拟,所以你我二人并非同好。” 丹青生疑惑道:“你好酒,我也好酒,你爱剑,我也爱剑,无论如何,都是爱,都是好,这怎么不是同好了?来来来,我带你去我酒室痛饮一场!” 话刚说完,丹青生又要伸手来抓姜希夷,她又是一躲,道:“你往前走,我跟在你身后就好了。” 丹青生一手抱起矮桌,往前缓步而行,道:“你莫要以为你在我身后,我就瞧不见你到底有没有跟上,难得抓到你这样一人,必须要跟我走才行!” 他转身往前走去,姜希夷朝着天枢点了点头,跟在丹青生身后,穿过了这一大片梅林,走上了一条青石板大路,来到一座朱门白墙的大庄院外,行到近处,见大门外写着“梅庄”两个大字,旁边署着“虞允文题”四字。,这几个字儒雅之中透着勃勃英气,看来并非一般人所能写出。 丹青生直接将门推开,走过一个大天井,而后穿过大厅,又穿过一道回廊,道了西首一间房中,门帷掀开,一阵酒香扑面而来。 100.玖 姜希夷好酒,但也只是有的时候才会喝,若是没有,她也不会抓心挠肺,天下间所有的酒,她最喜欢的还是自己酿的冻折枯梅,一口酒饮入腹中令她觉得舒服极了,但是除了冻折枯梅之外,再没有能像那样的酒了。 这并不是说她喝过的酒少,所以没遇见过,恰恰就是因为她喝过许多酒,所以才更觉得冻折枯梅珍贵。一入这酒室之中,她就从香气中闻出了这里有已经七十余年的百草酒,还有陈年汾酒,和杭州梨花酒…… 这么多酒的香气混合在一起,融汇成了一股奇妙的味道,就算不喝酒,单单闻个味道都能令人醺醺然醉去。 酒室之中到处都是酒坛、酒瓶、酒葫芦、酒杯,琳琅满目,丹青生拿起一只翠绿欲滴的翡翠杯,举起一瓶梨花酒,淅淅沥沥往酒杯中倒去,接着递向姜希夷面前,道:“小朋友,你来尝尝我这一杯梨花酒怎么样!” 姜希夷低头看去,道:“看来你喝酒时,酒杯酒具也是异常有讲究。” 丹青生道:“好酒自然要好器皿,若是器皿不对,那酒的味道就差了三分,不,何止差了三分,简直是足足差了四分!” 姜希夷接过那只翡翠杯,道:“可我喝酒喝的是酒,并不是酒杯,这差味道又从何说起。” 丹青生长叹几口气,极为惋惜道:“我好不容易才遇见了你这个与我志趣相投的小朋友,结果你虽然好酒,却不好器皿,实在是可惜,太可惜了。” 姜希夷浅饮了一口后,道:“这梨花酒用不得其他杯子来喝吗?我见你这放着许多酒杯,样样都不一样,都是用来喝不同的酒吗?” 丹青生猛地摇头摆手道:“万万不可,万万不可,看来你这小朋友果然还是太年轻,对酒具如此马虎,对饮酒之道显然是不解其中三味。饮和喝不一样,喝只是为了解渴润嗓罢了,但饮确实品其中滋味,饮酒怎么能不讲究酒具?喝什么酒,就要用什么杯才是。” 他转了一圈后,看到姜希夷手中酒杯,双指一指,道:“好比说,这杯梨花酒,就应当用翡翠杯才是,白乐天杭州春望诗云:‘红袖织绫夸柿叶,青旗沽酒趁梨花。’你想想看,杭州酒家卖这梨花酒,挂着的是滴翠似得青旗,映得那梨花酒分外精神,所以饮这梨花酒,自然也当是用翡翠杯了,是也不是?” 姜希夷抬起酒杯再饮一口,丹青生虽说的十分有道理,可她却觉得,这梨花酒依旧是梨花酒,并没有因为酒杯而添色几分,听到丹青生的问话后,她胡乱点了点头,也不应声。丹青生见她点头,以为她是听进去了自己的话,极为高兴,拍了拍手,从架子上取下一套古藤杯,指着一坛写着”百草美酒“字样的酒坛道:“你看,这百草美酒,乃采集百草,浸入美酒,所以酒气清香,如行春郊,令人未饮先醉,这酒在冬日喝来和春日喝来确实完全不一样,再者说,饮这百草酒必须用百年古藤雕而成杯,才能使其大增芳香之气。” 姜希夷听得头晕脑胀,道:“我喝酒一向只喝酒,这器皿讲究许多,只怕一时半会说不清楚,我倒是想知道,你这里那一桶西域吐鲁番的葡萄酒究竟是如何运到杭州来的。” 丹青生又惊又喜,问道:“我那四蒸四酿的吐鲁番葡萄酒密封于木桶之中,小朋友居然还能闻得出来?” 这时,一极高极瘦的黑衣人推开门走了进来,姜希夷回身看去,见他眉清目秀,脸色极其苍白,令人见之便觉一阵凉意,他瞧了一眼姜希夷后双眉紧皱,接着看着丹青生道:“你何时邀了客人到梅庄来,没个稳重,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丹青生笑嘻嘻地拉着那人,对姜希夷道:“这是是二哥,叫做黑白子,你不要看他如此严厉,其实是个好人哩。” 黑白子? 姜希夷看了看,只见那人头发极黑,肤色极白,一双眼睛也是黑白分明,果然是黑白分明。 姜希夷问道:“你叫做丹青生,所以你好画,他叫做黑白子,莫非好的是棋吗?” 丹青生拍了拍手,大笑道:“聪明,小朋友你可是聪明极了!单单听了个名字就知道我二哥喜欢什么。” 黑白子再瞧了一眼姜希夷,问道:“不知这位姑娘叫什么名字?” 姜希夷道:“我叫姜希夷。” 黑白子默念了几下她的名字,道:“那你好些什么,莫非是道家经典?” 姜希夷道:“不是,我好剑之一道。” 黑白子点了点头,道:“不知道你的剑术如何。” 姜希夷道:“一个人如果想知道酒的味道怎么样,最好是去喝一口,若是想知道一个人剑术如何,那最好的办法就是比试一场,不知你是否同意。” 黑白子点了点头,接着动作一顿,道:“哦,看来姜姑娘来梅庄是求扬名来了,我和四弟之后,想必姑娘接着就要求见我三弟和大哥了,一剑连败‘江南四友’想来必然名动江湖。” 天枢抱拳道:“这位先生是想错了,我家庄主不过游览西湖风光,偶然走到梅林之中,才遇见了丹青生先生。” 丹青生道:“正是,正是,我在梅林之中作画,这小朋友带着身后一群人走过来,问我此处是何处,想来也不知道这地方,而且看她年轻,恐怕才初入江湖,所以才连西湖孤山都不晓得哩,如果二哥你不愿意动手,那我就先跟小朋友比划两手,就在门外天井好了,反正那处甚是宽敞!” 姜希夷点头道:“好,就在门外天井。” 丹青生拍了拍手,上下扫了一眼姜希夷,问道:“小朋友,你的剑呢?” 姜希夷将置于身前的双手移开,露出腰间剑柄,道:“你无需担心,我自然是有兵刃。” 丹青生道:“好,好!小朋友就是爽快!待我去找一柄剑来。” 天枢笑道:“若是先生不嫌弃,可用在下这一柄剑。” 丹青生道:“自然是不嫌弃,这位朋友借剑一用!” 天枢将手中长剑递交过去,丹青生从天枢手中接过长剑,拔出一剑后,见剑光明亮,有如一泓秋水,却携带丝丝寒意,赞道:“好剑,这剑实在难寻极了,不知是哪位名师铸造?” 天枢笑了笑,道:“多谢先生谬赞。” 丹青生摆了摆手,道:“什么谬赞,我夸这剑说的是大大的实话!”之后提步走向天井中。 这天井极大,种着两棵老梅,极其苍劲。 姜希夷和丹青生一左一右分别站在两棵梅树之下,姜希夷站得笔直,就像一把剑一样,身后树干漆黑如铁,头上绿荫如盖,一阵风吹来,吹起她衣袖飘飞,白色的衣衫如月光,似雾气,像冰雪。江南新鲜又温柔的阳光穿过她头顶树荫,一道道落在地上,照在她身上、周围,霎时间居然令人有种如梦似幻之感,只是不知究竟是美人衬景,还是美景衬人。 丹青生立于面对,道:“小朋友,咱们快快比完了剑,我赶着去画画,此情此景,若不入画,太叫人手痒了!” 姜希夷道:“好,那就快一些好了。” 锵的一声,姜希夷拔剑出鞘,一柄亮如日月,寒似冰雪的软剑就这么赫然出现在姜希夷手中,丹青生看得那剑身微光流动,恍如活物一般,大声赞道:“好剑!名剑!” 姜希夷并未做任何起式,提起软剑,莲足轻跺,快如急风,轻似寒烟,袅娜而散,不过一息之间,便突然出现在丹青生面前。 按理说来,她身形如此迅急,这第一剑必然势不可挡,谁知她这一剑完全不循常理,就像一个刚刚学剑的人手中无力,握不稳剑,一下歪歪斜斜,毫无力气。 丹青生愕然道:“这算什么。”接着他正准备立剑招架,心中却大惊。 不错,这一剑来的并不算快,看似也不算有威胁,不过如今近的一剑,他自然是应当招架,可这一剑剑迹难测,空灵飘忽,令人难以捉摸,剑尖颤动,细细看来已将他大半身笼罩其中,他手中只一剑,实在是不知应该如何挡,若是要避开,只有一个办法,便是朝后退去。 丹青生第一剑还未出,便毫无招架之力,更是往后退去,气势上便输了,而且输了许多。 过招之时第一招极为重要,若是被对方震慑住后,之后皆为可能再无法使尽全力,心中只以为必定敌不过。 丹青生自然是明白这一点,相避了两步后,立刻踏上两步。 姜希夷见状,又是一剑刺出,丹青生看到这一剑看来仍然是随手而出,完全不符合剑理,漫不经心极了,她这人似乎是被这江南日光晒的懒洋洋的难以动弹。 不过一瞬间,姜希夷反腕一转,剑锋一亮,一剑突变,一阵风吹的两棵梅树树叶飒飒作响,她那道轻薄锋锐的软剑剑身,似乎是被风吹变了向,斩向丹青生肋下。 只是不知道,究竟是这风吹动了剑,还是剑带起了风。 101.拾 丹青生将横剑想挡,但就在姜希夷软剑将要与他长剑相交之时,风带剑动,之间姜希夷剑尖微颤,剑路已经改变,早已斜着着他另外半边身子而去,此时他横剑挡在右边,左边身子门户大开,姜希夷一剑刺来,单单用剑,丹青生已实在无可挽回。 危急之中,丹青生双足一弹,向后纵开,他站定身形后大喝一声:“好剑术!”接着毫不留情朝着姜希夷扑了上去,连人带剑,朝着她疾快刺了出去,势道甚是凶猛。 姜希夷软剑往回一收,她看出丹青生此刻左边肩胛处和手肘处破绽极大,剑未停住,再往外出,一剑斩向了他左边肩胛处。丹青生使出全力,将手腕急沉,长剑刺向地面,接着地上一股反弹之力,往后一个筋斗翻出,稳稳落下,不过他背后却已经撞上了那棵老梅树干。 姜希夷趁胜追击,轻身而上,斜里刺出一剑,丹青生此刻也舞动长剑,接连使出三招,三招练成一气,剑尖朝着姜希夷面门而来。姜希夷剑身轻旋,将剑身拍向丹青生剑身,手腕一抖,软剑如同蛟龙一般缠上了丹青生手中长剑。 丹青生试了试,无法将长剑抽出,他气息一沉,用力将长剑抽出,结果姜希夷手腕再是一抖,软剑松开,丹青生往后一倒,姜希夷此时软剑一吐,刺向了丹青生胸口。 丹青生呀的一声后,挥剑劈砍,姜希夷剑身轻颤,脚下步法不停,有如微风传林一般,剑身穿过了丹青生的剑锋,人也离着带情人愈来愈近。 突然,丹青生刺出一剑,看似劈山一般力道,姜希夷淡淡一笑,软剑一挑一颤,四两拨千斤,将长剑拨开后,直来直往,突然剑光大盛,剑尖抵住了丹青生喉咙处。 剑招全收,但剑气却未消散,依旧弥漫于天地之间,只因为剑还没收。 丹青生感受到寒意未减反升,一点深寒落在自己喉咙处,蔓延全身。他的脸被涨成了紫色,方才他所出一招一式都是他剑法之中登峰造极之作,将数十招剑法合而为一,剑法每一招均有杀着,每一招均有变化,聚而为一,端的是繁复无比。 姜希夷却以简御繁,任丹青生如何出招,一剑就是一剑,变招就是变招。 丹青生贴在树干上,不知多久后,哈哈大笑,说道:“妙极!妙极!小朋友,你剑术比我高明得太多了,来来来,我须敬你三杯,单单就因为你这柄好剑,就当浮一大白,因为你这人更应该多喝一杯,你剑术如此,恐怕三百杯都不够喝!” 黑白子手上一沉,他一向都知道这四弟剑上造诣,在江湖之中也是赫赫有名之人,可如今居然不过十招,就被人逼到退无可退之地,姜希夷剑法之高,实在是可畏可佩,又太过于莫测。 丹青生拎着一个酒壶,拿着两个空杯,一只递交给姜希夷,另一只自己拿在手中,分别将两只酒杯斟满后,却没有立刻喝下,而是尽数倾倒在剑身上,一杯倒完后,他才恍然道:“哎呀!我居然忘了,这柄剑并非是我的,而是我借来的。” 天枢笑道:“无妨的,多谢先生帮忙洗剑。” 丹青生笑道:“你这小子不错,居然懂得洗剑一说!以酒洗剑,弹剑纵歌,醒来绘丹青,醉后花下眠啊!” 姜希夷将软剑收入剑鞘之中,饮尽了杯中酒,丹青生又给她斟了一杯,道:“小朋友,我算是佩服你了,佩服极了,你这剑术在江湖之中已可独步了,连我都不如你,什么五岳剑派统统都不如你!” 姜希夷并不言语,将杯中酒又饮尽后,丹青生再给她斟了一杯,急道:“小朋友,你切莫把这一杯也喝了,我可是要敬你酒,你怎么都不等我就喝光了?” 她道:“我并不知道你是对我敬酒,你也并未说过,酒杯里斟满了酒,难道不喝还是用来看的吗?” 丹青生一怔后,哈哈大笑道:“你说的是,你说的是,酒自然就是用来喝的,来来来,咱们再喝酒!比剑我第一剑就输给了你,但喝酒绝不会落下风!” 姜希夷眼见他于剑术上原本十分字符,今日输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后生手中,居然丝毫不见气恼神色,潇洒豁达得很,风度实在是人中不多见,姜希夷笑着点了点头,道:“好,我们再喝。” 两人各自喝了十七八杯后,丹青生问道:“要我说,我三哥二哥他们一个个都打不过你,我大哥恐怕也打不过你,小朋友,你干脆莫要浪费时间,就坐下来同我喝酒好了。” 姜希夷道:“莫非我现在不是在同你喝酒吗?” 丹青生笑道:“那倒也是,不过喝完酒后你我就要散了,也实在是太可惜,不知道你下一路要往哪里去?” 姜希夷道:“大家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既然我都来了杭州,离了杭州之后,当然只有一个去处。” 丹青生拍了拍腿,道:“你要去苏州!哎呀,苏州实在是个好地方,也有好酒,莫非你去苏州是去喝酒的?” 姜希夷道:“不错,我就是去苏州喝酒的。” 丹青生道:“这个好,这个好!你去苏州喝什么酒?桥酒还是冬酿酒?” 姜希夷道:“你猜错了,都不是,我这次去苏州是喝喜酒的。” 丹青生好奇道:“喜酒?谁的喜酒?” 姜希夷道:“我的一个朋友的弟子,说出来恐怕你也不晓得。” 丹青生道:“你是一个剑客,能与你为朋友的,想来还是用剑的多,而我又是一个用剑的,天下闻名的剑客,十之八九我几乎都是认得的听过的,你可说说看。” 姜希夷道:“那个请我去喝喜酒的人,叫做风清扬,不晓得你可否听说过。” 丹青生神色大惊,后又大喜,突然转向黑白子道:“二哥,你可听见了吗,是风清扬那小子要成亲了!” 黑白子点了点头,面无表情道:“我自然是听见了,你何必大呼小叫。” 丹青生哈哈大笑道:“小朋友,你说的这个人,我不仅听过还见过,他既然大婚,我也要去凑个热闹瞧瞧!” 丹青生说的不算清楚,姜希夷看向黑白子,他见姜希夷望来,道:“风清扬风少侠剑法如神,我们兄弟四人同他有过一面之缘,对他的为人和武功十分仰慕,然而江湖之大有缘才得见,这么多年无缘当然是再也未见过,今日遇上姜姑娘恐怕也算是有缘。” 姜希夷这次明白了,原来是不知多久之前,风清扬和这梅庄里的四兄弟见过一面,恐怕几人之间还切磋比划过,她再想到之前黑白子说她此行怕是为了扬名而来的,于是问道:“这么说来,当初风清扬同你们兄弟四人有过短暂相遇?” 黑白子道:“不错,我方才不是说过了吗?” 姜希夷再道:“想必相遇之后,你们五人必有一战。” 黑白子道:“正是,武林中人还是以武功说话。” 姜希夷继续道:“然后他一剑连败了你们四人,以此扬名了吗?” 黑白子冷冷看向姜希夷,一言不发。 丹青生拊掌道:“确实如此,风清扬一剑连败我们兄弟四人,不过却没有以此扬名,因为他在江湖之中早已声名赫赫,何必需要以此扬名,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话说回来,没想到风清扬居然还是你的晚辈,你同华山派原来还有渊源。” 姜希夷道:“你又说错了,我同华山派的渊源也就是因为同他认得而已。” 丹青生疑惑道:“这可就十分奇怪了,你方才才说过,去苏州是去喝一个朋友的弟子的喜酒,但风清扬是华山派门下江湖中人尽皆知,你却说跟华山派渊源只有风清扬,那他究竟是谁的弟子?” 姜希夷顿了顿,垂下双眸,又抬眼看向他道:“不如你亲自同他问一问就晓得了。” 丹青生道:“是,是!想来苏州也不远,我就同你去一趟好了。” 接着他转向黑白子道:“二哥同不同我们一路去?” 黑白子摇了摇头,道:“大哥此时仍然在闭关中,三弟今日得到一张碑帖日日临摹停不下手,我若随你去了苏州,这偌大梅庄岂不是没一人看护,我自然是只得留下来。” 丹青生道:“辛苦二哥了,小朋友,你等我收拾收拾行李后,随你出发。” 姜希夷道:“好,我在此处等你。” 苏州是东南繁华之地,与杭州几乎不分上下,锦绣盈城,花光满路,庭园之丽,人物之盛更是甲于天下诸城。 姜希夷和丹青生携众人在苏州城内一路打听,终于打听到了苏州风府在何处,一行人穿过花林柳树,越过街市繁华之景,眼看着太阳要没入山后时,终于是到了一座朱门白墙黑瓦大院附近。 越走越近时,姜希夷忽然见得前方一束发黑衣年轻人,他走得很慢,却很稳,一步踏实后才会踏另外一步,背后斜背着一柄剑,他的背挺得直直的,就像他背后那柄剑。 姜希夷几乎差点以为,前面那人就是独孤求败。 丹青生忽然大声道:“风清扬,风清扬!” 那年轻人回身看来,果然是风清扬,他见到姜希夷和丹青生双眼一亮,走了过来,对两人抱拳道:“姜前辈,丹青生先生。” 102.壹拾壹 次日,是当月十五正日,风府正厅悬灯挂彩,装点得花团锦簇,厅内居中悬立着一副书着“佳儿佳妇”的四字大立轴。南方主婚是风清扬族中长辈,女方主婚据说是女方父亲,风清扬的岳丈。 上午时,门口来来往往许多人,都送上了贺礼。 申时一刻,吉时已到,号炮连声响起在,众贺客齐到大厅,赞礼生朗声赞礼。两位姜希夷没见过面的男子陪着一身大红喜服的风清扬走了出来,此时丝竹之声响起,八位粉衫姑娘围着姿态婀婀娜娜的新娘子步出大厅。 燃烛,焚香,鸣爆竹。 新娘子身穿大红锦袍,凤冠霞帔,脸罩红巾,虽然见不得她的脸,但光看体态身段也晓得,这女子必定是一个美人,而究竟有多美,即使是姜希夷也不能透过红盖头见到。 男左女右,新郎新娘并肩而立,赞礼生朗声喝道:“一拜天地!” 新郎新娘背心向内,朝着门外,缓缓跪下一拜后,两边分别有人搀起两人。 赞礼生继续喝道:“二拜高堂!” 大厅堂内,两位前辈看起来一脸喜色,见新郎新娘下拜之后,各自点头,看来不胜喜悦。 赞礼生继续喝道:“夫妻对拜!” 两人对拜之后礼已成。 丹青生啧啧了两声后,道:“虽然说成亲是人生大事,不过成亲诸多事情一向繁琐又俗套,看来不论是谁成亲都这样,连风清扬这样的人都落了俗套。” 姜希夷道:“成亲如果不该这样,那应该怎么样?” 丹青生道:“我也不知道,只因我从未成过亲,也从未想过成亲,当然也没想过如果我成亲应该怎么样,我参加的婚礼就更加不多了。” 姜希夷道:“因为你不愿意去看那些俗套的人事物吗?” 丹青生抓了抓头,讪讪道:“倒不是你想的那样,不过因为他们成亲常在白日,特别是在上午时,而我在上午时又想来是醒不了的,当然就……就去不成了。” 姜希夷笑了笑,正准备说些什么,刚好隔壁桌参礼之人讨论了起来,一人问道:“你们知道这新娘和岳家究竟是什么人,哪里人吗?我听得不清不楚的,婆娘信里也说不明白,就让我从绍兴回来参礼,结果现在也不知道新娘子到底是谁。” 另一人道:“我听族里长辈说,当初堂叔救了这位堂嫂的父亲,她的父亲和堂叔一来二去就熟了起来,于是两家指腹为婚,后来堂叔堂婶遇到不测,堂哥又去了华山寻不到人,接着……” 旁人一纱衫少年截口道:“接着现在堂哥在江湖上名气不小,那位老父亲终于晓得了,当年和他宝贝女儿指腹为婚的人还在人世间,而就在华山上,还成了一代武林名人,人人称赞的少侠,于是带着女儿上了门,这亲就成了。” 一开始说起这事的那人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看来堂弟虽然父母早逝,但命中总是能遇见好人。” 另一人仰面将酒喝完,把酒杯放在桌上,道:“谁说不是?不过他小时候也是多灾多难,如此看来也是公平……” 突然一绸衣人压低声音道:“虽然说此时说此事不好,可我实在是忍不住要说出口了。” 纱衫少年道:“你有什么事情就快说出来,莫要在这边吊别人胃口。” 绸衣人道:“堂哥岳丈带着女儿,就是咱们现在的堂嫂,上族里说成亲之事的时候,我刚巧也在旁边,见到了那堂嫂的面貌,长得果然美丽动人,可我却总觉得眼熟,后来我才终于想起来,这堂嫂长得像极了回春楼里的一位姑娘,简直一模一样!” 另一人问道:“回春楼?那是哪里?叫这名字莫非一家医馆吗?” 绸衣人拍了拍大腿,道:“啧,你这书呆子怎么连这个都不晓得,回春楼是咱们苏州有名的窑子啊!” 那人啊了一声后,道:“听说堂哥岳丈家可是正经人家,只怕是巧合……你休要再说此事了,于堂嫂名誉不好看。” 绸衣人嘿嘿笑了笑,道:“我不过也就是跟你们说一说,这事憋在我心中许久,只怕不说出来,我就要受不了了……” 丹青生自饮了七八杯后,道:“这就有意思了,新娘子长得和妓|院里的妓|女一模一样,也算是件奇事了。” 姜希夷道:“妓|院?” 丹青生见她神色迷茫,好奇问道:“你莫非不知道妓|院是什么地方?” 姜希夷道:“那是哪里,我为何要知道?” 丹青生道:“那个地方不是你这种小姑娘应该知道的,也不是你这种小姑娘应该去的,你我还是快快喝酒吃菜的好,喝喜酒的机会可不多,明日我便回杭州,我真是想极了我那些酒室之中的朋友。” 姜希夷见他将那些酒浆酒具称之为朋友,不禁一笑,道:“你那些朋友若是不想见你呢?” 丹青生道:“那怎么可能?这世间懂他们的人本来就不多,我可是难得的懂极了的人,你说说,若是有一人与你志趣相投,虽然交谈不多,但你深知他心中所想,他也能懂你所求,这样的人想不想见你,你想不想见他?” 姜希夷微微低着头,听丹青生说完了这话时,突然觉得手中酒杯中的酒映出了几人身影,接着沉在杯底,消失不见,她叹了一口气后,把酒杯放下,道:“你说得对,如果是那样的人,不说见我,他无论遇见何种难事,我都会助他。” 丹青生点了点头,道:“正是如此,正是如此!所以我明日必要回杭州……” 突然赞礼生一声大喝打断了丹青生的话:“新郎敬酒!” 第二日离开了苏州的不止丹青生一人,姜希夷也率众人离开了,甚至连昨日刚当新郎成亲的风清扬也要往华山赶去。 只因为清晨时分,风清扬接到一封从华山派送来的书信,信中说了什么,姜希夷不知道,不过风清扬眉头紧皱,当即收拾行装,拜别岳丈和长辈,准备赶回华山玉女峰。 姜希夷见状,道:“你若是要快些赶路,别的马也不必骑,用我这匹就很好。” 风清扬见她一片好心,可他从未见识过这匹马脚力如何,当即踌躇不定,姜希夷道:“你若犹豫一分,就晚上路一分,到达华山时就晚一分,再多想就更是晚到,所以你现在到底决定了吗?” 风清扬抱拳道:“多谢前辈,在下现在就赶回门派,不知前辈要去何处,好让在下归还马匹。” 姜希夷道:“我也去华山,不过比你晚一些时候上路,你有要事在身,不必等我。” 风清扬一点头后,抱拳躬身,翻身上马。 姜希夷对天枢道:“我们也去华山派看看,究竟是出了什么大事。” 春雨密如千丝万缕的愁绪,玉女峰山坡上的一丛杜鹃已经开花了,远处的青山被雨水洗得青翠如玉,一双蝴蝶伏在叶下花间,似乎极为害怕被雨水打湿了翅膀就再也飞不起来。 倾斜的石径上的青苔比姜希夷先前见到时多了一些,入了华山派山门后,地上就只留着一串马蹄印。 天枢看了一眼,道:“这马蹄印十分清晰没被雨水模糊,看样子是新的,不久前才有人骑马上山。” 姜希夷道:“这我已经看出来了,只是我有一事不明,华山派莫非是遭遇灭门之灾,为何连山门前的弟子都不见了?” 天枢道:“上山后应当就知晓了。” 姜希夷点了点头,径上了玉女峰,一路之上没有遇见任何一人,只是地上剑器丢了一地,空气之中弥漫着淡淡的血气,在地上的血迹似乎已经被雨水冲开,渗入地下,看似不过小打小闹,并未伤人,只是血腥味又从地下钻了出来。 快要到达峰顶之时,忽闻一声长啸,而后听得风清扬怒道:“剑宗弟子究竟还剩下多少人,大家一齐现身吧!” 淅沥沥雨声盖过了回应风清扬的人们的声音,或者是根本没有声音。 姜希夷带着身后众人缓步上了石阶,见到屋顶上、门前弟子练功空地处、屋檐下,前前后后几十名持剑弟子站立,眼光全部都投向一团站在一起的人。 突然一人见到一行白衣人,撑着伞,上了石阶,厉声喝道:“你们是什么人,没有通传胆敢私自闯上华山派?” 姜希夷不言不语,将石阶踏完后站定。 那一团人中忽然有一人说道:“我们剑宗弟子深受师门重恩,义不相负,剑宗弟子应当同生共死!” 姜希夷再扫向这空地处,只见一块牌匾碎裂在地上,上面还清晰可见“剑气冲霄”四个大字。 尸体横陈,雨水打湿了他们的衣衫,那些人却不会再醒来,姜希夷似乎见到,这些人里就有上次她来华山时,见到的和善老头,没记错的话,应当是风清扬的师父。 这些人的血迹和着雨水混在了一起,似乎凝成了一片,积在那些人脚下,雨水落在他们的剑上,又从剑尖滴在了血上,泛起一圈血花。 尸体和血迹,这些姜希夷本不该熟悉,但花草上染上的血,石头上趴着的尸体,不知为何,她脑中突然有什么东西被勾出,头痛欲裂,一种哀伤又愤怒的感情充斥了她整个身体。 风清扬一字一字道:“我原本以为,无论剑宗气宗同为华山弟子,兵器相向残害同门之事绝不会有,但今日之事,唯死而已。” 死? 不错,这些人都死了。 姜希夷猛地抬起头来,双眼积蓄着不知名的情绪,她恍惚间看到这里不再是华山派,不再是玉女峰,是一个她十分熟悉却又想不起的地方,地上躺着的全部都是尸体,还有几人手上拿着兵器,一下一下的刺进那些尸体的身体中,似乎不想放过一个活口。 一人忽然道:“这里还有一个活口!是那贼老头的孙女儿!” 画面一变,一小姑娘被逼入角落之中,毫无退路,她哭着喊着自己的爹娘和爷爷,但却无一人应她,一蒙面人手中长剑突然提起,朝她心窝刺去。 突然风清扬又一声怒喝,将姜希夷喝醒,他说道:“岳不群,是你先动手杀了我剑宗弟子!” 姜希夷醒神望去,只见场中剑宗弟子一人倒下,但气宗弟子却隔着远远。 天枢道:“是暗器,数名气宗弟子对风少侠使出暗器,风少侠一人难敌四面银针,倒下的剑宗弟子飞身扑上,银针射中心脏,立刻气绝身亡,想必针上是喂了毒的。” 一个姜希夷不识得面的气宗弟子道:“杀你剑宗弟子又如何,他又不是第一个死的剑宗弟子,也绝不是最后一个,风师叔,你息怒啊。” 103.壹拾贰 姜希夷冷冷地看着那个说话的人,即使隔着数丈远,即使天地之间有着浓浓的血腥气息,却依旧盖不住他身上散发出的令人作呕的味道,当然,也可能那种味道并不是他一人散发出的。 她腰间震动不停,而且愈发强烈,她的剑想要出鞘。 接着,另一气宗弟子道:“风师叔,小辈原本也是不想出手,可师叔方才神情狰狞,似乎想要了小辈的命,不得已之下才不得不出手。” 风清扬冷笑一声,道:“不得已,好一个不得已!” 接着他轻轻放下同门尸体,右手拔剑,突然间身体往斜里窜出,一剑刺出,这一下来得好快,那气宗弟子还没来得及反应时,咽喉处就多了一柄横架着的剑,风清扬左手连击,封了他背心三处穴道,将那人制住。 这时之后说话的那位气宗弟子也将剑拔出,手中长剑相送,对着风清扬背心肌肉,而另一人此刻呼的一掌,向风清扬击了过去,大声道:“风清扬你剑宗已败,华山气宗为尊,莫非你要以下犯上吗?” 姜希夷突然纵身上前,身形快极,旁人只见到一道白练突然出现又消失在雨中,她站在风清扬身后,右手将伞往上一丢,左手击出一掌,同那人双掌相交,姜希夷纹丝不动,那人连退几步,胸口一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伞轻轻落下,姜希夷左手接伞,目光平平看向另一人。 那出剑弟子又惊又怕,见状便知对方武功远在自己之上,忽然身形变化,刷刷刷连出三剑,每一剑都企图越过她,朝风清扬背后刺去,每一剑都是致人死命的招数。 姜希夷见着弟子年纪轻轻,但剑法狠辣丝毫不留余地,而且此刻还是趁人之危,即使再没有脾气的人,此刻也不得不怒。 就在这时,但见那弟子一剑来的猛恶,姜希夷右手突然送出,食指中指张开,夹住剑刃,手腕向内略转,那弟子用力回抽,没抽动长剑。姜希夷双指微微一沉,突然松手,两指轻轻弹上剑身,叮当两声清脆之声后,剑身居然折成几段,那弟子右臂发热,全身巨震,往后倒仰下去。 姜希夷大袖一扫,将碎剑卷入袖中,再是一扬袖,碎片如箭,似暗器一般,朝着令一拔剑而来的气宗弟子周身射了过去。 那人才刚刚见到寒星几点,突然间,碎剑就近在眼前,竟然毫无办法躲避。 众气宗弟子之首正准备厉声问道来者何人时,忽然听见冷冷的一个声音说道:“以多欺少,算得了什么好汉?残杀同门,算得了什么好人?背后伤人,算得了什么人?” 他朝着姜希夷正面望去,只见一极美少女站在风清扬身后,手中一把白底墨画油纸伞,白衣如雪,目光中寒气逼人。 他对那出剑弟子说道:“不群,回来。”原来那弟子就是之前被风清扬点名的岳不群。 接着他转向姜希夷,道:“不知姑娘是谁,我华山派门内事,姑娘有何见教?” 姜希夷扫了他一眼,并不答话,接着看了看身后风清扬。 风清扬缓缓道:“多谢姜前辈。” 那为首弟子发出一声讪笑之声,道:“风师弟,这女子莫非就是你新婚妻子吗?” 风清扬道:“与你何干?” 为首弟子道:“我想来这姑娘也必定不是你妻子,一个青楼里出身的妓|女哪里会有这么高的武功?” 风清扬转头看向他,道:“你休要胡言乱语伤我妻子名誉!” 为首弟子道:“只怕风师弟还不晓得,你那妻子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吧?我们虽不是同宗,但师出同门,好歹也是师兄弟,回春楼的姑娘赎身钱可不低,不知风师弟新婚夜享受得如何?想必是美极了,不然为何师门大难都赶不回?” 风清扬瞪着那人,额角青筋隐隐约约,呼吸沉重,一言不发。 姜希夷道:“他在骗你,想乱你心事,等下便可一举要了你性命。” 风清扬一听,闭眼敛神,吞吐几下,心中翻滚稍平。 那人继续道:“是真是假,你现在回江南便知晓了,莫要太谢谢我们气宗送给你的大礼啊,不过此事几日后必定在江湖之中人尽皆知,一代少侠,剑术独步武林,却偏偏娶了个下贱女子,若我是你,现在就自刎于当场,在九泉之下还无颜见师长!” 姜希夷道:“平心静气,莫要听旁人胡言乱语,凝神于心中,于剑上。” 一长身弟子见状喝道:“你这姑娘究竟是何人,为何要插手我华山派门内事?” 姜希夷道:“行走江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你们不用知道我是谁,我也不想知道你们是谁。” 长身弟子喝道:“你到我华山派恃强逞能,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不给你些厉害,你还以为我们华山派尽是无能之辈!” 他说话间,竟是将岳不群和那出掌弟子也刺了一下,那岳不群脸上连不满之色都没有,似乎没有听见一般,而出掌弟子咬牙隐忍。 为首弟子,抬起手臂一拦,道:“这位姑娘不是我华山门人,还请下山吧,我们不会难为你。” 其余几十名气宗弟子皆道:“小姑娘不知道天高地厚,我们饶你性命,快走吧!”“小小女子,竟敢来华山派逞能!” 姜希夷对众人言语恍若不闻,冷笑道:“要我走也可以,你们这些动了兵刃杀人的人统统自刎于杀过的人尸体前,我就走。” 为首弟子尚未答话,长身弟子道:“瞎说八道!什么自刎,你个不知深浅的小丫头片子!” 姜希夷继续道:“练剑炼心,剑直心直,剑下杀人应当杀该杀之人,你们随意杀人却又不知悔改,居然还敢用剑?” 长身弟子道:“本想饶你一命,你为何偏偏寻死!” 话刚说完,长身弟子长剑晃动,脚踏奇门,剑走偏锋,一剑刺向姜希夷腰肋处,姜希夷身子稍侧,避过一剑。那长身弟子见一剑不中,又来一剑,这一剑当胸直刺。 用剑之人都说剑走轻灵,他这一剑完全没将姜希夷放在眼中,招式之中极为轻佻。 姜希夷心中本就微微有气,身子一侧,抬腿一脚踢上那人心窝,速度极快,裙未扬,那人就已经倒下了。 而她的手已经摸到了腰间软剑的剑柄。 姜希夷对身后风清扬问道:“剑是否在手?” 风清扬一怔后,答道:“剑在手。” 姜希夷再问道:“剑是否在心?” 风清扬再答道:“剑在心。” 姜希夷叹了一口气,道:“出剑为杀?” 风清扬道:“是。” 姜希夷长叹道:“错了,出剑是为了收剑。” 雨渐渐停了,金色的阳光穿过云层落在地上令人眩目,姜希夷不由得闭上了双眼。 一阵寒意突然从她脚下散开来,似乎要铺满每一寸土地。这些人想杀她,她对这种气息十分熟悉,姜希夷听见了上台阶的动静,缓缓道:“南斗北斗,你们不必出手。” 踏上台阶的声音消失,天枢等人整整齐齐道:“是。”接着再无动作。 铮的几声响动,几名气宗弟子几乎同时拔剑出鞘,他们的人立刻纵身跃出,几柄长剑指着姜希夷,也指着她身后的风清扬。 剑宗忽然有人道:“风师叔小心!姑娘小心!” 若是风清扬身死战败,那么华山剑宗再也不用挣扎了,因为他们必然无法翻身。 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所以气宗尽全力对付风清扬,可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这几名弟子配合的非常完美,不仅同时动身同时出剑,似乎剑也同样的迅速和凌厉。 他们的剑分别指向姜希夷身上四肢,和周围穴道。 姜希夷依然闭着眼睛,一动不动,脸上平和极了,似乎还在做一个美梦一般嘴角微微上扬。 她居然在这个时候笑了。 她的剑依然会出,这一次看起来是为了风清扬,为了华山剑宗,但姜希夷知道,这一剑更是为了她自己。 锵的一声龙吟伴随着丝丝微风,姜希夷的剑终于出鞘了! 一剑挥出,微风立刻化作狂风卷出,明明在是夏日,偏偏这风比冬日狂风更锋利,更猛烈。 天地之间一片肃杀。 几乎所有人都在这片剑气笼罩下,这剑气冷得能渗进人骨髓之中。 那几人眼中尽是骇然,所有人全身寒毛乍起,脖子后甚至起了一连串的小疹子。 五人的剑几乎同时刺出,他们看出来了,这人不除掉,绝对杀不了风清扬。 以多欺少又如何?只要能结果的好的,就是好的。 姜希夷手腕一抖,软剑忽然送出。 剑来时,令人措手不及,剑变时,令人毫不设防。 她的剑不可思议,却又莫名其妙。 剑气之后,一道剑光突然出现,那么耀眼却又那么朦胧。 仿佛被迷雾遮挡的黑夜中的月光。 月光凉如水,但又不是水。 有人能躲得过风吗? 有人能躲得过月光吗? 有人能躲得过水吗? 在如此剑气之下,那十人似乎已经被扼住了喉咙,难以呼吸,眼前一黑。 在黑暗之中,他们看见了一点光明。 亮如启明星。 这光明引诱着他们伸手去抓。 但那并不是什么启明星,而是剑芒,是姜希夷剑尖寒芒! 只见她骤然刺出五人,出剑之快,在旁人眼中,仿佛就只刺出了一剑,却又化作数道残影,每一道残影都精准的送入了五个人的咽喉之中。 没有人看清楚,她究竟是如何出招的,甚至所有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的剑就已经收回了。 剑尖上轻轻滴下一滴血。 当第二滴血还未滴下的时候,地上又有了四具尸体,和四柄断剑。 气宗为首弟子拍掌道:“姑娘果然好功夫,只是若我们所有人向你出招,不知姑娘是否还招架得住?” 姜希夷道:“你大可试试看,你们五剑动不了我分毫,即使是十剑百剑也一样。” 突然肆虐的狂风渐渐平和了下来。 姜希夷手中剑尖上的血滴在了雨水中。 她将伞轻轻放在地上,往前慢慢踏出一步,又一步。 每当她踏出一步,那些气宗弟子就后退一步。 渐渐有雾凝结,雨后水气似乎都化作了这些雾,虽然狂风不再,可是这天地间却更冷了,剑气如风似雾,缠绕在所有人周身,如同鬼魅。 姜希夷脚步一顿,道:“你们还要再试吗?” 104.壹拾叁 姜希夷的目光向华山众人脸上逐一望去,所有人见到她澄如秋水,寒似玄冰的目光,心中都不禁打了个突,只有几个人内功较深,心神宁定。 这些人虽然是习武之人,手上亦是沾满了血,但他们依旧怕死,连那为首弟子也默不作声,所有人都害怕强行出头,惹下杀身之祸,都想明哲保身。 可眼下,又怎能明哲保身? 姜希夷见他们愈来愈后来,冷冷道:“你们既然知道贪生,为什么不愿意放别人一条生路?今天你们杀了别人,迟早也会有人来杀你们,你们不愿意放过别人,为什么又想着别人放过你们?” 为首弟子惨然一笑,说道:“我等如今知道得饶人处且饶人了,还请姑娘也得饶人处且饶人,此事就此作罢,剑气二宗各自停手,请剑宗弟子下山去。” 其余剑宗弟子握剑怒道:“此事绝不可能就这么了了,你们气宗在我们食物和水中投毒,又杀害同门剑宗弟子,如此血海深仇,绝不能了!” 姜希夷看向那为首弟子,说道:“你说该当如何?” 为首弟子道:“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那名叫做岳不群的弟子插口道:“这本是我华山派门内事,姑娘插手已经是为不妥,不过眼下既然剑宗无人,姑娘想管到底也是无所谓的。” 剑宗弟子喝道:“谁说我剑宗无人?” 岳不群道:“如果你剑宗不是无人,为何非要外人出头?” 风清扬道:“你很会说话,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既然如此……” 姜希夷打断了风清扬的话,道:“我记得你们正派弟子最喜欢说什么邪魔外道大恶人人人得而诛之?” 岳不群正要开口回答,姜希夷继续说道:“残害同门不知道算不算的好人?不算好人,那么想必就是恶人,既然是恶人,按照你们所说当然就是人人得而诛之,既然如此,我究竟是不是华山派门内也无妨,还请各位出招。” 姜希夷将软剑横在面前,左手拇指和中指互勾,中指在剑身上轻轻一弹,只听得又是一声龙吟,响彻天地间,姜希夷凝神细听,恍若在听弦乐天音。 为首弟子不自禁脱口赞道:“好剑!” 姜希夷斜目望了他一眼,淡淡笑道:“你也懂得剑?” 她语调冰凉,眼神寒冷,原本并无其他意思,可落在气宗弟子眼中,却觉得她眼色语气之中充满了蔑视不屑之意。 为首弟子立刻怒火上涌,可此时只得忍住,他抬手点了八名弟子,咬牙道:“各位弟子,上前领教姑娘高招吧。” 那八名弟子手中都倒提着一柄青钢长剑,脚步移动,将姜希夷围在中间,风清扬见到如此情况便知,气宗这是非要置姜希夷于死地不可。 姜希夷气定神闲,冷冷道:“若是你们输了,该当如何?” 为首弟子再一抬手,其余所有气宗弟子往剑宗弟子提剑而去,他笑道:“大家师出同门,原本我也不想斩草除根,眼下看来只有一条路可走了,此剑阵是我华山派镇派剑阵,我等也没想过要取姑娘性命,但是留下姑娘一阵子便可,到时就算姑娘破阵,这些剑宗弟子也已经没命了。” 风清扬拔地而起,纵身跃到厉声喝道:“我风清扬还在!” 为首弟子笑道:“我们怎么敢忘记风师叔还在。” 接着他下令道:“动手!” 那八名围住姜希夷的弟子,右手平举到胸,剑锋向外,听得命令后,掌中长剑舞动起来,脚踏奇门,游走不断。 姜希夷立在中央,动也不动,突然她脚步一错,同旁滑开三寸后,连移七步,她脚步每动一步,这天地间的肃杀之意,便似又浓重了几分,到第七步时,直压得人人都要透不出气来。 八柄原本舞动不停的长剑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只听得嗡的一声响,姜希夷手腕微微一抖,掌中软剑突然变作了千百条剑影,剑雨缤纷,旋光流转。 姜希夷将剑势一引,霎时间八名弟子只觉剑风灌耳,剑光漫天,森森剑气几乎直逼到眼前,已经迫在眉睫。而她的身形早已没入剑光之中,令那八名弟子完全找不见她究竟在何处。 呼的一声,剑风大作,姜希夷身形从剑光之中突然直窜出去,一道凌冽寒光指向外围。 那八名弟子并未察觉到这一道寒光,待得他们意识到时,姜希夷掌中剑锋已展,叮的一声随意拨开一弟子掌中剑尖,剑身稍侧,贴着他剑脊直划下去。 这一剑当真快如流星寒似月,来的那么自然,那么令人措手不及。 姜希夷乘势一推,接着剑锋一抖,震开那弟子长剑,再将剑柄一沉,左掌倒穿而出,食指、中指竖起一捏,夹住了左面弟子的剑尖,运劲一抖,往后一推,剑柄直击上这名弟子的胸膛上。 只听得一声惨呼,那左面弟子狂喷一口鲜血,仰天飞了出去,而他的长剑的剑尖还被姜希夷架在手指剑微微震颤。 姜希夷将指间长剑往右边一掷,剑身几乎贴着右面提剑赶来的弟子脸旁而过,接着夺的一声,空地旁一棵老松树枝摇晃,飒飒作响,剑身已经插入树干之中。 余光瞥见这边情景的都看得心弦震动,目眩神迷,仿佛都已经呆了,这些动作不过发生在片刻之间。 为首弟子更是馒头冷汗,涔涔而落,深深庆幸自己方才没有胡乱动手,不过举手之间,八名弟子已经一人受伤,一人差点丧命,而动手之人依旧不慌不忙,竟似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一瞬寂静后,七名弟子又挥起剑来,但剑势比之方才实在是相距甚远。 姜希夷缓缓道:“你们还不放弃,可我以及不想再同你们练手了。” 话音刚落,只见姜希夷飞身轻上,一剑挑向任意一弟子右手神门穴,他手中长剑刚刚滑落时,姜希夷剑身将其挑起,而后软剑轻拍向其吞口。 夺的一声后,剑身没入地下,仅留一个空洞,那弟子目瞪口呆立在原地,而他面前的人已经不见了。 姜希夷不仅没有留在原地,甚至也已经不在阵中。 而另一旁,风清扬剑如奔流,倏然涌至,朝着为首弟子一剑刺下。 为首弟子只觉眼前人影一花,定睛一看,原来是风清扬已经掠到他面前。 风清扬面色冰冰凉凉,缓缓道:“你害我剑宗弟子,须以命偿命!” 为首弟子大喝道:“一齐上,跟这疯子拼了!” 话刚说完,他突然双足飞起,两个地上弟子们打坐时所用布墩,刷地抛出,剑尖连挑,又挑起两个,四个布墩一齐飞向风清扬。 风清扬剑光一展,一剑就将这四个布墩全部劈成两半,身形直向为首弟子铺去。 为首弟子不禁越跑越是惊慌,满头汗珠流下,身后风清扬剑尖马上就要抵到他背后。 他转目一望,突然随手抓到自己旁边一个气宗弟子,直接转身往风清扬剑上送了过去,那弟子哀呼一声,长剑已入了胸膛。 风清扬一时怔住,他全力保护同门,从未想过居然有人会有这般举措。 为首弟子乘势一剑,从那弟子胁下剌出,风清扬呆愣之下一时反应不及,他也未曾料到他还有这一招,要躲已经来不及了,他前胸立刻被划破一道血口。 为首弟子原本企图如此了结了风清扬,谁知风清扬重伤之下,不退反进,狂吼着一剑刺来,为首弟子心胆俱丧,脸色苍白,举起手中的尸体,想要挡住风清扬一剑。 风清扬脚下一旋,身形展动,绕至为首弟子身侧,剑如飘风,连削几剑,那为首弟子丢开手中尸体,就地一滚,狼狈避开。 为首弟子见风清扬胸前鲜血流个不停也不管不顾,他大声道:“你这疯子的血还没有流尽吗?” 风清扬冷冷道:“你还活着,我的血怎么能流尽?” 说话声中,长剑一闪,自上而下,一招白虹贯日施出,这一招虽然不是多么精妙,但在风清扬手里威力已经大大不同,为首弟子虽然是气宗,但也是华山门下,自然有办法可以破解此招,怎奈他这一招来的实在太快。 突然他左手触到地上一柄匕首,他想也不想,左手拿起匕首,朝着风清扬胸口飞去,料得风清扬动作极快,决计避不开这一下。 暮色渐起,晚星寥落。 大地上突然弥漫起凄迷的白雾,遥远处传来晚归的牧童吹奏的短笛声,飘散在这凄迷的雾里。 突然,一声轻啸显于空中,啸声未止,白雾似乎凝成了一个人,一条人影突然显于雾中,凌空一折,从天而降,落在了风清扬和为首弟子之间。 轻功身法轻捷曼妙如斯,只有姜希夷一人而已。 为首弟子心头一震,突然听得两声风声破空而来,直击他左右两腰。 风声尖锐,摄人心魂! 他大惊之下往后一仰倒在地上,只听得那两缕风声擦身而过,夺、夺两声,钉在地下! 他展目望去,原来是一柄折成了两截的匕首一左一右各自留有一截露在地上。 可姜希夷究竟是何时出手的? 这匕首究竟是什么时候被拦下,什么时候被折断的? 他一概没有看见。 风清扬大笑几声后,身子一晃,也往地上倒去。 姜希夷见他脸色苍白,胸口流血不止,如若还不救治只怕性命不保,只得对剑宗弟子道:“你们师叔如果还不医治就要死了,你们是要留在这里继续对付气宗,还是治好了你们师叔改日再来?” 为首弟子下唇抖动,颤声道:“既然风师弟不堪重负,还请快快医治,剑气二宗一事,好商量,日后好商量……” 剑宗弟子也道:“我们须得治好风师叔,日后他就是我们的掌门!” 姜希夷道:“日后?日后是哪一日?” 为首弟子眼光转动道:“就下个月十五嵩山一见,那时要重选五岳盟主,我们在天下英雄面前做个了断就好。” 姜希夷点了点头,道:“好,我记住了。” 为首弟子见姜希夷应下后,垂下头,双眼微眯,心中止不住冷笑。 105.壹拾肆 夜已深,一片漆黑,万籁俱寂。 乌云遮住了月亮,天空像是被泼了墨水一样,连星光都看不见。 现在原本是休息的时辰,但姜希夷却听到有人在舞剑,剑器带起的破空之声,在这玩具的夜晚中显得不能更明显了。 她轻轻走到竹林之中,见得一个黑衣装束的人右手挥剑,她来得有些晚了,风清扬刚好收招。 不过仅仅从这一招,姜希夷就看到了他内心的凄苦,风清扬倒提长剑,立在竹林之中,明明是生机勃勃的夏日,可他的背影看起来,却比残秋还萧索,似乎整个秋日的寂寥凝结成了他。 姜希夷叹了口气后,轻声道:“这柄剑不是你惯用的一柄。” 风清扬早已知道姜希夷已经来了,一身白衣在一片漆黑之中就像是一块黑布之中的白玉一样晃眼。 他转身看向姜希夷,说道:“我的剑在前辈那里,这当然不是我的惯用剑,不过这柄剑和那柄剑都是同一炉出的,哪一柄我都能用。” 姜希夷点了点头,道:“同炉出?那一炉出的剑很多吗?” 风清扬抬起头来,天空中没有星月,就算是姜希夷也不知道他在凝注什么,片刻的沉默后,他缓缓道:“对于你这样的绝世剑客来说,那一炉剑可能算多了,因为华山剑宗清字辈的人每人都有一柄,我这柄剑是危急之下捡起的一柄,下山后才知道,这是我师兄的剑。” 姜希夷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这个时候应当如何开口,她只知道练剑,练剑,练剑。 风清扬突然低下头,看向姜希夷,道:“我们现在不回江南吗?” 姜希夷一怔后道:“不会去,当然不会去,我以及同你讲了,气宗同我们有嵩山之约,我们这些日子须养精蓄锐,江南路途遥远多有不便,莫非你是想家了?” 风清扬摇了摇头,道:“不是,我只是想回去看看,我的新妻子怎么样了。” 姜希夷脸上一僵,她是个不会说谎的人,也不愿说话,所以如果她不希望一个人知道一些事情,她的选择就是不说。 风清扬苦笑了两声后,对姜希夷道:“我原本以为你是个不会杀人,甚至轻易不会伤人的人。” 姜希夷顿了顿后,道:“不错,做人轻易不要伤人,也不要杀人,人心向善,只要心中存有一丝善念,那么就应该给这个人一个机会。” 风清扬道:“但在玉女峰上时,却没有给旁人机会。” 姜希夷长叹道:“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了,似乎我曾经被人杀死过,满门被人灭绝过,剑出时比往日凶狠了许多。” 风清扬没有接姜希夷的话,他静静地看着她。 此刻她不是什么前辈,他也不是什么后生,两个人都是在人生的路上迷茫的人,抑或是还同在剑之一道上探索的人而已。 姜希夷缓缓道:“我也想舞剑了,可惜此处没有月光。” 风清扬道:“没有月光无妨,只要有剑就好了。” 突然,姜希夷动了,但是她却并没有拔剑,而是取下了腰间的一根衣带。 她的手一抖,那根衣带忽然挺得笔直,就像是一柄剑。 剑挥出时,如夕阳,又如烈日,如彩虹,又如乌云,如动又静,如虚又实,如在左,又在右,如在前,又在后,如快又慢,如空又实。 虽然这只不过是一条缎带,可是在这时,却已经胜过了世上所有的杀人利器。 在此时,风清扬背后的衣衫已经全被他的冷汗浸透了,他自己却没有发觉,在姜希夷剑起时,他心中就默默将自己代入到她对手的位置,结果他发现,他完全无法破解,无力招架,不能迎击,不知如何闪避。 这一剑足以将对手所有退路全部都封死。 姜希夷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轻声说道:“这一剑太过凶猛蛮横,若是可以,能不用这一剑,还是不要用的好。” 她说得很轻,但又很慢,很清楚。 不知道她是在跟自己说,还是在跟风清扬说。 风清扬心中苦笑,就算他已经看清楚了她这一剑究竟是如何使出来的,但如果要他自己提剑出剑的话,恐怕也是做不到她那样的威力的。 剑是死的,但人是活的,同样的招式,在不同的人手中威力大有不同,一个刚刚入山门的人施‘有凤来仪’跟他的‘有凤来仪’就大大不同。 同样,在他心中,这一剑就只有在姜希夷手上,才能如此摄人心魂,叫人不敢动弹。 武功学得越高,要进步就越难,风清扬也晓得,一个入门弟子练剑要练到他这个境界,难。 可他如果要习到姜希夷的境界,只怕是更难。 姜希夷并没有用剑,不过一根衣带而已,却已剑气纵横。 风清扬叹道:“我们何时上嵩山?” 姜希夷道:“很快。” 果然很快,十五正日时,山脚下众人一早就动身上山。走到半山时,有四名嵩山弟子在山门处迎接,执礼甚恭,说道:“嵩山末学后进,恭迎各位客人,不知诸位从哪里来,又是何人?” 风清扬迈步上前,道:“华山剑宗风清扬。” 一弟子躬身道:“久闻华山派风清扬风师叔大名,今日一见实为大幸,敝派左掌门已在山上恭候,还请诸位快快上山吧。” 姜希夷一路上山,只见山道上打扫干净,每过数里,便有几名嵩山弟子备了茶水点心迎接宾客,足尖嵩山派这次准备得甚是周到。行了一程后,忽然听得水声如雷,峭壁上两条玉龙直挂下来,双瀑并泻,屈曲回旋,飞跃奔逸,众人自瀑布之侧上峰。 由此而上,山道越来越险,又转了一个弯后,前面云雾迷蒙,山道上突然多了许多手持兵刃的汉子,拦在路上,一人阴森森道:“风清扬那小子几时上来?倘若有人见到,就同我说一声。” 姜希夷朝着说话之人望了过去,见他脸色阴沉可怕,再看向了风清扬,他面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风清扬面上极快露出一个笑容后,朗声道:“我风清扬就在这里,不知诸位有何见教?” 他“风清扬就在这里”记歌词刚刚说出去,那山路上十几人登时叫骂的叫骂,冷笑的冷笑,各自挺着兵刃,都想扑上来。 姜希夷低头一看,此处地势险恶,这些人倘若真的同风清扬打了起来,只要一齐用力,将风清扬丢下山崖,便能成了,她双眼微眯,手已经暗暗握在剑柄上了。 忽然她目光流动,见到山道旁的一名嵩山派弟子,见他嘴角含笑,一副幸灾乐祸之意,心中便晓得了,这一处必然是嵩山派安排的,只怕华山气宗已经同嵩山派联手了。 姜希夷面上露出一丝冷笑,而后朗声道:“你们这些人挡在路中央却又不走,实在是烦人,我先收拾了你们!” 话音刚落,她随手抓起路边两个嵩山派弟子,以柔劲将人推向那十几个人堆中。 那些人听到声音和动静,以为果然有人上来了,在迷雾之中又瞧不清来者何人,只得拿起兵器胡乱劈砍,那两个嵩山派弟子武功不低,姜希夷又未制住他们,连忙拔剑抵挡,大叫道:“是嵩山派自己人,快快让开!” 那十几人连忙闪避,乱成一团。 风清扬道:“五岳剑派,同气连枝,既然是嵩山派自己人,不知为何偏偏在半路上拦住我们华山派的人?” 其中一人大喊道:“哈哈哈哈,风清扬,你还以为你是华山派的人吗?你华山派早就选了新掌门,将你剑宗一脉逐出门派了,你风清扬现在无门无派,还说什么五岳剑派同气连枝,真是笑煞人!” 其实风清扬早就知晓气宗必定会有所动作,可亲耳听见他被气宗逐出门派,心中不免一凉,姜希夷飞身而起,手指凌空虚点几下,脚尖踏过几人肩背,而后旋身在一片迷雾中落地,她说道:“你们太吵了,我们上山后再看。” 她前一句是对那些人说的,后一句是对风清扬说的。 风清扬点了点头后,带着剑宗弟子从这些人身畔走过,更向上行。 那些人听得姜希夷的话后,想有所动作,可偏偏所有人都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于是便晓得穴道已经被点住了,心中无不大惊,那人认穴之准,点穴之快,实在令人瞠目结舌,细细想了想,始终没想到,华山剑宗何时出了一个如此点穴高手,偏偏还是女子。 一行人再往前行,陡见双峰中断,天然现出一个门户,疾风从断绝处吹出,云雾随风扑面而至,姜希夷问道:“接下来应当怎么走?” 风清扬道:“这里叫作朝天门,过去之后折而往西北,不久便到了。” 行得一程山路后,姜希夷望见峰顶旷地之上无数人众聚集,山道上两名黄衣弟子急奔而上全力快跑,跑到一个身披土黄色布袍之人身前,道:“恭喜师傅,少林寺方证大师和武当派冲虚道长率领门下弟子正上山来了!” 峰顶众人闻言,登时耸动,但那土黄色布袍之人却并未露出满意神色,而是道:“想必少林武当两家方丈和掌门有事在身,只派了大弟子前来。” 风清扬立在路中央,朗声道:“华山气宗约我今日商谈华山派事宜,不知此刻人在何处?” 那身着布袍之人冷冷看向风清扬,道:“你这华山派叛出弟子,胆敢来我嵩山派叫嚣。” 风清扬冷笑道:“五岳剑派,同气连枝,左师兄偏袒华山气宗,难道剑宗就不是华山派门下了吗?” 原来这人就是嵩山派掌门左冷禅。 他身后传来一人声音,道:“剑宗当然不是,我于日前就已宣告武林,将华山剑宗逐出华山派门墙,风清扬,你现在又谈何五岳剑派?” 姜希夷抬目望去,说话这人就是那日玉女峰上气宗的为首弟子。 突然,另一人自身后道:“原来是华山剑宗风清扬风少侠,闻名不如见面,未曾想在此处见到了。” 106.壹拾伍 姜希夷听了听身后传来的那声音,先觉浑厚有力,说话之人气息绵长,内含柔劲,而后突然省得,他口音好熟似乎是在哪里听过。她还没细细想,身子就已转向身后,看到说话之人的脸的时候,心中恍然,原来先前她在武当山下遇见两个汉子,一个挑菜,一个挑柴,这说话之人就是那挑菜汉子。 那人见到姜希夷后,也微微点头,道:“原来是姜女侠,多日未见,风采依旧,只是没想到今日居然在嵩山上再聚了。” 华山掌门冷笑两声后,道:“冲虚道长弄错了,风清扬不再是我华山派弟子,华山派也再没有什么剑宗了,他现在究竟是什么身份,我也不晓得,还要问他。” 风清扬手中一紧,正欲反驳,冲虚道长神色不变,缓缓道:“贫道白白居于江湖,居然还未听说过如此大事。” 这时泰山派中,一个白须道人起身站起,声若洪钟的说道:“我们今日齐聚嵩山,是想选出五岳剑派盟主,天下群雄前来也是为我们做个见证,若是于此无关之事,还是先行退下,莫要阻碍正事。” 他话音刚落,峰顶群雄皆点头同意,一时间细声碎语不断。 姜希夷不认得这人究竟是谁,不过听得人群中许多人称其为泰山派掌门。 风清扬冷笑道:“五岳剑派,同气连枝,此事是华山派门内事,也是五岳剑派之事,今日来选五岳盟主,为何不能刚好在天下群雄面前为我华山派剑气之争下个定论?” 那华山掌门道:“定论已下,不过你这人迟迟不愿承认罢了,我已接过历代掌门信物,为华山派新任掌门,你若想回归门派,不如低头俯首,重新拜入门墙。” 姜希夷突然冷冷道:“你们五岳剑派究竟是做什么的?” 华山掌门笑道:“原来姑娘还不晓得我们五岳剑派是做什么的,风清扬还没同姑娘讲过吗?” 姜希夷道:“我从来没空多关心一些对我而言无所谓的事情,五岳剑派我也不想关心,不过我倒是想问一句,五岳剑派究竟是不是结交大恶人的?” 左冷禅冷哼一声,说道:“五岳剑派结成以来,一向洁身自律,从未跟什么邪魔外道有牵连,你若有什么话想说就请直说。” 风清扬道:“华山气宗残害同门,出尔反尔,私自霸占华山派掌门之位,种种言行,不知算不算的上正派所为?” 华山掌门道:“风清扬,你事实不分,我也不想出言训责你,那日分明是你们想将气宗斩草除根,我气宗不得不奋起反击,才与你们火拼一场,原本我们也想着同门情谊,可你们丝毫不顾及,今日来说什么残害同门,我们气宗可还没有开口!” 风清扬气道:“你胡说八道!” 华山掌门叹了一口气,道:“你原本正在新婚,回来的迟不知道由头,我也不怪你,不过我身上被你剑宗的夺命连环剑所伤的伤口是做不了假的。” 他话未说完,就轻轻解开了衣裳,露出胸前一片肌肤,只见肌肤之上满是剑痕,伤痕宽窄,正是华山派用剑所致,而角度深浅,又确实是夺命连环剑所为。 华山派中一小姑娘看似无心轻声道:“剑宗好欺负人,原本就是他们作恶,为何此刻还偏偏要算在我们头上,好不讲道理。” 剑宗弟子群情激愤,大声叫骂,不明真相的旁人见到气宗一味忍让,对比剑宗蛮横,心中各自有所计较。 这时山路之上又有人来,一人说道:“贫僧来迟了,各位施主远道而来,却尽数赶到,是贫僧错了。” 群雄听得这人自称,心中晓得是少林派方证大师赶到,谁又敢说他的不是?即使是嵩山派左冷禅不满也只敢在心中不满。 左冷禅冷哼一声,看向风清扬道:“阁下来到嵩山派想生事,可太不把我们这些人不放在眼里了,你现在不走,等下动起手来,不要说我们不讲江湖规矩,一齐取了你的性命。” 风清扬正准备开口,却被姜希夷截口道:“你们是明知单打独斗输定了,于是便要围殴吗?不错不错,这确实是个好主意,一群人群起而攻之,打得人焦头烂额,想必总是能赢的。” 五岳剑派之中有人怒道:“你这小丫头片子,好不懂事!既然如此,我们就同你单打独斗,我们各自选七人,若是你们胜的多,那就放你们走,不然就把命留下!” 剑宗弟子道:“我们若是要走,现在就能杀出一条血路下去,要留我们,不如等你们真的胜了之后再说!” 泰山派掌门摇头道:“小小弟子,不知所谓。” 姜希夷道:“你们说选七人,想必五岳剑派五个掌门各占一人了。” 左冷禅极快地点了点头。 姜希夷继续道:“那剩下两人你们要选谁?” 恒山派一尼姑道:“少林方证大师和武当冲虚道长在此,自然是这二人出手。” 这一排兵布阵看似合理,实际是在欺华山剑宗无人,五岳剑派五位掌门,加上方证冲虚两位高手,旁人细细想了想,便作壁上观,而风清扬一行人中想来也只有他一人而已,今日是注定他们离不开嵩山了。 姜希夷道:“很好,话不多说,少林那位什么大师,你先出手吧。” 群雄见姜希夷这小姑娘先行挑战方证大师,心中不由得皆是摇头叹息,各自默念道她年少轻狂,不知轻重。 方证大师双袖一摆,双手合十,道:“不曾想贫僧刚上嵩山,就要大动干戈,实非贫僧所愿,可看来又不得不动手,女施主年纪轻轻,贫僧让你五招就好,请动手吧。” 姜希夷道:“你不必让我,在这里站着的所有人,还没人需要我出到五招。” 群雄听得她的话,各自叫骂道:“你这小姑娘,口出狂言,不知轻重!”“方证大师有意相让,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不知深浅的丫头,只怕第一日出来混江湖!” 方证大师叹了一口气,道:“既然如此,女施主是否用兵刃?” 姜希夷道:“我用剑。” 方证大师道:“既然如此,我便用拳脚功夫好了,还请女施主接招。” 话音刚落,两人行到空地上,方证大师拍出一掌,招式寻常,但掌道中途,忽然微微摇晃,登时一掌化作两掌,两掌化作四掌,四掌化作八掌。在旁围观之人脱口叫道:“千手如来掌!” 姜希夷站在原地未动,看来似乎被这一掌所震惊,不知如何动作,人群中有人高声叫道:“小丫头现在认输还来得及!”“知道方证大师的厉害了吗?” 微微风起,山顶的风有些冷,有些寒。 接着锵的一声有如龙吟,姜希夷动了! 却不知究竟是她动了,还是风吹着她动了。 众人只见到一点寒芒拖尾,有如流星划过天际一般,快速又精准,偏偏又像月光一样清淡,像夕阳一般引人注目。 方证大师顿觉一阵寒气扑面而来,似乎迎面吹来一阵狂风,叫人睁不开眼,也动弹不得,他动作一顿,那掌法便不再绵密,旁人看来不过是一剑刺穿了方证大师的千手如来掌。 他的掌法繁复,姜希夷出剑却极简。 风停下的时候,方证大师睁开眼,双手合十,道:“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是女施主赢了。” 姜希夷一剑抵在他喉咙上,虽然未贴着他的肌肤,但他已经感受到了寒意,他连这姑娘的衣袖都未碰到,这姑娘已准备贯穿他的喉咙了,二人输赢再明显不过。 群雄哗然,这不知名的白衣姑娘不过只出了一剑,甚至连一招都不能算,她甚至连起式都没有,丝毫不讲究剑理,但就是这一剑,居然胜了少林方证大师。 思来想去,他们只觉得是方证大师低估,抑或是相让才会如此。 方证大师下场后,姜希夷将软剑归鞘,却依然站在场中。 左冷禅道:“少林武当为武林两大泰山北斗,那么方证大师之后,自然就是冲虚道长,还请道长下场。” 姜希夷道:“第二轮依旧是我。” 他们之前定下的协议是双方谁出手,分别由己方自定,姜希夷要连下两场,也不算违了约定,众人也不好说些什么,不过左顾右盼,窃窃私语。 而剑宗弟子们见到姜希夷一剑便胜了方证大师,气势大涨,为其摇旗呐喊助威。 冲虚道长身后武当弟子拔剑出鞘,剑柄倒转,递向冲虚道长,他见过长剑,剑尖指地,却没有动作,而是举目望着天空呆呆出神,心中盘算着姜希夷的剑法。 众人见他接剑之后始终不动,似乎是入定了一般,都觉得十分奇怪。 他不动,姜希夷也不动。 过了良久,冲虚道长长叹一口气,说道:“这一场不用比了,是贫道输了。” 此言一出,众人尽皆骇然。 华山掌门急忙道:“道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冲虚道长道:“我想不出破解她的剑法之道,这一场比试,贫道认输。” 华山掌门道:“可是两位还没动手啊。” 冲虚摇了摇头,道:“数日之前,在武当山下,贫道与他拆解过数招,那次是我输了,今日一见,我才知道,原来那日她还是剑下留了情,今日再比,贫道仍然要输,我自问不是这位女侠对手。” 107.壹拾陆 冲虚道长话说完后,微微一笑,退在一旁不再言语。 风清扬道:“冲虚道长虚怀若谷,令人好生佩服。”冲虚道长摇了摇头。 眼下风清扬还未出手,姜希夷便一剑胜了方证大师,先前又赢过冲虚道长,群雄面面相觑,不知如何继续,抑或是如何收场。 少林和武当向来为中原武林泰山北斗,而方证大师和冲虚道长更是两派下一代掌门,两人实力可见一斑,在座诸人无一人敢说自己能完全胜过这两人。登时峰顶空地上,一片窃窃私语声乱起,却无人上前迎战。 姜希夷站在中央,冷眼一扫,道:“说好七人,还有五人呢?我若是没记错,按照刚刚说话的意思,剩下五个应当是五岳剑派的各个掌门才对。” 她说到“掌门”二字时,声音稍压,双眼盯着华山派掌门,目露寒光。 这时,忽听左冷禅冷森森地道:“此事是我五岳剑派门内事,还是不请各位江湖英雄看笑话了,诸位远道而来为的是见证五岳剑派新选盟主大事,还请诸位跟随嵩山弟子离去稍作休息,此事我等自行选另一处解决之后,再请诸位回到禅院。” 话说完后,左冷禅高抬手臂,道:“有请了。” 群雄见左冷禅满面寒霜,想到此事原本就与他们无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是一个个抱拳离去,不过片刻后,峰顶禅院门口就只剩下五岳剑派众人,和姜希夷风清扬一行。 左冷禅看向姜希夷继续道:“这位姑娘剑术确实高超,难能可贵,我愿领教姑娘高招,若是你能胜过我手中长剑,再谈下山一事。” 他话刚说完,走到场中,左手在剑鞘上一按,听得嗤的一声响,长剑立刻在剑鞘中跃出,青光闪动,长剑上腾,他右手伸出,挽住了长剑。这一手悦目之极,而其左手一按剑鞘,便能以内力逼出长剑,其内功之深,当真是罕见罕闻。嵩山门下弟子大声欢呼,五岳剑派其他弟子也是不禁喝彩。 风清扬见状心里一凛,两人虽相处不久,但他也能感受到,姜希夷性子刚强,这种人最是受不得激,现在夺得华山掌门之位的贼人必定同五岳剑派众人说过她实力强劲,现在群雄退去,这些人只怕是想以车轮战耗费姜希夷体力后,将其铲除,然后一齐动手,将他们赶尽杀绝。 他想到此处,迈上前一步,道:“在下愿领教阁下嵩山剑法。” 原本风清扬应该称左冷禅为‘左师兄’,可现在他却称其为‘阁下’,断绝决裂之意溢于言表。 姜希夷微微摇了摇头,道:“无妨的,这位掌门不是说要领教我高招吗,那就让他领教领教便好了。” 旁边一位嵩山弟子厉声喝道:“我派左师伯剑术通神,乃是嵩山派数百年罕见的奇才,你这小丫头休要胡言乱语!” 姜希夷盯着左冷禅,一字一字道:“既然如此,不知这位掌门跟方才的大师和道长比起来,孰强孰弱?” 左冷禅心中大怒:“你这小女娃,敢上嵩山派挑起事端,已是大胆至极,此刻居然还敢口出狂言,你如此说话,简直是将我姓左的视若无物。”口中却冷冷道:“倘若姑娘取不了姓左的项上人头又该如何?” 姜希夷道:“我从来都没有说要你的人头,我要你的人头又有什么用?” 左冷禅冷哼了一声,心想道:“想必方才方证和冲虚二人必定都是轻视了这女娃才会输于她剑下,一介女流,如何能懂剑术?眼下若是胜了这赢过少林武当未来掌门的小丫头,我嵩山派在江湖中地位必然水涨船高,若我败了,决计不能令他们下山去。” 他唤来一门下弟子,打了一个手势后,那弟子点了点头,转身下了峰顶。 而后,左冷禅伸出左手拇指、食指、中指三根手指,握住了剑尖,右手一松,长剑突然弹起,剑柄在前,不住晃动,说道:“多说无益,进招罢!” 左冷禅露了这首绝技,五岳剑派中人登时为之耸动,左手使剑已然极不顺手,但她竟然以三根手指握住剑尖,以剑柄对敌,这比之空手入白刃更要艰难十倍,以手指握住剑尖,剑刃只须稍受震荡,便割伤了自己的手指,哪里还用得上力? 他使出这手法,固然是对姜希夷依然存有轻蔑之心,心中也因她的态度大为恼怒,存心要用这一手惊世骇俗的手法威震当场。 姜希夷恍若不见,缓缓道:“分明是你们一直在说话,反而来说我多说无益。” 左冷禅嘴角边露出一个冷笑,潜运内力,手腕一抖,嗡嗡之声不绝于耳,而后左手向外一分,左手长剑向右掠出,他使得这一招是嵩山派剑法“开门见山”,意思说要打便打。 姜希夷不明其中缘由,双手拢于袖中,看似随意地站在那里,冷冷看着左冷禅一动不动。 在场大部分人似乎都忘记了,方才姜希夷那惊艳一剑,此刻见她剑不拔,招不起,浑身上下都是破绽,还以为她是被左冷禅一手内功震慑于当场,嵩山门下弟子大喜,眼下从二人声势姿势来看,左冷禅是必胜的了。 左冷禅突出一剑,自上而下直劈下去,携有石破天惊的气势,嵩山剑法原以气势雄伟见长,这一剑呼的一声响,从空中疾劈而下,仿佛开山劈石一般,将嵩山剑法之所长发挥的淋漓尽致。 忽然,他只觉眼前一道白烟,原地升起,飘散空中不见,他一剑落下,劈了一个空。左冷禅急忙回身,见到一条白色人影如风一般掠来,身法之快,无与伦比。 随后锵的一声响彻峰顶,一道寒光宛如惊虹掣电,经天而来,一闪便到了跟前,大有划破天地之势。 左冷禅大惊失色,倒退数丈后站定避开了这一剑,等他终于看清那人影时,姜希夷站在他先前站着的地方,手上软剑剑光四射。此刻他才终于承认,此女子确是劲敌,若再轻视于她,只怕要输。于是当下长剑自左而右急削过去,用的是嵩山派正宗剑法“天外玉龙”。 嵩山弟子都学过这一招,可是谁能用的如他这般气势雄浑? 但见他一柄长剑自半空中横过,剑身似曲似直,长剑看似活物一般,登时采声大作。 姜希夷继续前进,她剑锋一展,身随剑走,从后往前,自左向右,盘旋半圈后,突地轻飘飘挥出一剑,寒光直削左冷禅肩头。 左冷禅忽然将长剑交于右手,右手长剑一举,左掌猛击而出,这一掌笼罩了对方上盘三十六处要穴,那一剑守中带攻,意图抵挡姜希夷那一剑,二来若是姜希夷闪避这一掌,登时便受到剑伤。 姜希夷软剑一挥,手腕一抖,剑风划破掌风,点点剑花暴雨般洒了出来。 刹那之间,但见森寒剑气直冲霄汉,匹练般的剑光漫天飞舞,一柄软剑如有千锋。 左冷禅暗暗吃惊,见她剑术开阔凌厉,身法却轻灵敏捷,也不知是哪一派哪一门的武功,却比任何门派的武功都要奇诡,他连忙收回左掌,提剑格挡。 反观姜希夷白衣飘飘,剑光霍霍,剑势连绵不绝,但身法剑式之中自带着一种潇洒俊逸的风度。只见她出剑越来越快,一剑未了,一剑跟出,人剑几乎何为一体,将左冷禅团团围住。 左冷禅只要想往一处遁走,如月光倾泻一般的剑光,便立刻将他身形拦住,跟着再挥出三剑。 峰顶围观众人,连呼吸都不敢大气,生怕惊扰到场中两人。 忽然,姜希夷道:“你嵩山派的剑法我看够了,我不想同你再打了。” 嵩山弟子听得此话,还以为她要认输,哪知,姜希夷突然变招,一柄软剑自下而上,划弧而起,剑风大作,凌空一颤,突然又直劈而下! 左冷禅何曾见过如此迅快的剑招,大惊之下,翻腕举剑抵挡。 结果叮当一声响,左冷禅手中长剑已断成两截,姜希夷软剑直落而下,在他头上止住,他见到那柄剑分明是一柄软剑,但却如山一般稳,剑身丝毫不动。 嵩山剑法气象森严,便似千军万马奔驰而来,长|枪大戟,黄沙千里。而姜希夷每一剑凌厉无比,最后一剑更是有如神斧开山一般,完全将左冷禅剑上气势压下。 突然斜里突地划来一柄长剑,姜希夷看也不看,软剑横扫而出,对方哪敢硬接,向后纵出数步,但是他虽然避开了剑招,却避不开剑风,他被剑风震得你踉跄后倒,吐出一口血来。 姜希夷这才回身看去,见得是一名黄衣嵩山弟子,对左冷禅道:“我胜了你。” 左冷禅冷哼道:“不错,可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你剑术奇诡,并非中原武林之人,想必是那魔教来者,风清扬前华山剑宗勾结魔教中人,五岳剑派清理门户的时候到了。” 在座之人听得魔教二字登时大惊,魔教和正派结仇已逾百年,缠斗不休,互有胜败,五岳剑派之中许多人都曾身受魔教之害,一提到魔教谁都切齿痛恨,五岳剑派所以结盟,最大原因便是为了对付魔教。 群雄听得左冷禅所言,见他尊为嵩山掌门,而姜希夷不过一个不知名的丫头,心中就信了左冷禅几分。 泰山派、华山派、嵩山派诸弟子已经拔剑,蓄势待发。 姜希夷冷眼看着,说道:“你若是想杀我,直接说出口,我恐怕还看得起你几分,如此胡搅蛮缠,实在是……” 剑宗一弟子高声呼道:“不要脸!” 姜希夷看向左冷禅道:“不错,就是如此。” 话音刚落,姜希夷剑光再现,这一剑宛如雷霆迸发,势不可挡! 她手腕一抖,软剑一颤,剑尖晃动,洒出了点点星光,这一剑飞灵变换,无人敢与她硬拼硬拆。 风清扬见状,也是拔剑出鞘,提剑与攻来的气宗弟子相持。 姜希夷大声道:“拔剑!” 忽然,场内十三声雄浑剑声迸发,声震山巅,天枢诸人已提剑入场,二三为伴,联手对敌。 诸人只见他们几剑连环,一剑跟着一剑,间不容发,几剑几乎变为一剑,配合得天衣无缝。 此刻天枢长剑一副,漫天剑花错落,有如一道连绵长桥,悬天而落,天梁立刻迎风跟出一剑,紧跟着摇光匹练般的剑光斜斜划到,宛如一道经天青鸿,飞掠长空。 他们三人三剑合击,剑式变化间毫无间隙,叫人无处可避。 而另一边,姜希夷剑风霍霍,剑光点点,她周围众人有如立在狂风暴雨之中一般,全身早已没有一丝暖意。 突然,剑宗弟子之中,几名弟子依次倒下,身上却并未受伤。 天璇大声道:“庄主,有毒!” 108.壹拾柒 血,鲜血。 满地鲜血连成一片,将天空都映成了红色,恍惚间,这地上的血,似乎是天边残阳滴落下来的一般。 大雨倾盆而下,但是却洗不掉地上的血泊,甚至冲不走天地间的血腥味,因为这雨并不是水而是血。 姜希夷在血雨中提剑站立,她整个人被淋成了一个血人,剑尖上不住的滴着血。她叹了一口气,闭上双眼,渐渐地她被铺天盖地的血给淹没了。 等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周围没有什么血,甚至也看不见天边的残阳,暗室之中从上洒下,落到她身上的亮光和冰冷的空气,都在提醒着她,梦结束了,这里才是现实。 她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往练功的石屋之中走了过去,而她的脑海中还在回忆着梦里的事情,也在回忆着嵩山峰顶上的事情。 那日,天璇大呼有毒后,姜希夷心中登时猜到,必是五岳剑派背后耍的手段,她内功深厚,一时之间毒也奈何不得她,姜希夷当时心中怒火中烧,手中剑气如涛,千层万卷,一剑劈下,即使是雷霆奔发的气势也不如她那一剑。 姜希夷心中知道,她今日若不能尽快将贼人毙命,必定会命丧嵩山峰顶,而且风清扬和所有剑宗弟子也不能活着下山。想到此处,姜希夷出手全是速战速决,不再如同往日一般剑起如风,每一下咄咄逼人,剑剑抢攻,无一人敢近她的身。 她的武功本就不凡,此刻怒火满胸,出剑击招时更因怒生威,当真有如天威震怒,势不可挡! 许多五岳剑派中的前辈见她年纪轻轻,武功深不可测,心头已是大为惊讶,可最令他们吃惊的却是这少女的剑术之中所带的那种威怒霸气,竟是武林中从来未见过,那气势还未动手,就足足压倒了别人三分。 峰顶上人,虽然大多都是名门正派,可去而不少心胸狭隘,恃才傲物之人,见到眼前景象,他们心中更是立下了决心,今天必定要联手将姜希夷置之死地。 只因为今日姜希夷活着下山,她必定踩着五岳剑派的名头扬名于江湖之中,五岳剑派弟子在她面前只怕再也抬不起头,若干年后她必定就是江湖中的第一人了。 正是如此,这人才非得出去不可。 刹那之间,不少人已经服下嵩山派分发的解药的人招式大变,一下下毒辣奇诡,招式之凶狠歹毒,部位之刁泼狠辣,竟然叫人完全想不到是什么名门正派的弟子,其中许多招式居然是别人不屑出手的。 姜希夷一瞬有些怔了,她同许多武林高手动过手,不过大多皆为点到为止,大家堂堂正正比试,出手招式皆光明磊落,何曾见过今日这般歹毒泼辣的景象,这些人摘阴踢肾,无所不为,实在像是一群泼皮无赖。 一时之间,竟然有足足二十余人朝着姜希夷一剑刺去。 姜希夷见了,想到当时她在雁荡山巅和独孤残决斗,至少还是两人两剑,于是怒道:“你们这些所谓的正派弟子,还不如歪魔邪道。” 说刚说罢,姜希夷左脚一跺,地上弹起一柄长剑,她左手再是一抄,将长剑握在手中。 只见她双剑在手,一正一辅,刚柔并济,威力更强。 华山派一弟子见了,心中更是大惊,目光一转,突然冷笑道:“人人都说姑娘是个不世出的天才,今日看来,也不过如此!” 姜希夷冷笑道:“你莫要激我抛下剑与你空手对敌,我与别人动手时,轻易不会以杀招对人,可那是与人过招,你们空有正派弟子名头,做出来的事情却还玷污了禽兽二字。” 她以内力催动发声,峰顶之上人人都听见了她的话,话音落地后,没想到五岳剑派之中,居然有不少人已经听见。 左冷禅看得,道:“五岳剑派,同气连枝,今日邪魔外道找上门来了,居然还有人瞻前顾后迟迟不肯动手吗?铲妖除魔本就是我辈正道应当所为之事!” 姜希夷继续道:“你口口声声说我是邪魔外道,此刻你们以多欺少,原来这就是正道所为,这就是正道的规矩。” 左冷禅道:“大家切莫中了魔教贼人的奸计,将他们全部拿下才是首要大事。” 这时,一老尼提剑退出,道:“这位姑娘身份到底如何,全听了左掌门一张嘴,我等恒山派弟子前来是为五岳盟主一事的。” 令一停手的是那日在湖北境内时,姜希夷所遇见的莫大。他将短剑收回背后胡琴之中,道:“衡山派弟子听令,停剑歇战。”接着不做解释,也不再言语。 姜希夷忽然一个凌空翻身,退后七尺,那些正派还来不及分说,以为她是想要趁机逃走,二十多柄剑,朝着她刺去。 可此招却是诱招,一剑出后,姜希夷双剑舞动,连绵击出,身形如飞,更是一剑快过一剑,旁人看来竟然不觉得在团团包围之中只有她一人对敌。 突然,姜希夷清啸一声,只见她剑影错落纵横,剑风呼啸作响。 剑风似乎带起了一阵狂风,铺天盖地的朝着人吹了过来。 姜希夷身形突然暴起,又是几剑此处,来势快如闪电。那二十几人见到如此不符武学原理之事,也不禁为之呆了一呆。 而等他们反应过来后,只觉得喉间一凉,紧接着一痛就往后倒去。 二十多人一齐倒下,几乎同时毙命。 姜希夷双剑一抖,将剑上血迹抖落下来,冷冷道:“你们一齐上来吧,免得浪费时间。” 华山掌门双眼微眯,道:“诸位不要上了这妖女的当了,她身中奇毒,此刻还未发作,我们稍作拖延,之后她必然动弹不得!” 姜希夷道:“你们若不上来,那我们一齐上。太玄十三剑听令,挥剑出杀招。” 十三人一齐道了一声‘是’后,朝着围攻众人出招。 一时间嵩山峰顶惨叫声,痛呼声连绵不绝,地上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原本一清幽武林门派重地,居然恍惚人间地狱。 姜希夷左手的剑已被丢开,眼前所见突然变得模糊了起来,手上也愈来愈重,她突然发觉脸上一阵湿润,随手一抹,虽然看不清楚,但她还能知道,她手上一块湿润的红色。 是血。 不知为何,她长舒了一口气,心中似乎放下了一个重担,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阵恶心的感觉,几乎令她要吐了出来,她极力压制着自己身上的轻微抽搐继续挥剑。 片刻之后,姜希夷眼前一黑,倒在了血泊之中。 等她醒来的时候,周围不再是血,不再是嵩山,她不知道为什么回到了昆仑,回到了暗室之中。 细细想来,那时场面,她应该是死了的。 她手边放着一柄剑,风清扬的剑,突然,她第一次很想知道,那些被她拿走了剑的人,后来究竟怎么样了。 不过她也明白,许多人只怕是连听到他们消息的机会都不会再有。 姜希夷在心中叹了一口气,拿起剑,慢慢起身,走到石桌之前,将剑放在石桌上令其吞噬后,石桌却没有如同以前那样告诉她接下来要做什么。 就在她疑惑不解的时候,那个被她用来做练武房的石屋的门突然开了。 姜希夷看了一眼微亮却无字的石桌,转身朝着那石屋走去。进到里面后,她发现石屋中突然多出了一个水池子,水面上散发着丝丝寒气。姜希夷走了过去,蹲下伸手碰了碰水,登觉寒气透骨,这水胜过冰雪之寒数倍。不过想来那石桌叫她来这里,必定是为了这一池水,而且必定是叫她下去。 姜希夷内心笃定后就运起内功,脱下鞋袜,一步步往池中走去,然后盘膝坐下,五心朝天,在池中练起了功。 突然,一阵倦意袭上姜希夷心头,不知不觉中,她就在水池中睡了过去,等醒来之后,那一池原本澄澈透明,清可见底的水,已经全部变成了红色,红的像血,不仅如此,水中还有血腥味。 见到如此情况,即便是姜希夷也不禁突地站了起来。 怪异的是,这水的颜色似血,可她一身衣裳依旧如雪皓白一尘不染,甚至比她进水中前更白了。 她出了水后,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决定先行练功。 在另一处空地,锵的一声,姜希夷将软剑出鞘后没有了动作。 姜希夷对自己的剑比对自己都要了解,无论她的剑究竟有什么变化,她都能第一个察觉到。 所以她发现了,她的剑似乎比以前亮了一些,剑光更盛。 姜希夷喃喃道:“原来如此……” 从那时间起,姜希夷每次练剑后必定会到水池中浸泡半晌,待得内息转到第五转后才会起身,每次水都会变红,但颜色却越来越淡。 这次,她从梦中醒来,径直往石屋中去,但那一池水却如同它凭空出现一般又凭空消失了。 姜希夷眉间一皱,往外走去,见得石桌光芒大亮,上前一看,果然,无字石桌再次出现了字,上面还摆着一个瓶子和一张纸。 她将瓶中水一饮而尽后,面前又出现了那个在她错觉中看见的小女孩,她倒在了血泊中,眼睛、手臂、腰腹,身体每一处都透露出了一种死亡的气息。 这个小女孩心窝上有一道伤口,是剑伤,出剑的人出招很重。 姜希夷面色松动,心里一阵酸涩。 就在她想细细去看看这个小女孩的时候,画面全部消失。 她呆愣地站在石桌前,许久没有动作,等她回过神后,石桌上的字几乎都要消失了,不过姜希夷依然看清楚了—— ‘燕十三的剑’ 姜希夷同往常一般,默念了一下这个人的名字。 接着拿起了石桌上的纸,上面墨迹饱满,字体恣意却隐隐透着一股气势。 上书:“剑为兵中之君,为霸者忘却生死,为帅者忘却自身,为君者溶于天地间。夫驭剑之人,中正平和,胸有乾坤。” 109.壹 残秋。 没有杨柳岸,更没有晓风残月。 大地苍茫,苍天无情,冷风如刀。 木叶萧萧,夕阳漫天。 最好的酒楼,最好的酒,里面有一人已经开始喝酒,他身上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冷漠和疲倦,偏偏不经意间又透露出一种逼人的杀气。 他为什么疲倦? 他为什么杀人? 姜希夷都不知道,她只看见了他手中有剑。 一柄黄金吞口,剑鞘裹皮,上面还缀着十三个豆大明珠的长剑。 江湖上不认得这柄剑的人并不多,不知道他这个人的人也不多,所以他在那边喝酒,没有一个人敢去同他讲话,也没有人想去打扰他。 他的人和剑,在他十七岁的时候就已经名满江湖,如今多年以来,他早就放不下这柄剑,别人也不容他放下这一柄剑。如果他选择不再用剑的一天,那么必定就是他生命结束的时候。 这一切都是因为名气。 名气就像一个沉重的永远都甩不开的包袱。 但是,江湖中往往也有些自信的少年侠客,比如眼前这一位。 他鲜衣华服,一柄长剑斜插在肩后,满脸兴味,一双眼睛更是发着精光盯着喝酒那人,他一步步走了过去。 这人脚步沉稳,但是却走得很快,等到了那人对面空位时,他不等别人请,就直接坐了下去,忽然问道:“燕十三?” 那人头也没抬起,回道:“是的。” 他再问道:“你就是‘夺命十三剑’燕十三?” 燕十三仰头喝了一杯酒后,道:“不错。” 来者忽然笑了,笑得讥诮而冷酷,道:“你的夺命十三剑真的天下无敌吗?” 燕十三没有回答,而是继续喝酒,那人继续说道:“我看未必,你可知道我是谁?” 燕十三道:“我知道,你就是‘一剑飞花’广乐宜,我还知道你一直在找我。” 来者,就是广乐宜,他点了点头道:“不错,我是在找你,因为我一定要杀了你。” 燕十三淡淡道:“要杀我的人并不止你一个。” 广乐宜道:“因为你太有名,只要杀了你,就可以立刻成名。”他冷笑一声后,又道:“要在江湖中成名并不容易,只有这法子比较容易。” 燕十三道:“很好。” 广乐宜道:“现在我已经来了,带来了我的剑。” 燕十三再道:“很好。” 姜希夷坐的地方离燕十三不远,她将两人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后,冷冷道:“这是酒楼中,你们二人若是要动手,还请自行去找一个能动手的地方。” 广乐宜和燕十三一齐看向姜希夷,不过燕十三只看了一眼后,很快收回目光,而广乐宜却似乎一双眼睛钉在了姜希夷身上,视线迟迟收不回去,他说道:“这位姑娘……” 燕十三突然接口道:“我若是你,绝对不会去问她是谁,也不会去招惹她。” 姜希夷一听,嘴边绽开了一抹微笑,她说道:“看来你也早就看见了我。” 燕十三没有回答,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缓缓喝着,并不回答她的话。 广乐宜笑道:“不知这位姑娘姓甚名谁。” 这次他的笑很温和,跟刚刚他面对燕十三时的笑容完全不一样。 姜希夷道:“我姓姜,你们二人不是要动手吗?不必跟我说话,也不必管我。” 广乐宜正准备说些什么,燕十三在他说话之前开口道:“虽然我现在年纪已经不算年轻,但我隐隐约约还记得当年江湖上就有一个不管去哪里,身后都跟着十三个人的白衣用剑女子,而且她也姓姜。” 燕十三说的是谁,广乐宜当然知道。 天下学剑的人没有人不知道燕十三说的是谁,也没有人不知道那个人。 虽说江湖中时刻都有新秀出现,前人注定被忘记,但一些人身上传奇的色彩实在太重,也太过于神秘引人探究,这样的人无论何事说起,总有人与你讨论,这样的人不算多,但每个人说出名字,都会令人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原来你说的是他啊。’ 楚留香是这样的人,李**也算得上是这样的人,姜希夷也是。 没有人叫她剑神,但江湖中所有人都承认,唯一的剑仙就是她,没有任何人会反对。即使现在大家说到了天下第一剑,都不是说她,而是神剑山庄的三少爷谢晓峰。 只是所有人都在争论,姜希夷究竟是一个人,还是只是一个名字。 广乐宜顿了顿,上下打量姜希夷几眼后,又看向了坐在她周围的天枢等人,道:“姑娘师从太玄庄?” 他说话的声音不低,“太玄庄”三个字落地后,原本热闹的酒楼厅内突然安静了不少,只听得见窃窃私语声,他们都在等姜希夷回答。 众所周知,太玄庄的人神出鬼没,而且往往相隔时间不短,似乎这些人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一般,找他们不容易,遇见他们就更难。 姜希夷在众人的等候和期盼下道:“确实可以这么说。” 燕十三道:“我的酒喝完了,我们到城外古道边古树下去。” 说完后,不等广乐宜回答,转身出了酒楼,径直离开。 广乐宜盯着燕十三的背影喃喃道:“这一场,我赢定了。 ” 他看起来那么自信,似乎他已经赢了一样。 姜希夷问道:“为什么你赢定了?” 广乐宜道:“因为他喝了酒。” 姜希夷道:“喝了酒又怎么样?” 广乐宜道:“因为酒可以令人的反应迟钝,判断错误,高手相争只要有一点疏忽错误,就必败无疑。” 姜希夷道:“这么说来,想必你是一个高手。” 广乐宜笑了笑,在这样一个姑娘面前,他很想谦虚一下来展示自己的风度,但又想让她清楚知道,他究竟有多么厉害。两相纠结之下,最后他没有回答,而是笑了笑。 不过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因为他已经变成了一个死人,死人要怎么样笑? 姜希夷出了酒楼后,往城外古道赶去。 她远远地看见萧萧木叶有两个人,一人站着,一人躺着。 这天地间只有一个人的气息,因为只有一个活人。 燕十三站在那边一动不动,那种疲倦的感觉几乎要将他淹没一般,那浓重的杀气连风都吹不散。 姜希夷心中隐隐浮上了那种酸涩的感觉,她恐怕知道了燕十三为什么会觉得疲倦,也许是因为他杀过了太多人,甚至有些是本不该杀的人,他厌倦所以疲倦。 但为什么他还要杀人? 姜希夷不懂,不过在风中,她似乎听到了一声叹息。 她和身后众人停在了离燕十三还有三丈远的地方,她看清楚了燕十三身上一滴血都没有,广乐宜的血没有溅在他身上,而是从他剑上低落,天色越来越晚,他剑上的血要落尽了,血落尽的时候就是剑归鞘的时候。 姜希夷终于开口问道:“你可以不杀他,但你却杀了他。” 燕十三道:“因为这就是江湖,我不杀他,他就会来杀我。” 姜希夷道:“但是他杀不了你,他比你弱。” 燕十三锵的一声将剑归鞘后,道:“但是他能杀我,所以他会不断的来找我,直到我死了,或者他死了。这本就是江湖中的规矩,没想到剑仙姜希夷居然如此天真。” 姜希夷道:“江湖上的规矩太多了,我总不能一一了解,而且我怎么不记得江湖中还有这样一条规矩?” 燕十三淡淡道:“你当初是江湖中的天下第一剑?” 姜希夷道:“我不知道,这些都是旁人说的。” 燕十三闻言,看向姜希夷的眼神稍稍变了。 江湖之中所有人拔刀相向,拼死拼活,大多就是为了一个虚名,例如刚刚倒下的广乐宜。 但是成名之后的日子,却并没有话本故事里那么美好。 有很多人羡慕着那些江湖人出手豪阔,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只可惜,这只不过是他们快乐的一面而已。 他们也有他们的寂寞和痛苦,而且常人根本不敢想象。 因为成名后,很多人做的最多的一件事情,就是杀人。 因为你有名,所以你就是要被打败的,每一天都有不同的人找上门,他们要跟你拼命,只因为你名扬天下,杀了你,扬名的就是他。 面对这样的人,唯一也是最好的选择,就是杀了他们,因为他们要来杀你。 即使这些人跟你不认识,甚至也没有任何仇恨。 所以天下第一剑下往往游魂无数。 燕十三淡淡道:“成名并不是一件好事。” 姜希夷道:“我知道。” 燕十三道:“而且你已经足够有名了。” 姜希夷道:“我并不在乎到底是不是有名。” 燕十三笑了笑,笑容看起来也很疲倦,道:“既然你不在乎,那么为什么又要一直跟着我?” 姜希夷道:“因为我要跟你比试一番。” 燕十三知道姜希夷,自然就知道姜希夷藏剑的爱好,于是道:“我不会用不杀人的剑,夺命十三剑,没有一剑剑下留情。” 姜希夷道:“听这剑法名字我就知道了。” 接着她盯着燕十三手中长剑看了一眼后,道:“好剑。” 燕十三神色一凛,他知道姜希夷想要他的剑,可燕十三如果没有了剑,究竟会变成什么样? 这一瞬间,他只能想到一个结局。</p> 110.贰 燕十三没有立刻答应姜希夷。 如果他立刻答应了,燕十三就不再是燕十三。 对某些人来说,剑只不过是一把剑,是一种用钢铁铸成的,可以杀人也可以防身的利器。 但是对于另外一些人来说,剑的意义就完全不同了,因为这些人早就已经将自己的一声奉献给了他们的剑,他们的生命已经和他们的剑融为了一体。 原因很简单,因为只有剑才能给他们带来名声、财富,和他们想要的荣耀。 不过,这世间并非只有一柄剑,于是剑带给他们的也可能是耻辱和死亡。 剑在人在,剑亡人亡,在他们看来,这剑就不单单是一柄剑,同时还是他们唯一可以信赖的伙伴,剑的本身,似乎也早就有了生命,有了灵魂,甚至有剑客说过,他宁可失去自己的老婆,也不愿意失去自己的剑。 只要他们还活着,他们就不愿意失去自己的剑。 无论什么情况都一样,即使对手是姜希夷,亦或者是谢晓峰。 燕十三就是这种人。 他认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失去了自己的剑,都是无法原谅的过错,无法洗去的耻辱。 所以他没有答应姜希夷的要求,甚至连想都没想过。 在江湖中多年,这是燕十三第一次见到姜希夷本人,但是他绝不是第一次听见她。 ——剑仙姜希夷每次下山必定会找到一个实力超群的剑客,与其比试后收走他的佩剑,从不伤其性命。 虽然燕十三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在江湖中闻名已久的人会看起来那么年轻,不过江湖中传颂了这么久的故事,一般只会有几分夸张,很少有假的。 燕十三不想失去自己的剑。 就在他嘴唇轻动,正准备开口说话的时候古道上大步走来一个人,脸色铁青,一双眼睛锐利得就像是一柄出了鞘的剑,正盯在燕十三身上。 他脚步沉稳,停在数尺外后,不再前进。 后来的那人开口道:“我来了。” 燕十三道:“我知道。” 那人继续道:“你知道?那你知道我是为何而来吗?” 燕十三道:“我也知道。” 那人道:“你说,我是为何而来?” 燕十三道:“杀人。” 那人道:“你知道我是来杀谁的吗?” 燕十三道:“当然是我。” 接着他淡淡道:“可你杀不了我。” 那人笑道:“那可未必!” 话音刚落,剑光一闪,剑已出鞘,闪电般的刺向了燕十三的心脏。 这一剑确实不错,对于别人来说已经是一招致命的杀手。 不过这一剑在姜希夷眼中却还不够好,不过一眼,她就已经看到了这一剑中的四个破绽,要想拦住这一剑,对于她来说,再容易不过了。 似乎对于燕十三来说,也是这样。 那人的剑还没有取走燕十三的性命时,燕十三的剑就已经刺了出去,他的剑绕过了他的剑锋,刺向了他的喉咙。 那人掌中长剑跌落,眼珠凸出。 她道:“其实你大可不必杀了他。” 燕十三道:“我必定要杀了他。” 姜希夷没有去问为什么。 燕十三很有经验,他的衣服上没有沾上血腥,他慢慢地拔出了他的剑——从那人的喉咙里。 姜希夷想了想,凝神注视着这人的尸体,但没有想到这人究竟是谁 燕十三不认得这人的脸,但是却知道这人是谁。 他是江湖中的后起之秀,也是名门正派中最肯吃苦的小弟子。 他是天才,心也够狠。 所以出道虽然不到两年,但是他的名气在江湖之中已经不小了。 不过,他实在不该找上燕十三。 姜希夷心中也为刚刚那条不再鲜活的生命叹息着。 片刻后,她已经在喝酒了。 在跟燕十三喝酒。 燕十三道:“你没必要继续跟着我。” 姜希夷道:“怎么没必要,我要你的剑,当然就要跟着你。” 燕十三道:“既然是我的剑,那么必然就要在我身边,我为什么要交给你?” 姜希夷道:“所以我才要你同我比试一场,赌的是剑,你输了就把剑给我,那样不是很公平吗?” 燕十三沉吟片刻,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喝酒吗?” 姜希夷问道:“为什么?” 燕十三道:“因为每次杀过人后,我一定要喝酒。” 姜希夷道:“但是没杀过人,也可以喝酒。” 燕十三继续道:“喝过酒后,我一定要去找女人,而且要找最漂亮的女人。” 说这话的时候,燕十三一双眼睛紧盯着姜希夷,他似乎是想要用这种办法将姜希夷逼退。 姜希夷随手从桌上翻开一个酒杯,往里面斟满酒后,慢慢喝完,然后道:“看来你是一个酒色之徒,不过这城里就有妓|院,你要想去找女人,可以去那里找,我在一边等你就好。” 燕十三脸上一紧,狠狠地喝了一口酒,姜希夷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说错了什么话才令他如此。 他放下酒杯后,道:“既然相逢,那么也算是分,今日我就让你一次好了。” 姜希夷问道:“让我什么?” 燕十三道:“当然是让你付账,要杀人时,我身上从不带累赘的东西,免得碍手碍脚。” 姜希夷道:“哦。” 燕十三道:“而银子就是一件非常累赘的东西。” 他说得很有道理,一个人身上如果带了好几百两银子,还怎么施展出轻灵的身法。 姜希夷正准备点头时,忽然顿住,道:“你可以带银票。” 燕十三道:“我讨厌银票。” 姜希夷道:“为什么?” 燕十三道:“一张银票也不知道究竟在多少人手上流传过,简直脏得要命。” 姜希夷目光一转,看见了他剑上的明珠,于是道:“那你剑上的明珠呢?这些也很值钱。” 燕十三似乎听到了什么可乐的事情,笑了起来,片刻后才回答姜希夷,他说道:“这简直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姜希夷问道:“什么?” 燕十三忽然压低声音,道:“这些珠子都是假的,真的我早了。” 姜希夷怔住了。 燕十三继续道:“所以我才说今日我一定要让你一次,你如果不想结账,我也绝不会勉强。” 姜希夷道:“不必,这账我结了,不过我倒是想知道,如果我没有跟着你过来,你要怎么办?” 燕十三道:“我当然会有其他的办法,不过现在你确确实实跟了过来,我为什么又要想其他的办法?” 姜希夷道:“你说得很对,不过我替你结了账,难道你依旧不同意跟我比试?” 燕十三顿了顿,叹息道:“我不能跟你比试,我现在不能没有我的剑。” 姜希夷问道:“为何?” 燕十三道:“因为我有一个死约会,我一定要赴约,一定要见到那人。” 说这话的时候,燕十三脸上充满了视死如归的神情,但却意外的平和,连一丝戾气都没有。 姜希夷问道:“你要死在那人的手上。” 没有疑问,姜希夷说的是陈述句。 燕十三道:“那人也是一个剑客,而且是天下无双的剑客,他的剑法更是令人瞠目结舌,能死在他剑下也是值得的。” 姜希夷问道:“那人是谁?” 燕十三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伸出了三根指头。 姜希夷眉间轻皱,疑惑问道:“那是谁?” 燕十三收回手,道:“是三少爷。” 姜希夷再问道:“是哪家三少爷?” 燕十三看着姜希夷表情奇特,似乎他对姜希夷不知道他说得那人究竟是谁惊讶到了极点。 江湖中用剑的三少爷,只有一个人。 燕十三一字一字道:“翠云峰下,绿水湖前,神剑山庄三少爷,谢晓峰。” 姜希夷恍然道:“这人的名字我听过许多次。” 燕十三点了点头,道:“就是你听过的那个人,我已经跟他定下了约会,不见不散。” 姜希夷道:“既然你说的那位三少爷这么厉害,你明知斗不过他却依然要去,难道你是故意去送死的吗?” 燕十三又笑了笑,淡淡道:“因为活着已经没有了乐趣。” 他顿了顿后,带着一抹讥诮的笑容,道:“练剑之人,迟早难免都要死在别人的剑下,连逃避都无处逃避,我一生杀人无数,若能死在天下第一名家的剑下,也是死而无憾了。” 姜希夷道:“你这么说来,我突然想见见那位三少爷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了。” 燕十三道:“你现在想要他的剑了吗?” 姜希夷道:“不,我依然要你的剑,不过既然你们有死约会,我却依然想和你比试一场,等到你和那什么三少爷比试之后,无论结果,还请你把剑给我。” 燕十三思忖片刻后,道:“好。” 姜希夷道:“事不宜迟,择日不如撞日,依旧在城外那片枫林,依旧在古道旁。” 燕十三道:“好。” 依旧是城外枫林中,古道旁。 一阵寒风从枫林里吹了出来,一股逼人杀气在流窜着。 夕阳红如血,枫林也红如血,这杀气浑然天成,似乎天地之间原本就充满了杀气。 更何况,天地间有那样两个人。 一黑一白。 江湖之中的剑客所穿的衣服的颜色几乎都是两个极端——不是黑色就是白色。 这两种颜色反差巨大,但是它们却有着同样的意义,它们象征着孤独、骄傲和高贵。如同一个剑客的生命,一个剑客的一生。 所以剑客大多崇拜黑色或者白色。 燕十三行走江湖时从来没有穿过别的颜色的衣服,姜希夷也是。 他们是那么的不同,但其中似乎又有共同点。 燕十三和姜希夷的手都已经按在了剑柄上,剑未出鞘,可空中的剑气已经在冲激回荡。</p> 111.叁 树林中一片安静,一阵风掠起了地上的落叶,在凉爽干燥的空气中掀起了木叶的气息。 燕十三却仿佛完全没有感觉,似乎连呼吸都已经停顿,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姜希夷,他的手虽然冰冷,但血却是滚烫的。能够与姜希夷交手,对于任何一个剑客来说,这都是一件值得兴奋骄傲的事情。 姜希夷就站在他的对面,右手按在腰间,燕十三知道那里就是她的剑,没有人会不知道姜希夷的剑是一柄缠在腰间的软剑。 她和他一样,都在等对手先动。 虽然她的剑还在剑鞘中,此刻剑锋更是不见光芒,但是她的手一握住剑柄,剑气就已经冲破了剑鞘。她看似随随便便的站在那里,姿势生动而优美,全身上下每一处看来都仿佛是空门,燕十三的剑看似可以随便刺入她身上的任何部分。 但是破绽太多,空门太多,反而成了毫无破绽,无懈可击。 她整个人似乎都已经变成了一片空灵。 这“空灵”二字,也正是武学中极高的境界。 她的手足四肢和全身肌肉都是完全平衡协调的,一点点缺陷都没有。 燕十三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似乎根本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他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将姜希夷想得足够强大了,可现在他才知道,他依旧低估了她。 燕十三现在不但眼睛发光,心跳也加快了。 风渐冷。 燕十三的血却越来越热,几乎要沸腾,他终于等不下去了。 燕十三的剑已经拔出,匹练般刺了出去,他不敢再轻视这个对手,一出手就用尽了全力。 只见剑光如飞虹掣电一般,忽然间就到了姜希夷面前。 燕十三想要用这一剑,逼得姜希夷不得不动,只要她有了“想要动”的念头,那么那种“空灵”的境界必定不能保持下去。那时,必定就会有破绽,而那个破绽就是一个最好的机会! 姜希夷指尖都没有颤抖,甚至她居然将眼睛都闭了起来。 这凶猛毒辣的一剑,她恍若不见。 在她周身,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已经完全静止了,甚至连风都吹不到她身上,因为此刻她衣袖沉沉,连一根丝线都没有被掀起来。 当剑锋切到了姜希夷身边时,剑式忽然一变,那原本迅猛无比的一剑,突然变得轻飘飘的,但就是这一剑,让燕十三掌中的剑,似乎有了生命,也有了灵气,这轻描淡写的一下,忽然剑就将漫天的乌云拨开,穿过了浓重的杀气和剑气,逼到了姜希夷面前。 突然,姜希夷双眼睁开,燕十三的剑气已经迫到她眉睫,这一剑变招后,她忍不住赞道:“好剑。” 她才将两个字说出口,燕十三又刺出两剑,每一剑似乎都有着无穷的变化,但又似乎完全没有变化。仿佛飘忽,其实沉厚,仿佛轻灵,其实毒辣。 面对这样的剑术,姜希夷却没有还击,更没有招架,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这奇妙的剑法。 燕十三心中大为惊讶,因为这几乎是必胜的三剑,居然没有伤及姜希夷分毫。明明上一剑已经对准了她的胸膛,可剑尖要触及她的时候,却只是贴着她的胸膛擦了过去。明明这一剑马上就要洞穿她的咽喉,却偏偏刺了个空。 她就像一团雾,又像一阵风,看似极近,其实那不过是你的错觉,因为你整个人就在雾中,也在风里,你已经被她所包围,却错觉自己能捕捉到她。 燕十三又一剑挥出,这一剑慢慢地刺了出去,忽然他手腕一抖,就化作了一片花雨。 漫天的剑花,漫天的剑雨,在这花雨之中,又变作一道飞虹。 锵的一声响,姜希夷终于拔剑了! 她剑光化作了一片光幕,完全遮住了所有的剑雨,所有的剑花。 和她的剑光同时出现的,是一阵轻风。 这风很冷,燕十三身上已经不自觉竖起了疙瘩。 就在此时,姜希夷的人和剑同时有了变化。 一剑挥出,森寒的剑气立刻逼人而来,冷得深入骨髓,天地间所有的色彩似乎全部都已经消退,只剩下一片苍茫的白。 姜希夷这一剑看来是那么的自然,就像是风一样,就像是流水一样。 叮的一声,姜希夷的剑已经迎上了燕十三的剑。 不是剑锋,而是剑尖。 很少有人能在这一瞬间找到他的剑尖,更不用说还要以剑尖对上剑尖。 江湖之中几乎没有人出手能够这么准,这么稳。 显然,姜希夷就是这样一个人。 燕十三的瞳孔在收缩。 剑尖一震,他立刻就感觉到了一股奇异的震动通过他的剑传入了他的手中、他的臂上,到了他的肩膀。 他仿佛觉得那阵似乎断断续续又似乎连绵不断的风变大了。 姜希夷手中的剑,似乎变作了一阵风,轻轻朝他吹了过来。 这风看起来既柔和又温柔,但在燕十三眼中,他只看见了一片压抑的风暴。 ——其中隐藏着剑光,隐藏着杀机。 他看得见剑光,也感受得到杀机,但一时间竟然想不到应该如何闪避招架。 风吹向大地时,究竟有谁能完全避过风? 但是燕十三没有绝望,既然无法闪避,那么就不要闪避! 他的十三剑已经用尽,那一手灵动的剑法似乎也已经走到了尽头。 天地间似乎又被剑气和杀气完全覆盖住了。 他剑上所有的变化看似都已穷尽,就像是路走到了尽头再也没有前路可走。 突然,他的剑势慢了下来,很慢。 虽然慢,但是剑上又起了变化,忽然一剑挥出,不着边际,不成章法,迟钝又笨重。 这是他的第十四剑。 燕十三刺出了第十四剑,这一剑看似平凡,实际大为不凡,夺命十三剑就像是十三颗珠子,而这第十四剑就像是把它们全部都穿起来的线,就像是龙的眼角,因为这第十四剑,所有的不合理就能变成合理,夺命十三剑也才是真正的活了起来。 这第十四剑的变化,才是他招式中的精髓,剑法中的灵魂。 剑光凝住,他的剑直直的向着一个地方刺了过去。 他相信他不会看错,那个地方一定就是姜希夷剑里的破绽。 姜希夷剑式已经发动,如果要改变自然也是可以,不过却十分勉强,燕十三这一剑刺的就是最致命的一点! 可当燕十三一剑刺入后,他的自信又开始慢慢被瓦解,他手心已经渗出了汗。 因为姜希夷的剑,又有了变化。 一种不可思议的变化。 叮的一声,两剑相交,燕十三手腕一震,剑登时脱手而出,他的人也已经被震得飞了出去,仿佛他就是被风吹散的柳絮一般。 他的剑躺在地上,不住的震动,剑身嗡嗡作响,剑鸣不断,恍若一阵哀鸣,它在哀叹着主人的失败。 燕十三这才知道,那一点破绽本就不是破绽,而是姜希夷剑上变化中的变化。 就像是高山上的泉流。 当水流进山石沟壑之间时,其中似乎有空隙,可等到你的手摸了过去后,你才明白,那空隙只不过看起来是空隙,因为流水早就已经填满了那里。 燕十三倒在地上,还没有站起来,嘴角正在流着血,他的心已经沉到了湖底。 他没有办法破那一剑,甚至天下间都没有人能破那一剑。 现在燕十三才知道,无论他怎么想象,终究还是低估了姜希夷的实力。 因为姜希夷强的已经超过了他所能想象的极端。 此刻在他面前,绝代的剑客站在枫林之中,手里握着一柄森寒的软剑,即使是战斗结束,但只要剑还在她手上,剑气就不会消失,连阳光照耀下来,都不能令这天地间的空气温暖。 燕十三站了起来,叹了一口气,道:“我输了。” 从一个骄傲的剑客口中听到这句话极为难得。 姜希夷点了点头,将软剑归鞘,不再言语。 燕十三叹了一口气,从地上站了起来,慢慢走了过去,俯身捡起了他掉在地上的剑。 当他的手握住这一柄伴随了他多年的,他熟悉无比的剑的时候,竟然有种被针刺的感觉。 他知道了,这不再是他的剑,也许是他不再是这柄剑的主人了。 燕十三将剑归入剑鞘中,掩住剑锋,盖住剑芒,接着反手将剑插在地上,剑身入土,直没剑柄。 剑柄上缠着黑色的丝线,从这个细节上就可以看出,用剑的人一定是个懂剑的人,因为那些丝线能让手将剑柄握得更紧,当手心出汗的时候,能让剑不会脱手而出。 姜希夷看着那剑柄,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燕十三道:“这不再是我的剑。” 姜希夷道:“那是谁的剑?” 燕十三道:“是谁的剑都与我无关,我不再是它的主人。” 姜希夷道:“但我要的是你的剑。” 燕十三苦笑道:“这本是我的剑,但你击败我后,这就不再是我的剑了,也许是你的剑。” 姜希夷抬脚轻踏,右手将软剑归鞘后,凌空抄手一抓,那柄入了土的剑,就这么被她抓在手中,她看也不看,对燕十三道:“你没有一柄利剑,要如何去赴那个不见不散的死约会?” 燕十三微微抬起头,看着天空,道:“你只是拿走了这柄剑,并非夺走了我这个人,这柄剑原本就是因我而成名,我也靠着他在江湖中行走,现在我们就像是两个走到了尽头要分道扬镳的好友,我要去找我下一个朋友了。” 姜希夷问道:“你的朋友是剑?” 燕十三道:“我的朋友只有剑!” 说完后,燕十三转过身去,离开了这片枫林,他的背影挺得直直的,手中没有剑的他,似乎已经变成了一柄剑。 他没有消沉下去。 姜希夷知道他将自己的生命和爱全部先给了他的剑,这是一种艰苦卓绝的牺牲,但只要他能获得胜利,那一瞬间的光芒就能照亮他的生命。 他练剑的目的就是求胜。 只要他还活着,就能胜下去,所以他不会消沉,因为他还有要打败的对手。 姜希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天枢问道:“庄主,我们下一路去哪里?” 良久的沉默后,姜希夷沉吟道:“翠云峰下,绿水湖前,神剑山庄。”</p> 112.肆 艳阳天。 他们在阳光照射的道路上走着,前方是一片很大的湖,湖边有着看来不大不小的林子,木叶凋落,枝头的绿色渐渐被枯黄所代替。 这时树林中出来了一个青衣小帽,长的很清秀的孩子,他手里拿着一根颜色微黄偏白,就像是星光一样的丝带,在外面的树枝上打了一个结,接着孩子转身走入了树林深处。 另一方的道路上,有辆马车驶了过去,到了那树林前停了下来。车上下来一个大人,上前看了一眼那个丝带,叹了一口气,回头对他的同伴道:“我们只能绕道走了,这树林已经不能进去了。” 姜希夷见他们停在林外驻足不前,于是在他们马车边勒马,问道:“这位先生为何不进去?” 那人打量了他们一眼后道:“几位恐怕是初入江湖的人吧。” 天枢接口道:“还请先生指教。” 那人叹了一口气,抬起手指了指树上的丝带,道:“就是因为这个。” 姜希夷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那人道:“这意思就是说,这地方暂时成了禁地,谁都不能再进去。” 姜希夷不解道:“这是哪里的规矩?” 那人叹气道:“这是武林中四大世家的规矩,也是江湖中人都默认了的。如果没有深仇大恨,谁都不会破坏这规矩,谁也不想跟四大世家的人为敌。” 接着他笑了笑,道:“更何况,在江湖上混的人,多多少少总得遵守一点江湖上的规矩,谁都不能例外,我等还要赶路,眼下只能绕道而行了,诸位也趁早好了。” 他抱拳转身回了马车上,驾着马车走远。 这时那个青衣小帽的孩子,笑嘻嘻的从林子里跑了出来。他跑的并不快,可是一下子就到了姜希夷马前,姜希夷打量了一些他,心中计较了一下,他最多只有六七岁。 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就能够有如此轻功,即使是天下闻名的英雄大侠,也不得不赞他一句天纵奇才。不过恐怕更多的人是不会相信这一点,因为人们往往都觉得,年纪越大人越老辣,功夫才会更好。 那个孩子看着姜希夷在笑,笑得真可爱。 姜希夷看着他,不自觉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道:“我叫小讨厌。” 姜希夷道:“讨厌?你看起来并不讨厌,为什么要说自己叫小讨厌?” 小讨厌道:“不为什么,就因为我叫小讨厌,而且我们才刚刚认识,你怎么知道我到底讨不讨厌?” 姜希夷听着他说话有些孩子气,却强要装大人,脸上松了松,轻轻笑了一下。 小讨厌道:“你笑是因为我说的话好笑吗?可我怎么不觉得我说的话哪里好笑?” 姜希夷道:“我笑只是因为我想笑,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到底是因为什么才笑?” 小讨厌眼珠一转,似乎在思考着什么,轻轻点头,喃喃道:“你说的有道理。” 接着他抬起头看着姜希夷和她身后的众人道:“你这个人很有意思,我想跟你多说说话,可以吗?” 姜希夷点了点头道:“当然可以。” 小讨厌笑得更开心,不过片刻后他抬手抓了抓头,看起来有些苦恼,接着又开心的笑起来,还拍了拍手,似乎这一会儿的功夫,他就已经解决了一件大事。 姜希夷看着他,并没有开口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 小讨厌笑道:“你知道我刚刚在想些什么吗?” 姜希夷摇头道:“不知道。” 小讨厌道:“一般我想了一些什么,是绝对不会告诉其他人的,不过这事也与你有关,我就告诉你好了。” 姜希夷道:“与我有关?” 小讨厌点头笑道:“当然与你有关,我刚刚在想,你骑着马,我没有地方坐,要跟你聊天实在是太不方便了,而湖边的小筑又太远,我不想走路过去,最后我想到了一个办法,你猜这个办法是什么?” 姜希夷问道:“是什么?” 小讨厌道:“你跟我进林子里去就好了,那里面有地方坐,你骑着马也累,你后面的人也累,我们坐下来好好聊聊天不好吗?” 姜希夷道:“我现在在赶路。” 小讨厌点头道:“我知道,我不是瞎子,我还看得见,我也不是傻子,我能自己想。” 姜希夷道:“你既然知道我在赶路,那么就应该晓得,我有事在身。” 小讨厌道:“就算你有事在身又怎么样,难道就不需要休息了吗?” 姜希夷沉吟半晌,余光扫到那树枝上的丝带,道:“这个结是你打的,其中意思你应该也明白。” 小讨厌道:“这意思就是说,这底盘已经是我们的,如果有人敢进去,活人就会变成死人。” 他说这话的时候,依旧是孩子般天真的口吻,仿佛他的话并不是由他说出的一样。 小讨厌继续说:“可你是跟我一起进去的,那就不一样了。” 树林里平和而宁静,不说马蹄,就算是人的脚步不小心踏在落叶上,发出的声音都是温柔的。 林木深处,秋意更浓。 在进入林中后,在前面带路的小讨厌说要去湖边打一壶水好泡茶,之后一去不复返。 姜希夷四处打量了一会,发现这偌大的林子里,似乎一个人都没有。 就在她想着要不要去湖边找小讨厌的时候,忽然一道女声厉声道:“你们是谁?谁让你们进来的?” 这声音仿佛是一张从天上掉下来的布,盖住了大地一般。 姜希夷没有回答,双眼微眯,寻找着说话的女人。 没多久,她就在一棵老树下找见了一个看起来脆弱得再也经受不了一点点打击的女人。 这个女人,就是那个内功深厚的女人? 要知道在江湖中以貌取人并不可取。 姜希夷停在了原地,身后众人也一动不动,看起来是不想去打扰那个树下的柔弱女子,但是姜希夷知道,她已经进入了备战状态。 那女人微微侧头,声音突然转柔,道:“我问你们话,你们为什么不回答?” 姜希夷道:“我不喜欢回答陌生人的莫名其妙的问题。” 那女人转过身来,抬起头,一双柔情似水的眼睛看着姜希夷:“既然你是江湖人,想必你应该知道江南七星塘。” 姜希夷道:“我不知道。” 那女人眉间微微皱了皱,又很快的展开,快得几乎叫人以为是错觉,她温柔地笑了笑,道:“你应该是个出入江湖的人,人身在江湖,就要知道江湖事,更要晓得江湖的规矩,你不知道七星塘不要紧,我可以告诉你,我是慕容秋荻,七星塘慕容家的人,你可以说你是怎么进来的吗?” 姜希夷道:“是一个叫做小讨厌的看来六七岁的孩子给我们指路,叫我们进来的。” 慕容秋荻的笑更温柔了,就像是江南的春天的雨水一般,她轻声道:“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不过有件事情我想告诉你,人在江湖,总有些人是不能骗也不能得罪的。” 她忽然站了起来,看起来依旧那么娇柔,那么脆弱,但是在她的眼角里发出了入刀锋一般的光。她看着姜希夷,眼睛里的光竟然似乎又变成了一种摄人心魄的杀气! 一种只有杀人无算的高手们独具的杀气。 难道即使慕容秋荻这种娇柔脆弱的淑女,也杀过人,她又杀过多少人? 姜希夷没有问,因为一个人只要杀了人,无论多少,都是杀人。 更因为她看出了,慕容秋荻现在还想杀她。 慕容秋荻两指轻折,手腕一绕,一截枯枝就到了她手中,在这一刻,她的人又变了。 那种无坚不摧,不可抵御的杀气不止在她的眼睛中,不止在她的身上,而是一截无处不在了。 没人会怀疑这段枯枝在她手中究竟能不能杀人。 一剑刺出,她的人与剑都有了动作。她的剑又快,又狠,又无情。 她的动作看起来那么优美,那么缓慢,但枯枝偏偏那么快就刺到了姜希夷面前,直取她身上要害。 姜希夷不退反进,足尖轻点,如一缕轻烟一般掠起,飞身到了慕容秋荻身边那棵树上,也折下了一截枯枝。 慕容秋荻一剑落空,立刻回身,将手上枯枝一抖,上面悬而不落的枯叶全部飞离,又碎开变成了无数碎片,化作了一枝枝离弦的箭,朝着姜希夷飞射而出,这些碎叶去势极快,每一片都是打在要害上。 姜希夷身子一转,凌空飞起,在转身时枯枝一挥,快开了那碎叶阵,然后缓缓落到了地上,而那些碎叶也全部落下,就像江南春日绵密的雨水一样绵密,落在慕容秋荻和姜希夷周身。 在此时,慕容秋荻再出一剑,一样的无情,一样的残忍的一剑。 姜希夷看见了,她一抬起了她手上的枯枝刺了出去! 这一剑去的很稳,很慢,但却叫人无论如何都避不开。 她手上的枯枝去向并不是慕容秋荻。 而是她手上的枯枝! 有风吹过,风把姜希夷手上的枯枝松向了慕容秋荻的枯枝上,两根木头才刚刚相交,风就把姜希夷和慕容秋荻手上的枯枝吹的无影无踪。 因为那两个枯枝已经化作了粉末,是真正的粉末。 这两人手中如果拿的是剑,这两剑究竟有何种威力! 就在此时,慕容秋荻手里忽然有剑光一闪,毒蛇般向姜希夷刺了过去! 113.伍 这一剑不是一个娇柔的名门淑女用的出的剑,因为这是杀人的剑! 剑之精华! 致命的杀手! 这一剑不但迅速,毒辣,准确,而且是在对手最想不到的时候和方向出手刺的,正是对方最想不到的部位。 这一剑不但是剑法中是精粹,甚至也已经将兵法中的精义完全发挥。 这本是必中的一剑,可是这一剑没有中。 姜希夷似乎算准了这一剑出手的时间和部位,她的精神和身体的协调已经到达巅峰,在慕容秋荻拔剑的那一瞬间,她的耳朵就听到了出鞘声,她的身体就做出了反应。 当剑锋从姜希夷胁下划过的时候,她的右手已经擒住了慕容秋荻的腕脉,她出手的时间也绝对准确。 短剑落下,姜希夷左手两指,稳稳夹住了了那柄短剑。 慕容秋荻右手作抓,反扣向姜希夷手腕,姜希夷将手臂一震,慕容秋荻神色一紧,登时向后飞去,落地之后急退数步才站稳身形。 她才刚刚站稳,就听见叮的一声响,接着一道寒光飞来,有如一点星光,她旋身避开,格的一声后深深钉在她身后树上,慕容秋荻定睛看了一眼,那东西竟然是一截剑尖。 接着又是“叮叮叮”三声响,又有三截剑飞出。 那一柄百炼成钢的短剑,竟然被人一截截拗断。 慕容秋荻脸上笑容没有消失,她劈手接住了三枚断剑剑身,接着纵身一跃。 姜希夷突觉十几缕锐风向她打来,而慕容秋荻更是紧随其后,她接住了那三枚断剑后,将其震成十几枚,接着以绝妙手法全部掷了出来。 而她的人影就在这十几缕锐风之后,朝姜希夷袭到,身形快如闪电,几乎和那暗器同时到达姜希夷面前,掌风锐利,瞬息之间已经从不同位置,朝姜希夷攻了三掌。 这三掌快如飘风,姜希夷不假思索,提步转身,身形展动,左手手腕一翻,手指上点慕容秋荻身上穴道后,右手也攻出一掌。 她右手腕肘一屈伸,身形一转,吐气开声,右掌一推,竟然用了十成掌力。 慕容秋荻虽然招式精妙,但姜希夷这一掌完完全全是硬道理,其实她要使出慕容家的功夫,也是接不住这丝毫没有取巧的一招,而且就算接住了恐怕也是伤兵一千自损八百,她身形晃动,施展轻功,才避开这一掌。 姜希夷的身手令慕容秋荻大为吃惊。 她看起来年纪不大,可却比江湖中已经成名立万的许多英雄的功夫都要好,至少在江湖中许多人在她看来,不过如此,她已经许久都没有在动手的时候如此狼狈过了。 见到慕容秋荻退开后,姜希夷没有趁胜追击,因为她发现慕容秋荻已经收招了,无论是杀招还是守招,统统都收了起来。 慕容秋荻见到姜希夷收招笑得更美了,她问道:“你的功夫很好,江湖中许多人都不如你,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姜希夷还没有回答,慕容秋荻继续道:“你不用担心告诉我你的名字我会怎么样,我是江南慕容家的人,你完全可以相信我。” 姜希夷道:“我是姜希夷。” 对于姜希夷来说,江南七星塘慕容家,跟城北李家,城南王家完全没有任何区别。 所以她更不知道,七星塘江南慕容,与翠云峰绿水湖神剑山庄一样,属于武林四大世家。 她说出自己的名字,只不过是因为她不害怕。 她不害怕慕容秋荻会对自己做什么,姜希夷心里当然明白,慕容秋荻看来柔弱,从她招式之间就能看出来,这个女人绝不简单,心机了得。 慕容秋荻听见姜希夷的名字,难得一愣,她的杀气已经全部消失,笑道:“原来是太玄庄的人又下山了,剑仙果然不同凡响,各位请走吧。” 当姜希夷走出树林时,小讨厌就在外面逛着,他左手拿着一个鸡腿,手里还啃着一个梨。在这周围完全没有卖水果卤菜的摊子,这些东西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变出来的。 见到姜希夷走了出来,小讨厌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她,他看起来有些吃惊。 姜希夷道:“我在里面等了你很久。” 小讨厌道:“你等我干什么?” 姜希夷道:“你不是去打水了吗?” 小讨厌道:“但是我没有去。” 姜希夷道:“我现在看得出来。” 小讨厌道:“你是怎么出来的?” 姜希夷道:“当然是走出来的。” 小讨厌道:“你应该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只要她动手,没人能从她手下逃走,至少我从来没见过。” 姜希夷道:“我一旦动手,也很少输过,所以这次我也没有输。” 小讨厌道:“你不问我里面那个人跟我是什么关系?” 姜希夷道:“那是你的事情。” 小讨厌再道:“你不问我,为什么要叫你进去?” 姜希夷道:“那还是你的问题。” 小讨厌问道:“到底什么是你的事情?” 姜希夷翻身上马,夹了夹马肚子,道:“我现在要走了。” 小讨厌问道:“你要去哪里?” 姜希夷道:“翠云峰,绿水湖。” 绿水湖在翠云峰下。 神剑山庄依山临水,建筑古老而宏大。湖的另一岸,是个小小的村落,村子里的人大多都姓谢。要到神剑山庄去的人,通常都得经过一位谢掌柜的转达。就像大多数别的地方一样,这家酒家的名字也叫杏花村。 小小杏花村。 姜希夷走进小小杏花村的时候,店里就只有两个人。 她问道:“你就是这里的谢掌柜?” 那人点了点头。 姜希夷道:“你能不能带我去神剑山庄?” 谢掌柜道:“能。” 绿水湖的湖水绿如蓝。 只可惜现在已经是残秋,湖边没有垂柳,但却有一艘快船。 这艘船坐不下十四个人,谢掌柜只得几次往返,姜希夷在最后一次才上船。 这船上什么都有,有酒有菜,还有一张琴,一枰棋,一卷书,一块光滑坚硬的石头。 姜希夷问道:“这是什么?” 谢掌柜道:“这是磨剑石。” 他微笑着解释:“道神剑山庄去的人,我看得多了,每个人上船后,做的事都不一样。” 姜希夷静静地听着。 谢掌柜继续道:“有的人一上船就拼命喝酒。” 姜希夷道:“因为他们喜欢喝酒?” 谢掌柜没有同意也没有否认,他微笑道:“还有人会抚琴,看书,甚至还有人会一个人打棋谱,可是大多数人上了这条船后,都喜欢磨剑。” 姜希夷笑了笑道:“你这里准备的东西很多。” 谢掌柜道:“不仅多,而且好,比如那块磨剑石就很好。” 姜希夷道:“看起来是的。” 接着她转头看向窗外,水波荡漾,远处夕阳漫天,翠云峰看起来美如图画,不知道过了多久后,她回头道:“你知道那位三少爷的剑是什么样的剑吗?” 谢掌柜沉吟一声,缓缓道:“你知不知道那次华山论剑的事?” 姜希夷道:“不知道。” 谢掌柜闭上嘴,用力摇了摇头,道:“你看起来也是一个用剑的人,居然不知道?很多人坐这条船去,都是因为想瞻仰那把剑。” 姜希夷问道:“我不是去看剑的,我是去看剑的。不过这么说,每次负责接送的都是你?” 谢掌柜道:“通常是的,去的时候我能陪他们喝酒。” 姜希夷道:“回来的时候呢?” 谢掌柜笑了笑道:“回来的时候通常都是我自己一个人回来。” 姜希夷问道:“为什么?” 谢掌柜道:“因为他们一去,就很少有能回来的了。” 夕阳渐淡,暮色愈浓。 远处的青山已经渐渐隐没在了浓浓的暮色里,就像是一副褪了色的图画。 此时在绿水湖边,秋夕暮中,有一个人在水边,带着一种孑然独立的感觉。 这个人并不特殊,她是一个中年人,也许比中年还要老一些,他的两鬓已斑,眼神中带着一些姜希夷看不懂的神色。 他穿的很朴素,一身青衫,布鞋白袜。看起来只不过是个很平凡的人,就这么随随便便的走到了绿水湖旁,看见了这残秋的湖光山色,就这么随随便便的站住了。 姜希夷有些诧异,因为她看见他的时候,就如同见到了这秋夕暮色一样,心里只会感觉到很平静,很舒服。 谢掌柜也看见了这个人,但他却显得有些惊讶,甚至惊讶中还带着丝丝恐惧。 姜希夷忍不住问道:“这个人是谁?” 谢掌柜道:“他就是神剑山庄这一代的庄主,谢王孙谢庄主。” 刚刚谢掌柜说的神剑山庄似乎有如龙潭虎穴一般,姜希夷没想到,这龙潭虎穴的庄主看起来竟然这么随和,这么平易近人。 姜希夷下船后,太玄十三剑重新聚在了一起,她对着谢王孙抱拳道:“前辈……” 谢王孙截断了她的话道:“千万不要称我前辈,到了这里,你就是我的客人,我的家前面不远,我们可以慢慢走过去,然后你再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姜希夷没有再争辩,也没有再客气,她心里忽然有了种很温暖的感觉。 但她的右手,却不自觉按上了腰间的剑柄。 114.陆 山坡的夕阳已经消失,山坡上如血的枫叶依旧艳丽。 晚风中充满了干燥木叶的清香,和一种从远山传来的芬芳。 夹道的枫林中,有一条小小的石径。 姜希夷心中忽然有了一种,她从未有过的恬适和安静,这种感觉让她陌生,但却让她极其的舒服,她的身体、心灵都放松了下来,这是她从来都没有过的状态。她浑身所有关节都有一种淡淡的酸痛的感觉,就像是长期被绷紧后放松下来的不适感。 她再展目望去,此时此刻,周围的景色就像一首诗一幅画,甚至有一种诗的意境。如果这里的一幅画,那么走在她身边的人,岂非就是诗中的人,画中的人? 谢王孙走得很慢,对他来说,生命虽然已经很短促,可是他并不焦躁,也不着急。 远远看过去,神剑山庄那宏伟古老的建筑已经隐约可见。 谢王孙道:“这还是我的祖先们在两百年前建立的,至今都没有一点改变。” 他的声音里也带着些感触:“可是这里的人却都已经改变了,改变了很多。” 姜希夷静静地听着,她听得出这老人心里的感触,然而却只是感触,并不是感伤。 因为他已经看破了一切,人本来就是要变的,又何必感伤。 谢王孙道:“建立这山庄的人,也就是这里的第一代祖先,你大概也知道他。” 姜希夷道:“我不知道,在这江湖中的许多人和事我都不知道。” 谢王孙看起来有些惊讶,来神剑山庄的人,虽然大多数都是为了挑战谢晓峰而来,但是大多人来这里都是为了看看神剑山庄门口的那个牌匾,也是为了看看那一柄剑。在惊讶之后,谢王孙笑了笑,说道:“我已经很多年都没有跟人讲过古了,因为神剑山庄的事情,几乎江湖上所有人都知道,不知道你是不是愿意听我这个老人说说过去的事?” 姜希夷点了点头,道:“当然愿意。” 翠云峰,绿水湖,神剑山庄的大门上有一块很大的牌匾。上面只有五个字,金字。 “天下第一剑”。 这并不是他们自己吹嘘,而是多年前江湖中所有闻名的剑客在华山绝顶论剑后,每个人都拿出了一两黄金,铸成了这五个金字,送给了谢天。 谢天就是神剑山庄的第一代主人。 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许多年,但是匾上的金字依然光华夺目,不过神剑山庄的名头早已没有当初响亮。这百年来,江湖中名剑辈出,广为人知流传至今的其中就有当年突破了剑神境界的西门吹雪,和一剑平昆仑的剑仙姜希夷,能被公认为天下第一剑的人,即使有也不再是神剑山庄的人了。 谢王孙道:“自从他老人家仙去后,这里经历了许多代,虽然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他老人家,可是谢家每一代祖先,都曾经有过一段辉煌的历史,做过些惊天动地的事情。” 他笑了笑,还是那么平静,那么恬适:“就因为我知道自己的平凡无能,所以我反而能享受一种平凡安静的生活。” 姜希夷只有继续听着,因为这老人说的话,她实在没有法子接下去,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谢王孙道:“我有两个女儿,三个儿子,大女儿嫁的是一个很有为的年轻人,只可惜太骄傲了一些,死在了他们洞房花烛夜的那一天晚上。” 他继续道:“我的二女儿死的也很早,是因为忧郁而死的,因为她心里爱上了一个人,是我的书童,她不敢说出来,我们也不知道,所以就将她许配给了另一家人,婚期还没到,她就已经死了。” 他叹息道:“其实她若是将心事说了出来,我们绝不会反对,我的书童也是个好孩子。” 这也是他第一次叹息,但也不过是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并没有太多悲伤。 人们又何必要为已经过去的事情悲伤? 谢王孙道:“我的大儿子是个白痴,幼年时就夭折了。二儿子为了给大姐姐和大姐夫报仇,死在了阴山。这是我们家门的不幸,我并没有埋怨过任何人。” 他的声音还是很平静:“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命运,是幸运?还是不幸?这都怨不上别人,所以这些年来,我也渐渐看开了。” 他说的这些事情,姜希夷统统都没有经历过,但是她至少知道,这些事情其中任意一件,对于旁人来说都是莫大的不幸,可偏偏这些不幸和悲惨的事情都发生在一个人身上。 人在一些事情上,总是十分脆弱。这么多年来,姜希夷见过许多被磨难打倒的人,他们原本也是天之骄子,可是一次掉入泥中就再也没有爬起来。而谢王孙在历经过这么多事之后,还能保持这种心境上的平静,单看这一点,他就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绝不像他说的那样平凡。 谢王孙继续道:“现在我想得开了许多,造成这些不幸的,也许只是因为我们谢家的杀戮太重……” 许多江湖中人都把杀人当做常事,更是以自己杀过许多人为豪,几乎没人反省过,自己是不是应该不去杀人,甚至没人意识到,杀人本就是不应该的,没人有权去随意剥夺掉别人的活下来的资格。 谢王孙能想到这一点,就更令人佩服了。 接着谢王孙又道:“别的事情你不知道,但你一定知道,我还有个儿子,叫谢晓峰。” 姜希夷道:“我知道。” 绝艳惊才,天下侧目。 他是江湖中不世出的剑客,也是武林中公认的才子。 在他的一生中,无论是谁都很难找出一点瑕疵,一点遗憾来。 这就是江湖中对于神剑山庄的三少爷谢晓峰的评价。 谢王孙道:“他的确是个很聪明的孩子,谢家的灵气,好像已经完全集于他一身。” 姜希夷道:“我听说他成名的很早,在他少年的时候,就击败了十分有名又厉害的剑客。” 谢王孙道:“不错,他十来岁的时候击败了华少坤,一剑成名。不过那是因为华少坤的剑法并没有传说中那么高,而且他也实在是太骄傲了,根本没有把一二十来岁的孩子放在眼里。” 他慢慢的接着道:“一个人要学剑,就应该诚心正意,绝不能太骄傲,骄傲最容易造成疏忽,任何一点疏忽都足以致命。” 这的确是金玉良言,姜希夷想到了当初燕十三和广乐宜那一战,燕十三确确实实是喝了酒,在战前喝酒,对于一些要求完美的剑客来说,确实是大忌,但是和广乐宜比起来,他喝酒并不算什么,因为广乐宜整个人都已经被骄傲灌满。 谢王孙笑了笑,道:“我那孩子并没有这种毛病,他虽然少年时就已经成名,可是他从来都没有轻视过任何人。” 姜希夷忍不住点头赞同道:“不错,一个人若是想赢,就绝对不会低估自己的对手,一个人太自满,去低估别人,那他一定输的很快,死的很快。” 等她将话说完后,她愣了愣,这话是当初花灵铃说过的。 谢王孙听到姜希夷的话也是点了点头,不过之后又常常叹了口气,道:“你也明白这一点就很好,他也懂得这一点,不过这也是他的不幸。” 姜希夷道:“为什么?” 谢王孙道:“就是因为他从不轻视任何人,所以他对敌时就必尽全力。”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姜希夷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谢王孙说了这么多,只是想告诉姜希夷这一点。 不是所有人都能控制住剑,不是所有人都能将一颗杀心收放自如。 所以,谢晓峰剑下必定会伤人。 他的剑还是杀人剑,他的心是不是也是杀人心? 姜希夷不知道。 谢王孙又在叹息,道:“他平生最大的错误,就是他的杀戮气太重了。” 姜希夷道:“可有时候,杀人并不是因为自己想,而是因为没有选择的余地,所以不得不。” 她的眼神看向了远方,眼前突然出现了嵩山峰顶上的画面,满眼都是血,那天她不知道杀了多少人,但是只因为如果她不杀了他们,他们就会把她杀死。 姜希夷叹息道:“人只要到了江湖中,有时候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杀人也一样。” 谢王孙脚步停下,他看着她,看了很久,眼睛里忽然露出了中很奇怪的神情,忽然道:“想不到了解他的居然是这样一个年轻的姑娘,你是不是想见见他?” 姜希夷道:“是。” 谢王孙道:“好,你跟我来。” 夜。 夜色初临,神剑山庄中已经有灯火次第亮起。 秋风低沉如同叹息。 就在这时,剑光一闪,划破了这黑暗。 一个人,一柄剑。 人的动作矫健如鹰,剑的冲刺迅疾如电。 这人绝不是谢晓峰。 因为他是在谢王孙背后出现,他的剑也直刺谢王孙背心。 姜希夷见到那剑光,提步纵身,右手作指,凌空虚点,左手两指竖起,朝着剑身而去。 谢王孙仿佛完全没有感觉到,只是叹息着弯下腰,去拾路边的一片枯叶。 他的动作很缓慢,他去拾这枯叶,看起来只不过是因为心中恰巧有所感触,因为他的生命就如同这片枯叶,已经枯萎凋落。 但姜希夷瞳孔一缩。 因为就是因为这一下,他恰巧避开了这闪电般的一剑。 姜希夷夹住了那一柄剑,但是她知道,这剑尖和谢王孙的背心之间的距离,只有一瞬间。 就算她没有出手,剑尖也绝刺不到谢王孙。 一发之间,瞬息万变。 而出剑的那个人,凌空倒翻,落在了两丈之外,投身入湖,湖面掀起了一圈圈涟漪,然后再也不见。 秋风依然在叹息。 谢王孙慢慢拾起了那片枯叶,静静地凝视着,仿佛还没有发觉刚才的事情。 姜希夷心中此刻对这个老人满是尊敬。 在她见到这个老人时,她的手就不自觉按在了剑上,她的剑已经不自觉震动了起来。 她知道这个人绝对不简单,现在她在知道,他究竟如何不简单。 谢王孙才是真正深藏不露的高手。 他的武功已到了化境,完全炉火纯青,已经和自然融为一体,所以常人是看不出来的。 当酷寒来临时,你看不出它的力量,它却在无形中使水变成冰,将人冻死。 大象无形,大音希声。 谢王孙的这种“平凡”究竟是从多么不平凡中锻炼出来的? 又有多少人能做到这种“平凡”? 姜希夷什么都没说,她虽然看出来了许多事情,但是她还是选择了沉默。 因为她想到了暗室之中的那张纸条。 ——“剑为兵中之君,为霸者忘却生死,为帅者忘却自身,为君者溶于天地间。夫驭剑之人,中正平和,胸有乾坤。” 115.柒 谢王孙带姜希夷等人走过了那个被许多人艳羡的牌匾——“天下第一剑”。 他抬头看了一眼后,道:“这是自古以来,江湖中极少有人得到的美誉,往上追溯除开我们的祖先之外,能被称为“天下第一剑”的,应当是当年的薛衣人,可他也不是真正的第一剑。” 姜希夷问道:“他不是?” 谢王孙点点头,道:“不错,“天下第一剑”是不能败的,只要败了就不再是天下第一,当年他从未败过,几乎也没人在他手下走过十招,但是他最后还是败了,而且是两次。” 姜希夷疑惑道:“他居然输了两次?” 谢王孙道:“正是,而且两次都是在松江府薛家庄外的林中。” 姜希夷问道:“他输给了谁?” 谢王孙道:“他输给了剑仙姜希夷和盗帅楚留香,这两人都是武林中的传奇人物。” 姜希夷心中有种很奇妙的感觉,和薛衣人的一战明明是她自己亲身经历过的事,有时回想起,所有细节依旧清晰,依旧历历在目,可现在从谢王孙口中说出来,她却觉得,这事已经过去了百余年了。 谢王孙继续道:“‘天下第一剑’的荣誉来之不易,所以我们谢家的子孙,一直都对它很珍惜,也很惭愧。” 姜希夷不解道:“惭愧?” 谢王孙道“不错,因为自从他老人家仙去后,谢家的子孙就没有一个能配得上这五个字。” 姜希夷问道:“可如今江湖中,不是公认了神剑山庄三少爷就是天下第一剑吗?” 谢王孙点了点头道:“所以他老人家当年在华山时用过的那柄剑,现在也传给了他。” 他稍稍顿了顿,又强调道:“那柄剑已经许多年没有动用过,至今才传给他。” 姜希夷了解。 许多人认为是剑客选择了剑,但其实何尝不是剑选择了自己的主人? 人们认为是人驾驭了剑,但这世间用剑的人无数,又有几人是不被剑所驾驭? 谢王孙带着姜希夷走入了一座院落中。 神剑山庄灯火辉煌,但是这间院落里的灯光却是昏黄暗淡的。 谢王孙推开小楼的门上去了,姜希夷一人在院中站着。 这院子里种的不是松树,更不是柳树,而是枫树。 枫叶如血,即使是浓浓夜色,也融不掉这像血一样的颜色。 小楼的门开了,昏黄的灯光从里面洒了出来,盖过了落在地上清清淡淡的月光。 里面走出来一个人,只见他一身白衫,但却并不是那种整洁到比雪还白,这就是一件人穿的衣服。 这个人给姜希夷的印象也没有别的,只有一点——他就是谢晓峰。 姜希夷首先接触的是他的眼光,锋利如剑,看起来很冷,只一眼就能够令人印象深刻,这是一双剑客的眼睛。 他的脸也实在是很英俊,脸色有些苍白,一直以来伴随着谢晓峰的名字的除了天下第一剑几个字之外,还有不少风流韵事。 姜希夷凝目瞧了他两眼,慢慢走向院中一棵枫树下。轻风微动,风动枫叶,也吹动了她的衣衫,一片枫叶落下,掉在姜希夷的肩头,乍眼看去,就像是一朵盛开的血花,她停下脚步,道:“阁下剑术无双,号称天下第一剑,可愿与我一战?” 声音冷清,一字一字传入人耳中,清清楚楚,听来有如在你耳边说话一般。 如若此刻有旁人在场,必定大惊失色,因为姜希夷对内力的掌控简直罕见罕闻。 谢晓峰抬起头来,轻轻笑了笑,道:“好。” 他并不觉得惊讶,也没有问姜希夷到底是谁,因为几乎每天都有人来找他,想打败他。 他很冷漠,即使他在笑着,但是依然掩盖不了,他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冷漠。 有些人即使没有笑,但依然让人觉得温暖。有些人即使大笑,但却依然让人觉得他冷得就像一柄剑。 谢晓峰就是后者。 姜希夷将目光移到了他的剑上,他的剑就握在他手中。剑鞘是乌黑的,虽然依旧陈旧,却依然保存得很完整。 杏黄色的剑穗色彩已消褪,形式古雅的剑锷却还在发着光。 这并不是名师铸成的利器,也不是古剑,这是一柄天下无双的名剑,剑的光华几乎要冲破剑鞘散发出来。 谢晓峰道:“你内力很好,不如我们到湖上比试。” 姜希夷道:“为何?” 谢晓峰道:“你可是一定要听这解释?” 姜希夷道:“不停也无妨,请。” 谢晓峰也道:“请。” 绿水湖上,谢晓峰和姜希夷一人乘一叶轻舟,一个神剑山庄中的家仆,和那位谢掌柜分别为两人操舟。 月光落在湖面上,也落在人身上,在黑夜之中显得那么明亮。 湖面风平浪静,底下却暗流涌动。 姜希夷和谢晓峰两人互相抱拳致意后,突然听得锵的两声龙吟,在这平静的湖面上已多出了两道剑气。 他们几乎是同时出手的,没有人能看见他们拔剑的动作,他们的剑就突然出现在了手中。 明月、湖水和剑气相映,谢掌柜和那位家仆只觉得目眩神迷,不敢逼视。 谢掌柜双手握浆,手心满是冷汗,双眼微眯,抬眼望去,只见站立在船头的姜希夷身子有如一柄剑一样直,她剑尖斜斜下垂,看似拔出来后就随意拿着一般,对面的谢晓峰剑身平举,小船虽然偶有晃动,但他的剑尖却从未移动过。 两叶轻舟相距越来越近,两人的目光都凝注着对方,似乎天崩地裂在两人身旁,他们的目光都不会有任何移动。 谢晓峰的脸色更加苍白,但他的眼神中的兴奋之情也慢慢渗透了出来。 一个绝世的剑客发现自己遇见了匹敌的对手时,都会觉得兴奋。 忽然,两舟交错而过,姜希夷平平刺出一剑。 这一剑剑势看来绝无丝毫诡秘变化,但剑尖寒芒颤动,眨眼间已震动不下二十次,将谢晓峰前胸、双胁、下腹和喉头上下几十处大穴都笼罩在了这一剑的攻势之下。但剑势飘忽,叫人不知究竟是攻还是守。 谢晓峰手腕转动,掌中长剑连变数十个方位,却始终不知道在姜希夷这一招之下如何运剑反击,似乎无论他如何出剑,都必须要中姜希夷一剑。 姜希夷这一剑无数攻势蕴含其中,稳健不失凌厉,细密却不柔弱。 谢晓峰赞道:“好剑法。” 他的剑终于也刺了出来。 他出手很轻,轻飘飘的刺出来,轻飘飘的点了下去。 不过他的剑点在姜希夷的剑上后,姜希夷登觉手臂巨震,谢晓峰继续运剑点向姜希夷身上、剑上,一发不可收拾。 姜希夷似乎被他的剑黏住,连动弹一下都要犹豫再三,但是她的神情看起来却那么轻松。 突然,风吹波动,两舟交错。 姜希夷依旧是方才剑尖垂地的写意样子,谢晓峰也还是平举长剑。 两人神情都比方才更加凝重。 他们都不再有动作,因为他们都知道,只要在剑势之中露出丝毫破绽,就绝对避不开对方的一剑。 两人身形有如石像一般立在轻舟之上,瞧得旁人紧张得再也透不过气来,即使秋日的夜晚已经有些冷了,但谢掌柜和家仆却满头大汗涔涔而落。 他们再也握不住浆,双手一松,轻舟越飘越远。 姜希夷和谢晓峰依然是原来的姿势,动也不动。 忽然,姜希夷飞身而起,踏波而行,朝着谢晓峰奔了过去。 她不耐久候,直接运起轻功过去。 谢晓峰也于她抱着同样的心思,也是飞身纵步。 剑气,森寒剑气。 在清淡的月光下,两道森寒剑气似乎要将湖面冻结成冰。 天地之间再也没有风,只有寒冷彻骨,冻彻心扉的寒冷,这寒冷将风都冻住了! 两道白色人影立在湖面上,看来有如天府飞仙,凌波虚度一般。剑光闪动,急如流星,快如闪电,在一刹那之间,姜希夷与谢晓峰两剑交手已经不知多少次。 两人剑招如何? 剑势如何? 现在已经没有人看得出来了。 谢掌柜胸腔中一颗心都被提了起来,连呼吸都不敢呼吸。 突然又是一声龙吟响彻天地。 几道波浪从湖面掀了起来,有如山塌,有如雪崩。 眨眼之后,湖面又变为平静,巨浪不见。 但吟声不绝,两人身影都是一晃,身形展动,都往岸上退去,接着又分别都回到了小舟上。 究竟谁胜谁负? 这似乎已经不再重要了。 谢晓峰道:“你的剑很好,非常好。” 他顿了顿,沉吟道:“不过剑本是无情之物,只要剑一出鞘,就留不得情的。” 姜希夷道:“是人在用剑,剑无情,但人却有情,就是因为人有情,才能有灵性,才能有更多的变化。” 谢晓峰道:“剑是兵器,比剑之时必须全力以赴,轻易不能归鞘。” 姜希夷道:“我从未轻视过任何一个对手,从来全力以赴,但却能收回剑,因为懂得用剑鞘比懂得用剑更重要。” 谢晓峰道:“你太仁慈。” 姜希夷笑了笑,道:“这并没有什么不好,我认识的许多人,许多朋友,都是在比试中认识的,如果我将他们全部都杀死,我就连一个朋友都不会有过了。” 谢晓峰抬头看着天空,道:“你说得对,人生本就不该有那么多杀戮。” 他在看天边的那一轮白月,明亮,皎洁,但是那么孤独。月明自然星稀,月亮的光芒盖住了满天星辰,它是那么特殊,那么独特的,所以它就是孤独的。 人也一样。 很多人想做月亮,不过等他们成为了‘月亮’之后,才会知道群星的美好。 谢晓峰叹了口气,低下头,对姜希夷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姜希夷道:“你应该知道我的名字。” 谢晓峰缓缓道:“我当然应该知道剑仙姜希夷。” 116.捌 曾经有人说过,一个人如果要成为真正的剑客,就一定要无情。 但有谁能真正的无情? 姜希夷想了很久,始终想不出一个这样的人。甚至她自己也不是一个无情的人,她了解自己,所以知道她同别人之间微妙的感情。 湖面平静,风吹枝头,绿水湖畔依然站着一群人,准确说来,是十三个人围着两个人而立。 那两个人是谁? 谢晓峰和姜希夷。 他们还没有走,甚至连动都没有动。没有人去打扰他们,直到夜深了,他们还是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 长夜漫漫。 漫漫的长夜总算已经过去,东方第一道阳光正好从绿水湖畔树林残缺的枝叶间照射进来,恰好落在谢晓峰和姜希夷两人之间,就像是一柄金色的利剑稳稳插入了地下。阳光跳动不停,似乎是剑在震动。 谢晓峰疲倦失神的眼睛里忽然有了光,然后他长长吐出了一口气,似乎松下了一个担子。 姜希夷的眼睛也亮了起来,但她看起来却更加坚定,更加自信了,从那一双愈来愈了的眼睛开始,她似乎找到了些什么东西,整个人容光焕发,根本就不像一个一夜未睡的人。 两人突然对视一眼,然后相视一笑。 谢晓峰道:“从今天开始,我不再是神剑山庄的三少爷,不再是谢晓峰。” 姜希夷问道:“那你是谁?” 谢晓峰道:“阿吉,从今天开始,我就是阿吉。” 姜希夷点了点头,也道:“从今天开始,我只是姜希夷。” 谢晓峰听到她的话,心头一震,她的意思是,她不是剑仙,她不是那位‘一剑平昆仑’,甚至不再是剑,她只是姜希夷。 虽然谢晓峰没有亲眼见到所有的过程,但是他知道,姜希夷必然是经历了一个从人到剑的过程,而就在他眼前,就在一个晚上之后的这个新鲜的阳光将湖面映的波光粼粼的早晨,她似乎被露水冲刷后,又从剑变回了人。 从人变成剑,很难。 但是从剑变回人,更难。 许多名剑客都变成了剑,之后止步不前,再也不能往前迈进一步。 忽然,谢晓峰问道:“你是谁?” 姜希夷道:“我就是我。” 谢晓峰继续道:“你的剑在哪里?” 姜希夷道:“我的剑在鞘中。” 谢晓峰道:“你的剑不在心中?” 姜希夷笑了笑,摇头道:“不在,我的心中已经没有剑,我的剑在鞘中,该出现的时候自然会出现。” 剑在手有杀人之力,剑在心有杀人之意。 剑为凶器,从它出现在世上的第一天开始,就是为了血而存在的。 一柄不能杀人的剑,算不得好剑。 谢晓峰不会怀疑姜希夷的剑究竟是不是好剑,因为他还不傻。 一个人心中没有剑,究竟还能不能杀人? 谢晓峰完全不会怀疑姜希夷能不能杀人,因为他会看,也会感受。 他再吐出一口气道:“你不再是剑。” 姜希夷道:“不错,我不再是剑,但剑就是我,我还是我。” 谢晓峰抬起头,看着从树叶之间晃动的阳光,用力吸了一口气,然后再全部吐了出来,他好像把身体内所有的气都用力压了出来,再吸气的时候,他已经变成了一个新的人。 他不是谢晓峰,是阿吉。 姜希夷侧头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把手上那一柄代表着神剑山庄百余年威名的剑,带着剑鞘,□□了地下,然后将头上的白玉冠,身上的绸缎衣全部脱下,丢进了湖中。 她说道:“你要走。” 姜希夷没有在问。 阿吉道:“没错,谢晓峰是神剑山庄的三少爷,阿吉不是,所以我要走了。” 姜希夷道:“你要去找人,找一个剑客。” 阿吉道:“不错,我要去找一个人,天地之大,但是我们两人却是注定要见一面的。” 姜希夷道:“为什么去找他的人不是谢晓峰,而是阿吉?” 阿吉道:“因为谢晓峰绝不能输,没有原因,就因为他是谢晓峰。但是阿吉不一样,阿吉就是阿吉,是没人知道的阿吉。” 姜希夷不再说话,也没有问他究竟要去找的那个人是谁。她转身离开了绿水湖,离开了神剑山庄,踏上回归昆仑的道路。 她感受到了,不管是谢晓峰还是阿吉,都是两个痛苦的人,看起来谢晓峰是幸福的,可是对那个人而言,他宁愿是阿吉,也不要是谢晓峰。 江湖之中许多人对谢晓峰十分羡慕,因为他衣着光鲜,出手豪阔,更是不乏威名,于是不少人都觉得他是快乐的。 只可惜,这只不过是一面而已。 他还有另外一面,痛苦的一面。 谢晓峰有名有势,不管走到哪里,都会受到别人的尊敬和欢迎,其中有男人也有女人。而且身为神剑山庄的三少爷,他从小锦衣玉食,要什么有什么。 这种生活看起来确实是值得羡慕的。 但是一个真正幸福的人,绝不会有那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冷意,因为他早已融化。 所以,他也有着他自己的寂寞和痛苦。 姜希夷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阿吉。他还站在原地,身边是那一缕如同利剑一样的阳光,他就站在旁边,似乎那就是他的剑。 正午,长街,洛阳城。 姜希夷带着天枢等人又到了洛阳。 此时残秋将逝,冬日将到,阳光已经算不得温暖,照耀在姜希夷身上,却显得那么耀眼。 她勒马一顿,对天枢道:“我们就现在这里坐一坐,稍稍休息一下再继续赶路。” 天枢抱拳道:“是。” 接着他将话传了下去后,其余人一起抱拳应是,翻身下马。 他们停着的地方,就在状元楼的金字招牌下,一抬眼就能看见里面那位看起来和气生财的胖掌柜见他们停下后,对着他们鞠躬微笑。 在天枢准备开口询问掌柜的的时候,姜希夷突然道:“掌柜的,你们这里菜色如何?” 胖掌柜道:“不是小人夸口,洛阳城中,除开我们家,别家的菜还真是不如我们,相同的菜,味道可差太远了!” 天枢看着姜希夷,等着她继续说话。 姜希夷道:“好,随意上几样菜色,再来一坛酒。” 就是一坛上好的竹叶青,酒色带着隐隐青碧,姜希夷一口几乎就喝完了半壶,她双眼微眯,看起来似乎是醉了。 突然,她听见了燕十三的名字。 姜希夷准确的找见了说话的人,是一个十分年轻的公子,衣着十分华丽,从他的手上能看出,他是一个用剑的人,从他剑上能看出,他是一个对剑有自己了解的人。 这人就是“无情小子”曹冰。 他是江湖中的后起之秀,也是点苍门下最出类拔萃的弟子。 他有天资,他肯吃苦,心也够狠,所以不过出道一年,曹冰的名字就已经震动了江湖。 今天他来洛阳城,是为了找人,那个人就是燕十三。 姜希夷悄悄听清楚了时间、地点。 酉时日落,洛阳城外古树下。 秋日落后,姜希夷赶到时,暮色已深,黑暗即将笼罩大地。 地上有几具尸体,但却又一个人站立着,他的背影显得那么的寂寞和无奈。 那人就是燕十三,他慢慢的转过去,朝向天际道:“你们为什么不出来?” 就在姜希夷准备回答的时候,忽有一人道:“因为我不想出来,不过这里除了我,居然还有别人?” 声音冰冷,嘶哑低沉,一个人慢慢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乌黑的衣,乌黑的发,乌黑的剑鞘,一双乌黑的眸子似乎在泛着光。 他走得很慢,整个人似乎都是轻飘飘的,脚看起来根本没有踏在地上。 燕十三继续凝注着一个方向,一字一字道:“还请阁下现身。” 那人顺着燕十三的目光,也回头看去。 姜希夷一步一步走了出来,站到离燕十三还有两丈远的地方停住脚步,站定,道:“好久不见。” 燕十三瞳孔一缩,道:“居然是你。” 接着他如同喃喃自语一般,道:“不错,就应该是你,除了你之外,我居然想不到别人。” 那人冷哼一声,对燕十三道:“你可知道,我是谁?” 燕十三道:“乌鸦。” 遇见乌鸦并不是一件好事,乌鸦自古以来就不被人喜爱,甚至还有人说乌鸦来势就是灾祸来临的时候。 燕十三原本应该害怕乌鸦的,可是他此刻还来不及害怕,因为他面前多了姜希夷,这个姜希夷令他有些陌生,但又确确实实是姜希夷。 她说道:“你的死约会还没有去?” 燕十三道:“我现在就准备动身去神剑山庄。” 乌鸦接口道:”你明明知道斗不过三少爷,可还是要去?” 燕十三道:“死约会是不见不散的。” 乌鸦道:”难道你是故意去送死的?“ 燕十三笑了笑,笑容中带着许多情绪,混合在了一起,令人看不清楚。 姜希夷道:“你不必去神剑山庄,谢晓峰现在已经不在那里了。” 燕十三一怔。 乌鸦也是吃惊道:“神剑山庄的三少爷不在神剑山庄,那么在哪里?” 姜希夷道:“我不知道。” 乌鸦讥诮道:“你不知道,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姜希夷道:“因为我不久前就是从神剑山庄出来。” 燕十三道:“你见到了他。” 姜希夷道:“是。” 燕十三道:“你还活着。” 姜希夷道:“是。” 燕十三心里忽然有了种说不出的寒意,从心底一直冷到了脚底,他想问又不敢问,最后还是问了出口。 他问道:“他是不是还活着?” 姜希夷道:“当然。” 燕十三长舒了一口气后,继续问道:“你们谁胜谁败?” 姜希夷立在原地,笑而不语,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就在燕十三准备放弃的时候,姜希夷忽然问道:“你是否还能出剑?” 燕十三道:“当然。” 117.玖 寒风肃杀,大地苍茫,漫天红霞如血。 洛阳城内熙熙攘攘,灯火渐起。城外凄凄惨惨,寒风似刀。 在姜希夷看来,天上的夕阳已经很红了,红得就像是已经燃烧了起来。这片枫林似乎被夕阳点燃。 她就站在这燃烧的夕阳下,在这燃烧的枫林中,她的手中没有剑,但却有着一股不敢令人逼近的剑气在她周身冲击回荡。 还是同一个地方,同一片枫林,但在燕十三看来,枫叶快要全部凋零,枫林中充满了孤寂与寒冷。 燕十三仿佛已经和这天地之间苍凉的气息融为一体了,因为他太安静,因为他太冷。夕阳霞光落在他的身上, 他掌中有剑,而是一柄简单的乌鞘长剑,知道这一柄剑的人不多,但是知道他这个人的却绝不在少数。因为在江湖中,人如果想活得长一些,有一些人是一定要知道的,燕十三就是这种人。 他的人在十七岁时就已经名满江湖,如今他年近中年,‘夺命十三剑’在江湖之中令人谈之色变的同时,找上他的人也越来越多,因为他的名气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的人想站在他的尸体上成名。 陪伴他的原本是那一柄漆黑的,上面镶着十三粒晶莹的明珠,在江湖人心中象征着死亡和不祥的剑。那柄剑对他来说,就像是一个曾经与他同生死共患难,现在又远离了他的朋友,他本来已经放不下那柄剑,别人也容不下他放下那柄剑,他曾经也以为放下那柄剑时,他的生命就要结束。名声有时候就像是一个包袱,一个永远都甩不脱的包袱。 但是现在那柄剑已经不再在他身边,他依然活着,反而没有了那一柄剑后,江湖中害怕他的人却更多了,因为拿走他的剑的人是姜希夷。 能被姜希夷拿走剑,在江湖中是一种值得夸耀的事情,能被太玄庄的人看得起的剑客,都是江湖中最杰出的剑客。 乌鸦目光转动,盯着燕十三,也盯着燕十三的剑,他的眼睛就像是被磁铁吸住的铁一样无法移开,他缓缓道:“好剑。” 在一旁的天枢转头道:“你喜欢剑?” 乌鸦道:“我只喜欢好剑,而燕十三有一手好剑法,更重要的是有一柄好剑。” 天枢低下头,轻轻笑了笑。 乌鸦继续道:“不过比起燕十三的剑,我更想看一看那以为白衣姑娘的剑,如果我没猜错,你们应该就是太玄庄的人吧。” 他的语气很肯定。 天枢不否认,笑着点了点头,道:“你猜的没错。” 乌鸦道:“我也喜欢收藏剑,而且已经收藏了十七柄剑。” 天枢道:“不少了。” 乌鸦道:“而且十七柄都是名剑。” 天枢道:“看来,你杀的名人也不少。” 乌鸦道:“燕十三和姜希夷的剑我都想要,但我却没有把握杀他们。” 天枢道:“所以你准备等到他们两败俱伤,或者一死一伤的时候再出手。” 乌鸦忽然笑了。 他很少笑,他的笑容生涩而怪异。 他说道:“我既然来了,就不想走空。” 天枢道:“你想的很好,但是却忘记了一点。” 乌鸦皱眉道:“哦?我忘记了什么?” 天枢笑道:“这里不是只有三个人。” 姜希夷的剑还没出鞘,已经有另外十三柄剑先出鞘了。 另一边,燕十三和姜希夷的手同时按在了剑柄上。 一股逼人杀气伴随着一阵寒风,从枫林里吹了出来,燕十三握剑的手背上,青筋已经凸起,姜希夷的手,就那么轻轻按在腰间,看似随意搭着一般。 他们手中都有剑,两柄剑也都还没有出鞘,但剑气已冲霄。 燕十三忽然道:“这一次你是不是还想要我的剑?” 姜希夷道:“不,这一次我只是想再看看你的剑,因为我总觉得你的剑应该还有一剑,那一剑才是最重要的一剑。” 燕十三道:“不错,它应该还有一剑,我创出了夺命十三剑,也找到了其中第十四种变化,可是我一直都不满意,就是因为我知道,它一定还有另一种变化,我知道只有将那一剑找出来,我才能战胜谢晓峰,等我找到那一剑的时候,也许我才能战胜你。” 姜希夷道:“那必定是登峰造极的一剑。” 燕十三道:“当然。” 姜希夷道:“如此说来,那一剑必定是你剑法中的精粹所在,也是你剑法中的‘神’,不过‘神’和人的灵魂一样,是看不见的,也找不到。” 燕十三沉默片刻后,道:“我应该如何做?” 姜希夷道:“你要等,他要来的时候,就忽然来了。可是你本身一定要先达到‘无人、无我、无忘’的境界,‘神’才会来。这道理正如禅宗的‘顿悟’一样。” 燕十三沉思着,一道灵光从他脑中闪过,就像一阵风,他感受到了却抓不住,只能细细回想着风吹过时的感受,然后追逐风离去的方向。 第十五剑对他而言,原本无迹可寻,可现在似乎已经有了影子。那一剑是分胜负、决生死的一剑,也是夺命十三剑变化的尽头,是真正夺命的一剑。 姜希夷忽然道:“你的手已经握住了剑柄,为什么不出手?” 燕十三道:“你也还没出手。” 姜希夷道:“因为我和你一样都在等,等对手的疏忽,等自己的机会。可惜这种机会绝不是很快就能等到的。” 燕十三不得不承认。 姜希夷继续道:“所以我决定,没有机会就自己创造出机会。” 话未说完,姜希夷已经动了。 燕十三瞳孔忽然一缩。 姜希夷来得很快,但动作偏偏看起来慢极了,一步一步踏在落叶上,脚步声即使是在燕十三听来,也已经消失,她的步子越来越大,衣袖飘飞,她的精神和体能都在这一瞬间达到了巅峰。 这些都不能令燕十三感到害怕。 他觉得姜希夷最可怕的地方是,即使姜希夷动了,但她依旧保持着“空灵”的境界,他依然没有出手的机会,她变得更强了。 锵的一声轻响,一道剑光如惊虹般斜飞而来,直刺姜希夷门面,燕十三勉强拔出了剑。 他这一手剑,看起来毫无变化,毫无力量,可是变化忽然间就来了,来得像是流水那么自然。 夕阳如血,此刻夕阳已经到了最红的时候,霞光落到了姜希夷的剑上,不知何时,姜希夷已经拔剑了。 风刚起时,她的手还在腰间,一片落叶刚刚被吹起时,她的剑就已经在手中了。 她剑上的光芒,似乎能令天地暗淡。 面对燕十三这一剑,她居然没有动。 因为现在还不是出手的时候吗? 哪知就在这时,姜希夷身形突动! 她脚下一个错步,身形展动,将软剑递了出去,剑尖跟燕十三的剑尖互击,发出叮的一声响。 霞光随着日光斜斜射过来,落在了她的剑上,也落在了她和燕十三的剑尖上,她手腕一抖,那一点光芒更亮。 燕十三只觉眼前强光一闪,双眼不由得一眨。 随之而来的是沉静,死一般的沉静。 突然间,一股杀气铺天盖地而来,燕十三全身毛骨都为之悚然。 燕十三看着姜希夷的剑,剑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剑伤的杀气! 他不知道这剑上带着的究竟是如何惊天动地的一招,但是他只知道,他绝不能就此认输! 燕十三手中长剑轻描淡写,挥尘如意的有刺出了四剑,轻灵流动,就像是河水一样。 他的剑靠近姜希夷,靠近姜希夷的剑后,他更惊讶了。 因为他发现了一件十分怪异的事,因为姜希夷居然并不在这凝重的杀气笼罩中,这几乎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持剑的人和这剑上的杀气竟然分为两体,在今日之前,他以为这种事情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 在燕十三出了下一剑的时候,他想明白了,这一剑杀气虽然重,但是姜希夷却没有杀他的意思,所以剑上杀气浓重,但人中正平和,无形中将杀气冲淡了。 所以这一剑杀气虽重,但是却并无杀机,这杀气几乎是带着善意的。 想明白后,燕十三的冷汗已经渗了出来。 因为剑上若无伤人之意,也绝不会引动别人剑上的杀机,姜希夷的杀气只不过是那一剑的杀气。 燕十三的第十四剑已经刺出,所有的变化都已经走到了尽头,如同枯竭的流水一般,他的力气也枯竭了。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他的剑尖忽然又起了奇异的震动,燕十三只觉得天地之间一切全部都静止了。 原本在动的,忽然都全部静止。 绝对静止。 除了这柄不停震动的剑之外,天地间已经没有别的生机。 燕十三脸上带着奇怪之极的表情,也不知究竟是惊还是喜,或者是恐惧? 那是一种人类对自己无法预知,也无法控制的力量所生出的恐惧! 这一剑他根本无法控制。 似乎所有的生命和力量都已经被这一剑夺去,因为这一剑就是“死”,没有变化,没有生机,这一剑带来的就只有死! 只有死才是一切的终结,才能使一切静止! 当死亡来临的时候,世上又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拦? 突然,姜希夷手中剑光有了移动。 她右手握剑,以左脚为重心,身子缓缓转动,慢得出奇,手中剑光划了个圆弧。 这一转似乎踩着天地间至高的节奏,在无声的旋律中,舞出了天地间最优美的姿势,就在此时,姜希夷的身子已经和软剑化而为一,变成了一个不可破解的整体。 然后,剑光闪动,不知怎么,剑光化为一片光幕,闪电般击向燕十三。 这一剑究竟是击向燕十三哪一个部位? 谁也瞧不出。 在那快如白驹过隙的那一刹那! 软剑带起了风声。 剑风,有如野兽的呼啸! 燕十三终于看清楚了姜希夷的剑。 但,她的剑就像月光一样,当你看见月光的时候,月光已经落在了你的身上。 燕十三只觉眼前一闪,无论剑锋还是光影,都奇迹一般的完全停顿。 ——当你看清楚姜希夷的剑的时候,她的剑已经落在了你身上。 姜希夷拦住了燕十三的剑,因为能够阻挡死的,只有生。 死的尽头就是生,生的尽头就是死。 一正一反,是轮回,也是宿命。 两人一动不动地站着,就像两座雕塑。 夜已深,露已浓。 乌鸦已经不见了。 燕十三长长舒出一口气,他的眼里不再有恐惧,慢慢变得清澈而空明。 姜希夷缓缓垂下剑尖,悠悠道:“假以时日,你如果能驾驭这一剑,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死在这一剑下。” 燕十三苦笑道:“希望能有我驾驭这一剑的时候。” 姜希夷道:“我也希望你有。” 说罢,她将软剑归鞘后,转身走向天枢,脚下一顿,道:“我希望你现在不要去找谢晓峰,因为你那一剑使出后必定要杀人,不善用只能反噬,我知道你愿意死在剑下,但我想你应该不愿意死在握在自己手中却不是自己的剑的剑下。” 她没有等燕十三回答,接过天枢手中的缰绳后翻身上马,打马离开。 夜深,枫林中只剩下一人伫立。 燕十三盯着自己的剑锋,眼睛眨也不眨。 那日起,燕十三已经很少在江湖中走动。 也是那时起,据说神剑山庄的三少爷已经死了。 同时,姜希夷再次留下了惊鸿一剑后,又消失不见了。 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没人知道她要去哪里。 她却清楚的很她下一路要做什么,她依旧要找人,也要找那个人的剑。 ——‘孟星魂的剑’。 118.壹 秋已深,夜已深。 长街上只有一扇门前悬着一盏灯。门很窄,一次只能让一个人通行,昏黄的灯光照在门前干燥的土地上,狂风卷起漫天的黄沙。 一片没有一滴水分的枯叶在风沙中打着滚,既不知道这叶子究竟是从哪里落下的,也不知道它最后要停在哪里。 世上大多数人都像那一片枯叶一样,对于自己未来的命运一概不知。 但那片叶子也曾光辉过,在春日时刚刚抽芽,夏日翠绿欲滴,它受到过人们的赞美和自然的珍惜,这就已经足够了。 这一条长街的一端,是无边无际的荒原;而另一端也是无边无际的荒原。 天地之间飞沙走石,狂沙大作,天连着黄沙,黄沙也连着天,人行走在沙地上,仿佛就像行走在天上一样。 姜希夷和她身后十三人仿佛就是从天上来的。 他们一身白衣,牵着白马,慢慢地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就像拨开了乌云的光一样醒目又耀眼。 在暴躁的风中,他们看起来脆弱的仿佛宣纸,但即使衣袖猎猎飞舞,他们一步一步走的很稳,每一步落下的时候,就像脚已经在地下生了根一样。 忽然,一阵凄迷的箫声夹杂在风沙声中传到了姜希夷耳边。 箫声凄迷悱恻,缠绵入骨,就好像怨妇的低诉,充满了诉不尽的愁苦寂寞。 姜希夷忽然停下了脚步,刚好站在那扇窄门门口,停在那一盏在风中摇曳的灯下。 箫声是从这窄门里传出来的。 她盯着那扇窄门看了看,侧头对天枢道:“我们就在这里休息一下。” 这时,风突然停了下来,那一片枯叶从空中缓缓飘落,刚好掉在姜希夷右肩上。叶子已经有些被风割破了,但是依然顽强的保存着它的形状,树叶的经脉和梗子就像一只只无力的手,它们覆盖在整片叶子上,想要保护它,却又无可奈何,也无能为力。 姜希夷抬手从肩膀上取下这一片叶子,然后放进了袖子中。 落叶的归宿应该是土里,就跟人死了以后要入土一样。 门被推开了。 于是姜希夷就看见了那个吹箫的人。那个人是一个颀长的年轻人,在这西北被人忽视的小地方,有许多江湖中的逃亡者的隐藏处,这里混乱、无序。也是因为这混乱、无序,所以很少有人穿白衣,因为白色象征着纯洁、公正、正直。 在这种地方,又有什么纯洁公正可言?也许有,可是极少极少,因为这里的公正,就是谁的拳头打,谁就是公正的。 然而那个吹箫的年轻人却穿着一身白衣,不像雪而是像雾,他的人好像再雾中,心也在雾中,或者他本身就是由雾凝成的。但是他的箫却是漆黑的,黑得发光。 他的眼睛看起来那么萧索,那么忧郁。 只一眼,姜希夷就知道,他心中一定有什么难以忘怀的往事。 对很多人来说,最大的麻烦不是刀锋架在脖子上,也不是想喝酒但是没有钱,而是记性太好。 小酒馆里的店小二已经迎了上来,门口站着的人足足有十几人,对这家小店来说,已经是一单大生意。他谄媚殷勤地躬身道:“各位客官里面请,小店好酒好菜都有,都有,各位请坐。” 最后姜希夷坐在了那个吹箫的年轻人旁边,她并不是故意的,而是因为那个年轻人刚好坐在东边的角落里,那个角落里有两张桌子,而姜希夷也一向喜欢坐在东边角落的位置。 等到走进了后,她又看了看他手上的那一根箫,接着看到了他的手,再从他的手,看到了他的脸。 苍白的脸,漆黑的眼。 更重要的是,他的手是一双用剑的手,箫是一支装了暗器的箫。 姜希夷坐下的时候,他没有抬头去看一眼,箫声也没有停下来。 待得众人都坐下后,天枢才回到桌边,他移开凳子坐了下去,对姜希夷说道:“菜已点好了,酒也在烫着,庄主,我们这次要去哪里?” 姜希夷道:“去快活林,不是说在快活林,只要有钱就能做到所有想做的事情吗?既然如此,那里也一定能让我们找到想要找的人。” 她注意到,当她说出快活林三个字的时候,那个吹箫的年轻人神色突然变了,从平静却萧索忧郁,变得复杂,他似乎回想起了些事情,一些令他怀念却又想忘记的事情。 姜希夷看向那年轻人,道:“这位朋友,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凄迷的箫声突然转为清越,在最高亢处戛然而止,留下了令人回味无穷的韵致。他这时终于转头看了看姜希夷,却并没有说话,他看起来并不经常说话。 姜希夷没有不耐烦,也没有催他,当店小二将一壶烫好的热酒轻轻放上桌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了:“你们要去快活林?” 姜希夷点了点头,道:“没错,我们要去那里。” 他再问道:“你们要去那里做什么?” 姜希夷慢慢提起酒壶,翻开酒杯,淅淅沥沥地往里面倒酒,一边说道:“在你想知道我要去那里干什么之前,是不是至少应该让我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顿了顿,叹了一口气后道:“石群,我叫石群。” 小酒馆里已经有人站了起来,朝着东边的角落里走了过去,他们并不是朝着姜希夷去的,而是朝着石群去的。 这几个人里,动作最快的是一个用剑的少年,他看起来有些瘦弱,但绝对不瘦小,一张文质彬彬的脸,比较像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读书人。他的剑鞘上镶着闪闪发光的宝石,剑上还挂着暗红色的剑穗,那个颜色像血一样,似乎剑穗是被血染成的。 不过一转身的功夫,他就已经到了石群对面。 这佩剑少年的脸上故意作出了很潇洒又不羁的微笑,因为他知道,在他施出那一手后,这不大的小酒馆中,必然有不少人都在看着他。 不过石群没有,姜希夷没有,南斗和北斗十三人也没有。 他注意到了这一点,脸上的神情有一些僵硬,不过很快又被遮掩了过去,冷哼一声后,道:“这位叫做石群的朋友,是否愿意跟我走一趟?” 石群没有回答他,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他。 年轻人的脾气总是来的很急躁,特别是在江湖中刚出头小有名气的年轻人,他们都是怕自己被人看不起。 这个佩剑少年显然也属于这种人,他的脸色现在已经变得铁青,手已经握上了剑柄,手背上青筋凸了出来,呼吸变重,似乎在极力压抑着自己的脾气。 这时石群忽然道:“我不喜欢跟要杀我的人走。” 佩剑少年脸上的笑容荡然无存,他咬着牙再道:“你到底走不走?” 石群道:“不走。” 锵的一声,佩剑少年手中的长剑已经出鞘。 但是他手中却只拿着一个剑柄,剑身在刚刚拔出剑鞘的那一刻,就回到了里面。 因为他的剑才刚刚□□的时候,姜希夷突然伸手轻抚了一下剑鞘,轻得就像溪流滑过山间的小石一样。因为这一下,那一柄青光滑动的精钢长剑就这么断了,所以他将剑柄拔了出来,但是剑身却滑了回去。 断口很整齐,像是被人贴着剑柄的边缘一刀斩了下来。 继续没人看见姜希夷到底是怎么出手的,连那佩剑少年都只觉得,刚刚不过是一阵风吹过。 此刻佩剑少年盯着手里的剑柄,一张脸吓得惨白。 这屋子里什么声音都消失了,原本在聊天的人不再说话,原本在笑着喝酒的人连酒都不喝了,不大的堂子里连筷子落地的声音都能让人听得一清二楚。 姜希夷看了一眼佩剑少年后,缓缓道:“你的衣服很不错,看起来应该很贵。” 那少年没有回答,屋子里也没有人回答她,所有人都在听着。 姜希夷继续道:“你穿得太好,如果你想成为一个响当当的剑客,就应该用你买衣服的钱去买一柄真正的好剑,当然更重要的是你要将心沉下来,细心学剑,不然还是不要用剑的好,因为那样实在是太危险了,反而容易伤到自己。“ 姜希夷说的很慢,很仔细,也很诚恳。 只要细心听了她的话的人都能知道,这些话都是金玉良言,对一个江湖新秀来说极其受用。 但这些话传入那佩剑少年的耳朵里,他却觉得不太好受。 他一张惨白的脸已经发青,双拳紧握着,愤怒极了,他想越过姜希夷,不管她,强行将石群带走,但是他不敢。 他的愤怒不是因为别人,更多是因为他自己。 石群站了起来朝外面走去,他要离开了。 姜希夷也起身,跟在他身后往外面走去,他有话想问她,她也有话想问他。 石群在前面,姜希夷带着太玄十三剑牵着马跟在他后面,一前一后,之间的距离差不多两丈有余,当石群穿过街心的时候,脚步突然停了下来,他转身看向身后的姜希夷,慢慢问道:“你们要去快活林是为了什么?” 姜希夷道:“要去找人,找一个用剑的人。” 石群皱起了眉头,缓缓问道:“你们要找谁?” 姜希夷道:“那个人你应该认识,他叫做孟星魂,他在不在快活林?” 石群之前和现在的反应就像一颗颗珠子,电光火石之间,姜希夷突然意识到,这些珠子都是一串项链上的,当她找到了串起项链的绳子的时候,她就想明白了。 石群是认识孟星魂的,孟星魂就在快活林。 119.贰 风已住。 太阳照在长街上,黄色的沙粒闪闪发光,街上的人不算多,也不算少,姜希夷他们和石群坐在路边的小摊子上。 他们后面有一间屋子,里面走出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她的身子已经佝偻,皮肤已经干瘪,双手也因为劳苦的操作变得粗糙而丑陋。 她将一个放着两个荷包蛋的碟子,轻轻放在一个托盘上,送到了姜希夷和石群所坐的桌子上。 那托盘上面除开刚刚煎好的蛋之外,还有新鲜的豆腐、莴笋和用盐水煮的花生。 她后面还有两个年轻的姑娘,端着跟她相同的东西,一样一样把那些小菜放在了他们一行人所坐的桌子上。 石群凝视着姜希夷,道:“我不知道你究竟是怎么知道孟星魂这个人,但我劝你最好现在立刻就将你知道的那些事情忘记,将孟星魂这个人忘记。” 姜希夷笑了笑道:“你接下来是不是还要我忘记你叫石群,也要我忘记曾经遇见过你?” 石群道:“没错,你既然知道,那么就应该晓得要怎么做。” 姜希夷道:“一个人最大的烦恼就是记性太好,我也不例外。” 石群道:“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忘不掉?” 姜希夷道:“如果我忘不掉,你又要怎么办?” 石群瞳孔一缩,道:“你忘不掉,我只有想办法杀了你,如果杀不了你,我就只能死。” 他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看得出来,他性格坚强如铁,只要下定决心,就永无更改。 姜希夷道:“我不会杀你。” 石群道:“我武功虽然不如你,但是却一定要杀了你。” 他话音刚落,手中的箫已经抬起,姜希夷身子往后一缩,脚下一点,人以凌空掠起,只见她衣袖飞舞,有如一缕白烟聚了又散,眨眼间她人又落了下来,坐回了凳子上,右手一扬,袖子一抖,听得“笃笃笃”一连急响,十几点寒星如暴雨一般打在石群前方桌板上。 石群立刻反手拿起那一根箫,他是用握剑的姿势在握那根箫,漆黑的箫朝着姜希夷闪电般的劈下,直取她足下。 姜希夷看似随意将腿一动,箫在她腿旁斜斜地冲了过去。 石群见一招不成,再出一招,抬手刺向姜希夷胸口,迅猛无比,在空中只能见到一条横于姜希夷和石群之间的黑色带子。 但姜希夷还是稳稳扣住了石群的手腕,就在他的箫离她还有三寸的时候。 石群手指轻弹,触发了箫上机关,如此近的距离,没有人躲得过他发射出的暗器。 不过凡事总有例外。 姜希夷似乎已经看透了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无论他下一手要做什么,都发现她早有准备,所有的意外在她看来都是意料之中。 姜希夷扣着石群右手的手向上一抬,笃笃几声,十几根闪着蓝光的银针已经全部打入屋顶横梁上,全部没入其中,被阳光一照,还能隐隐约约看见针尾发出的光芒。 街上其他地方盯着他们看的人,眼睛都已经发直了,因为他们也是习武之人,所以他们才能知道,姜希夷潇洒如意举重若轻避过了石群的猛袭究竟有多难做到。 姜希夷不等石群继续发难,右手轻抚桌面,登时腾起,凌空后翻,眨眼间稳稳落在了街边的马背上。 她说道:“你右肩和背上有伤,你如果想杀我,不如等到伤好了之后再来,你也不用担心,我不会跟其他人说起你们的事情。” 天枢等十三人也已经翻身上马,他们不等石群回答,将缰绳一紧,群马嘶鸣后,奔向长街的尽头。 他们要去哪里? 乳白色的雾,渐渐在山林间、泉水上升起,又慢慢一缕缕随风飘散,飘散到远方。 一片广大的锦绣园林渐渐变得清晰,这里灯火辉煌,彻夜不熄,叫人分不清楚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因为无论白天还是黑夜,这里的人都过着一样的生活。 来这里的人,有许多是家财万贯的富商,也有声名显赫的武林豪杰。 在这里你可以提出许多荒唐的要求,无论要什么,你都不会失望。 在这里,你不但可以买得到最醇的酒,最好的女人,还可以买到连自己都认为无法实现的梦想。 只要你足够慷慨,在这里甚至可以买到别人的命。 这里绝对没有钱买不到的东西,也绝对没有不用钱就可以得到的东西,到这里来,就得准备花钱。 没人能例外。 因为这里是快活林。 阳光已经升起,庭院美丽如画,百里之内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如此美丽的庭院,就算是林中的树叶已经开始凋落,也绝不能给这纸醉金迷的地方带来一点衰败的景象。 各种不同的人,从各种不同的地方到这里来,就像是苍蝇见到了肉上的血,他们就算在这里花光了最后一个铜板,也绝不会觉得冤枉。 园中小桥旁的屋子里,正有几个人走了出来,他们的手揽着身旁少女的腰,一面打着哈欠,一面讨论着方才的战局。 他们说的并不是白刃相见的生死搏斗,而是一场通宵达旦的赌局。有时候,后者总是比前者更刺激,更令人疲惫。 忽然,他们的讨论全部都停了下来,目光有意无意地看向那架连接快活林和外面的小桥。桥上来了一行人,他们把马系在了桥那头的树林边上。 白衣白马。 人是皓白如雪的人,在阳光的照射下更加引人注目。马是一根杂毛都没有的极品白马。 他们穿的衣服都很简单,身上几乎没有任何配饰,但没有任何人怀疑他们该不该来这里,因为所有人都觉得,他们是不需要用华丽的衣服,富贵的配饰来显示他们的身份了。 这一行人究竟是谁? 他们就是姜希夷一行人。 姜希夷目不斜视,朝着最大的一座屋子走了过去,即使是白天,但是从窗户中还能看见黄色的灯火,那里面还点着灯。 屋子里面还有十几个人正在掷骰子,骰子敲击发出的声音脆如银铃。 这里面的灯都是银的,嵌在壁上,柔和的灯光照在桌上精致的瓷器上,照在那紫檀木上铺着大理石的桌子上,照在那十几张流着汗的脸上。 骰子声越来越响,赌注越来越大,他们脸上的汗也就越来越多。 在这屋子里面有一个女人满意地看着这一切。 她就是这里的主人,高寄萍高老大。那个江湖传说中将钱看得极重要,能说出“亲生子也不如手边钱”的女人。 无论是谁看见她,都不得不承认,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美丽到令人见之难忘。她的眼神清澈而明亮,实在不像大家口中那个市侩又贪慕名利的女人。站在这辉煌的大厅中,她举着酒杯站在其中,眼波流转,脸上带着美丽的笑容,就像一个巡视着自己国土的女王。 赌场的门被推开,高老大循声看了过去,她甜蜜动人的笑,变得更加开朗,有客人上门,作为老板的她又怎么会不开心? 姜希夷一眼就看见了高老大,因为她看起来实在是太过醒目,但是她不喜欢她的眼神。高老大看着她的眼神实在不像在看一个人,而像是在看一件货物,待价而沽。在这之前,她看向这赌场里那群赌客的眼神,就更不像是在看人了,虽然只有一瞬,但是姜希夷还是看清楚了——她看着他们,就像是在看一群狗,一群猪。 一张桌边突然有人喊道:“这次我坐庄,老板娘要不要过来压一注?” 高老大笑着摇了摇头,看向门口,道:“宋三爷既然知道我是老板娘,那么现在又有新客人上门,我当然是要去招待的。” 说完后她轻轻走向姜希夷,道:“这位小姐,不知道你到快活林来是来找什么乐子的?” 姜希夷道:“我来这里不是来找乐子的。” 高老大眨了眨眼睛,她的眼睛就像一泓温柔的湖水,任何人看到都会对她放下所有的警惕,她问道:“来快活林的人都是来找乐子的,难道姑娘是走错路了?” 姜希夷反问道:“你就是高老大?” 高老大道:“如果你说的高老大叫做高寄萍,那就是我。” 姜希夷再道:“这里就是快活林?” 高老大道:“不错,这里就是你找乐子的快活林。” 姜希夷道:“那我就没有去错地方,我就是来快活林的,而且我就是来找你的。” 高老大看起来有些惊讶:“哦?你是来找我的?一直以来都是男人找我,你一个小姑娘来找我做什么?” 姜希夷道:“因为我是来这里找一个人的,而你刚好知道那个人在哪里。” 高老大笑了笑,再看了一眼姜希夷身后众人,道:“看你还带了这么多帮手来,如果你是来找你男人,或者来找你爹的话,还是请回吧,我这里没有你男人也没有你爹。” 姜希夷道:“我来找的不是我男人,也不是我爹,而是一个叫做孟星魂的人。” 孟星魂三个字,姜希夷说得很轻,高老大却听得很清楚,她的声音被风送进了高老大耳朵中。 瞬间,高老大脸上的笑容凝固了,接着完全消失不见,不过一眨眼后,她脸上又扬起了甜蜜的笑容:“小妹妹,你找错地方了,这里没有什么叫做孟星魂的人。” 姜希夷道:“可是我在西北的时候遇见了一个人,他也是认识孟星魂的。而且快活林不是只要有钱,就什么事情都能做到吗?我现在就想见孟星魂。” 话刚说完,天枢打开了一个布口袋,递向高老大,里面是一叠银票,透过光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面上的一张是五千两的面额。 突然高老大脸上不仅没有了笑容,而且脸色铁青,所有的温柔全部都被撕碎,看了看那叠厚厚的银票后,她脸上带着温暖的笑慢慢道:“既然如此,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姑娘请随我来,不过只能姑娘一个人来。” 姜希夷道:“那还是在这里说好了,他们是我的家人,我一定要他们陪在身边。” 高老大道:“可你不是想找那个人吗?” 姜希夷道:“我可以让他们稍稍退开,但是不会让他们都退下。” 高老大眼珠转动,想了想后,微笑道:“好,我们走吧。” 她轻盈又快速地越过了姜希夷,走出门口,走向外面。 120.叁 高老大在前面走着,她沿着小径,走出了这一片美丽的林园,姜希夷一行人就跟在她的身后,并没有问她这条路究竟要通向何处。路越来越窄,已经到了山间,沿着山路一路往下到了山脚下后,见到了一间木屋。 木屋并不大,和刚刚的园林比起来简直就像一粒米一样渺小,它在枫林旁。天亮了,里面还昏黄的灯光依旧照着惨白的窗纸,透出来后不知道究竟是被阳光吞噬还是被阳光融合,不过,无论什么样的过程,结果都是一样。 屋子里面的酒气从门缝窗缝中传了出来,还有着零星的声响在告诉别人这里有人,那些都是女人的声音。高老大听到那些声响后看了姜希夷一眼,见她神色没有一丝变动,心中有些奇怪,因为这屋子里发出的声音,像她这样年纪的姑娘听到后,都会不自觉脸红,但姜希夷却连眼睛都没有垂下,看到她看过去,直直看了回去。 姜希夷问道:“孟星魂就在这里吗?” 高老大没有回答,笑着点了点头,抬起手轻轻推开了门。 姜希夷在门口站着,敲着。 这屋子里面还有四五个人,而且是四五个几乎完全□□着的人,有的沉醉,有的相拥而睡,但是只有一人怔怔地凝视着酒樽旁的那一盏孤灯。 他看起来带着浓浓的倦怠,一双眼睛里藏着强烈的痛苦,乍眼看去,他看起来就像一个酒鬼,头发蓬乱,也像一个被人从赌场里丢出来的赌徒。 门被打开,新鲜的阳光照进了木屋中,醉梦中的贪欢一晌终将过去,现实的痛苦跟着日出一起到来。 欢乐是属于夜晚的,而白天是残酷的,痛到能让每个人都清醒。 躺在床上的姑娘们被对她们来说太过刺眼的阳光完全晃醒了,沉醉的人半醒,相拥的人分开,在那男人身边的姑娘似乎受到了惊吓,手臂蛇一般的缠住了他的脖子,温暖的胸贴上了他的胸膛。 这些姑娘们都很美丽,最为致命的就是她们还很年轻,所以她们都不知道出卖青春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就是因为如此,她们才能笑出来,才能笑得那么甜,那么开心。 女人对于美丽的女人心中总是有些羡慕又嫉妒的复杂情绪,这些姑娘们已经知道自己沦落了,于是就更加恨那些看起来干净的女子,因为她们的干净衬托出了她们究竟有多不干净。 这种事情其实都是个人的心态,只是她们觉得自己不干净了而已。 现在,门口的姜希夷成为了她们第一号敌人。 纯洁,干净,带着冰雪的气息,阳光从她背后照进来,似乎还能隐隐听到冰雪消融的声音。 越是纯白无暇,越是干净,就越让人想破坏,越让人憎恨。 她们看见姜希夷的眼睛看着这房间里唯一的男人,虽然她们也不知道这男人究竟叫什么名字,但是她们也知道了很多,比如门口那个女人是来找这个男人的,她背后还有很多人,再比如这个男人现在被她们抱着。 想到这里,原本半醒的人登时醒了过来,原本笑着的人笑得更娇,她们的眼神带着挑衅的神色看向门口。 姜希夷不知道这些女人为什么会对她有敌意,她只想知道孟星魂是谁而已,虽然这一屋子男男女女没有一个像剑客。 高老大在门边上,靠着木屋避过了直射在她身上的阳光。她一点也不喜欢阳光,像她这个年纪,内功又不够深厚的女人,即使保养得再好,眼角还是会有细细的皱纹。 她向着那个呆愣的男人笑了笑后,道:“快起来,现在有人来找你,看看你什么样子。” 那人果然站了起来,他木然又无情地甩开了那些缠着他的女人后,慢慢站了起来。 高老大看起来很满意,她又道:“来找你的人是个姑娘呢,你怎么能不好好穿着衣服?” 于是,他又拉起旁边的衣服,往身上搭了搭。 他眉间始终皱着,宿醉之后的汹涌而来,有如爆炸一样的头痛,无论是谁都很难忍受。 姜希夷等他把衣服搭上后,问道:“你就是孟星魂?” 他又怔住了,看起来他并不习惯有其他人叫他的名字,片刻后他依旧没有开口,而是点了点头。 高老大道:“没错,这就是姑娘你要找的人,他就是孟星魂。” 姜希夷道:“我想跟你找个地方说说话,就在不远处,可以吗?” 她看的是孟星魂,而孟星魂看的却是高老大。 高老大自以为在姜希夷看不见的地方,偷偷给孟星魂打了一个手势后,他垂下眼帘,极轻又极快的点了一下头。如果不是姜希夷眼力够好,恐怕也看不见他这一下示意。 山上,流水旁,青石块。 微风中传来泉水流动的声音。 姜希夷喜欢水流声,也喜欢流水。因为流水虽然也有干枯的那一天,但是在存在的一日,它就不会停下来,似乎永远不知道疲惫,充满了生机。人应该向它学一学。 她停住了脚步,所有人都停了下来,包括孟星魂。 他的眼睛紧紧盯着流水,似乎有万般感慨都到了嘴边,但是却说不出口,也不想说。他似乎要将自己的生命投入其中,跟流水融为一体,即使那样只有死。 就算是死,他也不害怕,因为他已经厌倦了,对一切都感到厌倦。那一种厌倦已经深入骨髓,渗透血液,他厌倦了活着,还是厌倦他这样的活着? 一片寂静。 只有风声和流水声,居然没有一个人开口。 最后,当最后一缕风吹过,将姜希夷一段飘扬的头发放回了她的肩膀上后,她终于开口道:“你不是剑客。” 孟星魂没有开口,他当然不能算是一个剑客。 姜希夷继续道:“我要找的是一个叫做孟星魂的剑客,你叫做孟星魂?” 他转过头,看着姜希夷,轻轻点了点头,道:“我就是孟星魂。” 姜希夷看着他的眼睛道:“你想死。” 她说得很笃定,没有疑问,似乎她已经看穿他,她多么了解他,她就是他。 孟星魂瞳孔一缩,没人发现过他心中的想法。人一旦厌倦了一切,就会想要死,孟星魂当然也不例外。 姜希夷道:“你如果想死,我不会劝你,因为一个人如果想自杀,谁都拦不住,就算我劝阻了,你一定也听不进心里去。” 孟星魂点了点头。 姜希夷道:“但是,只有活着的,或者活过的人没有了生命后,才能算是死人,你觉得你算是活过,还是活着?” 孟星魂没有回答,因为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从来没有人问过他是否活过,姜希夷的话,一字一字似乎变成了一根根钉子,打进了他身上,也打进了他心里。 他真的活过吗? 姜希夷道:“一个人如果没有活过,就想要去死,未免太过于可惜了。” 孟星魂这次反问道:“你呢?你活过吗?” 问完后,他将头低下,似乎觉得自己问的问题实在是太傻了。 姜希夷却给出了一个令他意外的回答:“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到底有没有活过,不过也许就是因为我没有真正活过,所以我也没有真正死过。”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有些无奈,也有一些迷茫。 孟星魂慢慢抬起头,看着她,一言不发。 姜希夷道:“我知道你是一个杀手,你们的名字一般不能被别人知道,所以高老大刚刚叫你杀了我。” 她说对了,他确实是个杀手,刚刚高老大也确实叫他杀了她。 他是一个杀手,又不仅仅是一个杀手那么简单。 孟星魂是不是这个世上最好的杀手之一,他自己都不知道,但是高老大心里晓得,他是她手下最优秀的杀手之一,就足够了。 就是因为如此,所以在这里,他只不过是永远不能见到天日的幽魂,既没有名,也没有姓,既不能去认识别人,也不能让别人认得他。 因为高老大认为,根本就不能让江湖中知道有他这么样一个人存在。 他这一生就是为了杀人而活着,最后也必将因为杀人而死。 他如果想活得长一些,就绝不能有情感,绝不能有朋友,也绝不能有自己的生活。 他的生命根本就不属于自己。 想到此处,孟星魂忽然觉得,就算是他脚旁的野草都比他强许多,一棵草至少有自己的生命,至少能沐浴在阳光下自由的呼吸,至少能自己站得很直。 姜希夷道:“但是你杀不了我,你如果杀不了我,你就要死,如果你想活,不如跟我走。” 孟星魂道:“我不怕死!” 姜希夷道:“我并不是要你活下来,而是要你活一次。” 孟星魂浑身颤抖着,姜希夷的话对他来说是一个极大的引诱,他甚至都想一口答应,他知道离开这里后,他一定能过上不一样的日子,成为一个人,但是就在他要答应的那一刻,他想到了高老大。 他的命是高老大给的。 他第一次见到高老大的时候才六岁,那个时候他已经饿了三天。 饥饿对一个六岁大的孩子来说,比死更可怕,比死更不可忍受。 他饿得倒在路上,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六岁大的孩子能感受到死,本来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但是那个时候,他确实感受到了死,也许那是他就死了反而还好一些。 他没有死,是因为有双手伸了过来,给了他大半个馒头。 高老大的手。 又冷又硬的满头。 从那一日开始,他就绝不会背叛高老大,就算她有一天会放弃他,他也不会背叛她。 他感激她,她是他的朋友,他的长姐,甚至还是他的母亲。 姜希夷静静地等着孟星魂给她一个答案。 良久的沉默后,孟星魂的手握上了剑柄,一字一字道:“留在这里。” 姜希夷道:“你要留在这里?” 孟星魂道:“不仅是我,你的命也要留在这里。” 121.肆 孟星魂是个见不得人的杀手,是个黑暗中的刺客,他的剑必然是杀人的剑。 现在他要杀人,要杀姜希夷。就算他跟她无冤无仇,甚至完全不知道她到底是谁,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 突然姜希夷看见,在他说出要将她的命留下的话后,眼神里露出的不是那种对血的渴望,也不是对杀的渴望,而是充满了无奈。 即使再无奈,他的剑依然会出手。 他的武功又狠、又准、又快。在这种武功的一击之下,很少给别人留下了还手的余地,这是杀人的功夫。 孟星魂就在一瞬间冲了过来,将剑斜出,往前一刺。 只是一刺! 这一招并不是什么精妙的武功,甚至根本全无变化,但是世上极少有人能躲得过他这一剑,因为他就是要用这一剑带走姜希夷的生命,这是在杀人,不是在比试,留给对手招架闪避出后招的机会,就是在把自己的脖子往对手的刀下伸。 孟星魂不会让自己犯下这个错误,也不会给对手这种机会,他在杀人的时候,从来不会给人留下余地。 当初他杀死洛阳金枪李就是用的也是这毫无变化,也毫无生机的一剑。 那是他第一次杀人。 那时在洛阳城中,谁的财富都没有金枪李一半多,谁的名声也不如金枪李那么响亮,更有人说无论是谁都躲不过金枪李的疾风骤雨七七四十九剑。 没有一个人妄想来杀他,也没有一个人杀的了他。他非但身上穿着刀枪不入的金丝甲,周围更是有四大金刚、十三太保寸步不离。 但是孟星魂做到了,他耐心等待终于等到了金枪李的破绽后只一剑就刺入了他左颈后,从右颈前的喉管穿出。 剑立刻拔出,鲜血激飞,雾一般的血珠四溅。 现在他的剑再次送出,姜希夷一动不动,似乎根本就没有料到这一剑就这么刺来,好像根本没有想到他这一剑有这么快。 孟星魂只觉得眼前似乎已经出现了猩红色的血雾,耳边已经听到了血从伤口里喷出来的声音。 他已经轻轻闭上了眼睛,准备后退,以免被姜希夷身边的人伤到。 但他的剑却没有跟他想的一样刺进姜希夷的喉咙。 在剑尖离姜希夷的喉咙之后三寸的时候,霎时间狂风骤起,从孟星魂身后吹向姜希夷面前。 她双臂一展,狂风将她衣袖和头发全部吹起,她的人也随风飞起,如同一只纸鸢,滑向流水的另一边,已经到了三丈外。接着,姜希夷还没有落地,身形还未站稳时,右手往一按,腰间寒光一闪,只听得锵的一声软剑出鞘。 姜希夷在空中脚下虚踏两步,逆着风,一剑向孟星魂刺去,他甚至还来不及有所动作,一点寒芒就已经出现在他面前。 她衣袖当风,发丝飞扬,一剑绞碎了狂风,送向孟星魂。 没人能够形容她身法的速度,同时更加没有人能够形容这一剑的速度。 孟星魂挺剑还击,挺起精钢长剑,出剑如流星,正面迎敌。 可惜,他还不够快。 要准容易,要狠也容易,但这“快”字却很难,很微妙,其间相差几乎只是一瞬间,但是这一瞬往往可以决定生死。 谁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快。 谁也不敢认为自己是最快的。 快,本无止境,你快,还有人比你更快,你就算现在最快,将来也必定还有人比你更快。 孟星魂从来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快。 现在他知道了。 姜希夷没有闪避,手腕一抖,软剑一颤,拍向孟星魂手中长剑。 孟星魂手上用劲,姜希夷力透剑锋。 叮叮两声后,两剑相接,姜希夷面不改色,孟星魂震得手臂酸麻,胸口隐隐作痛,不过一招他就知道了自己这次的对手究竟有多强大,但就算再强大的人,他也杀过! 一阵风吹来,姜希夷剑随风变,又是一招。 剑气缠身,剑光纵横交错,足以惊飞任何一个人的魂魄。 孟星魂的剑没有立刻出手,因为他在等,在等一个能让他出手就一击致命的机会。 他总是很有耐心,又很敏锐。 不过,这个机会来得实在是太突然了。 一瞬间,剑光剑气尽数散去,无影无踪。 孟星魂知道现在并不是一个最好的时机,但是,如果此出手,他还能拼出一个机会,如果不出手,真的会有下一个时机吗? 孟星魂眯起眼睛,盯着姜希夷,他现在力气还没有完全恢复,精神也没有到达巅峰,但是杀手杀人并没有太多讲究。 他用了足够的力量,将全身的肌肉绷紧后,苍白的剑光一闪,他已向姜希夷连环刺出九剑! 这九剑来的快极了,封住了姜希夷的所有活路,剑光几道还留在空中,似乎编成了一个笼子,又像一张在不停收紧的网。 姜希夷站在原地,手腕慢慢翻转,轻轻闭上了双眼后再次睁开,目光中透露出了对生命的坚定。 接下来,奇怪又可怕的一幕出现了。 姜希夷的剑法就像风一样,现在她的人就像风中飘动的树叶。树叶总是能在人快要抓住它的时候,随着风远远飘开,姜希夷总是能在最适合的时候,躲掉孟星魂致命的一剑。 孟星魂每次只要再多用一点力气,就能把剑刺进姜希夷身体内,可每次就只差了这一点。 接着,姜希夷的身形就像一缕袅娜白烟,而当她展动开了后,又跟风一样难以捉摸。 ——就算网再密,怎么能捕捉住烟,又怎么能留得住风? 于是,姜希夷看似轻而易举,连一丝力气都没多废,就挣脱开了孟星魂的攻击。 孟星魂一剑都没刺中! 姜希夷仿佛能预知他的每一剑会刺向何处。 当她避过了所有的剑招后,她脸上甚至还露出了淡淡的微笑,看向孟星魂,笑道:“你的剑很好,很快,也很凶猛,如果现在有酒就好了,这样的剑在江湖中并不算多见,当浮一大白。” 七剑瞬息间已经刺尽,孟星魂的剑和人忽然全部停下,没有了其他的动作,他抬眼静静看着眼前的人,沉默不语。 姜希夷好像也知道孟星魂接下来不会有动作,也静静地看着,看着他。 但两人的心态却完全不一样。 孟星魂看起来平静,其实内心中早已翻起巨浪。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连绵凶猛的七剑已经是他最为精妙致命的七剑,被姜希夷轻轻松松全部躲过后,他就已经知道了,自己已经不必再出其他招数了。 因为无论,他究竟刺出了什么样的剑,用处了什么样的招数,都不能伤到她分毫,她都能全部躲过。 这每刺出的一剑,都在消耗着他的信心。 信心,就是对剑客来说最为重要的东西。 孟星魂的信心仿佛从云层之上跌落到了底下,摔得粉碎。 他的瞳孔已经收缩,甚至拿剑的手已经忍不住颤抖。 接着他又变为坦然。 每个杀人的人总有一天会被人杀,他早就有这个觉悟了,只是他没想到死亡会来得这么快。 不过,转念一想,像他这种人,本来就是今日生明日死的人,就算他上一刻还躺在女人的怀里,下一刻也可能被人贯穿喉咙,这本就是他的宿命。 但片刻过后,姜希夷依然没有动作,她还是站在那里。 等死的过程是极其漫长的,在这时间里,人要眼睁睁看着自己一脚一脚走进死亡的深渊却无法挽回,这种绝望足以令人窒息,能够让所有人发疯。 孟星魂将手中的剑握得更紧,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姜希夷道:“动手?我要动什么手?” 孟星魂道:“难道你不想动手杀了我吗?” 姜希夷笑了笑,道:“我确实想动手,不过你可以拿起你的剑,来接我三招试试看。” 孟星魂点了点头,他知道这是江湖武林中一些人的习惯,为了表达他们的仁慈,总是喜欢留下最后一个机会给对手,如果他们能接下,那么就能活着。 可是,如果这些人是真的仁慈,又何必多此一举,将人放过不就是了? 突然,姜希夷肩头轻动,剑光立刻飞出,如惊虹,如匹练,谢飞而来,直刺孟星魂门面。 这一剑出手之快,部位之刁,落点之准,若非亲眼目睹之人,委实难以想象其万一。 孟星魂眼中惊见剑光,身形倒翻而出,但即使如此,他的手臂还是被剑锋追上,然而就在剑锋要割破他的衣袖下的皮肤时,剑被收回。 他第一次见到如此迅急狠辣的剑法,但没想到就算如此,这人觉还留有余力! 他的余光向姜希夷看去,见她身形半转,剑尖划出一道圆弧。 这圆弧竟然出奇的优美。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剑光闪动,化作一片光幕,闪电一般击向孟星魂,剑上带着雷霆之势,叫人不敢还手。 这一剑,孟星魂也躲不过去。 任何人面对这一剑,都没有十足的把握。 但剑势依然戛然而止。 接着,第三剑。 姜希夷刺向了孟星魂脚尖前三寸,这一剑跟前两剑比起来,简直不可同日而语,但孟星魂眼前灵光一闪,身子立刻倒掠而出,凌空翻身,落在丈外,满脸惊骇。 这一剑看似丝毫威胁都没有,但是如果他就此无视这一剑,剑尖将会从他脚下的部位反刺而出,那时,他就真的再也不知道应该如何招架。 她到底是什么人? 孟星魂心中第一次有这个疑问。 他看向姜希夷,见她依旧收剑,也看着自己。 她说道:“三剑已过,你回去吧。” 孟星魂惊讶道:“回去?” 姜希夷道:“当然,难道你还以为我要杀你吗?” 孟星魂想到刚刚姜希夷剑上如海浪一般一层一层卷来的杀气,难道她真的不想杀他? 想到这一层,孟星魂又再次想到,刚刚的杀气,似乎是剑的杀气,而不是人的…… 就算他是一个杀手,但是他也是一个用剑的人,剑中境界讲究人剑合一,她却人剑分离,这究竟是什么样的剑,什么样的人? 孟星魂抬眼看去,想细细探究姜希夷,结果只看到了空荡荡的青石块,山路泥土地上一个脚印都没有,一根草都没有被踩弯,似乎刚刚的一切不过是他的幻觉。 孟星魂抬起手,看了一眼他的剑,这真的是幻觉吗? 122.伍 孟星魂不知道刚刚出现后现在又不见的白衣女子到底叫什么名字,但是他知道刚刚那绝不是他的幻觉。 流水撞击石头发出泠泠的声响,在他耳边那么清晰,也让他想起了刚刚在水边的人。 他眼前似乎还能看到她苍白的脸,雪白的衣,和一双明亮得令人不敢逼视的双眼,她的人就像一柄锋芒煞人,却又神气内敛的名剑。 剑? 想到她后,孟星魂就想到了她的剑,和她的剑术。 刚刚她的每一剑都能令他当场身死,可每一剑她都戛然而止,连他的衣服都没有划破。 那么恐怖的剑,居然还不是她的全力。 她到底是谁? 像她这样的人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在江湖中极具名气,二是绝对无人知晓。 因为她看起来那么年轻,不过十五六岁,年轻人总是沉不住气,仗着自己武功高强总是容易与人过不去。 但是许多真正功夫高强的人,却并没有什么名气,就跟许多大才都选择隐居了一样,那些人并不是求名之人,纵然做出了些惊天动地的事情,也未必肯吐露姓名,所以往往这些人做的事情在武林中虽然传播已广,但问及他们的姓名,武林中人便更多的是茫然而无所知了。 她那样的剑,简直无法用文字和语言来形容。 所有的剑带来的都是死亡,但她的人和她的剑,似乎都透露着生机。 生生不息的生机。 孟星魂不自觉又看了看自己的剑,他其实在除了要杀人的时候之外,很少想到剑,因为剑对于他来说,不过就是一个杀人的工具,他甚至于看到、想到剑锋上的血渍都要忍不住一个人躲着偷偷呕吐。 每次杀人前,他是完全冷静,绝对冷静,极端冷静的。 可是杀了人后,他就再也不能控制自己。 他必须狂赌,酗酒,烂醉,去找最容易上手的那个最好看的女人,来将杀人的事忘却,不过不得不承认的是,他很难忘却,甚至根本无法忘却。 漫漫人生中,人最大的烦恼就是记性太好,没有什么事情比“忘记”更加困难。不幸的是,人们的巨大的悲哀,就是人们常常会想一些自己不该想起的人和不该想起的事。 所以他只有继续不停地狂赌,酗酒,继续不停地找女人。 直到他下一次杀人的时候为止。 然而,到了那时的时候,他并不是将所有的事情都忘记了,他只是不去想,也不敢想而已,只是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好去杀另外一个人。 这就是他走出那间小木屋后一直在做的事情。 他在让自己冷静下来,好去杀了那个白衣姑娘。虽然那个人和他既不相识,也没有恩怨,她的死活本来跟他全无关系。 但是他必须去。 只是因为是高老大叫他这么做的。 高老大的脸上永远都带着甜蜜动人的笑,当她坐在木屋中的椅子上,看见孟星魂回来的时候,她的笑容更加开朗。 她仔仔细细看着从上到下看着孟星魂。 自从叶翔再也不会也不能握剑,只能在家抱抱孩子后,孟星魂是她手下最令她放心和满意的人。他冷酷又无情,极有耐心,为了一个杀人的机会,能等一个月。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他从来不会失手,每个她要他杀的人,最后也绝不会活着。 孟星魂进门后,看了一眼木屋里面,床上躺着四个女人,她们已经没有一点生命的迹象。 全部都死了。 这些是谁做的? 孟星魂甚至不需要问,在他回来之前,这里只有一个活人,这些人当然是高老大杀的。 高老大见孟星魂进来后,眼睛就看着床上的尸体,笑了笑,道:“你不要生气,她们没有伤口也没有出血,我没有动兵器,她们是吃下毒药死的,内脏跟被一团火烧掉了一样,死得很快,甚至连血都没来得及吐出来。” 孟星魂看了她一眼,目光中忽然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不过却只一闪而落,连一向自以为了解他的高老大都没有捕捉到这一丝情绪。 他发现,高老大渐渐在变,变得更加无情,更加冷酷。 似乎一切都是从叶翔那次事件之后开始的,又似乎在更早的时候,她就已经变了。 孟星魂垂着头,不再看她。 高老大却一直看着他,道:“你现在是终于回来了?” 孟星魂当然回来了,她甚至在这句话前就已经跟他说了话。 但是他却摇了摇头。 他知道,高老大的意思并不是真的在问他是否回来了,而是在问他是否已经将人杀了。因为一直以来,他在将人杀掉之前绝不会回来。 果然,高老大的笑容不再那么甜蜜,她皱了皱眉,问道:“为什么?” 孟星魂沉默了很久,不再说话,因为他无论说什么都不会让高老大满意。 随着他的沉默,高老大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即使孟星魂没有去看,但他也知道,此刻她的脸上必定一丝笑容都没有。 过了很久,高老大才缓缓道:“你要知道,你是一个杀手,我一直以来是怎么对你说的?” 孟星魂道:“不能去认识其他人,也不能让其他人认识我,绝不能令江湖上知道,有我这样一个人的存在。” 高老大冷笑一声后,道:“我已经帮你解决了四个麻烦,没想到最大的麻烦你却放过了。” 这时,他身后突然有个人带着笑意,说道:“我早就说了他不如我,既然他现在被人知晓了底细,那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不是吗?” 孟星魂没有回头就知道他身后的人是小何。 他认识小何二十年,却从来不了解这个人,而且他也不想了解。 他们的感情本该像兄弟一样,但有时却偏偏像是个陌生人。 小何是最早跟着高老大的人,同时也是年纪最小的,他一直以为高老大是他一个人的,所以他对其他人不但嫉妒,而且愤怒,不但排斥,而且挑拨。 他一直认为,如果没有其他人,他就可以吃得饱些,过得舒服些,所以从一开始,他就用尽各种法子,想让高老大要其他人滚蛋。 这二十年来,小何一直不断地在做着那些他认为能赶走其他人的事情,用的手段也越来越高明,越来越不露痕迹。 尤其是对孟星魂,他嫉妒得更厉害,他们是同时开始练武的,但孟星魂的武功却比他强得多。 孟星魂在高老大心目中的地位,也越来越重要。 这使他无法忍受。 小何的脸很漂亮,漂亮得几乎不像一个男人,皮肤比女人还白还细。 现在这张脸上在笑着,笑得很神秘,很暧昧,他的目光有点不怀好意,有点幸灾乐祸。 高老大的微微抬起了自己的右手,轻轻拍在桌子上,她在思考,也在计算着。 小何接着道:“你手下不是只有孟星魂,我也越来越能干了,就算他现在武功比我强,但杀人并不是全靠武功,主要的是看人下不下得了手。” 高老大不明显地点了点头,小何双眼发亮,他知道高老大将他的话听了进去,于是继续道:“别人都已经摸到了快活林,还留着一个这样的人,实在是太危险了,迟早会暴露我们,要知道孟星魂可是杀过不少人。” 孟星魂站在那里,面无表情,看起来这两人讨论的事情似乎与他无关,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握着剑的手指已经全部冰凉。 他忽然觉得很疲倦,疲倦得不想争辩,疲倦得什么事都不想做。 也许死才能让他解脱。 小何显得很高兴,因为高老大点头的动作变大了,这说明她也十分同意他的话,他笑了笑道:“既然他已经变成了一个这样危险的人,快活林当然留不了他了,所以他只能死。” 高老大叹了一口气,道:“可是他毕竟跟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就算叶翔已经变成现在这样子,但他至少还活着。” 小何摇摇头,道:“不,他跟叶翔不一样,叶翔就算现在变成这样,可也只有我们知道他是叶翔。” 他的话说的很清楚,高老大也不再说话,只是低头叹气。 小何显得更高兴了,因为高老大这算是同意了,但是他还是开口问道:“动手?” 高老大几乎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小何拔出了剑,他的武功跟孟星魂是同一路的,而且还不如孟星魂,但是他丝毫不担心他杀不死他。 因为高老大同意了孟星魂要死,所以无论如何,他都只能死。 他对孟星魂太了解了,高老大叫他杀人,他就去杀人,高老大叫他去死,那么他也就只能去死。 小何忽然跃起,手中长剑反切孟星魂的喉咙。 果然,孟星魂没有任何抵抗,站在原地,闭着眼睛,静静等着死亡的来临。 忽然一阵风吹了进来,这一阵风一定很大,一定很狂躁,不然为什么会从四面八方刮来,吹得门和窗户都不停摇晃。 但是,这本该刮个不停的风一瞬后,就停下了。 叮的一声响,是剑器相接的声音。 孟星魂忽的睁开眼,有人用剑夹住了小何的剑,是跟在那个白衣女子身后的人中的一人。 她在哪里? 孟星魂看见她站在高老大身边,慢慢移步,走向另外一张椅子,轻轻坐下,道:“我能杀了你。” 没人说话,连小何都没有,没人怀疑她的话。 她接着说道:“但是我不杀,我要孟星魂跟我走,从此以后快活林再也没有孟星魂这个人,不知道你觉得如何?” 对于高老大而言,只要能活下去,无论做什么都是对的。 只要她能活下去,就算把孟星魂交出去又怎么样? 不管她事后会不会后悔,但是面对自己的性命危机,高老大只思考了片刻后,道:“好。” 123.陆 那时姜希夷刚刚离开流水旁,天枢忽然问道:“庄主,我们就这么走了?” 姜希夷道:“当然不是,我们立刻就要回去,到山脚下的那个小木屋去。” 天同不解道:“为什么?” 姜希夷道:“孟星魂是一个杀手,高老大一直不愿意外人知道孟星魂的存在,因为杀手是不能有名字的。” 天枢微笑接口道:“但是这一次我们却找上了快活林,而且点明了要找孟星魂,对于高老大来说,这样一个人恐怕是不能留的。” 姜希夷颔首道:“不错,而且孟星魂一定杀了许多人,这些人中必定有不少是有背景的人。” 天同问道:“这是为什么?” 天璇笑道:“你怎么这么笨,快活林是有钱的人来找快活的地方,要杀人自然也是有钱人下的单子,他们要杀的人,怎么可能是一个路边默默无闻的乞丐?” 天同恍然道:“有一个人知道孟星魂是谁,在她看来明日恐怕就有一百个人知道他的存在,那么许多秘密就再也保存不住,高老大一定会担心有人来快活林寻仇,而且还是结伴而来,所以孟星魂绝对活不了了。” 天璇道:“你总算想明白了。” 姜希夷道:“既然想明白,也没有问题了,那么我们就回去。” 接下来的事情,就跟孟星魂听到、感受到、看到的一样。 十四人或破门或破窗而入,天枢手中青光长剑一起,稳稳架住了小何的剑,姜希夷飞身上前,手指凌空虚点,点住了高老大的几处穴道,令她不得动弹。 忽然,有敲门声。 来人的手敲在门上,却敲不碎屋内的沉默。 高老大和小何的脸色都很难看,姜希夷和她带来的人的神色看起来很轻松,孟星魂依旧面无表情,异常平静。 生与死,都与他无关,留或走,又能在他心中掀起什么波澜? 当然能,他并不是一个死人,留在快活林,被高老大收养这么多年,现在被放弃,他的心中当然没有看起来的那样淡定。但是对于这个结果,却并不能令他感到意外,因为她是高老大。 敲门声还在响,即使门窗大开,但是没有高老大的话,门口的人,连半步都不敢跨进门槛。 姜希夷看了一眼门口,道:“那个人应该是来找你的。” 高老大看起来才刚刚回过神,她沉吟一声后道:“什么事?” 门外应声道:“陆爷想请你去喝酒,说有事相商。” 高老大道:“陆漫天?” 门外人道:“是。” 高老大慢慢的点了点头,道:“好,我知道了,我就去。” 接着她转头看向姜希夷:“我已经同意你将他带走,你不解开我的穴道吗?” 姜希夷道:“等我走后,你的穴道自然会解开,不过需要一点时间罢了。” 高老大道:“你知不知道等我的人是谁?” 姜希夷道:“他是谁又跟我有什么关系?他等的人是你,不是我,我先走了,你们不用送,也不用跟着。” 话音刚落,姜希夷轻踏两步,不过一息之间,她就到了孟星魂身边,一手轻轻搭上他的肩膀,看来一点力气都没用,结果眨眼间,这屋内已经见不到他们的身影了。 不仅见不到姜希夷和孟星魂,甚至连天枢他们也都不见了。 小何猛地跑出门外,只能远远地看见他们的背影,这究竟是什么样的轻功? 他从来没有见过有这样神鬼莫测的轻功,不过这些跟他已经没有关系了,孟星魂终于走了。 姜希夷觉得,她从哪里来,就要从哪里离开,于是他们一行人,就在旁人窥视的目光中进入了庭院,踏上小桥,牵着之前系在林子边缘的马,准备沿着小径离开这里。 她什么都料到了,她甚至已经想到他们恐怕不会走的这么顺利,一定会有人在路上等着他们,但她还是没想到,等着他们的会是这样一个人。 ——他脸上的肌肉已经松弛,甚至开始下垂,不过看他的五官和轮廓,曾经他一定是一个英俊的人。他的眼睛黯淡无光,肚子向外凸出,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在酒馆中能经常见到的烂醉酒徒,更何况他手上还拿着一个酒囊。 如果没有看到他的手,姜希夷也会以为,他是一个普通的酒徒。 他的右手很大,大而薄,这表示他无论握什么都可以握得很紧,尤其是握剑的时候,任何人都休想将他掌中的剑击落。 但这只手一定很久很久未曾握过剑了。 姜希夷问道:“你是谁?” 他笑了笑,用着低沉而嘶哑的声音道:“你又是谁?” 姜希夷道:“我现在就要立刻这里,无论我是谁,都跟你没有关系。” 他倚靠着树干,带着微笑瞧着他们,姜希夷知道他看得不是他们,而是孟星魂,不过奇怪的是,孟星魂却不去瞧他。 姜希夷再道:“你是不是认识孟星魂?” 他看起来有点惊讶,接着平静道:“不错,我认识他,他是我的朋友,我叫叶翔,你是谁?” 姜希夷道:“我是想要他的剑的人。” 叶翔道:“你要带他走?” 姜希夷道:“这很明显。” 叶翔道:“我有话想跟他说。” 姜希夷道:“好,我们退开一些让你们说。” 叶翔摇头笑道:“上山来到这里,无论如何鞋子或多或少都会沾到泥土,但是你脚上白鞋看起来就跟崭新的一样,轻功高的人内功不一定好,但是轻功这么高的人,必定不只是轻功好,就算你走开了,也是防不住你的。” 姜希夷道:“当然防不住,我这么做,只不过是要你们放心而已,我既然走开了,就不会偷听。” 说完后,姜希夷一行人牵着马走到了一边去,那边有泉流,他们正好饮马。 孟星魂当然认识叶翔,跟小何一样,他们是一起长大的。 他的声音已经日渐嘶哑,任何从前认识他的人再见到他,都不会相信,这就是叶翔。 他本来是一个很英俊、很坚强的人,全身都带着劲,带着逼人的锋芒,就好像是一把磨得雪亮的刀。 现在,叶翔的手确实已经很久没有握过剑了。 他手里的剑是被他自己击落的。 “叶翔杀人……永远不会失手……” 高老大一直都对他很有信心,他自己队自己也很有信心,可是现在,他似乎连手上的酒囊都握不住了。 在最后一次任务失败后,叶翔再也没有去杀过人,从那以后,他就没有一天不喝得烂醉如泥。 叶翔朝前走了两步,将手中的酒囊递向孟星魂,道:“你既然要走了,我实在没有什么好送你,只能请你喝喝酒。” 孟星魂低着头,接过酒囊。 酒苦而辣,他只喝了一口,就不禁皱起了眉。 叶翔道:“这不是好久,我知道你喝不惯的,但无论多坏的酒,总比没有酒好。” 他忽然笑了笑道:“在这里,像我这样的人还有酒喝酒已经很不错了。” 孟星魂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是低头沉默。 叶翔忽然叹了一口气,道:“以后我们不知道还能不能见面,我不是来拦你的,而是真的有话要跟你说。” 孟星魂道:“什么话?” 叶翔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能再杀人了吗?” 孟星魂道:“我一直很奇怪,但却不知道。” 叶翔苦笑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我只是忽然觉得很疲倦,疲倦得什么事都不想去做,不知道这种感觉你懂不懂。” 孟星魂的眼角开始跳,过了一会儿,才一字字道:“我懂。” 叶翔道:“你懂?” 孟星魂道:“我也杀过了不少人。” 叶翔手微微发抖,他闭着眼睛,慢慢吐出了一口气,道:“既然这样,你现在离开也好,像我们这样的人,一直以来都在受命运的摆布,很少有机会能改变,你现在走了不知道会过得怎么样,但是就算是死了,也绝对会死的很好。每个人恐怕只有这么一个机会,既然走了,就不要回来。” 话刚说完,叶翔睁开了眼,凝注着孟星魂,他这一席话也许并不是为了孟星魂,而是为了他自己。 他认为,他这一生反正已经完了,希望能从孟星魂身上看到他生命的延续。 孟星魂没有说话,因为他心里的话不能对人说。 他对高老大的情感只有他自己知道。 其实他是情愿为了她死的。 叶翔高声道:“那位姑娘,我们的话说完了。” 姜希夷点了点头,牵着马走了过来,道:“好,我们这就走。” 叶翔忽然道:“你能不能让我知道,你们接下来要去哪里?” 姜希夷侧头,想了想后,道:“听说过几日江南会很热闹,所以我们会去江南走一走。” 近来江南确实很热闹,准确说来是苏州。 因为老伯的生日就要到了。 老伯就是孙玉伯。 没有人真正知道孙玉伯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就能做什么事。 但无论谁有了困难,特别是有了不能解决的困难时,都会去求他帮助。 他从不托辞推诿,也绝不空口许诺,只要他答应了你,天大的事你都可以放到一边,他绝不会令你失望。 你也不必给他任何报酬,甚至于不必是他的老朋友。 因为他喜欢成全别人,喜欢公正。 他虽然不要报酬,但是报酬还是在不知不觉中给了他。 那就是别人的尊敬。 这样一个人的生日,绝对是江湖中的大事。 孟星魂当然也知道孙玉伯,江湖中不知道孙玉伯这名字的人,简直比佛教徒不知道如来佛的还少。 她为什么要去找孙玉伯? 难道他们之间有什么交情? “你是谁?” “带你走,也是要你剑的人。” “我现在就可以把我的剑给你。” “你现在的剑不值得我取,所以我要带你走。” “你想要的是什么样的剑?” “一柄有意义的剑,无论如何都不会是现在这样的剑。” “你到底是谁?” “我是姜希夷,从昆仑来。” 孟星魂瞳孔一缩。 124.柒 天下所有学剑的人都知道姜希夷是谁,有些人,即使你不喜欢,不了解,不熟悉,但是你必须知道,因为她像是一个巨大而醒目的石碑,就算在风雪眯眼的雪山里,或者是黄沙漫天的沙漠中,也能让人一眼看见。 不过大多数人都隔着她很远,许多人以她为目标努力,结果都不能超越。 就算孟星魂是一个杀手,但他也用剑,他的武功也是跟别人学来的,那个教他剑的人也多次说过姜希夷这个人。 她是一个女人,一个许多男人都比不上的女人。 江湖上的人都说,她应该不只是一个人,因为当年铁血大旗门振兴之时,江湖上就有姜希夷这个人了。 据说,她跟铁中棠一起杀上过雁荡山,一剑胜过楚留香,飞剑客阿飞的剑由她教授,和小李探花李寻欢喝过酒,燕十三也受过她的点拨……两百余年前开始,江湖中就有很多关于姜希夷的传说,而每次这个人出现的时候,所有人都说她是一个年轻貌美,气质如雪似剑的女子。 孟星魂不知道这到底是第几代姜希夷,而且话是从她口中说出,出了她和她的人之外,现在没有人能知道,她的话的真假。 但是孟星魂连一丝怀疑都没有。 姜希夷的剑法到底是怎么样的? 很奇怪,虽然她的名气很大,但是如果要详细说说她的剑法,却没有一个人能说得明白。不过就算是这样,江湖中许多人还是对她内心充满了尊敬。 有人说,每一代姜希夷剑法并不一定完全相同,可能是不同的人遇见的不同的‘姜希夷’,长此以往,反而叫人说不清楚了。 也有人说,如果想要看出一个武功高超的人武功究竟高到了什么水准,那么自己首先也要是一个高手,而那些跟‘姜希夷’交过手的人,都是说话不多的高人。 比如西门吹雪,比如叶孤城。 所以姜希夷的剑法到底如何,反而没法说清楚。 现在孟星魂才知道,他们都错了,没人能说明白姜希夷的剑法到底是什么样的剑法,只是因为她的剑确实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他从未见过那样的剑法,之后也绝不会在别人身上见到。 虽然行走江湖靠的是武功、拳头,但是这么多年过去,江湖中人才辈出,陆小凤、西门吹雪之后还有燕十三、谢晓峰,而在他们之后更有丁鹏等人,现在已经有很多人忘记沈浪和铁中棠到底是谁了。 时间就是这么残酷又无情。 不过江湖人却对姜希夷似乎格外钟爱。 这不是因为她武功究竟有多高,其中当然是有别的原因。 姜希夷见到他神色惊讶,淡笑道:“你果然知道我是谁。” 孟星魂垂下眼睛,沉默片刻后道:“自从姜希夷取走燕十三的剑后,江湖中许多人都在等,下一个能够被姜希夷拿走剑的剑客到底是谁。” 不错,这就是其中的原因。 如果是初入江湖的人一定会问“等她拿走别人的剑到底有什么好看的?”,姜希夷也十分不解,于是她也如此问道:“他们为什么要等?” 孟星魂道:“因为江湖中人人皆知姜希夷每次下山,都会去找一个当时顶尖的剑客比试,然后拿走他的剑,每个人都像被姜希夷拿走剑,因为那至少说明了,他是顶尖的剑客。” 姜希夷道:“我没想过他们会想这么多。” 接着她继续道:“我现在想要拿走的是你的剑。” 孟星魂突然沉默了,片刻后一字字道:“我知道,不过你还说了,我现在的剑,不是你想要的。” 他是一个杀手,杀手跟剑客之间差了千里远。 所以他从未想过,她就是姜希夷。 其实,孟星魂如果不是一个杀手,他在江湖上必定很有名,当初他杀了金枪李之后,引起江湖中一阵动荡,许多一心想成名的少年剑客到处在寻找着他,想跟他斗一斗,比比谁的剑更快。 不过他全不在乎罢了。 姜希夷道:“因为我想要的是活人的剑,不是死人的剑,就算我胜了一个一心求死的人,也未免太没有成就感了。” 话说到此,她轻轻笑了笑。 一个不常笑的人如果笑起来,更加令人心动,但是孟星魂却没有心情在意这些。 他说道:“要让一个想活的人想死,很简单,但是要想一个想死的人想活却很难。” 这是他的人生经验,也不知道究竟他是从哪里学来的。 姜希夷摇头道:“你说错了,刚好相反,要让一个想活的人想死很难,要让一个想死的人想活却很容易,只要令他感受到生机就足够了,只要有生机,只要有心灵上的寄托,没有人想死。” 她继续说道:“可能你还在想,我为什么要你的剑,为什么要带你走。” 孟星魂叹了口气道:“对,的确如此,但是我想不到。” 姜希夷叹息笑道:“我说不出,因为这一切都太不可思议,而且我不能说,你也不能知道。” 孟星魂道:“为什么?” 姜希夷道:“不为什么。” 孟星魂原本还想再说些什么,嘴巴才刚刚张开,口中发出的却是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姜希夷既然不想说,再多问一句都是毫无意义的,他自认为没有本事能逼迫她说出她不想说的话。 姜希夷忽然从马背上取下一个酒囊,递向孟星魂,道:“这酒是我从昆仑上带下来的,名字叫做冻折枯梅,是我一个朋友取得名字,他是一个很懂酒的人,这酒他说不错,应该也差不了。” 冻折枯梅,这酒名很文雅,听起来有些不像酒的名字。 不过如果你在江湖中听多了江湖故事,就该知道,这酒名是李寻欢取的。 这是一袋江湖人心中的名酒。 但孟星魂却摇了摇头,他现在没有喝酒的心思。 姜希夷也没有再劝他,收回酒囊后,凝视着他的眼睛,不知道过了多久后,才缓缓道:“我要带你走,并不是要教你剑,也不是要告诉你许多大道理,我只是想要你知道你是孟星魂,仅此而已。” 姜希夷一行人到苏州的时候,老伯的生日还没有到。 虽然孙玉伯的家一直以来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但是真正的热闹只有在他生日当天才会被推向最高点。 他们进城后,暮色已临,苏州城内依旧车水马龙,姑娘们公子们在这个时候才愿意出来活动活动。 要知道秋天的太阳常常比夏天的更加毒辣,而且变幻更加莫测,往往昨天还是乌云布,秋风卷的苍凉之景,但是今天又万里无云,晴空一片。 没有人愿意在没事的时候在暴躁地散发着自己的热量的太阳下行走,这不是一件好受的事情。 他们却干了这件没有人愿意干的事情。 入城后,姜希夷带着大家在城里找地方吃饭休息。 孟星魂却不饿,因为几年来的杀手生活,让他变得如此,就算只吃了一顿,他也能坚持很久。 他们在一个灯火辉煌的酒楼坐下了,这家酒楼是苏州城内有名的,里面坐着的客人非富即贵,这些孟星魂都不在乎,姜希夷也是,她来这里只是因为一路上去的几家小饭铺都没有足够的位置,让他们十五个人坐下,而这里有。 他们坐在二楼边上,刚好能看见楼下的人。 这是,正有一群人嬉笑着从酒楼中走出来,有男有女,大多数都很年轻,很快乐,看他们的衣着就知道,必定是富家子弟。 孟星魂很羡慕他们。 他不是羡慕他们的奢侈的生活,而是羡慕他们这么有活力。 姜希夷看着孟星魂望着楼下,他周身被一种复杂的感情缠绕住了,而且完全沉浸其中,所以一向如同蝙蝠一样灵敏的他没有发现,她已经盯着他看了很久。 楼下的笑声很响,说话声也很响。 “今天谁喝的酒最多?” “当然是小蝶。” 小蝶是谁? 小蝶是个穿着大红披风的女孩子,她站在那里微微笑着,虽然什么都没做,但就足够吸引人。 孟星魂也不例外,他看着小蝶,忽然发现这个姑娘很特别。 她很美,美极了,美丽的女孩子通常都知道自己有多么美,而且随时不会忘记提醒别人这一点。 但小蝶并不。 她好像对自己是美是丑完全不在乎,在人群中,她也在笑,不过却和别人完全不同。 虽然她身边有那么多人,但她似乎是完全孤立的,站在热闹的苏州城内,她好像是一个人站在寒冷荒凉的旷野中。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孟星魂才不过见她这一面,而且她还没有消失在他视线中,他已经开始期待下一次跟她见面了。 姜希夷也看着小蝶,准确的说,是看向了小蝶身后。 在高的地方就容易看得远,姜希夷看见了街角阴暗处有个人一双眼睛透着渴望的光,紧紧看着小蝶。 有些时候多管闲事其实是一种美德,姜希夷偶尔也喜欢发扬这一种美德。 她突然起身道:“不吃饭了,跟在那人后面。” 姜希夷能轻易的看见那个人,而恢复过来的孟星魂当然也能看见。 那个人看着像个人,身子佝偻着,却长着一张和老鼠七八分相似的脸。 他一路跟在小蝶身后,到底想做些什么,谁都能看出来。 但是他不知道,他身后有一队人正跟着他。 孟星魂很惊讶,太玄十三剑武功不差,这事情他听说过,可是他却没有想到,这十三人轻功都如此好,而且如此会隐匿自己的身形气息,就像一团空气一样。 突然,起雾了。 像是有人在天空中呼出了几大口烟一样,地面上被沉沉白雾笼罩。 小蝶并不蠢,她发现自己身后有人,原本不知道如何摆脱,现在刚好利用这一团雾脱了身。 那个长得像老鼠的人发现自己跟丢了人,在周围转了一圈准备寻找小蝶的踪迹,不想刚好和姜希夷打了照面。 他首先发问道:“小娘子,你刚刚有没有看见一个长得美极了的,披着红披风的姑娘路过这里?” 姜希夷看了他一眼,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他提问的时候笑了笑,笑声就像一只吱吱叫的老鼠。 姜希夷道:“不知道。” 他原本还想多问两句,可是见到姜希夷身旁众人都带着剑,不自觉往后退了几步,连声道:“麻烦姑娘了。”接着立刻往后跑开。 小蝶在哪里? 他们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就遇见了她。 河水流水声泠泠作响,小蝶就坐在河岸边,安静得像是岸边的泥土。 她依旧穿着一件鲜红色的斗篷,脸色却苍白得可怕。 孟星魂似乎不受控制地往她在的方向走了几步,小蝶似乎听见了脚步声,转头看着他。 然后凝视着他的眼睛,忽然道:“你想死。” 孟星魂看着她那一双明亮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一眼看到了那明亮后的暗处,也道:“你也想死。” 小蝶的视线忽然变得模糊,她没有回答孟星魂的问题,到最后也没有回答。 她的视线移向他身后,然后看着他那双冷漠却蕴含着些许热情的眼睛,看着他冷峻的脸上带着的淡淡笑意,也不禁笑道:“你的朋友们走了。” 125.捌 将孟星魂留在岸边后,姜希夷去了哪里? 她来苏州是为了看一看孙玉伯生日的热闹,现在走了,当然就是往孙玉伯那边去的,就连孟星魂心里也知道。 孙玉伯住在哪里,她随便问个路人都能得到答案,但是姜希夷并没有马上去找他,因为时间已经晚了,没有人会真心喜欢一个在夜晚不请自来的人,更何况她还不是一个人。 老伯住在苏州城外的一片花海中,准确说来,那里应该是一座花城,因为除开帮助人之外,他最喜欢的就是鲜花。他的花园中,不用的季节,总是有不同的花盛开,他总是住在花开得最盛的那个地方。 现在这个季节,开得最盛的是菊花,姜希夷还没有走到老伯的花园边上,就已经闻到了空气中浓郁的菊花香味。 长夜,万籁俱寂。 长得令人绝望,静得令人窒息。 长夜将尽。 在遥远的天边,被黑暗完全吞没的地方,象征着希望月光和星光在尽力散发着光芒,它们在等待太阳的来临,它们要掀翻、盖住这一片黑暗,让光明重新洒满大地。 大地准备苏醒,但蝴蝶却已经已经苏醒。 零星几只蝴蝶飞舞着,轻轻碰着沾着露水的路边野花,然后休息停留。 如果是别人见到这几只蝴蝶,只会觉得蝴蝶虽美,但也是勤劳的。 可姜希夷偏偏觉得,这些蝴蝶说不定根本没睡。 至少人在这个时候还能醒着的,大部分都是一夜没睡,比如她,比如现在这个在路上骑着一匹快马狂奔的人。 马上的人骑术精绝,要马狂奔,马就狂奔,要马停下,马就停下。他指挥着马的四条腿,就好像指挥着自己的腿一样。 此处是一个说不上到底是小酒馆还是小客栈的地方,姜希夷同以前一样,坐在东边的最角落的那张桌子上。 店老板是一个很奇怪的人。 约莫二十多岁,短衣直缀,满身油腻,任何人都可以从他的装束上看出,他是这里的伙计。 但是当姜希夷问他老板在哪里的时候,他却告诉她,他就是这里的老板。 奇怪的并不是这里,而是他全身上下除开衣着装束外,就没有一个地方像是一个小伙计。 他去给他们开门的时候,举着灯的手稳定如石,就像他手上提着的不是一盏灯,而是一把时刻准备挥向人的刀。 他的脸方方正正,看样子并不是个很聪明的人。但神情间却充满自信,一举一动都很沉着镇定。 他的嘴通常都是闭着的,闭得很紧,不会说些没必要的话,就算姜希夷他们是客人,但他连一句殷勤的话都没有,这样的人很值得信赖,因为没有人能从他嘴里问出任何事情来。 往往什么样的人就会开什么样的店,这位不知名的店老板这么奇怪,这店里也没有正常到哪里去。 店里的一张桌子上摆着酒菜,看起来菜色很好,酒也很香,但老板却没有坐到那个桌子旁边动筷子,他似乎在等人。 现在这个不知早晚的时间,他到底在等谁? 姜希夷一口一口地喝着酒,慢慢腾腾地吃着菜,忽然远处传来马蹄声,来得很急。 他的客人到了。 马精准的停在小酒馆门口,人已翻身下马。 酒馆的门一直开着,姜希夷看清楚了那个走进来的人的脸。 苍白,但是非常清秀,非常安详,文质彬彬,甚至显得柔弱了些。 但他的一双眼睛却出奇地坚决而冷静,和这张脸完全不相称,看来简直是另外一个人的眼睛。 他来这里做什么? 姜希夷很好奇,但是她也知道,这个人一定也很吃惊,为什么这里除了他之外,居然还有别的客人。 他眼中划过一次讶异,接着店老板就上前,在他耳边细语着,解释着为什么这里还有别人。 姜希夷在那人眼神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举起了酒杯,仰头喝尽杯中酒。 那人突然走向姜希夷,道:“这位姑娘,在下律香川,是老伯的手下。” 知道老伯的人,就一定知道律香川,江湖上说,律香川是孙玉伯最得力的助手,也是当今武林中三个最精于暗器的人之一,又起是属于机簧一类的暗器,天下再也没有任何人能比得上他。 姜希夷在来的路上,早就听说了这个名字许多次,只是没有想到他是一个这样的人。 也许别人会因为他的外貌低估他,认为他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但是姜希夷绝不会犯这种可怕的错误。 因为他身上没有带任何兵器。 一个善用暗器的人,身上没有带任何兵器,只能说明他不必。 他根本不会让任何人近了他的身取他的性命,他随时随地,无论在任何角度都能发出暗器,所以不必再用任何兵器。 原本单凭律香川这个名字,他就足够能令人害怕,可是他却提到了老伯,还把自己的名字放在老伯后面。 这是因为这里离老伯的花园不远? 还是因为他内心是真正尊敬老伯? 就在姜希夷还在思考的时候,律香川继续道:“在下来这里是为了接待一位客人,是老伯的客人,我们有要事相商,诸位可否给个面子,避退开来?” 这时,远处忽然又又马蹄声传来。 律香川眼睛亮了起来,对店老板道:“客人到了,快去度准备一副杯筷!” 店老板没有问客人是谁,拿出了一副杯筷用热水烫过后,放到了桌上。 姜希夷此时点了点头,道:“你的客人来了,那我还是回避一下,深夜到访必然是有要事,不然谁会愿意在半夜不睡觉,对吗?” 她这话说出来,并不准备等律香川回答,说完后直接起身,绕过桌子,没有按照他想的那样出门离开,而是转身上了这地方的楼上——那上面都是客房。 律香川的神色没有变化,依旧亲切地笑着,目送姜希夷离开,接着他给了店老板一个眼神,店老板看见他们的身影都没入楼梯转角后,细细听着他们的脚步声,准备等到听不见的时候再上去。 可是他突然发现,这十几个人居然连一个脚步声都没有,这家点不算新不算旧铺在地上的木板也是这样,有些地方踩上去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但这些人居然真的什么动静都没有发出来。 他左思右想,又等了一会儿。 门外马声嘶鸣,又一匹马停了下来。 现在这里门前有两匹马,门口有十四匹马,似乎已经被马团团包围住了。 这个人骑的马是万中选一的良驹,但还是已经累得快要倒下去,马屁股上鞭痕累累,显然是从很远的地方连夜赶来的,而且干得很急。 他翻身下马后进来了,是个身形高大的彪形大汉,脸上蒙着一块黑巾,只露出了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 只要看见他这双眼睛,就能看出,他一定是一个地位很高,时常命令别人,却不喜欢接受别人命令的人。 一个人到了这种地位,本不必再藏头露尾,鬼鬼祟祟地做事。 他到这里来见律香川,当然绝不会是来聊天喝酒的。 店老板不愿管别人的闲事,但是也知道,这个人和律香川之间,必定进行着某种极秘密的阴谋,他拿出几根装着迷烟的竹管,准备上楼去替律香川解决掉那几个不速之客。他是律香川的朋友,当然要替他排忧解难,他一向很知趣。 而且一个人如果知道的事越多,麻烦也越多。 这是律香川说的话,他说过的每句话,他都牢记在心里。 店老板没想到,自己刚刚上楼就遇见了姜希夷,其他人似乎全部都回到房间里去休息了,她一个人站在走廊中央,见到他来了后,双手抬起,打出几缕锐风,全部打中他面前几处大穴,接着她足尖一点,眨眼间就出现在他身后,所有的一切动作,不过发生在瞬息之间。 接着他眼前一黑,失去了所有意识。 姜希夷把晕倒的店老板轻轻放在边上,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她静静地听着楼下那两人的动静。 姜希夷虽然吃过江湖经验不深的亏,被人暗算过,但是她并不蠢。 孙玉伯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在江湖中人的心目中,他不但是如来佛,还是活阎罗。 你是他的朋友,只要你要求,他甚至愿意在你的可怜的病孩子床边说三天三夜的故事。但如果你是他的敌人,他可以在三天中,让你后悔有他这么一个敌人。 江湖传言往往都是夸大的,就算减去五分听,姜希夷都觉得,孙玉伯至少是一个磊落的人。 一个磊落的人,是绝不会让自己的手下半夜的时候,在离他的花园十余里外的小酒馆里,接待他的什么客人。 时间、地点全部都不对。 所以只有一个原因,这个客人是律香川的客人,他们在谋划着些见不得人的事,而他们来的很不是时候。 显然,店老板是律香川的朋友,而那位客人已经到了,一些秘密是不能被人听见的,那么店老板当然就要替他的朋友去除掉一些潜在的危险。 既然已经猜到,那么就必定要主动出击。 楼下到底发生了什么? 沉默。 漫长的沉默 姜希夷很有耐心的等着。 过了很久,那位客人才轻轻咳嗽了两声打破沉默,慢慢地问道:“你约我来是为了什么?” 律香川道:“我们马上就要有所行动,在开始之前见一面有什么不对?” 那人问道:“你那边怎么样?” 律香川道:“很好。” 那人似乎不放心,追问道:“有多好?” 律香川道:“你说有多好,就有多好,我的计划无懈可击。” 那人道:“希望做起来真的无懈可击。” 律香川笑道:“当然,你不会交错朋友。” 126.玖 那个后来的客人是谁? 律香川跟他之间究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 姜希夷虽然通通都不知道,但是她至少清楚一点,这里面绝对有见不得人的交易和谋划,而且恐怕是对老伯不利。律香川很聪明,把谈话交易的地点放在这个离孙玉伯的花园只有十余里的地方。 离自己家这么近的地方,一定危险不到哪里去,这是人心中习惯性的一个想法,人很难看到近处的危机,即使江湖中把孙玉伯说的神乎其神,可他依旧是一个人,只要他是一个人,他就不能免俗。 不过这些又跟她有什么关系,她现在更想知道孟星魂究竟变成了什么样。 每个人出生的时候,就像一个罐子,里面全部都是空的,在漫漫人生当中,你会遇见许多事情,许多人,这些人和事带给你的感受和情感,成为了沙子、成为了水,装进罐子中。有些人的罐子是满的,有些人是半满的,还有些人里面的罐子里面不知道为什么装着浑浊的水,可能还有黑泥。那些东西令他们看不见希望和未来,但他们的生命中,只要出现一缕温暖的光,许多人甚至愿意做扑火的飞蛾。 小蝶就是孟星魂的光。 人很奇妙,有时候第一眼就能爱上一个人。 可能孟星魂自己都没有发现,他对小蝶很好奇,一个人如果对另一个人产生了‘好奇’这种感情,那么他很快就会对那个人产生别的感情。 他是一定知道他们会到这里凑一凑热闹的,但孟星魂应该不会来找他们了。 所以姜希夷决定去找他,为了他的剑,也为了他这个人。 她知道一个人如果失去了爱的人会变成什么样子,现在她更想知道一个人有了不一样的感情,有了心中爱的人后,又会有什么变化。 孙玉伯的花园不能再去了,因为律香川已经见过她。 那个客人走了之后,姜希夷小心地看着,见到律香川一人坐在桌边,将桌上的一壶酒对着嘴喝了下去,这样的喝酒方式,原本像他这样文弱的人,即使喝酒也应该是举着酒杯满满饮下去才对。 如果这里有熟悉律香川的人,见到他这样喝酒,心中的奇怪绝对不会比姜希夷少,只会更多。 因为“律香川喝酒最有节制,从来没有喝醉过。” 但是今天他却在喝得烂醉,在天边鱼肚白的时候,才骑马回去。 像这样的人,绝对是危险,而且冷静、自制到了极点的。只要有外人在的时候,他就是大家熟悉的那个律香川——亲切,温和,对待一切似乎都是带着善意的。 那这个烂醉酗酒的人又是谁? 日光慢慢洒满了大地,黑暗褪去,极静过后,就是光明,温暖而新鲜的阳光驱散走了天地间最后一丝阴冷。 天蓝云淡,叶子上还带着晶莹、透明的露珠。 风一是新鲜的,新鲜而芬芳,清晨的秋风虽然凉,但也是温和的,特别是这里还是江南,就像少女口中轻轻吹出的那一口气一样,带着一丝缠绵。 就算再缠绵,也留不住姜希夷一行人的脚步。 他们要走了。 突然,一个长得极其不起眼的人直接推开门进来了。 他的长相很奇怪,就算你今天见到了他,但是转眼就会忘记,因为每天你似乎会遇见无数个跟他长相相似的人,越是这样的人,做事就越方便,因为没有人会把这样的人牢牢记在心上。 这难道的律香川派来的人? 那人看向在一楼的姜希夷,道:“请问姑娘,夏青在不在?” 姜希夷问道:“夏青是谁?” 那人道:“是我忘记说了,夏青就是这里的店老板,我有要事找他。” 姜希夷道:“店老板就在楼上,我们是这里的客人,现在要离开,你去吧。” 那人抱拳道:“那就不耽误姑娘赶路了。” 两人擦身而过的时候,姜希夷闻到了他身上的淡淡的菊花清香,低头一看,他鞋底还沾着一瓣混着泥土粘到他脚下的菊花花瓣。 方圆二十里,只有一个地方种着菊花,也只有一个地方菊花能多到,让把人衣服上熏到带着花香。 孙玉伯的花园。 姜希夷默默看向了孙玉伯花园的方向。 江湖传言虽然经常言过其实,但是往往又太过片面,人们知道的不过是冰山一角。 任何一个能在江湖上活得久的老人,都应该被尊重,因为他们居然能活这么久,这本身就已经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而活得久,还能这么有名,其中他的手段绝对不能轻视。 刚好孙玉伯就是这样一个人。 夏青是律香川的好朋友,律香川前脚刚走,后脚孙玉伯的人就来找夏青。 律香川似乎把孙玉伯当做了蝉,却没想到孙玉伯是真正的雀。 姜希夷低下头,轻笑一声,往门外走去,她要去找孟星魂。 孟星魂究竟在哪里? 看起来姜希夷毫无线索。 但她就是知道。 一阵秋风,卷起了落叶,一片片落叶就像一只只蝴蝶在空中飞舞,那么自由,那么美丽,似乎落叶上也被沾染了花的芬芳。 孟星魂和小蝶应该就在海边。 漫天夕阳,鱼池在夕阳下粼粼生光。 姜希夷也在夕阳下,在到海边之前,她先看见了一个人。 一身暗灰色的衣服,静静地坐在鱼池旁边,钓竿已扬起,鱼被鱼钩勾住,但他却没收起钓竿,他在欣赏着鱼在钓钩上的挣扎。 虽然他没有任何动作,但是姜希夷已经感受到了,从他身上散发出的杀气。 他看起来并不野蛮,也不凶恶,只不过眉目间仿佛总是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冷漠之意,逼退了大部分人,谁对他都生不起亲近之意。 不过这样的人一定也不愿意和任何人亲近,但是今天他却主动找上了他们。 钓竿上的鱼已渐渐停止挣扎,死亡已经来临。 灰衣人突然放下钓竿,站起身子,一步一步朝着姜希夷的方向走来,她看见了他有剑。 姜希夷看似随意地站在那里,双眼凝视着他,神情却很放松。 他的脚步很轻,轻得像猫,而且是捕鼠的猫,轻得像只脚底长着肉掌,正在追捕猎物的豹子。 姜希夷知道,他并没有故意将脚步放轻,这是因为他已经习惯了,要养成这种习惯并不容易。 不过她并不是老鼠,也不是猎物。 姜希夷忽然道:“谁让你来杀我的?” 灰衣人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答她。 姜希夷再道:“你杀过多少人?” 灰衣人道:“记不清。” 姜希夷道:“确实,你应该杀过不少人,否则你的脚步不会这么轻。” 灰衣人道:“因为我只是来杀你。” 只有心情镇定的人,脚步才会这么轻,想杀人的人心情绝对难以镇定,灰衣人话中的意思是‘不过是来杀你而已’。 在这种时候,姜希夷居然笑了笑,抬手示意身后十三人不必紧张,接着如同在花园散步一样,随意走了两步,绕过灰衣人,坐到了他刚刚坐的地方几尺外的另一张椅子上,道:“恐怕你杀不了我。” 灰衣人冷笑一声道:“为什么?” 他实在看不出这看起来不过是有些武功的小姑娘,究竟有什么惹不起的地方,只能从她的手上看出来,那确实是一双用剑的手,不过那又怎么样? 姜希夷道:“因为我们人多,你没看见我们可是十四个人吗?” 如果不是实在不合适,灰衣人现在简直都想笑出来,他似乎已经很久都没有听到这么好笑的笑话,不,也许是从来都没有听到过,沉默了一刻后,他说道:“我只用杀你一个人。” 姜希夷笑着摇了摇头,从旁边拿起另外一根空钓竿,道:“你有什么鱼饵?” 灰衣人道:“我钓鱼身上从来只带两种鱼饵。” 姜希夷道:“哪两种?” 灰衣人道:“一种是鱼最喜欢的吃的,一种是我最喜欢的。” 姜希夷点点头,道:“很好,但是我不是鱼,我是吃鱼的人。” 话音刚落,姜希夷神色一凛,整个人似乎变成了一柄剑,一阵微风卷过,谁都能感受到里面蕴藏着的威力。 蓄势待发,这阵风发动的时候,任何人都躲不过,也拦不住。 而风中还有其他的气息。 是剑气! 剑气森寒,已经迫人眉睫,天地间所有的颜色全部都褪去,一片惨白。 她没有拔剑,这剑气究竟从何而来? 灰衣人看了一眼她的背影。 这冷得彻骨的剑气居然从这么一个看起来武功不过如此的小姑娘身上来! 不,他看错了。 现在的她,跟刚刚他见到的她,似乎完全变了一个人。 现在的她无论谁见到,都绝不会轻视。 灰衣人犯了一个本不应该犯的错误,他居然轻视了他的对手,不过不止是他,任何人见到刚刚的姜希夷,都会跟他的想法一样。 姜希夷忽然转头,盯着灰衣人。 她长得确实很好看,很美丽,世上很少有能在容貌上跟她相提并论的人,也许根本就没有。 但是这个世上还有一种为数不多的人,当他们出现在别人面前的时候,谁都注意不到他们的脸,因为不敢,因为紧张,更因为他们实在太过于强大,叫人不能逼视。 姜希夷就是这种人。 灰衣人心头突然多了中可怕的压力,就像一座雪山压在了他心头,要将他心头的火全部灭,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她的目光就好像是钉入了他骨肉之中的钉子,让他动弹不得。 他只觉得脸上的肌肉已经僵硬。 姜希夷的运气很好,她的钓竿已经发出了抖动,有鱼上钩了,她不慌不忙将钓竿收起,钓上来的是一条很小的鱼,她将钓竿从鱼嘴上取下后,把鱼放回鱼池中,对灰衣人道:“我再问你一次,你为什么要来杀我?” 灰衣人道:“对老伯无礼的人,都得死!” 姜希夷疑惑道:“对老伯无礼?谁告诉你我对老伯无礼?” 灰衣人道:“你不需要知道。” 姜希夷道:“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告诉你的那个人恐怕是律香川吧。” 其中关节其实很简单,夏青之后只怕跟律香川说起过那天的事情,对他那种小心谨慎的人而言,只要她还活着,就是一个不稳定是隐患,直接除掉当然最好。 所以,现在有人来杀她了。 姜希夷道:“其实你不必来杀我,还不如细细去问问律香川,在老伯生日前,他在哪个小酒馆里做了什么。” 灰衣人道:“这些事情我会去问,但是你现在要死。” 姜希夷突然笑了,她笑道:“我跟他之前必然有一个人是不该死的,你偏偏要两个都杀,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人。” 在她笑的时候,她的手离腰间的剑柄的距离忽然变得很远,似乎露出了真正的破绽。 灰衣人相信,她绝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拔剑,没有人能做到! 就在这时,他目中闪过一丝精光,往前一冲,就在这一刹那,右手的剑已经入闪电一般刺向了姜希夷胸口,他绝不会错失这个机会。 可这是一个真正的机会吗? 绝不是! 姜希夷的手已经握住了剑柄,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就算是灰衣人也没有看见,她究竟是如何做到的,就在那一刹那间,她的手就很神奇的出现在了剑柄上,然后又是在那一刹那,她的剑就已经刺出! 只要她想,她杀人只用一个刹那。 127.拾 灰衣人不知不觉呼吸已经停顿。 一击必中。 这是一个杀手的原则,同时也是他的原则。 在以往,他只要出手,就绝不会给对方留下任何抵挡闪避的机会。 但这次,灰衣人却犯了一个错误,而且是一个致命又无法挽救的错误。他也知道他自己错了,因为他太信任自己的剑,也太信任自己。 “一个人紫心太强也同样容易发生错误,有时甚至比没有自信更坏。” 想起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脸色顿时就变了。 灰衣人登时提气强行将剑收回,凌空翻身,往后掠去,退出了五丈外,可逼人的森寒剑气却依然割到了他的咽喉,而姜希夷却依然站在原地,剑尖向下,随意站着,刚刚那足以惊散所有人魂魄的一剑似乎不是她刺出的一样。 姜希夷见到他脸色又变了,变得铁青。 虽然灰衣人看不到姜希夷的武功到底有多深,但是他知道,这一剑她绝没有用尽全力,因为她是一个剑客不是杀手,不像他,偏执的讲究一击必杀,所以他们这种剑客,往往一击不中后,必定还有第二击。 他的手抚上了咽喉,还在喘息,对面的那个女子依旧在夕阳下站着,血红色的霞光如轻纱一般将她笼罩在其中,但是她的剑却似乎带着一种神奇的力量。 她的剑似乎能将这残霞划破,但怪异的是,她的剑光似乎本身就取了一分霞光捏成,那么自然。 霞光漫天,鱼池在山坳中,天边渐渐升起的暮色即将笼罩群山。 姜希夷忽然道:“要杀人的人,连一次都不能错,你却犯了一个致命错误。” 灰衣人道:“你也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姜希夷道:“哦,是什么?” 灰衣人道:“你的错误就是,在刚刚你没有杀了我,让我活了下来,我没有死,就还能杀你。” 姜希夷道:“那你为什么还不出手?” 灰衣人冷笑。 他脸上一直不带丝毫情感,没有任何表情,此刻却有种冷笑的表情。 能令没有表情的人脸上有了表情,就表示你用的法子很正确,至少你说的话已经击中了他的弱点。 姜希夷也笑了笑,不过是微笑,她说道:“既然你不想说,那我替你回答好了。” 她顿了顿后继续道:“真正杀人的人,绝不肯做没有把握的事,你没有把握杀我,所以一直未出手,你想等我有了疏忽时再出手,但你怎么知道我会给你这种机会?” 灰衣人沉默了,过了很久都没有回话。 他确实在等这样一个机会,那个时候就是一击必中,一击必杀的时候,但是他真的能等到这样的机会吗?就在之前他出剑的那一刻,是因为他觉得那是一个最好的,绝佳的机会才出的剑,结果又怎么样? 灰衣人缓缓道:“你也杀人。” 他说得很肯定,因为只有杀过人的人,才能这么了解应该怎么去杀人,也才能这么了解,一个杀人的人。 姜希夷摇了摇头,道:“我曾经杀过人,但是我却不是杀人的人,不过只有了解杀人的时候的心,才能知道如何才能不杀人。” 灰衣人眉头轻轻皱了一下,他终于问出了一个他早就该问的问题:“你究竟是谁?” 姜希夷道:“一个人在想知道别人的名字的时候,难道不是应该先告诉别人他叫什么名字吗?” 灰衣人道:“我没有名字,像我这样的人不该有名字。” 姜希夷听懂了他的话,他的意思是,他是一个杀手,更是一个刺客,他不该太有名,也绝不能太出名,因为一个刺客闻名天下的时候,就是他死的时候。 她点了点头道:“不过,你至少应该要我知道,你到底是谁,我绝不会说出去。” 灰衣人又陷入了沉默,他在思考,他在考虑着她的话到底有几分可信,他是不是应该相信她。 过了很久,他慢慢的点了点头,道:“韩棠,我叫韩棠。” 姜希夷也点了点头,道:“我是姜希夷。” 韩棠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剑柄,甚至于他的指尖都是冰凉的。 姜希夷。 他浑身都微微的颤抖着,因为兴奋,跟别人不一样,在知道她到底是谁后,他反而更想杀了她。 其实他已经很久都没有接杀手的单子去杀人了,因为他并不喜欢杀人,只是喜欢血而已,更因为他是一个不断追寻的人。 一个不断在追寻的人,内心的挣扎也许比钓钩上的鱼更痛苦,因为他虽然不断追寻,但是却一直不知道自己的追寻究竟是为了什么,这样的追寻最容易令人厌倦,韩棠心中一直以为他追寻的是老伯,可是就算如此,他也早已厌倦了。 他的心已经跌入了谷底。 现在,他希望能拼尽全力杀了姜希夷,这样才能令自己的心情振奋。 每个人心底深处,都会为自己找一个非常强的人作为对手,就算是他们这种杀手也是这样,而人们总希望自己能击倒这个对手,为了达到这目的,他们往往不惜一切作为代价。 现在韩棠内心就像一个初上战场的新兵一样紧张。 姜希夷忽然笑了,她说道:“看来,你还是想杀我。” 韩棠点了点头。 姜希夷继续道:“有没有一个办法让你放弃这个想法?” 韩棠道:“没有,绝没有!” 姜希夷沉吟片刻,道:“其实是有的。” 韩棠道:“什么?” 姜希夷道:“只要让你知道,你绝对杀不了我就够了。” 没错,两人之间的距离如果不大,那么落后的一人就会想超越,但是如果两人之间的距离足够大,落后的那人追不上的话,他就会放弃去追逐这个想法。 只要让韩棠知道,他根本杀不了姜希夷,那么他就不会再想杀她。 但是这件事也有一定的风险,因为从此之后,韩棠可能再也不能杀人,而且再也不能握剑了。 因为对于他来说最重要的东西以及被姜希夷摧毁。 那就是信心。 姜希夷的脸上似乎还带着一丝笑意,但是她的眼神却变了,变的比剑还冰冷。 她冷冷打量着韩棠全身,仔仔细细,不错过任何一寸地方,手腕轻转,紧了紧手中的剑柄。 就在这一次,在鱼池边上,在这山坳中的风不见了。 剑气纵横之间,连风都已经被冻住。 这里静的有些可怕,明明有十五个人,却似乎一个人都没有。 姜希夷似乎已经不是一个人了,而是一块坚冷的冰,也是一团炙热的火,更是一阵难测的风,似乎还是其他…… 韩棠觉得自己胸膛似乎已经窒息,闷得像是要裂开,但是这一剑他不能夺,更不会躲开,他一定要将手中的剑送出去,才有赢的希望! 战斗在一刹那间发动。 韩棠的剑先动了! 他的动作并不简单,他已经拼尽了全力,就在那一刹那间,至少已经做出了十五种动作。 每一种动作都极其锋利、极其有效、极其残酷。 但姜希夷并没有死。 剑已出鞘! 就算姜希夷的剑一直握在手中,但这一刻,她的剑才真正出鞘了! 天地间又有了风,冷得叫人汗毛都竖了起来,这冷风似乎能吹落菊花,连寒梅在这风中都绝不能开花,因为这风已经深深吹入了树干中,也深深渗入了人血液中。 剑气! 铺天盖地的剑气有如海浪一般汹涌而来,又像狂风卷过大地一般狂躁,韩棠能不能划破海浪?能不能绞碎狂风? 他不能。 所以他只能被吞噬。 就在他以为他要被吞没的时候,天地间又有了风。 微风再次吹到鱼池边,却将那海浪和狂风全部吹开,韩棠看了看姜希夷,她还站在原地,剑尖指地,似乎从来都没有动过。 但韩棠知道,她已经出过剑,他的衣服被割破了一道口子,她的手上正握着一段他的头发。 他至少看见了两个瞬间,两幅画面。 握剑,刺出。 没有过程,只有结果! 因为她的剑就像风一样,却比风更快,快到令人来不及反应,却又那么自然。 他出剑是为了杀人,但姜希夷出剑的理由却令人找不到。 就像弯腰拾取落叶一样,就像抬手穿衣一样,这些动作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你总是要做的。 韩棠虽然看见了那两幅画面,但他终究没有见到那一剑的风情,他也相信,没有人能看清楚那一剑。 此刻,他心中升起了一些奇怪的感觉,无论谁面对这样的一剑,心中都难免会有些感慨,甚至是绝望。 天地间的风,就像是少女多情的手,温柔地拂过韩棠充满了复杂情绪的双眼,但是怎么也化不开那些思绪。 怔了怔后,韩棠却又有别的体会。 即使姜希夷那一剑再狂躁,可却依旧藏有生机,那一剑的杀气来自剑,却不是她本人。 无论是巨涛拍岸,还是狂风卷地,难道海浪退去后,狂风停息后,就是一片荒芜了吗? 不是,之后依旧有希望,依旧有生机! 就在韩棠愣住的时候,姜希夷忽然道:“你已经知道你杀不了我,那我就要走了。” 韩棠道:“你就这么走了?” 姜希夷道:“我说的很清楚。” 韩棠道:“你不杀我?” 姜希夷道:“我为什么要杀你?” 韩棠道:“因为我要杀你!” 姜希夷道:“我知道,但我还活着,所以我就能走。” 韩棠道:“我可是想杀你的人,我还活着。” 姜希夷淡淡道:“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出手,你还没有把我逼到墙角。” 韩棠问道:“为什么?” 姜希夷笑了笑,道:“因为我不太喜欢,也因为我喜欢。” 韩棠没有继续再问,只是静静看着她,他的目光中充满了一种很奇异很复杂的情绪,他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人。 姜希夷带着众人走了,鱼池边上又只剩下了韩棠一个人。 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似乎又改变了许多。 海究竟是什么样子? 之前在姜希夷脑海中从未有过海的记忆,这是她第一次看见海。 海水比天还蓝,卷起的海涛比云更白,阳光照在海面上,好像洒满了碎银。 真正看到海的时候,姜希夷才明白,世上没有任何地方能像海变化得那么快,那么多姿多彩,所以总是有剑客喜欢在海边练剑,只一眼,她上了大海。 沙滩洁白柔细。 姜希夷在沙滩上看见了三个人。 小蝶、孟星魂,还有一个孩子。 128.壹拾壹 一个孩子赤着脚在沙滩上奔跑,留下了一串凌乱的脚印。他圆圆的脸上满是笑意,一双又白又胖的手朝着另一边的小蝶挥舞着。 小蝶也赤着脚,她的脚纤巧美丽。现在争议最舒服的姿势摆在沙滩上,让阳光将脚上的海水晒干。 远处吹来的风温柔的宛如她的烟波。 孟星魂在微笑着看着他们两人,他变了很多,苍白的脸上带着健康的红,看来无论身心都比以前健康得多。 现在如果还有一个人问他:“你活过没有?” 他一定会给那人一个很肯定的答复。 原本就跟蝙蝠一样昼伏夜出,像猎犬一样善于追踪,和豺狼一样狠,似鹰一样准的孟星魂,现在不再是几种动物的混合体,他就是一个人,一个活着的,鲜活的人。 他终于找到了他的生机。 人在过得太舒服的时候,一些感觉就会淡化掉,孟星魂竟然完全没有发觉,在沙滩远处有人一直在看着他。 那个孩子正欢呼着朝着他们两人奔跑着,大声道:“娘娘,快来看,宝宝找到了个好好看的贝壳!” 接着他停下脚步,又道:“娘娘,叔叔,那边有一群好漂亮的哥哥姐姐。” 孟星魂和小蝶一起回头看了看,两人都顿住了。 小蝶还记得姜希夷他们,那日她跟孟星魂岸边相遇的时候,他们是跟孟星魂一起的。有些人就是让人见到一面后绝对不会忘记的,孟星魂是这种人,而他们也是。 孟星魂看向姜希夷,他的脸看起来还是那么平静,那么镇定,这一点似乎从来都没有改变过,但是跟他紧握着手的小蝶却知道,孟星魂的肌肉早已僵硬,他的手紧紧地握着小蝶,他在紧张。 姜希夷还在三丈外,忽然她的声音却随着海风传到了孟星魂耳中,她说道:“看来你现在过得很好,现在不知道你是不是还想死?” 孟星魂叹了一口气道:“我当然不想死。” 小蝶没有听到姜希夷的话,只听见了孟星魂说他不想死,心中大惊,双手一紧,看着孟星魂的一双眼已经开始湿润了。 她的泪珠低落,滴在了孟星魂的手上,温暖了他此刻冰凉的双手。 不过一瞬间,原本还在三丈之外的人,忽然就到了面前,姜希夷眼光微转,看向沙滩上石砌的墙,还有墙上晒着的渔网,接着再看了看孟星魂的手。 他的手已经因为捕鱼结网而生出了老茧,但是这双手依旧是一双用剑的手,甚至比以前更加不能令人小看。 姜希夷道:“你还用剑吗?” 孟星魂道:“当然,必要的时候,我的剑就会出鞘。” 姜希夷笑了笑,点点头道:“很好,你现在终于算得上是一个剑客了。” 一个剑客的生命,应该像一颗流星一样,光芒虽然短促,但是夜空之中,当流星出现的时候,就再也没有别的什么星能比它更加灿烂,辉煌! 当流星出现的时候,就算是永恒不变的星座,也无法夺去它的光芒。 但剑却是最接近永恒的。 因为剑是无情的。 有人说过,最好听的声音,是剑锋划破人的伤口时候,血溅出来的声音。 还有人说,最好看的景象,是鲜红色的血染红剑身时候的画面。 有情和无情,瞬间和永恒,那么矛盾但是又融合的那么完美。 剑刃无情,所以出手准确凌厉,剑客有情,所以灵活多变充满灵性。 这是姜希夷经历过许多后,也受过别人的点拨后,终于学到的道理。 孟星魂道:“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姜希夷道:“我当初在快活林找你是为了什么,现在依旧为了什么。” 孟星魂道:“剑,你还是想要我的剑?” 姜希夷点点头,道:“不错。” 孟星魂道:“我的剑轻易不会交出去。” 姜希夷道:“既然你知道我是谁,那么也应该知道,我从来都没有轻易取到过一柄剑。” 孟星魂轻轻松开了小蝶的手,深深吸了一口气后,重重呼出,沉吟道:“无论如何,我应该要对你说一声谢谢。” 姜希夷道:“谢我?为了什么?” 孟星魂道:“从前,我以为这个世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杀人的,一种是被杀的。” 姜希夷道:“那么现在呢?” 孟星魂长长叹了一口气,道:“每个人将人分类的法子都不同,那个分类的房子并不正确,那时我将世人如此分类,是因为我是杀人的。” 姜希夷道:“你说错了,按照你那种法子,这个世界上几乎应该只有一种人。” 孟星魂道:“什么?” 姜希夷道:“那就是被杀的人,也就是死人,因为差不多所有杀人的人,常常也就是被杀的。” 孟星魂吸了一口气,道:“你说得对,就是如此,不过我现在已经看到的更多,有的也更多了,所以我要谢谢你。” 姜希夷笑道:“你如果真的谢谢我,就将你的剑拔出来。” 小蝶紧紧拉着孟星魂的衣袖,不愿让他走远,但她又知道,自己实在是无法拦住他的决定,只能垂下头,默默无语。 孟星魂抬起手,轻轻抚摸着小蝶的脸,道:“你莫要担心,我不会有事的,这人的架势也许江湖上有许多人同她很像,但是你如果知道她的名字就知道我绝不会有事。” 小蝶连忙问道:“她是谁?” 孟星魂道:“她就是姜希夷。” 小蝶立刻抬起头来,看着孟星魂的脸和眼睛,情绪慢慢平静下来,道:“原来她是太玄庄的人。” 孟星魂轻声笑道:“所以你应该知道,无需担心。” 姜希夷突然插嘴道:“虽然我不会杀你,但是你要知道,剑为伤人利器,动手之时还是要拼尽全力。” 孟星魂道:“我当然知道。” 云层突然变得厚重,姜希夷深深吸了一口海边的空气后,慢慢将体内的气息呼出。 剑已在手。 依旧是那一柄青钢长剑,剑鞘漆黑,剑柄也漆黑,上面还缠绕着一层一层的黑色丝线。握剑的人也依旧是孟星魂,但他已经变了,不再是那个杀手。 两人分立两端,相隔约莫两丈远,刚刚站定之时,孟星魂突然间跃起。 他的右手已经将长剑拔出剑鞘,身子与剑似乎化为一体。 剑光如飞虹,射向姜希夷。 剑下看似将所有的去路全部封死! 这一剑,孟星魂已经竭尽全力,从来没有人能抵抗他这一剑,也从来没有人能够避过这一剑。 小蝶一直知道孟星魂曾经是一个杀人的人,但是却从来都没有亲眼看见过。 现在她看见了。 他对她那么温柔,她甚至不相信,他曾经是个杀手。 现在她相信了。 这一剑来的非常意外,孟星魂的状态甚至还没有到达巅峰,但是他知道,跟姜希夷交手时,是不能等待时机,也不能等待她露出破绽的。 机会要自己创造,要自己争取。 因为你根本不知道,她露出的破绽究竟是破绽,还是陷阱。 姜希夷的眼神有些奇怪,是惊讶,也是欢喜。 她忽然笑了几声,道:“好剑,用剑的人更好。” 在轻笑声中,她的剑已出鞘! 这柄剑一出鞘,天地都为之失色,几乎没有任何人还能想到其他的事情。 因为剑一出鞘,立刻就有一股逼人的剑气直迫眉睫而来。 孟星魂也感觉到了这股剑气,森寒肃杀的剑气已经逼得他几乎连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剑气破空,剑在呼啸,是剑鸣! 孟星魂虽然看不清,但是他依旧听得见。 他胸膛一吸,身子登时退出一丈开外,接着左踏步,平剑当胸,挥剑而出。 剑光一闪,如流星一样刺向了姜希夷。 姜希夷足不点地,凌空飞掠,人已不在原地。 人在哪里? 孟星魂抬头一看,姜希夷如同一片叶子一般,从空中轻轻落下,剑尖一颤,寒芒闪动。 忽然,姜希夷将软剑一抖,直刺而下,剑光如闪电,但就算是闪电,也绝没有如此亮,如此快! 这一剑避无可避,但是孟星魂心中居然不觉得害怕失落。 他只觉得很冷。 一阵寒意不可抗拒的从脚底穿入了他的身体,穿入了他的骨髓。 他的眼前一阵模糊,连那一点剑尖寒芒都已经要看不见了。 似乎落入了黑暗中。 无边无际,深不见底,永无止境。 只是忽然间,黑暗之中又有了光。 是月光,也是星光。 在黑暗中只要有光,就还有希望,生的希望。 既然能生,那么就绝不能放弃! 孟星魂大啸一声,声音几乎要盖过浪涛声,将长剑举起,一剑刺向太阳! 他对付姜希夷这一剑的方式连姜希夷都没有想到。 姜希夷神色不变,气定神闲,她借着孟星魂送来的这一剑,向后一翻,轻飘飘落在地上。 见她手中软剑一晃,笔直地刺了过去,剑上没有一点花招,可是这一剑已具地动山摇之势。 剑上的剑气已经逼得小蝶连连后退,离姜希夷最近的孟星魂自然感觉比旁人都要更加强烈。 他也想退。 但是他又不想。 孟星魂已经力战,但神情上丝毫都没有疲惫之态,即使不想死,但是也没有任何人会喜欢输。 他手上的剑光现在正如同他的一双眼睛一样明亮。 就在他已经换手的时候,可姜希夷却似乎早已看穿,她的剑已经等在那里了! 剑身一震,孟星魂胸膛一痛,喉头一腥,一道血已经从嘴角流下。 就在这时,姜希夷忽然又有了动作。 孟星魂拼力抬起长剑,他出手从来不慢,剑光闪现,剑尖已经在姜希夷胁下。 谁知就在这一刹那,他的右手手肘忽然被人轻轻移托,整个人都失去了重心,仿佛腾云驾雾般飞起。 等到他拿稳重心的时候,他的剑已经在姜希夷手中。 风停了。 人的呼吸似乎也将要停止,不知过了多久,孟星魂才说道:“我输了,不愧是你。” 说完后,孟星魂将剑鞘往姜希夷的方向一丢,姜希夷也将长剑一丢,在空中,长剑稳稳入了剑鞘。 姜希夷看似随意抬手一抓,结果直接抄住了在空中的长剑,她看向孟星魂道:“多谢了。” 这时马蹄声起,扬起了沙滩上一堆飞沙。 两人,两马,浑身是血。 他们冲到了孟星魂面前才停下。 姜希夷看了一眼,这两人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处完整干净的地方,能支持到这里,似乎因为他们还想活下去。 求生的欲望往往能令人做出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 孟星魂忍不住看了他们一眼,其中一人立刻用乞怜的眼神向他求助,喘息着道:“求求你,把我们藏起来,后面有人在追……” 另一人道:“我们都是老伯的人,一时大意被人暗算,连老伯的大公子孙剑都已经被杀。” 小蝶浑身一震,轻轻摇了摇头,似乎觉得不可置信。 那人继续说道:“我们并不是贪生怕死,但我们一定要回去将这消息报告老伯。” 另一人道:“只要你肯帮我们这次忙,老伯必有重谢,你应该知道老伯是多么喜欢朋友。” 姜希夷冷笑一声,她刚刚在两人挣扎的时候已经看出,他们的伤并不如外表看起来那么严重,而且—— “你们为什么不把袖中的弩筒取下来再说这些?” 姜希夷冷笑着说道。 129.壹拾贰 有人说过:“聪明人宁可信任自己的仇敌,也不信任朋友。” 被“朋友”出卖的确实很多。因为人往往只提防仇敌,不会提防朋友。所以又有人说过:“人最大的敌人是自己,但是最可怕的地方却是朋友。” 不过这句话还是说错了。 因为朋友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你分不出谁是你的仇人,谁是你的朋友。所以当人坐到了足够高的位置的时候,永远不要低估自己身边的人的恶意。 嫉妒并不致命,但是嫉妒却能令人做出许多无法理解,但是绝对足够致命的事情。 月明星稀。 那个小酒馆还在,但是姜希夷这次的目的地已经不是那里。 她踏着月色走向老伯的花园,现在这个时间已经太晚了,可是这一次她不想等。她身后还有一个人,孟星魂。 他来并不是因为想管闲事,而是因为孙玉伯是小蝶是父亲,他的岳父。小蝶应该叫做孙小蝶。 老伯的花园在月色笼罩下看起来美如仙境,没有人,没有声音,只有花的香气在风中静静流动。 甚至这里也没有任何警戒防备,花园的门大开着,繁华辽似海洋,几栋房子在其中,就像是海洋中的岛屿,花海环绕周围,一直铺到了天边。 人究竟去了哪里? 莫非孙玉伯已经被律香川赶出了这座花园?可江湖上却没人提及此事。 姜希夷和孟星魂众人心中带着疑惑,刚刚踏入了这“毫无戒备”的花园一步—— 突然间,铃声一响,十八只弩|箭挟着劲风,自花丛中射出。 十五道人影刹那间也如同弩|箭一样射出。 姜希夷身子一掠起,立刻凌空翻身,见她双臂展开,双袖飞舞,像一只在夜空中飞行的鸟,又像一只纸鸢,转眼间,人已经轻轻落在了三丈外的菊花上,花枝几乎连动都没有动,更没有被压弯一点。 菊花开得那么美,那么脆弱,看起来确确实实是一个安全的地方。但是最安全的地方,就是最危险的地方,美丽往往也掩盖了最为致命的一点。 ——菊花中立刻就有刀光飞起。 一共五把刀,一把刺向她的脚踝,一把砍向她的腰,一把割向她的手臂,一把在旁边候着,谁也不知道要砍向哪里。 还有一把刀却是从上面砍下来的,准备砍下她的头。 按道理来说,花丛之中似乎没有任何可以借力的地方,这五刀实在是避无可避,也许是挨上一刀,也许是五刀。 姜希夷没有挨上。 她脚下虚踏,脚尖轻轻点上花瓣和枝叶,微微借力,继续向上跃起。姜希夷身子一侧,避开了从上劈下的那把刀后,足尖踏上持刀之人的手腕,眨眼间人已经掠出四丈。 被姜希夷踏了手腕的人,手已经拿不住刀,刀飞出。 姜希夷似乎早就算准了这把刀要飞往哪里,凌空一跃到两丈余外,一伸手,就将刀抄住。 她用的每一个动作都很自然,似乎这一切本来就是如此顺理成章。又因为她每一个动作都配合得很好,所有动作似乎都是在一瞬间发生的。 孟星魂手上也多了一把刀,也是他从花丛之中抄来的。 天枢他们虽然没有刀,但剑已出鞘。 看来花丛中藏着的刀显然有许多。 似乎是为了印证姜希夷的猜想,此刻又有刀光飞起。 突听一人喝道:“住手!” 这声音似乎比神龟的魔咒都有效,无数刀光一闪之后,全部失去了踪迹,没入了黑暗之中。 花园里登时又是一片平静,花香在空气中,在风中流动着,这里又是“没有人,没有声音,没有戒备”的地方。 不过无论是孟星魂还是姜希夷都知道,说话的人一定是老伯。 孙玉伯来了。 在这里,只有他的命令才能如此有效,令人不敢反驳。 在孙玉伯身后虽然还有别人,但是无论是谁,都会先看向他,因为老伯无论在多少人中间,你第一眼总是先看到他的。 他穿着一件灰色的布袍,背负着双手,神情安详而悠闲你,只有一双眼睛在夜色中灼灼发光,他站在那里,淡淡笑道:“各位朋友好俊的身手。” 姜希夷的目光透过孙玉伯,看见了站在他身后的律香川。 律香川看见姜希夷的时候,还是那么平静,眼神中没有一丝波动,似乎他根本就没有见过她一样,如果不是姜希夷记性好,可能见到他这副样子,也要怀疑自己那天在那个小酒馆中见到的人究竟是不是他。 她的眼神太过直接,没有一丝掩饰,孙玉伯当然注意到了,他回头看了看律香川,道:“你认识这位朋友吗?” 律香川微笑道:“不认识,如果我见过这样的人,绝对不会忘记。” 姜希夷道:“看起来我并不是一个令人很难忘的人。” 律香川道:“如果我认识你,那么我一定知道你的名字。” 孙玉伯道:“不错,你知道她的名字吗?” 律香川道:“我不知道。” 他说的是真话,那天他没有问过姜希夷的名字,而姜希夷也没有告诉他,她是谁,因为他原本以为,她是活不到日出之后的,一个注定要死的人的名字,又何必费心力去记。 姜希夷脸上不知不觉露出了一个冷笑,道:“你的意思是,我在说谎?” 律香川道:“这位朋友多想了。” 话虽如此,但律香川并没有反驳。 如果姜希夷不曾在小酒馆中见过她,她也许也就相信他是一个难得的好人、君子,同时也是一个值得结交的朋友,一个无论什么时候她都愿意结交的朋友。 孟星魂看着他们,忽然道:“我来这里是找人的,找的是老伯。” 孙玉伯道:“你有话要对我说?” 孟星魂点点头道:“不错。” 孙玉伯道:“是什么?” 孟星魂道:“不久前,有人到我的家里去,他们自称是老伯的人,要我告诉你,有人要对你不利,而且孙剑已经死了。” 孙玉伯长叹一口气,听到孙剑的名字后,他似乎瞬间苍老了许多岁,脸上连一丝勉强的微笑都露不出来,无论他江湖地位如何高,但是时间是公平的,他现在也已经是一个老人,而且还是一个失去了自己唯一的儿子的老人。 他说道:“如果你是想告诉我这件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不过我依然要谢谢你。” 孟星魂看着他摇摇头,道:“不,我的话还没有说完。” 孙玉伯道:“你还有什么话没说?” 孟星魂道:“那些人不是你的属下,也绝不会是你的朋友。“ 孙玉伯道:“为什么?” 姜希夷道:“你会让你的树下或者朋友扮成重伤的样子,在袖子里面藏着弩筒准备杀人吗?” 孙玉伯道:“那要分人,对付非常之人,就要用非常手段。” 姜希夷继续道:“我听说你最近的日子过得不好。” 孙玉伯道:“虽然近来事情较多,可人生中总会有些磨难,算不上过得好不好。” 姜希夷视线突然转向律香川,道:“不知道你的酒量怎么样。” 律香川道:“我从来不多喝酒。” 姜希夷道:“恐怕你是人前多喝,人后烂醉吧。” 律香川正准备回话的时候,姜希夷朝着孙玉伯道:“如果我是你,一定会小心提防他,因为他太年轻了,又是你的得力助手,在你身边一人之上万人之下,人都是不会满足的。” 孙玉伯呵呵笑了两声,道:“我很信任他。” 姜希夷道:“我知道,所以我没有直接动手,因为我没有证据,只有一双眼睛。” 孙玉伯道:“无论如何,你都是为了我好,我也多谢你了,不知道这位朋友叫什么名字。” 姜希夷道:“昆仑山太玄庄。” 当她说出这六个字的时候,律香川的脸上的微笑已经僵硬了,不止是他,甚至老伯的脸色都有了变化。 姜希夷接着说道:“姜希夷。” 孙玉伯大笑几声,道:“原来是姜庄主,不知阁下此次下山,是来寻哪一把剑?” 姜希夷道:“多说无益,我已经拿到了想要的东西,现在已经准备走了。” 律香川忽然道:“在下愿意送姜庄主一程。” 姜希夷道:“好,走吧。” 孙玉伯身边另外一个人道:“等一等,她说她是姜希夷,但谁又知道是真是假,当年姜希夷跟燕十三比剑之后,已经许多年都没再出现。” 那人手上揉着两只铁胆,相击之时声音清脆如铃。 姜希夷问道:“你又是谁?” 那人道:“我就是陆漫天。” 陆漫天? 姜希夷想起来了,那天在快活林的时候听到过这个名字,他是去找高老大的。不止姜希夷,孟星魂也想起来了。 陆漫天目光如鹰,在姜希夷面上搜索,突然双眼一眯,道:“事出蹊跷,为了小心,还请这位朋友留一留。” 姜希夷笑了笑,转身朝外走,有时候很无奈,因为你说真话的时候,很多人都不相信,其实你说的是真话。 不过这个不相信究竟是真是假就跟她无关了。 突然一枚铁胆朝着姜希夷背心飞来,在夜色中本就看不清铁胆,它现在速度极快,快到令人以为这是错觉。 但是只要你能听见那破风之声,就会知道,这绝不是错觉。 姜希夷看也不看,将手一抬,衣袖一扬,四两拨千斤,将这枚铁胆原路送了回去,而是速度更快。 陆漫天快,但是姜希夷更快。 其中的变化都在瞬息之间,令人看不清。 姜希夷忽然道:“你不是要送我吗?为什么不走了?” 律香川怔了怔后,道:“庄主现在就要走吗?” 姜希夷点了点头,迈出一步后突然顿住脚步,看向孙玉伯,道:“你能在江湖上活了这么多年,懂的道理一定比我多,但是我还是有一句话想跟你说。” 孙玉伯道:“什么话?” 姜希夷道:“朋友手里的刀,远比敌人手里的更可怕。” 因为无论多么精神的人呢,都难免会常常忘记提防这把刀。 后面的话姜希夷没有说完,她离开了老伯的花园,孟星魂留下了,他答应孙小蝶要帮一帮她的父亲,他也答应了,不会将孙小蝶的名字说出口。 走出老伯的花园后,律香川还在姜希夷身边,当距离足够远了后,律香川忽然道:“其实姜庄主最后一句话说的对,朋友手里的刀才是真正危险的。” 姜希夷道:“这并不能令我高兴。” 律香川笑了笑,道:“这一点我也很清楚,所以我没有多少朋友,这样我就不用费心力去提防一些看不见的死角。” 姜希夷道:“所以你也不是老伯的朋友?” 律香川道:“我是他的部下,但是他认为他是我的朋友。”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居然不小心把这些事情告诉了你。” 姜希夷道:“所以我活不过今晚?” 律香川道:“从这么近距离发出的暗器,不知道你有几分把握能避过?叫你的师父,也许是那位击败过剑神谢晓峰和燕十三的师祖来,说不定可以避过。” 话刚说完,律香川手臂微抬,月光之下,数十点寒星铺天盖地而来,没有给姜希夷留下一点逃跑的空间,甚至直接分开了姜希夷和十三剑之间的联系。 现在看来,她没有办法突破出去,而他们也没有办法去救她。 风声急响。 寒星突然炸开,变成一片银花,完全罩住了姜希夷。 同时,律香川又射出两支冷箭,一前一后,一明一暗,朝着姜希夷的头颅破空而去。 律香川的暗器放的确实精准,而且极其阴险,夜色本来就是最好的掩护,常人如果只见到一支冷箭就必死无疑。 更何况,一般人根本逃不出那片银花。 他不过是做了两手准备。 他的脸上依旧露出了微笑,温柔,温和,亲切。 跟以往没有什么两样。 他似乎看见了姜希夷白衣上的点点血迹。 但,刹那间,狂风大作,剑气四散而出。 那一片银花就这样生生被剑气破开! 两支冷箭也被姜希夷斩落在地上。 又一道剑风如同龙卷一般笼罩住律香川,他似乎听见了衣服被割破撕裂的声音,还听见了血从他肌肤下溅出来的声音。 但是风没有停息。 剑光清淡,就像月亮一样清淡,最后没入了律香川咽喉中。 那些各式各样的暗器掉落在地上,杀人的东西发出的声音居然还有几分好听。 姜希夷忽然道:“既然你告诉我了你的秘密,我也告诉你一件事好了。” 她将软剑拔了出来,剑尖还带着鲜血,滴在地上,她继续道:“从来就只有我一个人,你说的那个不是我师祖,更不是我师父,就是我。” 姜希夷手腕一抖,软剑上的血全部抖落在地上,叹息一声后,将软剑归了鞘。 她有些无可奈何。 因为她确实不想杀人,也不喜欢杀人,但是有些人如果不死,就会有更多的人死。 她杀了律香川并不是因为她是什么正义之士,甚至正义究竟是什么,她都并不能清楚。 名门正派也有恶徒,江湖浪子也有侠义之士。 她只是觉得不该。 因为她是一个江湖人。 生活在江湖中的人,虽然像是风中的落叶,水中的浮萍。他们没有根,可是却有义气,还有人有血性。 同时她也知道,一旦她杀了人,站在手上的鲜血就擦不掉也抹不掉,就算有一日,她真的死了,手上的鲜血依旧不会褪色。 但是,一旦你做了江湖人,就永远是江湖人。 忽听天枢道:“庄主,要把他的尸体埋了吗?” 姜希夷看了一眼地上的律香川,道:“不用,马上就天亮了,天亮之后就会有人发现。” 接着她回到了昆仑,孟星魂的剑交给了石桌。 石桌给的回馈又变回了两个瓶子。 喝下之后,在她心中,关于那个家的概念越来越清晰,她坚信,那就是她的家。 每个人提到家都是柔软的,姜希夷也不例外。 而后,另外一个瓶子告诉她“剑意剑气,生于意外,蕴于象内。一切发乎本心。” 石桌在这时恰到好处的亮了起来。 ‘林朝英的剑’。 130.壹 终南山位于樊川,汉初开国大将汉初开国大将樊哙曾食邑于此,因而得名。沿途冈峦回绕,松柏森映,水田蔬圃绵延其间,宛若江南景色。 姜希夷带着众人行在路径之中,忽然见得有两个道士,步履轻捷,显然身有武功,她想着此处离终南山不远,这两人多半是重阳宫的道士,不如上去问问林朝英究竟在何处。 原来姜希夷从昆仑山上下来后,一路打听,都没人知道林朝英究竟是何方神圣,废了许多功夫后,天枢不知从何人口中得知,林朝英就在终南山上,可究竟在终南山何处,这又不知道了。所以一行人才到了樊川,准备往终南而去。 姜希夷见两人急奔上山,足下一点,当即抢出,那两道士已经奔出十余丈,她几个起落,翩翩落下,刚好在他们面前,道:“两位请留步,我有话想问。” 那两道士见她身法如此迅捷,虽然不知对方武功深浅,但这一手轻身功夫已是罕见,于是停下脚步。其中一面色红润,手中握着一柄拂尘,年纪看来不老不轻的道士,上前打了一个子午决,道:“姑娘请问。” 姜希夷道:“请问两位道长可是终南山上重阳宫的全真弟子?” 另一灰色道袍,长眉秀目,白袜灰鞋的年轻道士同样打了一个子午决,道:“正是,请问姑娘上终南山是要往重阳宫去吗?” 姜希夷道:“不是,我上终南山来是来找一个人的,是用剑的人。” 两道对视一眼后,那持拂尘道士道:“全真教满门都习剑,不知姑娘找的是谁?” 姜希夷摇摇头,道:“我要找的人叫做林朝英。” 两个道士闻言大惊,那长眉秀目道士更是急问道:“姑娘是如何得知终南山上有个姓林的姑娘?” 姜希夷先是喃喃道:“原来她是一个姑娘。” 接着又向两位道士道:“我知道又有什么奇怪的,林姑娘毕竟是个活人,请两位道长告知她在哪里。” 那长眉秀目道士道:“我们跟随师父学武虽然不久,但也有些时日了,从未听说过终南山上有个姓林的姑娘,姑娘怕是找错了地方,听错了话了。” 话说完后,两道士转身要走,姜希夷见二人神色慌张,步履急促,如何不知两人应当知晓那林朝英下落,既然知道,又怎么能放他们离去,飞身掠起,右手轻轻拍上其中一人肩膀。 谁知那人突然回身横掌挥出,出掌甚是快捷,姜希夷稍稍向右,刚好避过这一掌。结果另一人也是突然出掌,两道士在武术上练得丝丝入扣,分进合击,一人自右向左,一人自左向右,将姜希夷困在其中。 姜希夷见状,飞身而起,朝外翻去,瞬间人已到了一丈余外,那两道士无处卸力,掌上功夫停不下来,两人掌心合拍一下,分别将手收起。 姜希夷道:“我不过问问你们,并无恶意,你们二人为何一上来就使出伤人重手?” 那位稍年长道士道:“请姑娘原谅则个,近日来本教有个难对付的对手,多次上山明里暗中挑衅,我们师兄弟不得不小心应对。” 姜希夷道:“我本不算去重阳宫,你们只要告诉我林姑娘在哪里就好了,莫要说谎,你们二位可是心中无尘的出家人。” 年长道士道:“不知姑娘找林姑娘所为何事?” 姜希夷道:“有要事,接下来就莫要问了,如果事情能到处宣扬,也就不算是什么要事了。” 年长道士道:“终南山上确实有一位林姑娘,只是她的居所是本门重地,本派向来有严规,任谁都不得入内一步。” 姜希夷道:“我可不是你们重阳宫的人,而且我寻的是林姑娘,林姑娘有没有说叫我不准过去?” 年长道士道:“这……” 天枢忽然上前走来,道:“请这位道长大可不必担心,我家庄主一路日夜兼程赶来,风尘仆仆,只为探望林朝英林姑娘,若是林姑娘不见,我们自然会下山,绝不会给贵派带来麻烦,请道长通融。” 年长道士思考片刻后,拉着他师弟在一旁私语两句,接着道:“此事小道做不得主,还请诸位随我等一齐上重阳宫,请示师父。” 姜希夷道:“你骗我,莫要以为我不知,你师父重阳真人日前下山行走去了,你是要去哪里请教师父?” 年长道士讷讷两声,不知如何作答,那年轻道士道:“算了,大师兄你就告诉她吧,反正林姑娘也不会见人!” 费了些气力后,众人终于上了终南山,姜希夷带领众人绕过重阳宫,一路走向观后山,到一青草斜坡,见到前面就是一片树多密林,姜希夷下了马后,众人也翻身,紧随其后,慢慢往里走去。 这树林越往里越密,到了后来竟然将太阳都折的看不见,只有几道光从枝叶缝隙中射下,姜希夷再往里走了十数丈,见到了地上立着的一块石碑,碑上果然如同山下两个道士所言,刻着四个字:“外人止步。” 姜希夷双眼微眯,继续往里走,忽然间,原本一片寂静,更无半点声息的树林种,起了一阵嗡嗡异声,接着灰影晃动,一群白色蜜蜂从树叶间飞出,扑了过来。姜希夷抬头看了一眼群蜂,抬手往下压了压,示意众人无需攻击,继续轻轻往里移动,这些蜜蜂缠在她们身边,果然没有继续对他们发起进攻,如果方才冒然动手,只怕他们下场惨烈。姜希夷盯着周身这些蜜蜂看了看,见它们不似寻常,想来是有人特意养殖,此处必有养蜂人。 忽然那团浓烟一般的蜂子似乎受到什么命令,朝众人脸上扑去,姜希夷见群蜂来势凶猛,不得不将双臂展开,衣袖扬起一扇。群蜂原本飞得正急,忽然一阵强风刮到,气势顿挫。一下之后,姜希夷接着扇了第二下,蜂群终于是难以抵挡,大多悄悄飞回了树叶之间。 这些蜜蜂似乎懂阵法,通人性一般,神奇极了,能在这里养蜂的不是全真教门下弟子,就是那位林朝英林姑娘,姜希夷对穿过林子后会见到什么人,心中愈发好奇。 可过树林之后,满眼阻路荆棘,不见一处有人能住的地方。 姜希夷心想:“莫非那两个道士骗了我?”接着她转念又想道:“不对不对,此处必定有活人,人养东西总是不会离自己太远,那些蜂子能在树林子里活动,主人应当不会太远。” 就在她心中暗自计较的时候,身后天同忽然道:“庄主,我们要不要先将荆棘斩开,往里面看看,这地方可不小,说不定越过那边山头,就能看见地方了。” 天枢道:“庄主,你看。”他抬手指了指原本缠在周身的蜂子,他们停下脚步后,这些蜂子却没有,继续往前行,穿过了一片荆棘,姜希夷朝前望去,见他们飞到峭壁边上后,忽然往下折去,没入峭壁之下,消失不见。 天璇也道:“这些蜜蜂看来是归家了,养蜂人应当就在那崖下,按照路上两个道士所言,恐怕那里住着的就是林朝英林姑娘。” 山风顿起,轻风微寒。 姜希夷耳中听见的不止是风声,还有铮铮琴声,她心中疑惑顿起,听音辨位,展目望去,见到几缕几乎完全消散的白烟从峭壁边缘升起,空中一阵极甜的花香随风而来,那群蜂子原来是嗅到了花香才归巢。 天璇忽道:“前面有人烧香召蜂,我们抓紧将荆棘斩了,快快过去。” 等行到峭壁崖边后,姜希夷往下一望,耳边听得潺潺水声,但这深沟却似乎望不见底,似乎足足有十余丈深,或者是数十丈,天同道:“难道这边上没有其他地方能下去吗?” 姜希夷道:“不知道,就算有我们也不知道,不过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从这里下去。” 天枢道:“一路之上不知有没有落脚的地方,就这样下去,恐怕不见得找的见林姑娘。” 姜希夷眼珠一转,提气送出一句话,说道:“久闻林朝英林姑娘大名,今日上终南山特来拜访,不知林姑娘是否在内?” 崖下琴声又起,这次不同先前那般,琴音变缓,轻柔平和,中正清淡,似乎是在应答。 姜希夷见崖下有回应,面上露出一丝喜色,道:“不知林姑娘可否现身相见?” 琴音转急,促响两下后,突然断绝,似是拒绝。 姜希夷扮作听不懂其中意思,接着道:“如若林姑娘不愿上来,所幸我轻功不错,也可以飞身下去。” 琴声铮铮两响后,从此寂然,不再响动。 姜希夷回身道:“林姑娘应当是不喜欢见外人,这里人烟稀少,又是重阳宫禁地,我想看可能是林姑娘跟重阳宫有所过节,所以被困于此,你们在崖边等我,我一人自行下去看看,若有事发生,我会在崖低吹哨示意。” 天枢天璇天梁等人统统点了点头后,姜希夷走到崖边,身形展动,朝下一跃,衣袂当风,猎猎飞舞。 131.贰 姜希夷纵身跃入深沟之中,起先周身无数白色蜂子缠绕飞舞,耳中听到的尽是嗡嗡之声,下堕不知多久后,忽然前面蜂子方向一改,姜希夷定睛一看,原来是下面有个水潭,水面平静。她在空中身形一边,落至水潭上时,虚踏两步后,足尖在水面轻点一下,一个起落后在潭边站稳。 岸边青草郁郁,乍眼看去没有一处不对,可姜希夷却看到有一块不大的地方,草被压弯,似乎是有人在这里坐下过,可她放眼望去,两边都是山崖石块,刚刚还在这里抚琴的林朝英究竟去了哪里? 她细细观看潭边情景,一眼瞥见大树上并列着数十个蜂巢。这些蜂巢比寻常的大了许多,在蜂巢边飞来舞去的正是那些白色的蜂子。 姜希夷见了后,眉间一皱,想了片刻,走进巢边查看,见得蜂巢之旁糊有泥土,实是人工所为,只是那人究竟在哪里? 她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后,直起身子,绕着水潭走了一圈,看似全无异状,但凝神一看后,发现水潭旁几棵大树的树皮是刚刚新长出来的,想来应当是曾经被人剥去过。姜希夷百思不得其解,抬头看了一眼天,准备掏出哨子,唤天枢等人下来。 坐在此处,望上去尽是白云浓雾,见不得天日,四下削壁环列,这里竟然倒是像一口深井。 就是不知道井下究竟能不能藏人。 姜希夷想道:“若是底下能找见人是最好,如果实在找不见,我就上来叫南斗北斗下来出主意。” 接着纵身入潭,直往深处潜了进去,潭底越深越暗,姜希夷在水中睁开眼睛,一直往下往前游去,谁知这潭水之下远比看起来深多也大多了,好在她内功深厚,不然定潜不到此处。 游了良久,水中始终不见光,水声隆隆,远不似水面那般平静,虽然不过是地下潜流,但是如此声势,也实为惊人,姜希夷不通水性,只得闭气闷头往前。 不知多久过后,水势渐缓,地势渐高,不就姜希夷就游出了水面,眼前依旧漆黑无光,而且也已经到了另外一个不知道是哪里的地方。 她飞身上岸,往前行走,身上暗暗运起内功,周身白烟蒸腾,行得一段路后,一身湿冷全部卸下。但她暗中虽然能视物,但此处东转西弯,且到处都的岔路,实在叫人摸不着头绪,每到一处路口,姜希夷都要停下做出一番选择。 就在此时,忽然一声石块移动之声响起,姜希夷转眼一看,一扇门随声而开,淡淡光晕从内室洒了出来,她提步刚要迈进去时,里面传来一道冷清女子的声音,她说道:“谁许你进来的?” 她声音好听,其中一丝暖意都没有,甚至一点人气都没有。 姜希夷脚步一顿,立在门口,没有回答。 她已经看清楚了内室之中,一女子盘坐在地,膝上横放着一张七弦琴,虽然看不出材质,她也晓得那张琴绝对不差。而那女子更是美绝,弦上一双手有如白玉,身上一袭白衣有如轻纱,微光笼罩之下,她恍若身在烟中雾里一般,全身雪白,秀美绝俗,只是一张脸太过苍白,一丝血色都没有。 她见姜希夷不回答,眉间轻皱,抬头望去,道:“你不是全真教的人。” 姜希夷道:“我不是。” 她听见姜希夷声音,眉头更深,道:“你是方才那个说要见我的人,谁许你往这里面闯的?” 姜希夷道:“我自己。” 那女子神色间冰冷淡漠,令人不知她此刻究竟是喜事怒,是愁是乐,而姜希夷也神色淡淡,不卑不亢。两人互相对视,竟然好似两座雪雕一般。 姜希夷接着开口道:“请问你是林朝英,林姑娘吗?” 那人轻叹道:“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外面居然还有人知道我,也知道我的名字,你要找我做什么?” 姜希夷道:“我想同你……” 在她话还未说完时,门外突然一阵急促脚步声传来,接着一人在她身后道:“姑娘,玉蜂全部召回了。” 林朝英冷冷道:“我还说人是你放进来的,原来不是?” 门外那人声音一颤,道:“姑娘……” 林朝英道:“我又没说你什么,何必如此,你养气功夫还需用功才行。” 门外那人道:“是。” 林朝英道:“既然我都告诉你应该怎么做了,为什么还不去练功?” 门外那人道:“是。”接着退了出去,脚步声越来越远。 林朝英转向姜希夷,道:“你方才说,你想干什么?” 姜希夷道:“不知你是不是还用剑?” 林朝英道:“我当然用剑,你问我这个做什么?” 姜希夷道:“因为我想要你的剑。” 林朝英淡淡道:“我的剑?我的剑不是那么好拿的,我见你年岁不大,如果要想扬名,不如去挑了外面那群道士。” 姜希夷道:“我不想扬名,只想要你的剑。” 林朝英慢慢放下膝上七弦琴,站起身来,一双澄若秋水的眼睛望着姜希夷,上下打量了一眼,道:“好,不过这剑要你自己取。” 姜希夷道:“我本就打算自己取。” 林朝英道:“很好。” 随后她左手一扬,一条白色绸带忽地甩了出来,直扑向姜希夷门面。这一下来得无声无息,而且事出突然,竟然没有半点预兆,微光之下,姜希夷见得她绸带末端系着的不过是一个金色圆球,但一招出手,似乎有千斤重附在金球之上,来得及快。 这兵器极为古怪,林朝英出手迅捷,姜希夷居然一时间没有出剑,不过侧身避开,诱使林朝英继续出招、变招。 只见林朝英手中这绸带兵刃突然一动,姜希夷朝右边避开,这绸带也跟着向右,林朝英手腕一抖,末端金球叮叮叮几声急响,颤动三下后,分别打上姜希夷身上三个穴道。 这三下点穴干净利落,思考不犹豫,出手之快,认穴之准,堪称一流。 姜希夷将腰一折,向后一仰,这绸带几乎擦着她衣裳穿了过去后,她凌空一翻,身形展动避开了这一击。 林朝英未料到姜希夷避开之后突然变幻,铮的一声响,金球击在地上,招式阴柔,偏偏绵绵不绝。 姜希夷似乎一心想看看,这绸带兵刃的所有变化,一时间并不想出手击破。习武之人必然都有好奇之心,见到了新奇的兵器,就如同小孩见到了新鲜的玩具一样。 林朝英将绸带一收后,施展出轻功,再次甩出,绸带在空中幻化成一片白雾,金球似乎变成了一片金影。这时姜希夷耳边又听得几声铃响,着声音虽然不大,但却带着怪异,入耳荡心摇魄,乱人心神。 姜希夷稳住心神,避之游刃有余,期间还道:“这兵器好妙。” 林朝英将绸带横扫而过,绸带矫夭如同灵蛇,圆转如意,但姜希夷却丝毫未落下风,周旋到五十招时,姜希夷忽然将双手向绸带之中递进,林朝英将绸带一紧,准备困住姜希夷双手。突然姜希夷手腕疾翻,一左一右,稳稳拿住了林朝英一双绸带,右手一抖,绸带一震,一道布料撕裂声登时响起,一道绸带轻轻飘落在地上。 接着姜希夷左手如法炮制,第二道绸带也应声而断。 林朝英手臂被震得酸麻,不过一招之间,她就已经晓得,姜希夷武功实非她所想象那般,自己若不出剑,只怕是敌不过,于是她将手上断带丢向地上,转身拿起边上立着的一柄长剑,道:“我的剑在这里,你想取我的剑,空手只怕是不够。” 姜希夷道:“你出剑我就出剑。” 林朝英道:“好。”锵的一声,林朝英将一柄青光闪闪,剑光逼人的长剑拔出剑鞘。 姜希夷识剑,见这柄剑犹如一泓秋水,晓得必定是断金切玉的利刃,剑上没有多少血气,似乎是许久都不曾用过。 再从剑望到林朝英,姜希夷见她挽了个剑花,做了一个起式,右手持剑,左手掐剑决,右手也慢慢按在腰间剑柄上。 方才一阵缠斗后,姜希夷探明白了,林朝英的功夫以迅疾,阴柔,轻灵为主,剑术应当也是走这一派。 林朝英突然长剑斜指,剑尖分花,朝着姜希夷连刺三处。她招式虽然迅疾,但剑走轻灵,招断意连,绵绵不绝,风姿绰约,可剑尖落下之时,直叫人觉得剑法吞吐激昂,名家风范尽显。 当林朝英剑尖离着姜希夷不到五寸之时,姜希夷终于将剑拔了出来。 林朝英快,姜希夷更快。 她突然凌空翻身,从林朝英三剑之中避开,落在了林朝英身后,脚步不停,只一瞬间,她就看到了林朝英身上的破绽。 高手比剑时,定生死的往往只是一个小小的破绽。 破空之声响彻在林朝英耳畔,她身子往下一低,将长剑一扫,回身抵挡。 突然她的瞳孔立刻收缩,姜希夷一剑凭空刺出,剑如闪电,又似风中飘絮,飘忽不定,似东似西,似是一剑,又似是十剑。这一剑清清淡淡,无迹可寻,其中包含的变化多不胜数。 既然看不见剑路,那么便无法抵挡,林朝英施出轻功向后跃去。 姜希夷足不点地,如一缕白眼一般,袅娜而起,似乎被风吹动,极快地贴近林朝英,剑尖闪动,又是一剑刺出。 林朝英姜希夷侧面一跨,长剑登出,又快又准,刺向姜希夷腰肋之间。 姜希夷手腕一翻,林朝英顿觉逼人剑气已迫眉睫。 古墓之中原本阴寒,可突然吸入的空气冻得叫人不敢再呼吸,林朝英眉间一皱,只道这就是传言中的无形剑气,想到此处,加紧攻势,退步避开。 她一进一退,又进又退,招式飘忽,轻功灵动,但长剑始终没机会能朝着姜希夷刺出。 姜希夷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每次她贴身而上时,必定剑锋已经候在了她的喉咙之间,进不得,只能退。 突然,不知何处的一阵风刮来,擦着林朝英侧脸刮了过去,将她头发掀起,她顿觉脖间一凉,一柄剑抵在了她的喉咙上。 林朝英使出的这套剑法姜希夷见过,不仅见过而且练过,虽然将名字忘记了,却依稀记得应当是一套双剑合璧的剑法。她剑未收,便问道:“这套剑法,不是两个人使的吗,你为何一人跟我打?” 132.叁 林朝英听得姜希夷的话,即使多年长居古墓之中,练得的内功心法又是克制心意一路,更因为她自创武功心法养生修炼有“十二少,十二多”的正反要诀,在古墓之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虽不能完全做到少喜少愁,少思少念,但胸中喜怒哀乐之情早已变淡变缓,可此刻心中也不免掠过惊讶,不过片刻后又从面上隐去,仅留在心头激荡。她晓得自己胸膛中的所有情绪,似乎都被一样东西挤压走了,那是一道执念,这执念在心中,也化在了剑中,多年以来也只有身边的侍女知晓,可今日却被一刚刚谋面的小姑娘识得,不得不令人感到惊讶。 方才林朝英使出的剑法姿势娴雅,丰神脱俗,出招收招之间,飘身进退,态拟神仙,招式劲急,却又留有破绽,举手抬足之间只正不邪。按说天下只要有剑招,便有破招之法,因为只要又招式,便有破绽,所以才有无招胜有招一说。林朝英所使这套剑法,威力极大,好几剑中破绽本就不该,似乎刻意为之。创下剑法的人,从来都是希望自己的剑法天下无敌,怎么会故意留有破绽叫人来破招?姜希夷当初也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后来见到另外一套剑法同这套飘忽灵动、变化无方的剑法完全不同,端的变化精微,稳重端严,剑势来去如电,人影进退如风,讲究守中有攻。 当初姜希夷一人在脑海中想过,若是两人对敌,一人用一套剑法,使飘忽剑法之人每一剑都能刺向那使稳重剑法之人的破绽,后者七剑七式,七七四十九式,无一剑不被破,似乎创剑者有意而为。 当初她心中好奇,左右手使不同剑法,突然发觉,这两套剑法之间并非克制,而是相辅相成,所有破绽全为另一边补去,厉害杀招却是层出不穷,所以她才明白,这两套剑法本就应当是同生共用才能发挥出最大威力。 在姜希夷看来,林朝英既然用了这套剑法,也应当知道其中一二,可惜她却不记不起来另外的剑法究竟叫什么名字,想到方才门外侍女,她说道:“我一直想亲眼见见这套剑法跟另一套一起使出是什么情景,是不是方才门外那位姑娘用的是另外一套剑法?林姑娘可以让我见识见识吗?” 谁知林朝英露出一丝苦笑,轻叹道:“我也想有人能跟我同用出这套双剑合璧的剑法,我也想亲眼看看这两套剑法一同使出,可是……” 话说到此,她轻轻摇了摇头,道:“罢了罢了,既然我输在你手上,这剑归你了。” 林朝英慢慢拿起剑鞘,将长剑归了进去,倒转剑尖,右手横握,递向姜希夷。姜希夷却并不接过,说道:“我跟别人比剑,从来都是尽全力,他们也都是尽了全力,你使出这样一套剑法,我胜了心中也是不舒服的,林姑娘不如再来一次吧?” 林朝英淡淡看向姜希夷,道:“不必了,这套剑法是我生平最得意的剑法,既然输了,我也没有什么好辩解的。” 姜希夷心中疑惑不解,问道:“为什么这是你生平最得意的剑法?” 林朝英道:“因为这剑法是我创的。” 姜希夷问道:“是你创的?你为什么会创下这样一套剑法?” 林朝英道:“你这姑娘好奇怪,天下剑法都是人创出的,这样一套剑法难道不好吗?” 姜希夷道:“不是,这套剑法当然好,只是我不解的是,为何你这套剑法七七四十九式刚好克制了另一套剑法的七七四十九式,一剑不多,一式不少?” 林朝英手腕一转,看似将手中长剑随意一丢,夺的一声插入了姜希夷面前地中,道:“你既然是用剑的人,那么就应当知道一个人创下剑法心中必定是有许多想法,有人是为了独步武林,有人是为了将自己的一身武功传下去。” 姜希夷点头道:“不错,这我当然晓得,不过你创下一套招招克制另一套剑法的剑法是为了什么?” 忽然,她转念一想,念及林朝英一女子独居此处多年,而这里偏偏又是全真教禁地,心中突然涌上先前所想,愈发觉得她是被囚禁在此,不得出去,于是接着道:“是不是先前跟你双剑合璧的人已经不在了,你被关在这里?先前我在山路上遇见了两个重阳宫的道士,他们打不过我,我带你走下山去好不好?” 林朝英摇头道:“我创下这套剑法只是为了一个人,不过你年纪尚轻,其中意思是不能明白的。我留在这里也是为了一个人。”她眼光一转,看向床头打开放着的几口箱子。 姜希夷随着她目光看去,看见了其中一口箱外红漆描金,花纹雅致的箱子中,放着珠镶凤冠,金绣露帔,大红缎子的衣裙,虽然她不懂其中材质,但是能看出,件件都是最上的料子,看起来灿烂如新,似乎是新做成的一般。在桌上放着一只珠钿镶嵌的梳装盒子,一只翡翠雕的首饰盒子。梳妆盒中放着胭脂水粉和一瓶香油,首饰盒中珠钗、玉鈪、宝石耳环,灿烂华美,即使此处仅有微光,却依旧闪闪生光,且镶嵌精雅,式样文秀,显是每一件都花过一番极大心血。 林朝英身上颜色极淡,珠宝首饰更是一件也无,素净雪白得就像是一座玉雕、雪雕,但这些桌上箱中的东西,分明又都是新娘子才会用的。 姜希夷好奇问道:“这些东西都是你的?难道你已经嫁人了吗?” 林朝英道:“你看我是有夫之妇吗?” 她头上松松挽了一个髻,头发披散在背后、肩上,分明是姑娘打扮,姜希夷摇了摇头,道:“你还没有成过亲,难道你要嫁人了吗?” 林朝英道:“我没有嫁人,恐怕以后也不会嫁人。” 姜希夷道:“你就一辈子在这里了?” 林朝英道:“这里有什么不好?” 姜希夷也说不出什么理由说这里不好,她一来不知道林朝英为什么会留在这里,言语中能知道她是自愿留下来的,这就更加令姜希夷不解了。 习得一身武功,创下剑法更是天资聪慧,为什么不去行走江湖,而是留在这见不得天日的地方? 林朝英道:“走吧,我送你出去。” 话音未落,林朝英转身走向室门,姜希夷拔出地上那一柄剑,拿在手中往外走去。刚出石门眼前便是漆黑一团,姜希夷长期在暗室之内,又内功深厚,在黑暗中稍稍眯了一下眼睛后,也能视物如常,跟在林朝英身后,转了一个弯又是一个弯后,不知多久,终于走过这曲曲折折的道路。 到了墓门后,林朝英手上扳动机关,隆隆声响,石门打开,阳光从外倾泻进来,姜希夷看清外面后才知在山路上遇见的那两个道士没有说谎,这墓门开口确实在林边那片阻路荆棘旁,不过入口严密精巧,令人难以发现。 林朝英侧头道:“你走吧,以后莫……” 话还没说完,门外突然多了一个手挺长剑,风姿飒爽,英气勃勃,身穿道袍的道士。 两人相顾无言,姜希夷问道:“你是谁?” 那道士打了一个子午决道:“贫道王重阳。” 姜希夷道:“王重阳?王重阳不是在外云游吗,怎么就回来了?” 王重阳笑道:“贫道今日刚好回观内,听两弟子说,在山路上遇见了一武功高强的白衣姑娘,不知是不是阁下。” 姜希夷道:“不错,就是我。” 她眼光一转,看见王重阳手上长剑,道:“你也是使剑的?” 王重阳道:“学艺不精,不过防身倒也可以。” 姜希夷道:“我也学艺不精,今日想请教全真教掌门剑法。” 王重阳道:“如果姑娘想同贫道交手,还请会重阳宫去,在这里只怕扰了旁人。” 林朝英道:“我不嫌扰。” 姜希夷道:“如此,我们也不用换地方了,请道长出招。” 王重阳笑了笑,点点头,左手捏着剑决,左足踏开一招“定阳针”向上斜刺,正是正宗全真剑法。这一招神完气足,劲、功、式、力,无不恰到好处,看来平平无奇,但要练到这般没有半点瑕疵,天资稍差之人积一世之功也未必能成,一招就如此端凝厚重,王重阳不愧为一派掌门。 姜希夷见他这一招,心中疑惑渐生,看了一眼在身前的林朝英,不解道:“他……?” 林朝英道:“他已经出招了,你还不出剑吗?” 姜希夷道:“我的剑一向都是该出的时候就出。”一边说着,一边越过林朝英,走到墓门前,右手按着腰间剑柄,双眼紧盯着王重阳。 她脚下踩在石头上一点足音都没有,一阵风轻轻吹过,不知道究竟要吹向哪里。 人无声,剑也无声。 天地之间唯剩一片寂静,还有一片冰冷。 风中带着一些奇异的东西,王重阳还没有细细想的时候,一片寒意忽然笼罩在他全身。 他的表情立刻凝注。 无形剑气! 他不由得闭上眼睛,长叹出一口气,如此年轻就能习得许多人多年求而不得的无形剑气,武林之中果然人才辈出。 等他睁开眼时,姜希夷剑已在手,而剑上剑光闪耀,剑尖更是一点寒芒颤动。 剑芒! 顷刻间一道剑光如惊虹,似匹练朝着王重阳面目刺去。 这一剑出手之快,简直世间罕见,王重阳从未见过有这么快的剑,而且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不仅快,而且狠,手也很稳。 他惊见剑光,心中知晓遇见生平罕见强敌,当下抖擞精神,全力迎敌,跨步斜走,凝神避过这一剑。 但就算王重阳身形变幻迅疾,几乎在一息之间,衣袖依然不免被划破一条裂口。自从他入江湖以来,首次见着这样的剑术,不仅脱口赞道:“好剑!” 而在古墓门前观看的林朝英,这时也不免急道:“小心!” 王重阳绕至姜希夷身后后,姜希夷回身半转,将剑斜刺向王重阳胁下,快剑似飞,这一下变招来得极其突然,但若是细细想来,却又顺理成章,这两招衔接再自然不过,除去这样,似乎再也没有其他办法。 不过两剑,林朝英就已手心冒汗,她原本悲喜平淡,此刻却情绪表露无遗,比方才自己亲身上阵同姜希夷过招更加紧张。 风渐渐变大了,飞沙走石。 却始终吹不散凝重的剑气,那剑气压在林朝英胸口,如同千斤巨石,却令她没有丝毫破解之法。 王重阳此刻但见剑光点点,姜希夷剑剑进攻,全真剑法本就守中带攻,先将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再对敌,但王重阳此刻守势已觉吃力,但依旧展动身形闪避。 日光下姜希夷手中软剑,似乎已经化为一条白练,每一剑都令人难以还手,看似残酷,但她的人却没有杀气,有杀气的是她的剑。 她每一剑刺出,无论王重阳还不还手,都似乎是在用生命作为赌注。 因为剑无情。 风更紧,地上几片叶子在剑风激荡中漫天飞舞。 落叶、剑光、狂风。 林朝英看着外面两人,手心一片冰凉,突然侍女走到她身边,道:“小姐,你……” 林朝英立刻打断她的话,道:“你的剑是否在身边?” 那侍女道:“在的,小姐。” 林朝英道:“将剑出鞘。” 侍女道了一声是后,锵的一声拔剑出鞘,倒转剑柄,递向林朝英。 林朝英随手一抄,拿起剑柄,双足一蹬,轻身落到场中,向姜希夷道:“先前说好请教,为何此刻偏以性命相搏?” 姜希夷道:“剑为兵器,就算我不想杀人,可尽全力时,便是性命相搏之时。” 林朝英一咬牙,正在思索要不要出剑之时,姜希夷忽然道:“不错,跟你的剑法相辅相成的,就是他的剑法,择日不如撞日,你们两一起上吧。” 姜希夷足尖一点,向后滑开四丈有余,站稳身形后,软件一抖,剑尖指地,看向王重阳和林朝英,道:“向两位一起请教了。” 133.肆 阳光洒落,林朝英手持长剑走到王重阳身边,姜希夷将她容貌看得更清。她容貌极美,秀眉入鬓,乍一看眉眼之间,只见得一片冷清,可细细看去,忽觉隐隐带着一层杀气。一身白衣似冰如雪,可此刻却似乎冰雪消融,如云似雾一般温柔。 王重阳向后挂剑,看向姜希夷后,又看向林朝英,不解问道:“英……朝英,这位姑娘为何说你我剑法相辅相成?你的功夫我是见过的,虽然精妙,可相辅相成一说,又是哪里得来?” 林朝英正待回答时,突然风向一改,迎面吹来,冷风如剑,一下一下刺在她身上,疼到心中去了,姜希夷头发被从后朝前吹起,她的脸被遮得若隐若现,可一双眼睛却亮得怎么样都难以遮盖。 她眼中闪烁着的是剑光! 林朝英道:“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这姑娘要出招了!” 风越来越大,林朝英和姜希夷两人长发在风中不住飞舞,姜希夷依旧剑尖指地。 不知为何,天地之间突然升起了一层淡淡的薄雾,按寻常时候说来,这个时候不应当起雾,但山上气候变化万千,顷刻间这层薄雾就笼罩了这一片地方。 风似乎更冷了,只是不知道冷的究竟是风还是雾。 姜希夷的人影也变得淡淡的,她一身白衣立在其中,就像一道射入雾气中的月光一样,清清淡淡,又毫无实感。没有人能形容出光的重量,语言更加难以描述出光究竟有多轻盈,姜希夷也是如此。她在那里似乎完全融入了薄雾中,似乎她本来就是一个由雾气凝结成的人。 在林朝英看向她的时候,她动了。 缓缓走向他们,一步一步很慢很轻很稳,她每一步两脚之间的距离都是七寸,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 当她穿过雾气时,露出了一张苍白的脸,和一柄苍白雪亮的剑。 姜希夷目光凝注前方,对旁边望也不去望一眼。 王重阳和林朝英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望见了担心,掌心也都不禁沁出冷汗来。 姜希夷剑还未出手,王重阳不等林朝英,忽然飞身而出,长剑举起,与眉起高,高声道:“刀剑无眼,请姑娘小心!” “姑娘小心”四字出口,王重阳身形已经开始游走,脚下无声无息,剑上更是没有破空之声。 姜希夷看了王重阳一眼,一动不动,依旧立在原地,她本是想看王重阳和林朝英双剑合璧,如果还是单打独斗,她也不必大有动作,方才已经比过了。 忽然,王重阳清啸一声,一剑有如紫电,忽然递出,挑向姜希夷胁下穴道! 姜希夷双臂一振,当的一声轻响后,王重阳倒退三四步。 林朝英在一旁看见姜希夷竟然在间不容发的刹那间,不急不慢抬起软剑,手腕一抖,以剑身震动震走了王重阳看来势在必得的一剑! 全真教剑术高超,堪称当今武林一绝,王重阳剑术更是不弱,可如今却被一看来不过十几岁的小姑娘举剑轻飘飘一挡给挡了回来。 王重阳心中感叹人外有人时,林朝英忽然道:“我来助你!”接着双足一蹬,又落到王重阳身边。 王重阳道:“这姑娘是同我比试,你在一旁观看便好了。” 林朝英道:“她先前说了,想见识见识我们二人一起用剑,说了要向你比试,也要向我比试,我怎么不能来?” 王重阳道:“可你我二人如何联手?” 林朝英道:“这你不必管了,你只专心使你的全真剑法就好。” 刹那间,姜希夷身形突起,王、林二人眼前只见一道白练平地飞起,快得几乎目力难见,接着一息之后,一点剑光颤动,晃得他们眼花缭乱,却又不知她软剑究竟将从何处攻来,只得跃后避开。 但姜希夷力透剑尖,使剑如同用手一般,即使他们跃后,她在空中虚踏两步,飞身追上,一剑继续向前刺向王重阳。 林朝英见王重阳遇险,纤腰微摆,长剑急刺,这一剑风姿绰约,飘逸无比,更是去势凌厉。 姜希夷以剑身拍开林朝英长剑后,还是不得不停身落地,林朝英在这时高声道:“你这呆子,还不出剑吗?” 王重阳回过神来,道:“好,我出剑了,你仔细些!” 这时姜希夷朝前飞扑,手中软剑笔直刺出,却又不知这一剑到底要刺向哪里。 但剑未到,一股疾风已到,甚至惊人。 王重阳和林朝英双剑齐上,剑身压中姜希夷软剑,合两人之力,才挡下这一招,但一股寒意忽然用剑身上蜿蜒而上,透过手臂,一直窜到了两人心中,令他们不得不将剑松开。 两人同时将剑松开后,王重阳长剑直刺,攻姜希夷上盘,林朝英横剑急削她左腿。 只见姜希夷莲足轻跺,犹如一缕白烟升起,脚向林朝英手腕踢去,软剑一斜,凌厉刺出,击向王重阳喉咙。 王重阳立刻变招格挡,谁知姜希夷这一招竟然是虚招,见他变招后立刻凌空飞掠,而后急速坠下,剑尖指向林朝英。 王重阳剑上招式一变,长剑斜飞,在姜希夷还未落地之时,直刺她后心。这一招叫做“雁行斜击”,一举两得,攻守兼备,既解了林朝英危难,又攻出凌厉一剑。 姜希夷不等剑锋近身,飞身而下,落到地上,将手上林朝英的剑插入地下。 林朝英同王重阳对视一眼后,轻轻点头,两人一人使出一套剑法。只见王重阳一招自上而下搏击,拟冰轮横空、清光铺地景象,林朝英见状立刻单剑颤动,如鲜花招展风中,来回挥削。姜希夷身子一侧,避过两剑后,目光一亮。 王重阳再是忽然变招,剑柄提起,剑尖下指,看似提壶斟酒,林朝英立刻剑尖上翻,指向自己薄唇,宛似举杯饮酒。 这两人招式越来越怪,可是相互呼应配合,所有破绽全部被另一人补去,厉害杀招层出不穷,但姜希夷在这时却突然笑了起来。只见她身形翻飞,没有还击,没有招架,她只是在看。 似乎见到情人的少女一般,甚至双颊上也渐渐泛红,她看着两人的剑法居然看得有些痴了。 两人双剑合璧,不过一人使得全是全真剑法的厉害剑招,另一人全是玉女剑法的险恶招数,一齐用出时,威力大得惊人。但每一剑刺出的方式和变化,似乎都已经在姜希夷意料之中,每一剑都恰恰刚好被她避开,擦着她的衣袖刺过去,每一次都是这样。 林朝英和王重阳两人都刺出了七七四十九剑后,姜希夷终于又有了动作。 当她有了动作后,他们的动作,竟然在这一刹那间全部停顿。 林朝英和王重阳最后手腕一颤,双剑同时刺出,化作漫天花雨。 剑光交错,剑花满天,剑雨漫天,似乎又化作了一道天边飞虹。 飞虹,多姿多彩,千变万化,却忽然被一片白色的云朵遮住。 白色的不是别的,而是剑。 是姜希夷的剑! 王重阳和林朝英的动作忽然停顿,手心全是冷汗,剑柄上缠绕的丝带已经湿透。 姜希夷的动作也停顿,看向林朝英,一字字问道:“这就是你苦心研究出来的双剑合璧的剑法?” 林朝英没有开口,沉默了。沉默就是默认,姜希夷继续道:“好,好剑法。” 片刻后,她又长长叹息道:“可惜,可惜。” 林朝英忍不住开口问道:“可惜?” 姜希夷道:“可惜的是,这剑法不是你的,而是他的。”王重阳和林朝英都知姜希夷所说的‘他’指的是王重阳。 王重阳反问道:“这是为何?” 姜希夷沉思片刻后,沉吟道:“这剑中的精粹不是她的,这剑法当然也不是她的。” 林朝英道:“精粹?” 姜希夷点头道:“不错,剑的精粹就像是人的灵魂,虚无缥缈,看不见摸不着,但是没人能否认他的存在。你的剑法原本能更加灵动险恶,变化更多,可却为了他的剑法舍去了许多变化,若是你能发挥出剑中所有的变化和威力,那剑法恐怕更加可怕。” 忽然,她手一抖,手上软剑挺直,剑挥出,霎时间剑气纵横。 姜希夷眼中似乎一道剑光闪过,无论是剑上还是身上,都流淌着无坚不摧的剑意。 风突然被凝住,一点声音都没有。 但就在姜希夷缓慢刺出那一剑的时候,风又来了,风在剑上。那一剑极其缓慢,极其优美,又极其自然,就像风一样。 剑似乎要刺到了尽头,可就在这时,又有了最不可思议的变化,流风轻动,剑锋一转,一阵清风吹向王重阳和林朝英。 这究竟是剑带来了风,还是风带动了剑? 王、林两人已经不想去思考了。 在这一瞬间,似乎世上所有的兵器都及不上姜希夷手中的软剑令人害怕。 风停了,那两人也沉默了。 他们在心中尝试后发现,面对这一剑,他们完全不能破解。 姜希夷道:“我随手改了你剑法中的一剑,希望你不要生气。” 林朝英没有开口。 姜希夷继续道:“这一剑的变化,你原本应该也是想得出来的,你原本天资就高,在那里面待着更是心境平和,你若使出这一剑,就能将对手所有的退路全部封死。” 王重阳忽然道:“请问姑娘尊姓大名。” 姜希夷道:“你忽然问我名字做什么?” 王重阳道:“贫道无其他意思,只是见姑娘剑法卓越,在武林之中行走,总是多一个朋友好。” 姜希夷道:“我姓姜,姜希夷。” 王重阳道:“姑娘修的可是道家一脉的功夫?” 姜希夷道:“什么道家佛家?我修的应该是百家的功夫。” 接着姜希夷突然转身看向林朝英,道:“林朝英姑娘的剑,我拿走了,如果你不服以后也可以去找我,希望下一次见面不是在这个里面,而是在江湖中。” 她说完后,转身离去,去寻天枢等人了。 可林朝英耳中突然传来一道声音,是姜希夷以内力催动,送入她耳中的声音。 她说道:“江湖人敢爱敢恨之外,还敢哭敢笑,你活着就这一辈子,怎么能在那里面耗尽一生?不见江湖之大,就不知人之渺小,不如下山看看现在外面变成什么样了。” 134.伍 风拂柳梢,月朗星稀,樊川一小镇上忽听得马蹄急响,鸾铃声动,大路上一行白衣人驾着数匹白马呼啸而至,行到客店前才勒住马匹。 姜希夷一行人下了终南山又到樊川时,已经是暮色逝去,夜色笼罩之时。翻身下马后,众人走进客店,姜希夷行至东边角落的一张方桌旁坐下,店小二立刻哈腰过来,询问诸位要吃什么。 天枢道:“来几色时令素菜,再切些牛肉炒了,还烫一壶酒就好,每桌都如此,酒只要一壶。” 店小二答应一声,正准备下去,又左看看右瞧瞧,压低了声音,对众人道:“诸位今儿在这儿还住店吗?” 姜希夷道:“怎么?难道你们这里没有客房了吗?” 店小二连忙道:“有!当然有客房,只是……” 天同不耐道:“只是怎么了?你快把话说完啊!” 店小二哈腰道:“是,是,小的这就说完,只是各位姑娘们晚上千万千万不要出门,这夜路不太好走。” 姜希夷不解问道:“这里是有什么事吗?” 天枢微笑接口道:“我们不是本地人,初来乍到,不过路过,对这边情况不熟,还请小二哥细细说说。” 店小二拿下肩上搭着的抹布揩了揩手,再左右瞄了一眼后,小声道:“你们既然想知道,那我就说了,你们可晓得关外有个恶名昭彰的采花贼吗?” 姜希夷摇了摇头,抬头看了看天枢,天枢也摇头不知。店小二见他们一行许多人中,居然没有一人听过那采花贼的事情,心中只道他们是刚入江湖的毛头,叹了一口气,道:“你们不晓得,我告诉你们罢了,这几年关外有个采花贼,破了许多姑娘的身子,而且都是清清白白的漂亮姑娘,之后还把人都掳走了。那采花贼武功可高了,就算是官府多次派人缉拿,从来就没落网过,每次都轻易逃脱,这些日子更是变本加厉,已经闯到关内来了,咱们这阵子小地界都有姑娘遭了秧,我见诸位客官一行几位姑娘模样标致极了,还是小心小心些,那些姑娘不见后,可就再也没找着了。” 听得他一席话后,姜希夷心中有些话语不解,正准备提问时,刚好有人招呼了一声店小二,店小二高声喊道:“来嘞!”后,又低头对姜希夷道:“姑娘切记切记啊,我立刻就去厨房给各位客官催菜去!”接着转身离去。 天枢见姜希夷眉间轻皱,似是疑惑,于是问道:“庄主可是有何不解?” 姜希夷轻轻摇头,道:“没事,对了,今晚大家将门窗关仔细些,不要睡得太沉,防人之心不可无。” 众人道了一声是后,姜希夷也不再言语。 饭罢,一行人各自回房休息,姜希夷一人居一室。 忽然间,天上乌云压天,将天上星月全部遮住,天地间习黑衣团,接着闪电雷轰接连而至,每个焦雷都似乎打在了头顶上一般响亮。 暴雨将至,却骤至骤消,到路上更夫打起了第一更时,已是雨过天晴,朗月悬空了。 躺在床上的姜希夷,突然双眼一睁,眼神清明,精光一闪,她耳中听见了两道极近的脚步声,一人在屋顶上踏瓦而行,一人在屋外贴着墙,往窗口方向轻轻挪动。她听着窗外那人脚步,掀起被子,轻轻起身,她原本就和衣而睡,把鞋床上后,一步一步移向窗口,听得一声撬窗声后,她右手轻扬,袖子拂动,砰地一声将窗户从里掀开后,左手朝外一探,忽然化作爪,一抓一拉,将门外一人拉进屋内,右手两指竖起,凌空虚点数下,空中几缕气劲破风而出,点向那人身上数穴道后,姜希夷飞身倒退,冷眼看向倒在地上那人。 只见那人中等身材,满头白发如银,但面色红润,不起一丝皱纹,犹如孩童一般,童颜白发,精神奕奕,穿着一件葛布长袍,打扮非俗非道。他在地上暗自运气,想强行冲开那几下穴道却不能,只抬眼恶狠狠看向姜希夷。 姜希夷缓缓道:“你就是那个采花贼?” 那人脸上肌肉一动,厉声喝道:“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还不快快将我松开,不然有你好果子吃!” 姜希夷道:“我为什么要知道你是什么人?你那屋顶上的同伙怎么还不下来?” 一阵细不可闻的上下翻飞之声响起,姜希夷又转眼看向窗户,见得屋顶上那人轻身翻下,倚窗而坐,他是一个年轻乞丐,长着一张长方脸,粗手大脚,身上衣服东一块西一块的打满了补丁,却洗得干干净净,手里拿着一根绿竹杖,莹碧如玉,手里拿着个朱红漆的大葫芦,将塞子拔开后,酒香四溢。他咕嘟咕嘟的喝了几口后,道:“我叫化子可跟这不是人的东西才不是什么同伙。” 姜希夷看着他手上那根碧绿有如翡翠的竹棒,顿觉眼熟,只是一时间倒也想不起来,向他问道:“你不是他的同伙,那是什么人?” 那叫化子将大葫芦往背上一放,翻身下来,落到那人身边,道:“当然是来抓他的人!” 那人大声道:“你以多欺少,若不是这姑娘点住了我的穴道,你怎能制住我?丐帮帮主居然有此作为,传出去也不怕江湖人耻笑!” 叫化子嘿嘿一笑,道:“你梁子翁江湖人称参仙老怪,结果被个年轻小姑娘抓住点了穴道,此事传出去,你都不怕江湖人耻笑,我怕什么?不过,免得你输得心口不服,还请姑娘解开他穴道,我好跟他堂堂正正打一场。” 姜希夷终于想起她在何处见过那根碧玉竹棒,见叫化子回身看向他后,道:“你是丐帮帮主?” 叫化子道:“不错不错,我姓洪,排行第七,你就叫我洪七好了,不要叫什么帮主,你又不是丐帮弟子,姑娘能不能解开这人穴道?” 姜希夷点了点头,道:“你往旁边站些。” 洪七原本还以为,这姑娘是嫌弃他叫化子身份,心中不以为杵,在这天地间行走,叫化子总是被人瞧不起,多她一个也不多。他移开后,却不见那姑娘提步上来,耳中忽听得几道破风之声,他连忙转过头去,刚好见到姜希夷手已放下,地上梁子翁闷哼一声,穴道已然解开。洪七心中好奇顿起,这姑娘一手点穴功夫,已经算得上江湖一流无人能及了,打穴之快,认穴之准,实在令人惊讶,更不消说还是隔空打穴。 梁子翁见洪七背面看他,看了一眼窗口位置,心中计较着,若是背后袭击,点住他穴道,以洪七为屏障,飞身跃出窗口,那姑娘必定出手不及,他又可逃之夭夭。他觉得如此可行,想到做到,立刻出手袭击,速度极快,又悄无声息。 谁知洪七忽然回身,左掌右足同时发出,梁子翁见状,登时缩身摆腰,往旁边窜出数尺,但右臂却依旧被洪七掌缘带到,热辣辣生疼。此刻已经逃脱不及,梁子翁面上狰狞,只得想法子杀了洪七。他立刻双腿摆成马步,双手握拳品汇,一招“恶虎拦路”摆成,洪七笑道:“你这一招‘恶狗拦路’拦的是狗,怎么能拦住我?” 梁子翁心中大怒,立刻出招,洪七又大笑道:“你这‘臭蛇取水’实在是难看!”之间梁子翁神拳前攻,赫然一招“青龙取水”,这一招专注攻身前,背心空隙极大,洪七话音未落,人已绕到梁子翁身后,左腿微屈,右臂内弯,右掌划了个圆圈,呼的一声向外推去,掌风扫到梁子翁背心,他躲闪不及,哎呦一声朝前扑去。 洪七接着数招跟上,打的梁子翁毫无还手之力,梁子翁口头道饶不停,洪七恍若不听,上手拔光了他满头白发,道:“你给我一个个将那些姑娘们送回家去,就算我不盯着你,天下那么多双眼睛都在盯着你!” 梁子翁痛得耳边嗡嗡作响,什么话都听不清,洪七大声道:“你听见了没有?” 梁子翁哀声道:“听见了,听见了!” 洪七接着道:“你还要立下重誓,以后不得再有这等恶行,如若不然,日后我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梁子翁道:“我立……我立……我日后如果还有这等恶行,必定天打雷劈,武功尽费,猪狗不如啊!” 洪七哼了一声后,道:“这还差不多!”接着双手横举起梁子翁,往窗外一丢,道:“滚吧!” 接着他拍拍双手,又将大葫芦从背后拿下,大喝几口后,叹出一口气,结果发现姜希夷一直看着她,似乎不好意思嘿嘿两声后,将酒葫芦递了过去,道:“小姑娘你是不是也想喝?喝吧!” 姜希夷摇头道:“不必了,你喝吧,不过刚刚那人你认识?” 洪七见她不喝,收回来又喝了几口,道:“我当然认识他,我追了他许久,终于在这里找见他了!” 姜希夷问道:“他是谁?” 洪七道:“他就是梁子翁,这老怪不知道从哪里听来什么采阴补阳的邪说,找了许多处女,破了她们的身子,说可以长生不老。” 姜希夷之前在听店小二说话时,心中就不明白,此刻问道:“怎么破了处女身子?”她记得事情开始,从未有情事落在自己身上,男女之事一窍不通,全然不知。 洪七闻言动作一顿,着实被她这一问问倒了,抓耳挠腮,难以回答。 姜希夷又问道:“破了处女的身子,是说把她们都杀了吗?” 洪七哎呀一声,道:“不是不是,就是一个女子受了欺侮,那是……非常大的欺侮。” 姜希夷依旧茫然不解,问道:“那是什么欺侮?” 洪七霍然起身,哎呀了几声后,道:“你这小丫头,不明白就回家去问妈妈去,你们女子的事情,问我这个叫化子做什么!” 姜希夷道:“我没见过我妈妈。” 洪七还道自己无意戳中别人伤心事,将要道歉时,门外忽然有人敲门,来的人是天枢,他说道:“庄主,我方才听到有打斗之声,一切可好?” 姜希夷道:“没事,继续休息吧。” 天枢道:“是。” 她回身看去,洪七已挪到了窗边,见姜希夷看来,道:“你这护卫实在是不行,都这么久过去了才过来探看,需叫他们加些警惕啊!我叫化子先走了,小姑娘,有缘再见!” 洪七一翻身翻出窗外,姜希夷摇了摇头后,将窗关上,坐回床边,准备睡下时,又听得翻飞之声,砰地一声窗从外面拉开,洪七一跃而去,见姜希夷坐在阴影中,嘿嘿笑道:“对不住了,刚刚我才想到,梁子翁的头发都在你屋内,那家伙不是好东西,头发也不是好东西,落在你这里不好,我给你带走了!” 话音甫落,他又后翻出去,窗户也砰的被合上,姜希夷坐在床边,等了片刻后,见他不会再回来,躺下睡去了。 135.陆 一夜之后,姜希夷一行人从镇上离开,策马往西边驰去,林朝英的剑已拿到,她已准备回昆仑去了。这次出行下山后寻人费了她不少时间,风尘仆仆,姜希夷也想回去好好休息休息。 行至中午,众人来到一荒村郊外小溪之旁,停在一棵垂柳树下,日光斜照,凉风吹拂柳丝,众人衣带也微微飘动,小溪流水,虫声唧唧,一片清幽,几乎只能听见群马在溪边饮水之声。 姜希夷从白马旁的包袱中取下一个酒酿,刚刚将塞子拔开,冷冽酒香四溢,原来正是冻折枯梅。突然,姜希夷头上柳树一颤,身旁柳条抖动,一道灰色人影翻身而下,那人大笑道:“你这小丫头不喝叫化子的酒,我还当你是年纪小不喝酒,原来是自己私藏了好酒,看不上叫化子酒葫芦里的!” 来人正是昨天夜里见到的洪七,姜希夷道:“你不是做完事情,已经走了吗?怎么又跟在我后面?” 洪七道:“天下大路众多,可偏偏又不算多,这一条道是往西边去的必经之路,怎么能说我跟在你后面呢?我不过是这么随意一走,刚好遇见你们在溪边休息罢了。现在我叫化子同你说了这么多话,口都干了,你那酒我闻得早就馋了,快快分我一点。” 他眼光扫向姜希夷手上酒酿,眼中精光四射,脸上一副馋涎欲滴的模样,神情猴急,似乎姜希夷不将酒囊递给他,他就要伸手抢夺。姜希夷还未回答,洪七已经大马金刀的坐在了她对面,全然无视其余人,天枢甚是疑惑,问道:“庄主,这位是?” 姜希夷道:“他是丐帮帮主洪七,应当算是一个朋友。” 洪七道:“算什么朋友,你个小丫头连口酒都不愿意给我叫化子喝!” 姜希夷将酒囊塞子塞了回去,右手一挥,就见酒囊轻飘飘有如风中落叶,缓缓向洪七飞去。他两人之间相距不过一丈,那酒囊本就厚重,里面还灌着酒更是不轻,可此刻偏偏如同被风吹动送向洪七的叶子一般,洪七见得姜希夷这一手,晓得这举重若轻的功夫,实则比靠力气投掷巨石更为难得,心中无不钦服,大赞道:“好功夫!”接着抬手往空中一抄,接下酒囊,连忙拔开塞子,用力一嗅后闭上双眼,慢慢呼出一口气,道:“好冷的酒香,你这酒囊里莫不是放了冰吧?” 姜希夷轻轻摇头,道:“我一路策马赶路,当然是没有时间去弄冰的。” 洪七想了想,也点点头,道:“你说的也是。”再闻了闻后,仰面喝了一大口酒,他双目登时大瞪,酒一入口,似乎有几股气息也入了体内,随着酒液游走在四肢形骸之内,最后又汇成一团,渐渐凝聚。他张嘴叹出一口气,那团气息仿佛也被呼出口中,洪七呆坐片刻后,刚想动弹,却发现周身似乎被冻伤一般冷极了。 洪七心中大惊,这酒确实厉害,酒香冷冽,酒色清浅,其中带着松竹清香,却又凌寒冻人,能在瞬息之间将人化作冰雕,可谓天下一奇。他忍不住再喝一口,接着大声赞道:“妙极,妙极,我还说这天下好酒就没有我叫化子没喝过的,这酒确实是难得一饮,好酒啊!” 姜希夷道:“你喜欢的话,这酒囊里的酒就都是你的了。” 洪七连连摆手谦道:“这怎么成?这是你的酒,你自己一口都没喝,我怎么能全部拿走了?”他话虽如此,可手上却紧紧拿着酒囊,珍惜的很。 姜希夷道:“无妨的,我这次是出远门,酒怎么可能只带了一份。” 洪七收起酒囊道:“你说的是,那我就收下了。”他再饮了一口后,揉了揉自己的肚子,道:“肚皮啊肚皮,这样的好久,还是从未下过肚吧?” 姜希夷见他如此形状,也不禁一笑,洪七忽然道:“这就是你们自己酿的?” 姜希夷点头道:“是的。” 洪七道:“那真是不错,江湖之大,我们居然已经见过两次面了,还能坐下喝酒,那就算是朋友了,既然是朋友,你都已经知道我是谁,怎么还不告诉我你是谁?这样以后我叫化子也好去你那边求两坛酒来喝一喝。” 姜希夷道:“我是太玄庄姜希夷。” 洪七脸上肌肉一跳,身子一僵,反问道:“你是太玄庄的人?” 姜希夷不解道:“正是。” 洪七霍然起身,绕着原地转了两圈后,又一屁股坐下,道:“不知道你晓不晓得一件事情,好多年前,曾经有个白衣使剑的姑娘从昆仑太玄庄来的姑娘,对我们丐帮有大恩,从此丐帮帮中都说,若是再遇太玄庄的人,必须礼遇,还得有力出力。” 姜希夷道:“这事情我不知道。” 洪七道:“你当然不知道,这是我们丐帮的事情。” 姜希夷道:“那你为何还问我知不知道?” 洪七张嘴讷讷无言两下之后,道:“罢了罢了,这酒我是不能拿了,原本应当我帮你才对,怎么能胡乱拿你的酒。” 姜希夷道:“我说我是太玄庄来的,你就信了?” 洪七道:“我做什么不信?你功夫这样好,不好好行走江湖闯出个名头来,去冒充别人名字做什么?再说,这些年来,江湖中恐怕除开我们丐帮之外,早就无人记得太玄庄了,你这小姑娘若要冒充,说自己是仙霞派的也比说是太玄庄的划得来。” 姜希夷一面听着一面点了点头,正待要回答之时,忽然听得一阵树叶响动,抬头朝上一看,只见柳树树梢上立着一个青衣人,背朝阳光面朝下盯着洪七。他身材高瘦,头戴方巾,看起来是个文士模样,容貌却怪异之极,除了两颗眼珠微微转动之外,一张脸孔竟然和死人无异,完全木然不动,并不丑只是冷到了极处。微风吹动,柳树枝叶轻晃,那人立在树梢却平稳无比,他能立在这柳树树梢,足以表明这人轻身功夫非寻常人能比拟。 洪七见姜希夷抬头,也朝上看去,见到那青衣人后,他拍了拍腿,长叹一声道:“喝酒误事,喝酒误事啊,竟然被这人追了上来!” 那青衣人催动内动,发声道:“叫化子,既然我已经追上你,就快快动手吧!” 洪七道:“动手?动什么手?我不是已经以降龙十八掌胜了你吗,你莫是不承认?” 青衣人道:“习武之事本就有输有赢,你我比试两场,一胜一负,究竟孰强孰弱还没分出个上下高低,你若不出手,我就不谦让了。” 洪七道:“莫非你还谦让过?” 青衣人冷哼一声,手往腰间一抽,抽出一根碧玉箫轻轻吹奏,半空之中一阵清亮柔和的洞箫声响起,如鸣琴,似击玉,悠悠扬扬连绵不绝。姜希夷识得此人箫声之中暗含内力动人心弦,撩人心神,暗自运功抵挡,天枢等人也已在地上打坐运功。洪七凝神沉气至丹田,发出一声长啸,应和纠缠,与其互相搏斗,姜希夷眉间一皱,足尖一点,登时消失在原地。青衣人一直紧盯此处变化,可还来不及有所感想时,忽然背心被人连点几下,不得动弹,脖间一紧,衣领往后被扯住,眨眼间落到了地上。 洪七见状,拍掌大笑出声,姜希夷左手如风似电点上他身前几处要穴,登时也僵立在原地。 姜希夷道:“你们太吵了。” 洪七讪讪闭嘴,砸吧两下后不再说话,青衣人双眼怒瞪姜希夷,却也不言语。 姜希夷淡淡回望青衣人道:“你是谁?” 青衣人冷哼一声,转开视线。 洪七忽然大笑出声,道:“来来来,姜姑娘,他不告诉你,我叫化子告诉你,他不想你知道,我偏偏就让你知道,这人叫黄药师是从东海来的,据说,据说是什么武功天下第一,结果输在我叫化子手上了,现在应当是天下第二。” 就在这时,路边忽然行过一驾马车,而后跟着几匹快马,马车已被追上,策马之人手持单刀,飞身下马,跃到马夫身边,一刀了解了马夫性命后,将人推下车去勒停马后,另一人道:“几位朋友,我们好追歹追,终于跟上诸位脚步,这时为何避而不见?” 马车之内毫无响动,里面的人均是默不作声,说话那人似乎为策马众人之首,翻身下马,冷笑道:“原来诸位架势这么大,不过在下也不是什么放不下身段的人,就亲自恭迎诸位大驾光临。” 他缓步上前,手上长剑交至左手,往后一挂,右手往袖里一掏,伸出手去拉开帘子。姜希夷和洪七见了他手势和脸色,心中都知道,他手中暗藏暗器,这是要痛下杀手。姜希夷折身在地上胡乱一扫,卷起地上碎石数颗,伸指一弹,在旁人看来,一颗小石子不知由何神力奇劲激发,形体虽小,破空之声却响劲异常。 撩帘那人听得这声响,立刻翻身离开,几颗石子擦着他身子过去,其中一颗在他脸上划下一道血痕后,其余嵌入马车车厢木板上。 不深不浅,刚刚嵌入进去,其力道控制之精妙,叫人瞠目结舌。 那人回身一看,见到溪边众人,一时之间也不知究竟是谁人动手,心中只道原本以为今日万无一失,谁想还是半路杀出了个程咬金。他向另一人递了个眼色,叫他将人拉出后,对溪边众人道:“大家武林一脉,还请诸位给个面子,莫要伤了和气。” 姜希夷道:“你们在半路上劫道杀人,我同你们不是一脉的。” 那人道:“看来诸位只不过是同在下萍水相逢,刚好在此处遇见,那是最好不过的了,各位朋友只要装作没见到在下那就好了。” 洪七道:“我呸!你在我叫化子面前杀人,还想叫我当做没见到,你说话真是有点臭!” 那人看向洪七,见他衣衫破旧,于是道:“原来是丐帮的朋友,敢问阁下进来贵帮洪帮主安好?我同洪帮主有过一面之缘,也算是朋友,此事就轻拿轻放便好。” 洪七用力连呸三声后道:“谁跟你是朋友了,谁跟你有一面之缘了,你这人说话真是臭不可闻!” 暗中撩帘那人此刻大惊叫道:“不好了!他们……他们变成一群叫化子了!” 忽然车厢内两柄飞刀激射而出,刺穿车厢前的帘子,登时取了两人性命,几个叫化子从车窗内飞出,手上拿着兵器紧盯那人。 那人朗声笑道:“好好好,又是叫化子,你们丐帮是诚心跟我过不去吗?” 那后来乞丐朝地上呸了一下后,道:“你这人算什么东西,我们不过是听说你一路追杀人家无辜武林人士,于是一时兴起过来瞧瞧,顺便帮上一帮罢了!” 那人道:“我就问你,现在那些人去了哪里?” 乞丐道:“与你何干?” 那人道:“你可知那人身上带着《九阴真经》,日后他神功大成,就是危害武林之日!” 洪七笑道:“好笑,太好笑了,别人拿着《九阴真经》就是危害武林,你拿着莫非是造福武林了?你对别人下杀手,难道不是也想拿走《九阴真经》练成神功吗?” 见他发声,众乞丐也看向洪七,见得他手上碧玉竹棒,背后朱漆葫芦,大惊一齐道:“帮主!” 洪七点了点头,转向姜希夷道:“来来来,姜姑娘,帮叫化子把穴道解开,叫化子又要赶坏人了!不过黄药师就不必解开了。” 黄药师看向洪七道:“洪帮主气量也太小了,不过是怕输给我罢了,何必要他人助攻。” 洪七道:“我叫化子什么都不怕!既然你这么说,那之后我们再战一场就是!” 姜希夷抬手,空中虚点,凌空给两人解了穴道,洪七飞身扑上路边几人,黄药师立在原地丝毫不动,看向姜希夷道:“方才姑娘出手制敌那一招应当是我桃花岛绝学‘弹指神通’,不知姑娘是如何学会的。” 136.柒 姜希夷听得黄药师问话,垂下双眼后,看向他,说道:“我也是机缘巧合才学会了这门功夫,怎么,你也会?” 她这话虽然看起来回答了跟没回答一样,但确确实实是大实话,如果不是暗室之中书架上的秘籍上有弹指神通这一门功夫,她也是不会这一手的。不过,暗室书架上许多武功心法,是江湖中本就有的,先前林朝英和王重阳的剑法她练过,在先前武当的剑法,她也都是练过。所以这次,姜希夷以为又是遇上了‘本家’而已。 黄药师哼了一声,冷冷的道:“我门功夫多年以来从不外传,至今也从未收过徒弟,江湖之上除我之外,更是没有我门中其余人行走,不知姑娘的机缘巧合,究竟是从哪里得来的奇遇?” 姜希夷无言可答,暗室机密她从未跟他人讲过,只因为如此神奇奇妙之事,就算说出去,只怕也是少有人信,反而还会被怀疑是不是掩盖了什么事情。天枢登时上前,稍稍躬身道:“这位大侠,功夫都是人创出也是人传下的,大侠的功夫是师父教的,你师父的功夫又是他师父教的,以此类推,阁下怎么晓得这世上出了阁下之外就没有其余人会弹指神通了?” 黄药师冷笑一声,道:“你的家人很好,牙尖齿利。不知阁下是哪里来人,师从何处?” 另一头,洪七几下出拳出掌拿下了那一行人后,回身见姜希夷同黄药师正在说话,大喊道:“你们二人就看我叫化子在这边累死累活,连手都不愿抬一下过来帮忙吗?” 黄药师话正问到点上,被洪七打断,心中有气,只道:“这本来就是你自找的事,与我有何关系?” 洪七两手一撸袖子,道:“你说话太气人,是不是非要动手才能服气?” 黄药师冷冷道:“你叫化子说起话来也实在是无边无际,你我二人若真动手,究竟是谁服谁?” 洪七道:“多说无益,拳脚上见真章!” 话音甫落,洪七朝前纵身一跃,运起势子,蹲身屈臂,画圈击出一掌,呼的一声向外推去。他这一招掌风猎猎,掌力浑厚,可身上却依然留有余力,一掌推出依旧收招余地,看似刚猛凌厉,实则余韵无穷,有余不尽。黄药师身法好快,身形一晃,瞬间消失在原地,飘飘然避开洪七公这一掌后,道:“‘亢龙有悔’也不过如此。” 洪七道:“嘿嘿,你说我这一招不过如此,你黄老邪倒是出一石破天惊的招式,让我叫化子开开眼啊!” 黄药师哼了一声后,双臂一振,出掌横劈,飕飕风响,他身形似乎化作一道青光,青光闪闪,有如剑光。洪七眼前只见周身四面八方都是黄药师掌影,掌影好不飘忽,似乎招招都是虚招,又似乎招招都是实招,虚实变化繁复,拳掌翻飞,潇洒至极。 洪七仰天大笑道:“我还以为黄老邪你有什么高招,不过又是‘落英神剑掌’,你还当我不晓得,你这掌法虚招多过实招吗?我叫化子才不会跟着你乱转,看我如何破了你这什么神剑掌!”他左腿稍屈下,右臂内弯,右掌划了个圆圈,又是一掌‘亢龙有悔’推出。洪七掌法跟黄药师不同,这两人一刚一柔,黄药师掌法虚实变化莫测,洪七招式简明看似平平无奇,老老实实,却劲力精深,带有无坚不摧、无固不破之力。 只见洪七一掌刚到时,黄药师身形灵动,瞬间闪到洪七身后,抬起左腿将要踹上洪七后心。谁知洪七忽然转身,一掌拍上黄药师脚底,他脚下借力倒翻出去后,缓步而行,脚下踩着八卦方位,一掌一掌的慢慢发出,洪七见状也将掌势一压。 两人虽然出招变慢,可对决之间情况愈发险恶,黄药师武功层出不穷,每一招却犹如排山倒海一般,力道沉重,但姿态却又轻盈灵动。洪七武学本是纯阳至刚一路,但刚到极处,自然而然的刚中有柔,刚劲柔劲混而为一,实已不可分辨。 这两人从内功心法,到武功招式无一处相同,却打得不分上下难舍难分,姜希夷坐下在一旁观看。比武之时,两位旗鼓相当的高手全力出招,才最为精彩好看。 片刻后,洪七长啸一声,双掌齐发,又是一招发出,猛击黄药师后腰。 黄药师旋身一转,霎时间,青影落在洪七三丈外之地。 洪七嘿嘿一笑,道:“黄老邪,刚刚你后腰中了我两掌滋味如何?服不服?” 黄药师冷笑一声,道:“方才你背心也中了我一腿,你服不服?” 洪七道:“你服我就服!” 黄药师道:“你快走开,眼下我可是有正事。”接着提步走向姜希夷。 忽然他眼前灰影一闪,洪七绕至他面前,笑嘻嘻道:“有什么正事非要缠着人家姑娘呢?你莫是看上人家小姑娘了?我看她可没看上你,未免之后伤心,你还是现在就死了这条心吧。” 黄药师双眉一皱,怒道:“胡说八道,此事关乎师门武功传承大事,还请洪帮主退开。” 洪七道:“师门传承?难道你是要收人家小姑娘当徒弟?这样不好不好,她年纪不小,早就错过了练武最好的时候了,而且她武功也不低,你收她到底是谁教谁?” 黄药师身形一晃,绕过洪七,直接行至姜希夷面前,道:“姑娘师从何处?” 洪七在原地回身看向两人,摸了摸后脑,道:“罢了罢了,轻身功夫上看来,确实是你黄老邪更胜一筹!” 黄药师犹如不闻,一双眼睛紧盯着姜希夷。 姜希夷功夫几乎可以算是自行学习,无师自通,若强要说师从她也不晓得师父究竟是谁,于是只能说道:“我从昆仑山鸿蒙峰太玄庄来。” 黄药师眼神一变,似是震惊,又似乎不信,再问道:“姜希夷是你什么人?” 姜希夷道:“我就是姜希夷。” 黄药师登时厉声反驳道:“这绝无可能!” 姜希夷问道:“为什么不可能?” 洪七笑道:“看样子黄老邪你跟姜姑娘是真的有事相谈,我先带着我丐帮的弟子们疗伤去了,片刻就回!” 黄药师沉默半晌后,周遭除开姜希夷和她身后众人外,就只有他一人,没人开口说话,天地之间一片寂静清幽,似乎刚刚所有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他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缓缓道:“我师父说,教他功夫的人叫做姜希夷,昆仑太玄庄庄主,身后十三剑随侍左右,从不离身,不过那人已经死了,而且之后他回去探看连庄子的踪迹都找不见。” 姜希夷眼珠一转,眉间轻蹙后又展开,问道:“你师父叫什么名字?” 黄药师道:“他也姓黄,单名一个梁字。不知你跟那位太玄庄庄主是何关系?” 姜希夷叹了一口气,有时候往往你说实话的时候,没有人相信你,因为他们觉得这些事情太过不可思议,所以虽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但是许多人往往是“眼见为虚耳听为实”,比如她知道有片江湖上很多人都相信,‘姜希夷’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代号,每一任太玄庄庄主都叫姜希夷。 不过这个江湖传言到能很好解决面前事。 她抬头看向黄药师道:“太玄庄每一任庄主都叫做姜希夷。” 虽然只有她一任,至少她从未听过太玄庄还有其他的庄主。 黄药师点了点头,不再言语,他是一个聪明人,聪明人往往就会想很多。他不相信一个死了的人还能复生,更何况,一个能教授他师父武功的人绝不会如此年轻,就算她内力深厚保养得当,这么多年过去,怎么会是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的样子?所以黄药师宁愿相信,‘姜希夷’不仅是一个人,至于找不见庄子的位置这一点恐怕也是他们庄内事,与他无关。 姜希夷见黄药师轻轻点头,就知道这人自己想明白了,她喜欢跟聪明人说话,因为不必说太多。 她忽然开口道:“黄梁现在……还活着吗?” 黄药师道:“算算应当还在人世,他是我叔伯辈的人,传我武功之后,就回到福建南平的家乡去了,你若要去找他,转向南边就可。既然你是太玄庄的人,我们算得同一脉,你身上武功就还是留着吧。” 话音未落,黄药师已不在原地,风吹柳梢轻颤,他身影没入柳间消失不见。 忽然洪七声音从一棵柳树上传来,他说道:“原来你跟黄老邪是同门,不过他点穴功夫可不如你,你们二人应当你是长辈,他是晚辈吧?” 姜希夷道:“你说得对。” 洪七翻身下树,站稳身形后,说道:“刚刚我飞身上树时,黄老邪都没发现,可我见到你眼角一瞄,登时就晓得你发现我在树上了,你为何不当时叫破?” 姜希夷道:“我们说的不是大事,没必要这么防范。” 洪七笑道:“好!光明磊落,你比黄老邪那邪里怪气的家伙好多了,我叫化子就告诉你一件大事,你知道《九阴真经》吗?” 姜希夷眼光一闪,道:“《九阴真经》怎么了?” 洪七抓耳挠腮道:“我看你年纪小,武林中的事情应当也不知道多少,最近《九阴真经》人人皆知,你若不知道的话,我还要从头跟你讲起。” 姜希夷道:“从头讲起是从哪里说起?” 洪七道:“那就要从《九阴真经》这部书为何会出现开始说起。” 姜希夷道:“那你还是挑重要的说吧,我听刚刚那些人是来找《九阴真经》的,他们为什么要找这书?” 洪七道:“小丫头你莫要看这部书名字叫做什么什么真经,但这书却不是什么经书,而是一部武功秘籍。前些时候,不知为何有人发现了此书,天下学武之人个个都想要得到,大家你抢我多,一塌糊涂,为了这部书丧病的英雄好汉,前前后后已经不下一百人。凡是到手的,都想依着书里的方法来修炼武功,只是不知为何,一年半载后总是给人发觉,于是又抢来抢去,好人为了这部书便恶,恶人则更恶,江湖上实在是不平静。” 他说完后抬头看向天边,长叹出一口气,目光闪烁,但却不是想夺这部书。 姜希夷道:“这样看来,应该快点毁掉这部书才好。” 洪七道:“正是,正是!只是学武之人许多都想当着天下第一,这世上谁都会死,但是活着的时候能爽快一把也算死得值得。那些死了的人都以为,自己比别人聪明,书拿到手后,一定能练成神功,可往往又只能死。” 姜希夷道:“找个武功高强,定力高超的人,将这部书拿到手后毁掉,不就好了吗?” 洪七双手一拍,双面赤红,道:“你说得对!咱们找全江湖中武功顶好的人来,谁武功天下第一,经书就归谁所有!” 忽然一道青影悠然飘落在地,道:“这经书归属难道由丐帮说了算吗?” 原来是黄药师去而复返。 洪七道:“黄老邪,方才你不是已经走了吗?” 黄药师道:“方才我在路上遇见两个叫化子,他们说《九阴真经》已经被洪帮主取走了,我特特来看看。” 洪七道:“看看能不能杀了我叫化子,然后夺走经书?” 黄药师道:“洪帮主多想了。” 姜希夷道:“原来你也想要《九阴真经》。” 黄药师道:“据说那经书中所记载的武功奇幻奥妙,神妙至极,学武之人谁人不想要?” 姜希夷笑了笑,却不作声。 洪七道:“既然你也想要,觉得方才我所说法子怎么样?” 黄药师道:“算得上是一个好法子,那经书中记载的是天下一流武功,就更需要一流之人才能配得上。” 洪七道:“好!那我们在寒冬岁尽之时,于华山绝顶之上邀天下群雄比试切磋,比出一个天下第一!” 姜希夷道:“你们说了许多,可我依旧还有一个问题想知道。” 洪七道:“你有什么问题?” 姜希夷道:“《九阴真经》是谁写的?” 洪七道:“据说是一个叫做黄裳。” 姜希夷闻言点了点头,思忖片刻后,又对黄药师道:“方才你说你师父在福建南平,我要怎么样才能找到他?” 洪七道:“福建天远地偏,华山一试难道你不来了?” 姜希夷道:“去,当然去,不过我要先去一趟南平。” 137.捌 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两鬓斑。三姐不信菱花照,容颜不似当年彩楼前。 江湖似乎亘古不变,年年春色依旧,树也依旧,但是人却全非,就像花开花谢,花谢花开,花依旧在那里静静开放,可开的却再也不是那一朵花。 曾经那些风花雪月,那些花前月下,那些江湖轶事,都如烟云一般,被轻风吹过全部消散。当年初入江湖的少年,早已成为了茶馆闲坐的老头。现在江湖中的人连雁门关外萧峰劝服辽主罢兵休战的事情都要记不清楚了,更记不得当年那个豪情满天,气贯山河的丐帮帮主乔峰。同样,也没有人记得当年踏遍天下只为求一个对手的剑魔独孤求败,更没人记得昆仑山上那未尝一败的一剑平昆仑,剑仙姜希夷。 人生种种味道,都在酒中,杯酒入喉,惆怅满身,却绝不令人知晓。 这就是江湖人。 福建南平城中一条大街前,青石板路笔直的伸展出去,一座园林立在路边,门上石刻的匾额上清晰写着两个字——良园。朱漆的木门颜色已经旧了,不再艳丽,甚至透着一点黑,门口没有看门的家仆,只是紧闭。 青石路上马蹄声响,只见路上奔出十四骑马来,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到园林门前。十四骑马全部通身雪白,马勒脚蹬全是烂银打成,为首一匹马,鞍上一白衣少女,约莫十六七岁年纪,看向门上良园二字笑了笑,而她身后十三人也全是身着白衣,身佩宝剑,其中一人翻身下马敲了敲门,片刻后,门内有人来应,开门后,见到的是一个不过十几岁的小厮,他看向门外诸人,迟疑问道:“诸位是何方来人?” 天枢正要作答时,姜希夷忽然开口问道:“这里的主人是叫做黄梁吗?” 小厮点了点头,道:“我们老爷是叫这个名字,你们是?” 姜希夷道:“你去告诉他,就说是太玄庄的人来找他了。” 小厮思忖片刻,想着从未听过老爷提过近来有太玄庄那地方来的客人,但看他们却又不像坏人,于是道:“你们在这边稍等片刻,我先回去同老爷说。” 门被关上后,姜希夷左右打量着这条街道,僻静,人烟稀少,在一个城里找到这样一个地方,必然了下了功夫的,更何况南平一向以来都不算是什么缺少人口的地方。 姜希夷忽然叹出一口气,轻声道:“不知道他是不是还记得我们。” 天同正要说些什么,天枢立刻接口道:“当然记得,因为我们存在过。” 姜希夷看向天枢,双眼没有一丝波动,沉声道:“我们真的存在过吗?” 天枢没有回答她,风轻轻吹过,天上白云移动,遮住了太阳,在地上落下一大片阴影盖住了所有的房屋、街道,当然也盖住了人。在这朵云被风吹开的时候,良园的那扇木门吱呀一声被打开,门内站着一身穿灰布长衫,须眉如银,长须花白,形相清癯,身材高瘦,仪范清泠,风神轩举的老人。他望向姜希夷,双眼满是不可置信,浑身轻轻颤抖,片刻后,双手合拢于身前,深深躬身,他一时之间百感交集,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说,可话到嘴边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内心似是喜悦,又更像酸涩,只得一字一字缓缓道:“姜庄主。” 说了这句话后,他喉下压着几十年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只是再也说不下去了,姜希夷伸手将他扶起,见他面露微笑,热泪盈眶,眼前一恍惚,似乎看到了昆仑雪深时,太玄庄后水白玉边上,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脸色被风吹的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却执着的站在那里抓着领口袖口,说想跟她学功夫。 可对他而言,那已经过去了几十年,对她而言,更是不晓得过去了多少岁月。 两人依旧保持着方才姿势,一人双手合拢,一人轻托手臂,姜希夷看着面前的老人,忽然笑了笑。 她长得很美,颜色不艳,却一样动人心魄,这样的美人笑起来更是应当美得不可方物,现在姜希夷依旧很美,可她笑得令人错眼看去却是在哭,之所以笑,似乎是因为她不懂哭。 两人相望去,一时无言,姜希夷忽然轻声道:“你现在成为了大侠了吗?” 老人听见她问话,眼泪霎时间滚落下来,颤声道:“黄梁不才,资质愚钝,功夫不精,终究不过江湖上一碌碌无名之辈,不过除几人外,黄梁从未提过庄主名字,并未给庄主抹黑,也未给太玄庄抹黑。” 姜希夷缓缓道:“碌碌无名也很好,能够碌碌无名一辈子也是幸福的,你资质如何我晓得,你下山那时功夫如何我更晓得,你既然不愿意在江湖之中行走,那就罢了。” 黄梁含泪点头,他有许多事想要问,有许多话想要说,此刻眼前看见姜希夷面容一如往昔,只觉似乎又回到了当初,他握剑跟在姜希夷身后,一招一式学武的岁月。 想到此处,黄梁忽然转身,卸下腰间一柄乌鞘长剑,将剑拔出,剑锋锋芒无双,青光闪闪,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剑,他双手托着剑,放于姜希夷面前,道:“得庄主教诲,人不离剑,剑不离人,剑还在。” 姜希夷伸出两指,在剑身上一拂,见剑上血印全无,杀气也少,叹道:“你心很善,比我好多了。我遇见你的徒弟,你教得很好,他武功不错,虽然为人太过于狂放,但只要无损大节就好。” 黄梁摇了摇头道:“不经过庄主允许,私自授旁人武功,还请庄主惩罚。” 姜希夷道:“我不是你师父,教你武功不过是帮你,武功是你的,你要废掉也好,要教给别人也好,都跟我再无关系了,我今日来是来看看你,本来是想趁着你出门的时候,远远看一眼就好,可前两天一直等着,总不见你出门,今天才来打扰。” 黄梁顿时慌张,仿佛喃喃自语一般:“你现在就要走了?” 姜希夷转身,不再看黄梁,点头轻声道:“对。” 黄梁将剑归鞘后,又是一深躬身,道:“姜庄主多年前传授黄梁武艺,而后多年未见,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能见,不知我究竟何日身死,还请庄主入园,考校功夫,不知多年过去,黄梁功夫是精进了还是退步了。” 姜希夷侧头深深看了一眼黄梁后,闭上双眼,轻轻点头,道:“好。” 良园内一棵参天大树下,黄梁立于树荫里,双手挥出作掌,她掌势利落,一掌接一掌,看似并无变化,实则重重递进,愈来愈凶险,有如江海拍浪。 这是他学的第一套功夫,碧波掌法,现在他掌上功夫更加老练,不似当年年幼看不出掌法套路,只觉好看。 黄梁招式愈来愈慢,似乎刚刚初学功夫一般,他目光扫向姜希夷,耳边忽然听见一道声音:“你能记得如此多,已经不错,这套掌法名曰“碧波掌法”,从海上波涛幻化而出,我记得你家便是在离海不远的地方,学武重在理解,你若能吃透这一门掌法,那我就传你这一路功夫,若是不能,我们再学其他。” 二十五年为一世,二十五年后,第二次华山论剑时,林朝英不再来,王重阳不再来,姜希夷不再来。但山下说书人却依旧在说着第一次华山论剑时的故事,那时华山派未立派,二十五年一次的论剑,是华山最大的江湖大事,也是武林之中的一大盛事。 茶馆中的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高声道:“上次咱们说到了全真教主、丐帮帮主和东海桃花岛岛主等武林豪杰,一起卷入了这《九阴真经》引起的事情当中。这《九阴真经》其中记载武功任谁学会了都可独步武林,于是江湖之中人人抢夺,之后,有人想出了一个办法,在寒冬岁尽之时,邀天下武林豪杰,于华山绝顶之上比武论剑,谁武功最高,那《九阴真经》就归于谁人。 霎时间江湖之中凡是叫得上名号的,都往华山赶去,谁人都想当天下第一,谁人都觉得,自己说不准就比过了那些武林高手,都想上去撞撞运气。 可运气真的是这么好撞的吗?”那说书先生喝了一口茶,神情骄傲,放下茶杯后,继续道:“那日大雪封山,华山本就是天下第一险,在青天白日之下能上绝顶的,本就是武功高超之人,更何况在茫茫大雪中轻身上山?于是还未比试,就有不少人望而却步了。之后到了绝顶之上,众人刚刚站定,一女子忽然飞身上前,轻声道:“今日我第一个出手,你们若是有人能打败我,我就服输,若是没人能打败我,这天下第一就是我,那《九阴真经》我也就拿走了。”” 说书先生话音刚落,下面一长方脸,脸上风尘无数的中年乞丐,大喝一口酒后大声道:“这些故事都是老黄历了,你还拿出来讲,老叫花听得耳朵都要长茧了!” 说书先生怒目而视,正准备将那乞丐赶出去时,那乞丐继续大声道:“罢了罢了,还不如老叫花来给你们讲!” 说完,他将说书先生挤开,坐在那桌子前,将惊堂木一拍,道:“那女子就是姜希夷,在此之间,江湖中晓得她名号的人甚少,在此之后,她在江湖中,简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你们猜猜看,这是为什么?” “这还要猜?谁都知道她是天下第一啊!” 那乞丐长叹一口气,再拍响惊堂木,往桌上一坐,道:“不错,她就是天下第一,那日她在华山之上,第一个出手,连败诸多高手,而后六日未尝一败。我同你们说啊,寒冬岁尽时的华山绝顶,雪深得几乎要把人埋了,风一吹,你根本就不知道雪是从上面落下的,还是从下面飞上去的。那七日简直不是一个天寒地冻就能说清楚的,当时武林中诸人养精蓄锐,不少人以车轮战术拖延,想等她力竭之时,将她打败。可偏偏七天之内,她就是无一刻有破绽,一柄雪花亮的软剑,将山上所有人全部敢下山去,你们是不晓得啊,她那柄剑,简直比华山绝顶上的雪还冷,简直冷到人心里去了,不是亲眼见到,绝不会有人相信,这世间居然有那样的人,那样的剑,那样的剑术。虽然华山绝顶上寸草不生,连个热饭都没有,更别提美食,不过见到了那样的武功,许多人心中还是知足的。” “这么说来,你是亲眼见过了?” “哈哈,不知道那日你是华山上哪位英雄?” 乞丐连拍几下惊堂木,大声道:“我就是那日华山上一位输在她剑下的大英雄!” 接着他喝了一口说书先生放在旁边的茶,道:“那时曾经有人想过,用暗器伤人,将姜希夷送下山去,可偏偏却被姜希夷识破,不知怎么,暗器就打倒了自己身上,余下几日,再没有人敢用暗器。第七日日落之时,依旧无人能打败姜希夷,那日绝顶之上,无论谁人都服了她是天下第一,连东海桃花岛的黄老邪和西域白驼山的老毒物都输得心服口服,这《九阴真经》当然就归了她了。谁知,她一剑挑起九阴真经,往山崖下丢去,道了一声:“从此再也没有《九阴真经》了,还望日后各位心存善念。”之后转身下了华山,这就是第一次华山论剑!” 茶馆中有人问道:“姜希夷下山之后去了哪里?不是说她第一次华山论剑时是个白衣少女吗?为何第二次华山论剑她没来?” 旁边有人接口道:“说不定她已经成亲了,所以才不来!” 乞丐大声道:“放屁!她那样的人就算成亲,也是跟剑成亲,你们懂个屁!” 立刻有人不服道:“那你说她去哪里了?” 乞丐道:“她爱去哪里就去哪里了,我个老叫花管得着别人吗?好了好了,书说完了,谢谢茶水,老叫花先走了!” 话音甫落,只见灰影一闪,掠向门口,那乞丐已经不在原地,不知去了哪里,茶馆内众人只知遇见了高人,却不知究竟是谁。 人人都在猜测刚刚的乞丐究竟是丐帮中的哪位,还有不少人在猜测姜希夷的去向。 有人说她是闭关练武去了。 有人说她说不定是得了重病身死了。 还有人说,她可能那日私藏了《九阴真经》,不知道躲在哪里练功,练成之后自然会重出江湖。 也有人说她也许是成为了天下第一,觉得世间没有对手,封剑归隐了。 不过,结局到底如何,谁也不知道,他们只晓得,二十五年前第一次华山论剑后,姜希夷再也没有出现在他们知道的江湖中。 因为她已经去了别处。 ‘叶孤城的剑’ 138.壹 大年初一是多么多姿多彩的一天。 母亲沾满油腻的双手,儿童欣喜的笑脸。 新衣、腊梅、鲜果、爆竹、饺子、元宝、压岁钱。 祝福、喜乐、笑声。 但偏偏关中联营镖局得到的只是一口棺材。 这口棺材,虽然价值不菲,木头用的都是极好的金丝楠木,有价无市,这棺材看来一般都是做棺材的人,给自己做的最后一口棺材,可是关键毕竟是棺材。 任何人都不想在大年初一这一天看到它,无论如何好,没有总比有好。 关中联营镖局气象恢弘,规模壮大,门前左右两座石坛中各竖着一根两丈来搞的旗杆,杆顶飘扬青旗迎风飞舞,飒飒作响,旗子上用黄线绣着张牙舞爪、神态威猛的狮子更显栩栩如生。 而大门更是足足两丈四尺高,一丈八尺宽,漆朱漆,饰金环,立石狮。 棺材就是从这扇大门送进去的。 里面黑色的庭院里,张灯结彩,挂着红色的灯笼,燃着红色的蜡烛,但每个人的脸,看见那口棺材的时候,显得那么惨白。 送棺材的是十几个佩剑白衣人,他们的衣裳看起来那么干净,可是在镖局内那些男女老幼眼中看来,简直就是一身丧服,他们每往前走一步,那些人就开始后退。 一步步用碎步,步履蹒跚向后退。 这些人都是棺材里那个人的兄弟、朋友,也是他的妻子、孩子和父母亲。 其中有一个人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他脸上的表情几乎难以用语言来形容,那是热血情仇恩怨的往事才能刻画出来的悲伤复杂的表情。 那人看向为首一个看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双眼都要几乎都要瞪了出来,里面霎时间充满了红血丝,一字一字问道:“这里面的人,是谁?” 那个小姑娘叹了一口气,眼神看向他,不带丝毫怜悯,道:“你明明知道这里面躺着的人就是段八方,为什么还要再问?就算你再问,他也不能爬起来了。” 段八方,身高七尺九寸,一身钢筋铁骨十三太保横练,外门功夫之强,除去当年铁传甲之外,天下无人能及。 他才三十岁,就已经成为了关中联营镖局的总镖头,声威之隆,一时无两。 到现在,他也是江湖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可是他却躺在了棺材里。 那人双手抱拳,躬身问道:“在下‘云里神龙’马行空,姑娘能送段兄尸身回来,关中联营镖局上下感激不尽,敢问姑娘知道究竟是谁杀了段兄。” 那白衣少女道:“我不知道,我们路过的时候,就见到他躺在树林里,胸口被人捅了好几个伤口,奄奄一息,他最后求我,叫我帮他去取一副棺材,然后送到这里来。” 马行空轻轻闭上了双眼,道:“江湖中虽然总有巧合之事发生,可我们走镖的,偏偏从来不信巧合,若姑娘不说凶手名字,我就只能当凶手是姑娘了!” 人在愤怒和伤心的时候,总是很不喜欢讲道理,而且也很不喜欢别人跟他讲道理,这个时候,他特别相信自己的第一直觉和判断。 马行空晓得段八方的功力深浅,他见到面前这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不过就是一个小丫头而已,学武之人或多或少都能以眼看到他人功夫深浅,他无论怎么看,都觉得这个小姑娘只是一个普通人,真正高手只怕还是她身后的十三人。 所以他说那话,不过是想恐吓她,因为马行空始终觉得,她应当是见到了那人,只是不敢说而已。 那姑娘垂下了双眼,不再言语,配上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看起来就像是受到了惊吓,不敢说话。 马行空也是这样觉得的,但此刻他实在是没有心情去细心安慰一个小姑娘,即使她十分貌美,不过这般年岁,就美丽得如同月光和冰雪捏成的一般。现在他只想知道,究竟是谁杀了段八方。 那姑娘轻轻摇了摇头,道:“我说了,我不知道。” 马行空向前走了几步,厉声道:“姑娘你这是要我们报仇无门?实在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那姑娘道:“冤冤相报何时了,更何况我本来就没见到那人,更不知道究竟是谁杀了他。” 镖局内其余青壮男子,手上都拿着兵刃,看向送棺材来的十三人,蓄势待发。 马行空清啸一声,伸手往腰上一探,拉出了一条鱼鳞紫金滚龙棒,迎风一抖,伸的笔直,不过这一手就能看出他功夫究竟如何。 他手上未尽全力,笔直刺向那姑娘的咽喉。他没准备登时要了她的命,这一下不过是恐吓之意,马行空看准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太短,她身后那些佩剑家人绝对来不及护住她。 小姑娘总是比较好欺负的。 可是,马行空始终还是太年轻,他忘记了,在江湖上有三种人是绝对不能惹的。 女人、老人和孩子。 其实还有第四种,那就是你从不认识,也绝不了解的人。 马行空对自己很自行,他这一下出手,绝对不会落空,他已经做好了准备收力,在这根滚龙棒离她的咽喉三寸左右的时候,他就会收回来。 他没料到,当他那根滚龙棒点到了她咽喉处四寸时,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那姑娘就消失不见了。 如同一阵风一样,抓不住,见不着。 她究竟在哪里? 马行空没有多少时间去思考,一息之后,他就见到一缕白烟从空中飘散而下,但下来的绝对不是烟,而是人! 说她身形似一缕白烟,并不是因为她动作缓慢,而是说她身法轻盈,姿态优美,就像空中白烟一样,舒展自然。 马行空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看错了人,在江湖中这种错误,就算是一次也太多了,人在江湖之中,时时刻刻都能遇见对手,如果低估了自己面前人,那么等待自己的下场,可能就是死。 那姑娘准确落在了滚龙棒上,一脚将它踩在地上。 马行空用力往回抽,却始终不能将滚龙棒从那姑娘脚下抽出,那姑娘道:“我说了,我不知道,现在段八方已经死了,如果你真的是他的兄弟,现在想的不应该是为他报仇,想的应该是如何让他入土为安,怎么让他的家人继续生活下去,如果你执意要找我动手,我不愿奉陪,至少我不愿现在奉陪。” 马行空回头看了一眼段八方的家人,心中犹豫了,究竟是死人重要,还是活人重要? 忽然有人在旁边大喊道:“虽然报仇不是什么好法子,但是难道就看那杀了段大哥的恶人逍遥吗?我们不想让老天替我们报仇,这血仇,我们自己报,如果姑娘不说,可不怪我们不客气了!” 话音刚落,锵锵几声轻响,七柄精钢长剑出了剑鞘,从七个不同的方向,朝着那白衣姑娘刺了过去。 这七个使剑之人的功夫都不低,在江湖中虽然不能名列前茅,但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在悲愤之中,他们爆发出的潜力更大。这七个人手中的剑,无论哪个人刺中了谁,都能要了他的命。 但是他们没一个人直接刺向那姑娘。 只听得叮叮叮共六声响动,七柄剑忽然接在了一起,搭成了一个巧妙而奇怪的笼子就好像一道钢制的枷锁,将那姑娘给困在了中间。 这剑阵叫做七巧锁心剑,江湖中有许多人被七巧锁心剑困住过,但至今却没有一个人能够不受一点伤全身而退。 这一点江湖人都知道。 这七柄剑是同一炉炼出来的,无论长短、宽窄、重量、形式、打造的火候、剑身的零件都完全一样,甚至连剑身上的雪纹都那么相似。 但是握着这七柄剑的手,却完全不相同。 其中一人低喊一声:“锁!” 晓得七巧同心剑的人,当然就会知道,锁是什么意思。 七剑交锁,血脉寸断。 剑锁若成,无人可救。 不过那姑娘的血脉没有断,身体四肢全部都没有断。 因为断掉的是剑。 断的是锁。 七柄剑全部都断了。 谁也没有看清楚那姑娘的动作,只见她身子一旋,手上就多出了不少闪亮的剑尖。 那七人一咬牙,断剑仍可杀人! 剑光再次交错,不过眨眼间,剑又断了一截。 剑断的声音很好听,清脆动人,但马行空和镖局中其他人的脸霎时间全部都白了。 比那姑娘的脸还白,比漫天的雪花还要白。 他们已经知道了这人绝对不是他们能对付的。 那姑娘一扬手,又是叮叮叮几声急响,有如暴雨落地一样急促,七人顿觉手上一震,一阵酸麻渗到了骨头里,甚至胸口隐隐作痛,他们朝剑看了看,每人剑上都嵌进了两截短剑。 那姑娘转身走出五步后,又回头对镖局中所有人道:“好好将他下葬了吧。” 沉默良久,马行空走上前去,一掌拍开棺材盖,看了一眼躺在里面脸上肌肉已经僵硬了的段八方,叹了一口气,回身道:“伯父伯母请放心,我们绝不会让段大哥的家人无所依靠。” 浓雾凄迷,笼在天地间,似乎为大地罩上了一层纱。 寒风瑟瑟冷如刀,人似乎行走在砧板上的鱼肉,任由刀刮。 一行人从小酒馆中走了出来,走进了漫天风雪中。 风在呜咽,白雪满天,眨眼就看不见那行人的身影了。 在这种天气依然还要上路的人只有两种,一种是镖局的镖师,因为他们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有生意,就必须要上路。 二就是傻子了。 可他们不是镖师,更不是傻子。 没有镖师走镖的时候,身上会不带着货物,也绝不会有他们这样的傻子。 他们在找人,他们找的究竟是谁? 没有人上前去问过他们。 那个小酒馆中还在讲着半个月前,关中联营镖局总镖头段八方身亡,一行白衣人送棺,破了七巧锁心剑的故事。 大家都在猜测,那一行白衣人究竟是谁,那个白衣小姑娘又是谁。 有人说是江南新出的女侠,有人说是峨眉学成的女弟子。 姜希夷将话听在耳边,却没有听在耳中。 他们走着走着,走到了一条河边。 在这样的泼水成冰的天气里,河水应该被结冰冻住才对,但是这条河的河水依旧在流动,带着泠泠声响,被阳光一照,河面上就像铺满了碎银,不过雾气却柔和了阳光,也柔和了河面的波光。 这雾气不是天地间的浓雾,而是河面上升起的薄雾,这河水是温的,据说底下有温泉泉眼,所以河面不会结冰,还起了一层薄雾。 姜希夷勒住了马,看向河边,她从缭绕的雾气中见到河里有一个人。 寒冬之日,就算河水再温暖,也绝不会有人愿意下这条河去洗澡,因为下水后,你感觉到有多温暖,从河水里爬起来后,就会觉得冷得你再也不能从河水中爬起来。 每个人都想要舒服,但是每个人都怕麻烦。 那个从河水中爬起来的人,是一个少年,看起来算年轻,最多不过二十岁,但看到他脸上划过的难言神色,又令人怀疑,他是不是只有二十岁?一个二十岁的人,为什么会露出那种表情? 不过等你看清楚他的五官后,又会怀疑,他真的已经二十岁了吗?为什么一个二十岁的人会长得如此少年? 姜希夷在看着他,他也在看着姜希夷。 不过一瞬间,刚刚他脸上露出的复杂神情全部消失不见,变成了一种熟练的调笑的表情。 一时间,他眼角眉梢的孩子气全部都藏不住了。 这种男人非常受女人的欢迎,因为他们又有男人的成熟,但是似乎还未脱离少年。 而且他确实长得很漂亮,很英俊。 他笑道:“你看着我,是不是觉得我在这样的天气下水,实在是一个傻子?” 姜希夷没有说话。 他继续道:“这件事我本来不想告诉你,可是看在你实在一个美人的份上,我才说的。” 他顿了顿,才道:“其实我不仅不傻,而且很聪明。” 姜希夷道:“我知道。” 他反问道:“你知道?” 姜希夷道:“因为就连傻子在冬天的时候,都不会想到要下水,会做这种事的人,只会是疯子,但是很多疯子,往往都是聪明极了的人。” 他听了她的话后,认真点了点头,似乎在细细品味她的话,他说道:“你说得对,而且很有道理,不过我也不是疯子,我应该算是一个偶尔做傻事的聪明人。” 他不等姜希夷接话,继续道:“一个人活在世上,如果每天都只做聪明事,那人生就变得无趣多了。” 姜希夷道:“你知道许多人最大的痛苦是什么吗?” 那人摇了摇头,道:“是什么?” 姜希夷打了一下马,慢慢往前走去,道:“一个人如果太聪明,就会想变成一个疯子、变成一个傻子,因为他们觉得那样会快乐一些,但是有些人最大的痛苦就是,他们明明想变成疯子、傻子,却做不到。” 她听到了一阵笑声,第一声发出时,声音在她身后,而到了第二声时,她面前就忽然出现了一个人,还是刚刚那个少年,他站在她马前,笑道:“那些疯不了的聪明人,最后往往就变成了浪子,而我刚好就是一个浪子。” 他顿了顿,看向姜希夷,道:“我叫陆小凤,你叫什么名字?” 139.贰 姜希夷看了陆小凤一眼,没有回答他的话,夹了一下马肚子后绕过他往前走去。然而不过又是一眨眼,陆小凤再次出现在姜希夷马前,接着笑了笑,道:“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谁。” 姜希夷道:“你以为我是谁?” 陆小凤道:“如果你想知道,那我一定会告诉你,只不过现在现在我觉得有点冷了,想喝一口酒。” 姜希夷道:“你是不是还想要我请你喝酒?” 陆小凤道:“你果然很聪明,这么冷的天气就应该喝酒暖身,在寒风中站着说话,也不如去温暖的酒馆里坐着说话舒服。” 姜希夷笑了笑,道:“但我也可以不跟你说话,然后我继续赶路,你去找个酒馆喝酒。” 陆小凤道:“但是像我这样有意思的人,确实不算太多,难道你就不好奇?” 姜希夷双腿夹了下马肚子,再绕过陆小凤继续往前,这次陆小凤没有再绕到马前,他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准备踏上与姜希夷前进方向相反的道路离开。接着,就在他刚刚踏出第五步的时候,他听见身后姜希夷轻声道:“我刚从后面那家酒馆出来,那里的酒不好喝,酒味太淡而且涩,前面有个酒楼,据说那边的酒不错。” 陆小凤双眼一亮,回身看了一眼没有任何停留的一行人,飞身一跃,一个起落后就到了姜希夷旁边。 比起走路,他更喜欢骑马,因为他有一种病,就是懒病。只要能坐着,他就绝不会站着,能躺着更不做坐着。但是陆小凤还是决定走路跟了过去。 毕竟对于他而言,他绝不会拒绝酒,就算是一杯下了穿肠□□的美酒,他也会喝下去,因为他实在是想知道那杯美酒到底是什么味道。 百香楼的地方很大,生意也很好,他们来的时候刚好只剩下几张桌面足够坐下,酒楼之内温暖如春,小二赔笑,花雕酒暖,空气中还飘着淡淡的花香。 在天寒地冻中,陆小凤身上的衣服没有结成冰,而是干透了,现在穿在身上,很干净也很清爽。姜希夷看了看坐在她对面的正在喝酒的陆小凤。 酒很香,他很能喝,而且似乎无论如何都喝不醉,这已经不是他喝下肚的第一壶花雕了。 姜希夷转头看向窗外。 外面是一个小院,小院有雪,雪中有梅。 一株老梅孤零零地开在满地白雪的小院里,似乎天下所有的寂寞都已种在它的根下。 梅花已经红了,一阵寒风吹过,只见梅花才寒风中颤抖着,花瓣上的积雪全部洒下,它没有因为这寒风枯萎,反而更显得美丽,也令人钦佩,但在这样的时节盛开的花,也注定是寂寞的,因为它没有同伴,也没有别的花能理解它。 风把寒梅的冷香吹进了窗中,这个位置是专门用来赏梅的,当然不会关窗挡风,因为赏梅要冷,越冷越香,越冷越雅。 姜希夷迎着风,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呼出一口气,忽然笑了笑,她笑得很淡,好像被风一吹就会散开,但是就这轻轻一笑,立刻让院中的梅花失去了颜色。 陆小凤已经放下了酒杯,他看向姜希夷,轻轻咳嗽两下,见到她看了过去后,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跟着你来喝酒吗?” 他并不是在等姜希夷的回答,她还没有说话的时候,陆小凤立刻说道:“因为只要有人请我喝酒,我就绝不会拒绝,更何况还是你这样一个美人。” 姜希夷犹若不闻,淡淡看着他,道:“我记得这酒似乎是你要我请你的,而那个时候你是怎么说的?” 陆小凤敛起了笑容,一双眼睛却亮了起来,他看起来就像一只猫,压低了声音,就像在说一个秘密,他说道:“这些日子,江湖上许多人都在猜测,那个能破了七巧同心锁的姑娘究竟是谁,我却觉得他们说的都不对。” 姜希夷问道:“哦,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我知道的比他们都多。” 姜希夷道:“你知道什么?” 陆小凤道:“我知道那个姑娘一身白衣,轻身功夫极为了得,不仅如此,武功更是深不可测,她身后跟着十三个家人,也都是白衣佩剑,他们骑着的十四匹白马,一根杂毛也没有。” 姜希夷拿起酒杯,浅浅饮了一口,好像在认真听着他的话,又像在思考着些什么。 陆小凤继续道:“其实这样的人,武林中也曾经出现过,只不过江湖人记性往往都不太好,或者是因为他们不太敢想,也或者是因为那天那个姑娘还没有出剑,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姜庄主?” 姜希夷提起桌上的那壶酒,稳稳倒进酒杯中后,看向陆小凤道:“你果然很聪明,要知道聪明的人虽然很多,但是有这么聪明的人却很少了。” 陆小凤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苦笑一下,道:“有时候我到宁愿没有那么聪明,不过既然我猜对了,也算没让你不明不白请我喝了这顿酒,虽然我心中还有问题,但是为了公平,你有问题也可以问我。” 姜希夷道:“我没有问题,你随意。” 陆小凤眨了眨眼,看起来有些疑惑,他好奇道:“难道你就不想问问我,为什么会在这个天气下水吗?” 姜希夷道:“那是你的事情,跟我也没有什么关系,更何况,你是江湖人,只要你觉得痛快,在夏天里起炭盆也可以。” 陆小凤又露出了一个苦笑,他不仅是一个江湖人,更是一个浪子。他这种人,看似能肆意而为,自由自在,令许多人羡慕,可是谁又知道他们的寂寞和痛苦? 今宵花天酒地,狂欢极乐,却连自己明日会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甚至连今宵酒醉在何地都不知道。 杨柳飞舞,晓风残月,这种意境虽然美,但是又美得那么凄凉,那么令人心碎。 浪子无泪,但是浪子也有心。 想到此处,陆小凤眉间展平,笑了笑,但是他笑得一点都不好看。 有人说,像陆小凤这样的人,是在慢性自杀,自寻死路。对此他只能一笑而过,因为他手里早就有了一杯毒酒。 当然还是最好的毒酒。 不仅是陆小凤,所有跟他一样的江湖浪子都是如此。 他还会难过,只是因为他还年轻,虽然陆小凤在江湖中行走的时间已经不算短了,但是当毒酒里的毒渗入了他血液之中后,他就不会再因此难过,因为那时,他已经不知道究竟什么是痛了。 姜希夷细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道:“你方才说,还有个问题想要问我?” 陆小凤垂了下眼眸,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又变成了那个所有人都知道的陆小凤,他问道:“人都是有好奇心的,更何况你每次下山都是为了别人的剑,所以我想知道,你这次下山是来找谁。” 姜希夷正要回答的时候,他立刻截口道:“不过你可以让我猜一猜。” 她点了点头。 陆小凤道:“当今中原之中,能被称为剑术通神的,我思来想去,恐怕就是峨眉派掌门独孤一鹤和武当木道人两人最为出类拔萃,你是去找他们其中之一的?” 姜希夷摇了摇头。 陆小凤双眼微眯,眼珠一转,道:“如果不是独孤一鹤和木道人的话,我只能想到一个人,虽然我从未见过那个人,但是江湖中却从未缺少过他的传说。” 姜希夷道:“你说的人是谁?” 陆小凤道:“南海群剑之首,白云城主叶孤城。” 姜希夷笑道:“没错,就是他。” 在陆小凤心中为自己的聪明暗暗喝彩,正要提起酒壶倒酒的时候,忽然听到了远处有一声惨呼声。 惨呼声的意思就是,一个人的呼声中充满了凄厉、恐怖、痛苦、绝望之意。 惨呼声的声音绝不会好听。 但是陆小凤这一次听到的惨呼声,却已经不是凄厉、恐怖、痛苦、绝望和不好听这种字句所能形容的。 这一道声音,一瞬即逝,就短短一声后,再也没有了。似乎是风响起的呜咽声,让他听错了。 但是他知道,他没有听错,因为姜希夷也听到了。她握着酒杯的手,跟他同时顿了顿。 一个人有可能听错,但是两个人都听见了,那就几有可能是真实发生的。 在陆小凤正要开口的时候,姜希夷忽然轻身从窗口中飘了出去,足尖在院中那棵老梅树枝上轻轻一点,身形如烟,迅捷如电,眨眼就不见了。 他回头看向其他桌时发现,那十三个跟着姜希夷的家人,也全部都不见了。 陆小凤忍不住摇了摇头,叹息道:“所以到最后还是我付钱?这酒还真是不容易喝。” 雪在不停的下,一片惨白,显得冰冷又寂静。 姜希夷走入雪白的天地中,人仿佛也于天地融为一体。 风轻轻吹过林中的树枝,上面的积雪忽然簌簌的落了下来。但姜希夷足尖踏在上面的时候,树枝却连一点颤动都没有,她仿佛比风还轻。 姜希夷迎着风,衣袖翻飞,像一片狂风中上下卷动的落叶。 忽然,她嗅到了一丝血腥味。 味道很淡,很新,显然那人是刚刚受伤,或者刚刚才死的。 姜希夷立刻顺着血腥味传过来的方向奔了过去。 在树林深处地上有一滩颜色鲜红的血,鲜血还散发着温热,冒着白气,地上还躺着一个人。 黑色的衣,红色的血,在这一片白色的世界中,显得那么醒目。 杀了他的人还没有走。 那人是一个少年,手上握着一柄长剑,鲜血从剑身上缓缓流下,从剑尖滴到了雪地上。他抬起剑身,轻轻地吹了吹,血就一连串低落,打在雪地上,溶出一个又一个空洞。 西风吹过树林,木叶飒飒作响,他正准备将剑收起的时候,一行人从天而降。 为首少女的脸很苍白,苍白如雪,苍白似月。 但是就算那个人再美,也不能令他停下脚步。 ——这个人并不特殊,可能唯一令人瞩目的地方,就是她很美,其次就是她轻功不错。她是一个少女,穿的也很朴素,一身白衣,白鞋白袜,头上簪着一根白玉红蕊簪,看起来实在是一个普通人。 她好像就是随随便便路过这个地方一样,随随便便停了下来。她就像这漫天雪花一样,平凡又透着一丝随和。 也许就是因为她太过于平凡,所以他才看见了她,要知道,有时候越平凡的人和事,往往很不容易去不看。 在这个少年马上就要走掉的时候,姜希夷忽然道:“这人是你杀的?” 她问了一个很傻的问题,但是姜希夷并不在意,因为她只是想留住这个凌厉得像一柄锋芒毕露的剑的少年的脚步。 他停了下来,道:“是。” 姜希夷道:“只有咽喉有伤口,而且很干净,你只用了一剑就杀了他,是你太强,还是这个人太弱?” 他说道:“他不够强。” 姜希夷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冷冷道:“西门吹雪。” 姜希夷想到他方才的举动,不禁问道:“你吹的究竟是血还是雪?” 西门吹雪没有回答。 他从来就不是一个话多的人。 姜希夷再问道:“你学剑多久了?” 西门吹雪依旧没有回答,因为他觉得没有必要。 这时天地间气氛一变,阳光照在大地上反射出来的光,就像剑光,凌厉如剑,也淡如剑光。 就在这一瞬间,天地间弥漫着一道浓重的剑气,就像千年不化的寒冰一样冷,几乎能扼住人的咽喉,叫人不能呼吸。 剑光淡,雪光淡,但是两者叠加的时候,究竟有多么耀眼? 西门吹雪瞳孔一缩,转身看向姜希夷,一眼瞥见雪地上她走过的地方全无脚印。 此地积雪虽然已经结冰,但冰上又有积雪。她居然能够踏雪无痕,轻功之高非同一般。 她的轻功哪里是什么不错,分明绝世。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西门吹雪望向她那双似乎有剑光闪过的双眼,眼睛一亮,一字一字缓缓道:“你叫什么名字?” 姜希夷细细打量着西门吹雪,只见他一身雪白一闪,一尘不染,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但是一双眼睛却如剑锋一般锐利,又带着光芒,背后斜背着一柄形式奇古的乌鞘长剑。 她说道:“我是姜希夷。” 等到陆小凤赶到此处的时候,只见两人立在风雪中,不过这短短的时间,他们肩上、头上都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雪。 陆小凤看向雪中的少年,那人是他的朋友。 然而他正要开口招呼一声时,就听见西门吹雪对姜希夷说道:“听说你的剑很好,我想试试,不过我一旦出剑,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姜希夷没有问,因为她会看,就从那一剑伤口就能知道,西门吹雪的剑法锋锐犀利,出手无情,从不留余地。 这样的人,也绝不会为自己留余地。 所以他的剑只要一出鞘,若不能伤别人,那么死的就是自己。 不过,就算如此,姜希夷还是点了点头,道:“好。” 西门吹雪双眼越来越亮,他说道:“我本来不愿意杀女人,不过你既然练剑,那么也就不能算是女人了。” 姜希夷道:“如此说来,你也就不能算是男人,持剑行走的都是剑客,无论男剑客还是女剑客都是剑客。” 140.叁 风渐缓,雪将停,天空中遮住了太阳的云已经被风吹走,但是大地之上弥漫着的雾气却不见变淡,反而更浓。 一束阳光透过云层,像一柄金色的利剑穿过了苍穹直刺在雪地上,令人目眩。 雪地上的脚印已经之前落下的新雪盖住,这片看起来似乎没人踩过的地方,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是那么的圣洁,但是目光一转,就能见到地上那无论如何都盖不住的醒目的鲜红色。 鲜血滴在白色的雪地上的景象,有些人觉得这很美,但是又有人能说清楚,他们到底喜欢的是血滴在雪地上晕染开的颜色,还是血滴在雪地上的过程? 大多数人从未细细想过,因为他们喜欢的只是别人的血溅出来时候的景象,流出来时候的声音。所以还有人说过,当肌肤被兵器割破的时候,血溅出来的声音比风声还要好听。 姜希夷听过那种声音,她没有不齿这些话,但是她为这些人感到悲哀。因为他们已经杀了太多的人,但是这个世界上,往往很少有人能够一直杀人,而不被人杀。这是一种宿命,也是一种永恒无解的轮回。 陆小凤听见姜希夷的话笑了出来,他的笑声很大很响亮,林中的叶子似乎也因为他的笑声被震得飒飒作响,如果这里有其他人的话,一定会引得他们吃惊的看着他,或者以为他是不是疯了。不过他一定不会在乎。 因为他高兴的时候,只希望全世界的人都知道,都陪他高兴。 半晌后,陆小凤才忍住了笑声,说道:“我现在才明白,永远不要跟女人讲道理这句话果然是对的,而且还要再加上一句,就算那个女人多么出名,多么厉害,都不要跟她讲道理。” 姜希夷道:“你这句话也说错了,而且大错特错,没有一个对的地方。” 陆小凤疑惑道:“我哪里说错了?” 姜希夷道:“说这种话的往往都是男人,而且是没有一丝道理的男人,因为他们没有道理,所以就说不过女人,但是他们还放不下面子认为道理在自己这边,以为自己是强大,女人是弱小,他们不过是让着女人罢了。但是只要是明白事理的人都晓得,他们只是在自己骗自己。” 她这话是对陆小凤说的,但是眼睛却是盯着西门吹雪。他心中原本也是同意陆小凤的说法,虽然他年纪不大,但是已经知道了江湖上的女人到底有多难缠,而且他也一直认为女人行事没有一丝道理可言,因为只要她们高兴,所有的事情都是对的,而她们不高兴时,所有的事情就都是错的。 陆小凤和西门吹雪两人都没有再开口,姜希夷继续道:“不过江湖中道理就是拳头,就是剑,就算你们现在觉得我说的不对,但是等下就能知道,究竟是谁更有道理了。” 西门吹雪点了点头,道:“如此说来,那么便动手吧。” 他左手握着剑鞘,右手握剑柄,时刻准备着拔剑,但是他现在并不准备立刻拔剑,因为拔剑本来就是剑术当中非常重要的一环,西门吹雪要等到姜希夷露出了自己的破绽的时候,将剑拔出。 当他将话说完后,一种无法形容的剑气,就像一重看不见的山峰,直接落在了这雪地之上,但就算如此,他的剑依然在剑鞘中,他的人的凌厉和锋锐,堪比一柄名剑。 而他的目光更是锋利如剑锋,西门吹雪盯着姜希夷,几乎连眼珠都没有移动一下。高手相争,有如两军对垒,要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所以对方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表情、每一个轻微的动作,都绝不能错过,因为只有这样,你才能抓住一击必胜的机会。 在一边观看的陆小凤忽然觉得这天地间的寒冷,已经不能用语言来形容,但是他的手心却渗出了汗水。他分明将拳头攥紧了,可似乎没有察觉到手心的湿润。 这两人究竟谁胜谁负?陆小凤也说不出来,但是他知道,对于西门吹雪这种人来说,只要他的剑一出鞘,不是他死,就是他的对手死。 但姜希夷真的会死吗? 江湖传说中,姜希夷不是一个人,但是每一任姜希夷都强到令人不敢想象,虽然太玄庄的人出现在江湖中的时间并不算多,却永远有一些人会在心中记得他们。 这一切都是因为太玄庄的剑。 那究竟是一柄什么样的剑?江湖中年轻的后辈都在好奇,今天陆小凤终于见到了。 先有动作的是姜希夷! 一声龙吟,软剑出鞘。 几乎谁都不能看见,她的剑到底是怎么出现的,似乎一瞬间,她的剑就已经握在了手上。她的神情看起来还是那么自然,那么随意,似乎这根本就不是一场比试,不过是她一个人在林中悠然练剑。 只见剑光如惊虹掣电,但在雾气朦胧中,看起来却比月光还清淡。 陆小凤心中还在疑惑,为何在姜希夷的剑出鞘的那一瞬间,他感受到了的蓬勃冲霄的剑气,为何就像一缕烟一样,全部消失不见了。 想到这里,他情不自禁想抬起手挠一挠自己的头,但是就在他想要动的时候,陆小凤才发现,他已经动不了了。 他早已被剑气缠身。 真正的寒冷是看不见的,真正的危险也是看不见的,知道这个道理的人很多,能够明白和了解这个道理的人,实在很少。 姜希夷的剑气,早就跟空气、雾气,跟自然全部融为了一体,却没有人看得出来。 酷寒来临时,没有人能看出其中包含的力量,甚至没有人能看见它究竟有没有到来,但是无形之中,它却能将人冻死。 越平凡的东西,越难以叫人不去不看,但是却越难以叫人去注意。就像方才西门吹雪和姜希夷刚遇见时一样。 为什么陆小凤感受不到姜希夷的剑气? 现在他才发现,雾气更重了。 因为姜希夷的剑气,早已跟天地间的雾气融为了一体,剑气缠身,人就在剑气笼罩之下,却还未发觉。 想到这里,陆小凤只觉得一股凉意窜上了他的背。姜希夷远远比他想得还要更强,他所看见的,所猜测的,似乎只不过是冰山一角,要做到这种随意,究竟是经过多少磨练? 他脸上已经没有了笑容。 西门吹雪也发现了这一点,他瞳孔一缩,但双眼却更加明亮,这是一种发现了强敌时的兴奋。 虽然他才出入江湖,经验不多,但是却从来没有遇见能跟他过一过招的对手。所以就算他不过是一个少年,但是那颗原本应该热血的心,早就凉了,或许那颗心从未真正热过,一柄剑的心,要怎么样才会热? 但他至少还有心,虽然他似乎已经快要忘了这一点。 就在此刻,西门吹雪终于发觉那颗沉寂已久的心,再次跳动了起来! 他凝视着姜希夷递来的剑锋,一瞬间,西门吹雪的剑也已经出鞘,剑气冲霄! 姜希夷的剑看起来就像是随手刺出来的一样,一点变化都没有,一点奇妙之处都没有,但是陆小凤和西门吹雪知道,这一剑才是真正的高明之间,因为这一剑之后的变化,千变万幻。 只见她手腕一抖,肩头一动,剑光转开,匹练一般刺向西门吹雪。 这是摄人魂魄的一刹那,也是惊天动地的一刹那,两人一人一剑有如拨开乌云,令天地间大放光明。 剑光蛟龙般展动,两道白衣人影飞跃在剑光中,陆小凤已经分不清究竟谁是姜希夷,谁是西门吹雪了。 但是他也已经发现,姜希夷的剑确实很奇妙,因为她的剑无情到了极致,每一剑出手极快,落点准确刁钻,丝毫不拖泥带水,剑上剑气纵横,杀气也纵横。 但是她的人虽然在剑气笼罩之下,却不在杀气笼罩之中。她的剑似乎就是她身体的延伸,得心应手,这就突出了这一点,令它显得更加奇怪,因为和在这一瞬间,剑和用剑的人居然分成了两个部分。 一阵有如珠落玉盘般的剑击声响过后,漫天剑光突然消寂,姜希夷剑尖指地,西门吹雪平剑当胸。 他们两人再次对立,但是似乎他们已经不再是两个人。 他们是两块坚冷的冰!两团炙热的火! 陆小凤已经觉得自己要窒息,胸口闷得像是要裂开来。 不知过了多久,姜希夷忽然开始后退,陆小凤几乎要把自己手心刺破。 西门吹雪步步紧逼,姜希夷的剑,已经被他压下。 陆小凤已经不敢呼吸,身体止不住颤抖,他似乎已经看到了等下要出现的景象。 白衣,白雪,和一滩鲜红如梅花的血。 西门吹雪的剑已经举了起来,只要他长剑落下,就能直取姜希夷眉心。 但是片刻后,白衣还是白衣,白雪还是白雪,没有人死,也没有人受伤。 因为西门吹雪的剑还未落下的时候,忽然飞出了一道剑光。 是姜希夷的剑光,陆小凤看着她这一剑平平无奇,似乎根本不算招式,不过是死前最后的挣扎而已。 但是剑光一闪,西门吹雪眼前灵光一闪而过,立刻倒掠而出,凌空翻了两个身,远远落在两丈开外,眼中一丝惊骇一闪而过。 姜希夷立刻飞身而上,剑身拍上西门吹雪的剑,将他压制住。 陆小凤却不明白,这一招根本伤不了人,根本连任何一个人都伤不了,为什么西门吹雪一定要躲开? 不知过了多久,西门吹雪终于收起了刚刚的姿势,缓缓道:“好厉害的一剑,这一剑确实了不得。” 姜希夷见他已经平静,也慢慢把剑归鞘。 陆小凤立刻截口问道:“这一剑究竟厉害在哪里?” 西门吹雪没有用话回答,他直接一剑挑了出去,这一剑就跟刚刚姜希夷的最后一剑几乎一模一样,当这一剑要刺来的时候,他心中大惊,立刻一翻,几乎刚好擦着剑掠过去,但是身上的衣服已经被划破,若是晚一些,划破的就不止是衣服了。 陆小凤骇然道:“好厉害,好厉害……我居然才瞧出来这一剑的厉害。” 姜希夷道:“你瞧出什么来了?” 陆小凤道:“这一剑看似平淡无奇,但是如果完全不理睬的话,这一剑就会立刻反向刺出,到那时就避无可避。” 西门吹雪道:“而且刺出的部位叫人措手不及。” 姜希夷道:“不错,因为这一剑刺的是人的死角,这一剑看似弱,其实是先将自己置之于死地。” 陆小凤双手一合,大声道:“置之死地而后生!” 西门吹雪叹了一口气道:“不止如此。” 姜希夷笑道:“看来你已经想明白了。” 西门吹雪道:“不错,我想明白了。” 陆小凤问道:“你想明白什么了?” 西门吹雪道:“我终于想明白,为什么她会出这样一招。” 陆小凤道:“难道不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吗?” 西门吹雪道:“不是,她之前出剑凌厉无双,出手犀利,任何一剑都能致敌于死。” 陆小凤道:“但是你没有死。” 西门吹雪道:“对,我没有死,所以她出了那一剑。那一剑看来是天下至弱一剑,是因为她每剑都太强,而且一剑强过一剑,若是剑剑如此,后着便无以为继。” 陆小凤失声道:“所以那不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一剑,而是生而复死,死而复生的一剑!” 姜希夷道:“不错,因为那一剑太弱,所以无论什么招式,都足以成为它的后着而有余,接下来的剑术和变化,便可连绵不绝,千变万化。” 陆小凤道:“所以太强也是缺点,太弱反而能致胜,强就是弱,弱就是强,有余就是不足,不足就是有余。” 姜希夷道:“不错,强弱之间互为因果,互补盈虚,将二者融而为一,便会如何?” 陆小凤和西门吹雪心中都明白这个答案,两人都陷入了思考之中。 姜希夷继续道:“人练剑,实在不应该跟人学。” 陆小凤问道:“不跟人学,应该跟谁学?” 姜希夷道:“当然是跟风花雪月学,生生不息,永远有希望,有希望就有获胜的可能。” 西门吹雪道:“不对,剑应当无情。” 姜希夷道:“我的剑难道有情?” 西门吹雪想了想后,沉声道:“人也应该无情。” 姜希夷道:“你知道什么是情吗?如果你不知道什么是情,你又怎么知道什么是无情?” 西门吹雪沉默了。 姜希夷继续道:“剑应该无情,但人却应该有情,因为人有情就有了希望,有了灵性,而后就有了不能相信的变化。” 西门吹雪道:“人若有情,剑就会变钝变慢变得不能果断下手,因为顾忌太多。” 姜希夷道:“其中道理眼下你我也不能分辨清楚,若有机缘巧合,倒是你自己也能明白,也无需我再说,但现在你要知道但是,我还没有死,你也还没有死。” 江湖中知道姜希夷的人,都知道一点,她跟人比剑从来不会取人性命。 而知道西门吹雪的人也都知道,西门吹雪的剑,只要出鞘,就必定取人性命。 两人的剑法一生一死。 但这次看来,赢的人是姜希夷。 她看着西门吹雪笑了笑,很柔和,就像一个长辈对晚辈的关怀。忽然她转向陆小凤道:“你似乎知道很多江湖事,那你知不知道叶孤城在哪里?” 141.肆 众所周知,陆小凤在江湖上的朋友很多,所以他知道的事情也很多。但是叶孤城在哪里这种事情,就算不问陆小凤,去路边找个江湖中人问一问,他们或许都能告诉你。 因为叶孤城实在是太有名了,像他这样的人,不说一举一动都引人注目,至少无论他到了哪里,很快就会有人知道,接着流言如风一样,行走在江湖中,不需要几天,也许他才刚刚安顿好,江湖中所有人,都知道他已经离开飞仙岛到了某处。 叶孤城是个高手,据说他有个尽得他真传的徒弟,再据说他每年离开飞仙岛后,其中有几天都会到他徒弟那边去传授他武功。这一次,他也在他徒弟那里——五羊城,南王府。 每一次,他都会在那边停留不少时间,所以姜希夷立刻调转马头,准备一路从关中到五羊城去。 然而就在她的马刚刚准备进入太原城城门的时候,忽然被人拦了下来,那是一个长相清秀,衣着整齐,看起来好像是一个阔少的小伙子,但是他干的却是帮人跑腿的活。这还是因为,他本来就是一个跑腿的人,能有这样的仆人的人家,在江湖上掐来算去,也绝对不超过十家人,派他来的人,当然是这十家人中的一家——珠光宝气阁,阎铁珊。 天枢翻身下马,接过那人递来的帖子,交给姜希夷,帖子上写着:“敬备菲酌,为君洗尘,务请光临。” 下面的落款不是阎铁珊,而是霍天青。 如果说字如其人的话,那么霍天青一定是一个不错的好人,他的字横平竖直,端端正正。姜希夷好奇问道:“你家主人知道他要请的人是谁吗?” 那小伙子躬身道:“当然知道,我家主人虽然好客,但是还不至于请不认识的人去喝酒。” 姜希夷再道:“你家主人怎么知道我是谁?怎么知道我来了?” 小伙子笑了笑,道:“不说我家主人,这太原城方圆八百里内的事情,无论大大小小,霍总管很少有不知道的。” 姜希夷垂下眼眸,点了点头后缓缓道:“你带路吧。”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一点姜希夷当然知道,她从来不认识什么霍天青,也不认识阎铁珊,但是在他们才刚刚进城的时候,就被下了请帖,其中必然有些问题。 酒筵摆在珠光宝气阁的梅园之中。 雪,时停时落。 在那个年轻人的带领下,他们转进了一条林中小道,到了一座小桥前。 小桥上积雪如新,看不到人的足迹,只有一行狗的脚印,像一串梅花洒落在栏杆旁。 他们刚刚踏上小桥的时候,突听一阵笛声响起。 笛声悠扬而清冽,风刚好也在这时轻轻动着,将梅花上的积雪一片片吹落,落到了地上,也落到了姜希夷的肩头。 雪花飘落的动作那么轻,就像是情人之间的私语一般。 姜希夷翻身下马后,带着一行人跟在小伙子后面,上了桥,往笛声传来的地方走去。她转眼一看,就望见在不远处梅树丛中,有三五石屋,红花白屋,风物宛如图画。 在梅林中,隐隐有人声传来,走到近前时,他们就见到一个长身玉立,脸色苍白的人在指挥着两个仆人扫雪。 小伙子悄声道:“这就是霍天青霍总管。” 霍天青听见了身后传来的声音,回身见到姜希夷后,双手抱拳,行了一个江湖礼,道:“久闻剑仙大名,今日得见荣幸至极。” 姜希夷回礼道:“霍总管是怎么知道我是谁,又怎么知道我会来太原?” 忽然一道大笑声从梅林中传来,姜希夷循声看了过去,就见到红梅白雪间,一个披着大红色披风的男子,缓步走了出来。现在姜希夷知道,为什么霍天青和阎铁珊知道她是谁了。 因为陆小凤在这里。 陆小凤站稳身形后,开口第一句话并不是招呼,而说道:“既然你也喝酒,那么你一定也晓得,酒后误事和酒后吐真言这两句话。” 姜希夷道:“我从来没有真正喝醉过,你也不是一个随意会让自己喝醉的酒鬼。” 陆小凤笑道:“没错,你很聪明,但是你要知道,人一开心的时候,酒就会喝得很多,酒喝得多了,往往就容易话多,那个时候别人问你什么,你就只能说什么。” 姜希夷道:“所以你就说你见过我了?” 陆小凤叹了一口气,无奈道:“江湖人坐在一起喝酒,当然就是聊江湖事,我也不是故意的。” 姜希夷道:“但是你原本可以不说我到底长什么样子,有什么特征,江湖上白衣白马的人可不少,西门吹雪也是一身白衣,所以,你还是故意的。” 陆小凤苦笑道:“为什么我说真话的时候,往往别人都不相信?虽然西门也是白衣白马,但是他身后可没跟着十三个白衣佩剑的人。” 姜希夷道:“江湖中的剑客喜好的颜色很简单,不是黑色就是白色,而有一定江湖地位,或者家世不错的剑客,出行之时,不少人都带着家人,你确定我这副行头独一无二?” 陆小凤想了想后,笑道:“无论怎么说都是你有道理,今天酒筵上还真的有另一个人带来的家人也都是白衣。” 说完后,他转向霍天青,道:“天寒地冻,虽然在外赏梅也是雅事,但是未免太冷,地上积雪扫掉后,雪依然会落下,倒不如一起进去喝杯酒?” 霍天青道:“落叶落在地上就算总有一日会烂在泥土中,或者被风吹走,但是该扫的时候还是要扫,因为这是应该做的事。” 霍天青和陆小凤是完全不同的人,陆小凤是一个无拘无束的浪子,他想喝酒就喝酒,想吃肉就吃肉,看起来其中的原因只不过是因为他想,如果非要再加上一条的话,恐怕也是因为他喜欢。 而霍天青其人,看起来就跟他的字一样,声音低沉而有力,说话时缓慢而温和,因为他希望每个人都能很注意的听他的话,而且能听得很清楚。这表示他是一个很有自信,也很有判断力的人,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是有计划的,而且都有他的原则。 很少有人会讨厌这样的人,姜希夷当然也不讨厌他,只不过比起来陆小凤更讨人喜欢而已。 这种喜欢是在江湖中沉浮的人之间的共鸣。 阎铁珊是珠光宝气阁的主人,同时也是这天下最有钱的三人中的一人,珠光宝气阁自然不小,陆小凤代替先前那个小伙子,引着姜希夷一行人往梅园中设宴的房子里走去。 姜希夷一路上看着周围的景致,眼角似乎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好像在听陆小凤和天枢的对话,又好像早已神游物外,一颗心早已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设宴的地方,是梅园中最大的那座屋子,桌子摆在了离门口很近的厅中,大门全开,园中一棵苍劲老梅立在白雪之中,树干漆黑似铁,梅花鲜红如血,当你看见这一棵梅树后,就再也看不见其他的梅树。 有人喜欢用树来形容一个人的品格,但是树也和人一样,比如这一棵老梅,他立在那里,什么都没有做,也什么都做不了,可是除他之外的千红万树,全部都成为了他的陪衬,甚至连陪衬都不如。也许见到了这样一棵树,这样的一树梅花,才知道人为什么要赏梅。 开在冬天的花,看起来总是坚韧、高雅,又孤傲。 而这棵树下的雪,也比旁边的看来要干净许多。 姜希夷情不自禁走到了梅树下,冷香缠绕在她周身,她发间那一根簪子借得了一缕梅香,似乎活了过来,变成了一朵真正的花。 她耳中只听得见风声,和雪落在梅树花叶上的声音。 这一刻,在她看来,这花简直美极了,但是她却不知道,在别人看来,她站在梅树下不经意露出笑容的样子,令满园梅花都渐渐失去了颜色。 突然,一人大笑的声音,打破了满园的安静,他说道:“终于到齐了!俺可等了好久,快摆酒吃饭!” 他笑着走进了这篇天地,笑声又尖又细,白白胖胖的一张脸,皮肤细腻得像一个小姑娘,脸上却有一个特别大的鹰钩鼻子,显得很有男子气概。 姜希夷回身,轻皱着眉看向来人,他就是阎铁珊。 阎铁珊快步走来,直接越过了陆小凤,看向姜希夷,上上下下打量着,忽然又大笑起来,刚想抬起手去拍姜希夷的肩膀时,忽然想到她是一个姑娘,又放下了手,只道:“你一定就是太玄庄上的姜希夷了!俺听过不少次你的事迹,没想到却被陆小凤先认识了你,听说你也会喝酒,不知道究竟能喝多少?” 姜希夷道:“我虽然喝酒,但是比较节制,几乎没有醉过。” 阎铁珊听得她的话,皱眉摆手道:“这怎么能行?喝酒就要喝醉,而且要喝得大醉,不醉不归才好,就要走着进来,出不去了才好,俺今天就开几坛汾酒!” 山西的汾酒当然是老的,而且很醇很烈,珠光宝气阁的菜也很精致,阎铁珊用一双又白又嫩的手,不停的给周围的人夹菜。 坐在他左右两边的,除开陆小凤之外,是一个白色长衫的公子,他举止气度都很好,一看就知道是大家族里出来的少爷,但衣着却很朴素。 但只要细细看过去就知道,他穿的虽然普通,但是剪裁得体,而且偶尔露出的配饰确确实实是难得一见的精品。可能像他那样的人,早就不需要在自己周围贴金来炫耀财富。 姜希夷眼珠一转,看向他腰间别着的那柄青竹笛,刚刚吹笛的人应该是他。 阎铁珊忽然对姜希夷道:“姜姑娘,快吃啊!这些菜虽然看起来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可确确实实是俺们山西的拿手名菜,要是在外地,就算抓心挠肺,还真他奶奶的吃不着。” 那白衣公子闻言,向姜希夷问道:“冒昧问一句,请问姑娘母亲是否姓花?” 陆小凤还没开口,阎铁珊大笑道:“花家三童,你们江南花家什么时候跟昆仑太玄庄扯上关系了?俺在关中居然都不知道!” 姓花的公子道:“原来是太玄庄人,失敬失敬了。” 姜希夷道:“无妨,不过我应该是从未见过我的母亲,所以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姓花。” 花公子道:“冒昧再问一句,姑娘头上那根簪子是从哪里来的?” 姜希夷道:“这根簪子是一根朋友送给我的,怎么,有什么不妥吗?” 花公子道:“我若没看错的话,这根簪子应当是我们花家当初打出来的二十根花簪中的‘寿阳梅’,这一套簪子,历来都是传给女儿的,不知为何会在姑娘发间,故有此一问。” 陆小凤笑道:“花三哥想多了,姑娘发间的簪子珠花,往往都长得差不多。” 阎铁珊啧啧两声,道:“俺真不晓得,你为什么那么讨姑娘们喜欢,发簪珠花中的样式,何止万?你居然还当做都是一样的。” 陆小凤道:“因为她们不是喜欢我给她们买首饰,而是喜欢我。” 阎铁珊笑道:“俺从来没见过你这样不要脸的人!” 姜希夷听见了那花公子的话后,却没有再说话,她头上的发簪,是花灵铃为她簪上的,那么这位花公子跟花灵铃是什么关系? 她是不是还活着? 想到此处,姜希夷催动内力,嘴唇不动,将声音送到了那花公子耳中,问道:“请问你认识一个叫做花灵铃的人吗?她是一个喜欢穿绿色衣服的姑娘。” 花公子脸上先是惊讶,接着稍稍低下头思索着,自己究竟认不认识这个姓花的姑娘,然后抬起头,抱歉地看着姜希夷,摇了摇头。 姜希夷心中一阵失望立刻涌了上来,随意笑了一下,算作致谢后,垂下双眼,仰头喝了一口酒。 人和人之间的交往很复杂,姜希夷到现在都无法彻底清楚,但是她至少明白了,有些人就像一颗流星,似乎注定无法停留,只能无数次掠过别人的生命,不经意的碰撞发出的炫目的光彩,也会让人怀念很久,很久。 姜希夷是被一阵脚步声唤回了神。 厅中走来几个乐师和一个舞娘。 舞娘身穿一身彩衣,周身散着缎带,手上握着两柄剑,剑上系着鲜红的彩缎。 阎铁珊道:“最近太原城里来了这么一个小姑娘,说是会跳什么剑器舞,据说是从唐朝就流传下来的,俺也不懂,就请来给你们看看,这小姑娘跳一场舞的价钱,还真他奶奶的贵。” 剑器舞? 姜希夷移开了视线。 她对剑感兴趣,但是对剑舞并没有兴趣。 乐声响起,她又饮下了一杯酒,但是剑风隐隐响起的时候,她动作一顿,认真看向了那个在场中纤腰一扭,朝身后刺出凌厉一剑的舞娘。 姜希夷道:“这姑娘不是舞娘。” 阎铁珊惊奇道:“她不是舞娘,她怎么会跳舞?” 姜希夷道:“这世上,有种人练的是剑器武,武功的武,但是剑器武也可以变成剑器舞,舞蹈的舞。” 陆小凤沉声道:“刚刚我发觉隐隐有一阵剑气,还以为是你的剑气,没想到是她的。” 花公子问道:“这人究竟是谁?” 陆小凤道:“你知不知道桃花蜂?” 花公子道:“桃花蜂?” 陆小凤道:“不错,据说她面似桃花,但人却跟毒蜂的毒针一样狠辣恶毒,所以叫做桃花蜂,而且只要被她遇见,她就会问你一个问题。” 姜希夷问道:“什么问题?” 阎铁珊哼了一声道:“她会问你,要钱还是要命。” 陆小凤道:“不错,但是无论怎么回答,那人都是活不下来的。” 姜希夷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如果回答要钱,她当场取了你的命,然后抢走钱;如果回答要命,她拿走了银子后,再来取你的命!” 142.伍 无论是陆小凤还是阎铁珊,他们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是也不小,因为他们知道,此刻遮掩是没有一丝作用的。 那位在厅堂中,原本是阎铁珊请来为大家助兴的舞娘,将手中两柄短剑一压,双手把剑挂在身后,停下舞步,笑着看向桌上的一圈人,道:“江湖上的人都说陆小凤很聪明,玩什么在我看来,你就是一只笨猪?” 她说话的时候声音里带着一丝柔媚的笑意,很好听,就像是在风中响动的风铃一样清脆,对于男人来说,却像是勾魂铃,就算是出谷黄莺都比不上她,她只要一开口,男人的魂魄就会被她勾走,但是如果你的魂魄被她勾走后,你的命也会被她勾走。 因为她是桃花蜂。 不过此刻虽然她的声音好听,但是说出来的话确实不怎么好听,陆小凤无奈笑道:“我既然都已经猜出了你是谁,为什么你还觉得我是笨猪?” 桃花蜂道:“你如果已经知道了我是谁,就不应该让我知道,因为我既然知道了,就一定有办法逃走。” 说完后她还笑了笑,她笑得很美,美艳中带着一丝温柔和三分邪气。都说女人喜欢坏男人,但是不少男人喜欢的往往也是坏女人,像她这样的女人,是最能勾引男人的。她面无表情的时候,容貌就已经艳丽如朝霞,往那边一站时,厅堂之内似乎都亮了不少,等她笑起来后,似乎都能听见,春日第一朵花绽放时候发出的声音。 但是这个女人,就好像一条毒蛇,越美丽的蛇毒性就越强,就算如此,她还是有种让人,特别是男人,情不自禁想靠近的欲|望。 陆小凤看着她的脸和她的身姿,眼睛发直,直勾勾的看着她,他从未见过如此艳丽,浓如烈酒的女人。 桃花蜂脸上的微笑更加甜蜜,男人的这种反应可能是无意识间流露出来的,但是却在不知不觉中取悦了女人,几乎每一个女人都喜欢看到男人这么看着自己。 但是也有例外。 姜希夷看着桃花蜂,道:“你内力很深,就算我们压低了声音说话,你还是一样能听见,所以跟现在这样,又有什么区别?” 桃花蜂先是一怔,接着嫣然道:“你才是真正的聪明人,而且你还是一个女人,我不会杀女人,今天你不会死。” 阎铁珊大笑道:“你这小姑娘,以为能杀了她?” 桃花蜂道:“我如果想杀,没有人不会死,太玄庄的人说起来确实厉害,可现在江湖中究竟又有谁亲眼见过?” 陆小凤回过神来,悠然饮了一杯酒,笑道:“这么说来,你不信江湖传说?” 桃花蜂道:“我不信,我只信自己亲眼看到的事情,比如江湖传说中,陆小凤是个聪明人。” 陆小凤苦笑道:“为什么你偏偏特别针对我?” 桃花蜂道:“因为你如果真的是个聪明人,就应该知道,现在你们人多,刚刚就应该一拥而上将我拿下,而不是在这里听我说话。” 她的话刚刚说完,忽然陆小凤只觉得头上一重,眼前看见的东西模糊一片,桃花蜂的声音也忽远忽近,缥缈如烟。姜希夷摇了摇头,稍稍清醒一些后,回头看了一眼天璇,天璇稳稳点了点头,打开桌上酒壶,飞快往里丢了不知什么东西进去,姜希夷听见里面的酒似乎沸腾一样的咕嘟咕嘟地响,接着眼前景象变为清晰,但是头疼依旧。 桃花蜂笑了笑,背着双剑缓步上前,两手握着剑柄,准备将手腕转动,剑尖指人。 她身上的衣裳无风自动,就像是有千百条彩带飞舞,看得人眼睛都花了,她看向姜希夷,道:“你应该是新任的太玄庄庄主,看起来年纪也不是很大,今天我就告诉你一个道理,江湖上最要命的永远不是名剑也不是飞刀,而是毒药,如果美人和毒药在一起用的时候,就会变成剧毒。” 姜希夷听了后,忽然笑了笑,道:“我也想告诉你一个道理。” 在桃花蜂看来,姜希夷已经毫无还手之力,于是她微笑道:“什么道理?” 姜希夷道:“在江湖中,没有杀人的人不会被人杀。而且,如果你想活得长久,那么就永远不要轻视任何一个人,这个道理,你若是记住了,应当会受益终生。” 桃花蜂刚想发出一声讪笑,突然见姜希夷袍袖一展,从腰间拉住一道寒光,龙吟声现! 在这声响彻天地的龙吟声接触的刹那间,姜希夷手腕一翻,立刻带动了一道寒芒,但是剑尖所指却不是桃花蜂,而是她自己! 只见她将剑锋一侧,往左手手臂上拉出了一道汨汨流血的伤口,鲜红的血,然在她的白衣身上,看起来似乎是落在了洁白的雪地上的红梅,但是配上那一头乌黑的发,居然有几分像园中那棵老梅。 坚韧,高雅,但是却寂寞。 当姜希夷的剑刚刚拔出时,桃花蜂顿觉森森剑气,逼人眉睫,不由得赞道:“好剑!” 可见她之后所为,又笑了笑,道:“你体内的毒三日后自然会化解掉,今日何必非要出剑,跟我斗个你死我活?” 姜希夷将身上划破,是为了令自己的头脑能清醒,桃花蜂衣带飘飞,步子一动,整个人犹如一片霞光一般耀眼,叫人看不清楚,她如果看不清楚人,又怎么能赢? 今日身中毒素,只得用这种方法了。 当剑锋割下时,姜希夷暗暗咬牙,面上不显,心中吃痛,那一瞬间,一道寒气从她血液中立刻流窜到她的脑子里,带着一种致命的冷,和死亡的绝望。 她第一次体验到一丝,那些被她杀死的人,究竟会有什么样的感受。当然不好受,但是她所承受的不过是十分之一都不到的痛。 桃花蜂淡淡道:“就算你用这种办法,也不能赢我!” 这句话说出,她的剑也已经出手。剑光闪动间,她衣裳上的七彩带也开始飞舞不停,整个人果然变成了一片朝霞,而剑光便是朝霞的霞光,几乎要照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她剑法奇诡变幻,配上彩带如飞,使得似乎不是武技,而是舞技。 因为她的剑术原本就脱胎于舞蹈,所以和其他的剑法当然不同,而这种剑法,偏偏就是需要“美”来发挥,越美才能越将剑法发挥到极致。 十剑过后,桃花蜂剑法招式太反复,一剑刺出有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而且剑法中就算有破绽,也能极快的被她填补上去。 姜希夷叹了一口气后,笑了笑。 这套剑法,她当然有办法破。 以简御繁,快刀斩乱麻! 忽有风吹过,冷风! 比现在这个时节的风,还要冰冷的很多,似乎是从雪山之巅上吹下来的那般冷,像是千年不化的寒冰散发出的冷气! 这风正从门外吹进来,轻轻拂在屋内每个人身上,他们只觉得全身血液瞬间被冻住,寒毛根根竖起,甚至脖子后面,都已经起了疹子。 桃花蜂不知为何,一哆嗦后,一道冷汗忽然流了下来,顺着她的肌肤蜿蜒而下,就像是一条毒蛇缠在她身上,她强自笑道:“算你厉害,我居然还是低估了你。” 姜希夷说话了,她的声音此刻听起来,比风还冷:“所以我才说,我告诉你的那个道理,你如果记住了,必定受益终生。” 忽然一道剑气吹了进来,其后就是要命的剑光! 姜希夷的手很白,手指修长而纤秀,指甲修剪得很干净,很整洁,也很美。但是这不是一双拿绣花针的手,也不是一双裁布制衣的手。 这是一双剑客的手! 现在剑已出鞘,看起来锋利无比,在屋内灯光的照耀下,看起来有如一道飞虹,更像一道星光! 这道光看起来那么致命,却又那么温柔。 桃花蜂的人与剑,已经全部都在姜希夷这一剑的剑气笼罩下! 剑光所指,就是破绽! 只见剑光霍霍,寒风凛凛。 突然叮的一声,响彻屋内,两道剑光一合即分,满天朝霞又变回了裁断,因为桃花蜂身上的彩缎都已经在那一瞬间被姜希夷全部割下。 桃花蜂面上一凛,两柄短剑上下翻飞,瞬间刺出八剑,她似乎已经疯狂了。 下一个瞬间,又斩出七剑。 一剑接着一剑,一剑连着一剑,姜希夷面前似乎出现了一堵墙,要将她压下。 既然她不变的力量,已经远远超过了桃花蜂变的力量,那么她就以不变应万变! 桃花蜂的剑风已经吹到了姜希夷耳畔。 在她脸上依旧露出微笑的那一瞬间,她不急了,她知道,她现在要沉得住气,她相信,没有人能穿过这堵墙。 她似乎听见了姜希夷的叹息声。 她在叹息什么?是为了自己的失败,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很快,桃花蜂就知道了。 她错了,完全错了。 一瞬间,灯火忽闪,寒风更冷,朝着她迎面吹来,立刻穿透了那一堵墙,直直往她身上吹去,瞬间将她的双手冻僵。 谁能确保自己的剑法,真的没有一丝破绽? 就算是墙,也有难以发现的破洞。 即使是人的眼睛难以看到的地方,风也能发现。 一堵用剑拼成的墙,真的能够拦得住风吗? 剑锋寒如秋水,剑锷还在闪着光,叮的一声,这次断的不是桃花蜂的彩缎,而是她的剑。 断剑还未落地之时,姜希夷的剑已经稳稳落在了桃花蜂的脖子间,只要她轻轻一用力,剑身就会立刻刺进她的喉咙。 姜希夷道:“你的剑法很好,但是不应该杀人。” 桃花蜂笑了,即使寒气逼得她脸色苍白,但是她笑得依旧很艳丽,她轻声道:“我的剑好不好?” 姜希夷视线未动,刚刚那一柄剑是什么样子已经烙印在了她的脑海中,她点了点头,道:“剑锋锐利,剑身青光闪闪,好剑。” 桃花蜂继续道:“我知道我的剑为什么这么好吗?” 姜希夷道:“为什么?” 桃花蜂道:“因为我时常磨剑,但是你知不知道,我磨剑的时候,用的是什么?” 姜希夷问道:“什么?” 桃花蜂道:“我最喜欢用人来磨剑,当然,最最喜欢的,就是人的脖子!” 姜希夷皱眉,脸上浮有一丝怒气。 桃花蜂笑道:“你也不用生气,每个人原本就有每个人的不同的生活,你过得很好,而且还有一个好师父,如果你过上了我这样的生活,不需要三天,你就会觉得,除了杀人,你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能让你喘过气。” 姜希夷道:“每个人生活不一样,你怎么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如果有一天,你过上我过的日子,不知道你能忍得住几天。” 桃花蜂笑而不答,说道:“你刚刚的剑,确实不错,一剑刺出后,还留有余力,而余力绵绵不绝,有如大海中惊涛拍岸。不过,使出了这样的剑法后,你还有几分力气?” 姜希夷道:“无需你关心挂念。” 桃花蜂道:“当然跟我有关系,因为我马上就要走了,总要知道,你能不能追上我。” 话音甫落,桃花蜂用力往地上砸下一样东西,砰地一声后,烟雾缭绕,人仿佛置身与雾中,姜希夷正要飞身追上时,忽然听得陆小凤道:“我去追!” 姜希夷叹出一口气,找到椅子坐下,脸上露出了疲意。 左臂上的伤口还在流血,出招收招之间不停拉扯着伤口,鲜血晕开一片。 她真的是累了。 白天的时候,天边原本一片湛蓝,到了晚上却乌云密布,雷声轰鸣,天气的变化真是快! 大地阴沉,巨雷暴响,声音震彻长空。 绵绵的雨点滴滴落在地上,很快地面一片湿润,而且一片冰冷。 一声更大的雷声响起,天空数道闪电交互闪出,霎时间,黑夜如同白昼,转眼却更加黑暗。 叶孤城起身,拿出了一柄剑。 一柄他用过许多年,几乎从不离身的剑。 叶孤城没有把剑立刻拔出来。 因为这柄剑用不着时常擦拭,也依旧可以保持它的锋利。 这柄剑也不是用来观看赏玩的,它虽然没有自己的名字,但却是天下人都害怕的剑。 因为它是叶孤城的剑。 天上的乌云没有遮住月亮。 月清,月冷,虽然月圆,但是依旧孤独。 人也是一样。 窗外月明风轻,园中的雨声完全盖住了风声,同时也盖住了脚步声。 叶孤城右手默默握上了剑柄,就算雨声大作,但是他却似乎沉浸在一片安静中,无悲喜,无得失,无动静。 但是这期间说不定有生死。 一道极奇异的风声响起,开始时宛如远处的蚊鸣,忽然见变成了近处的风啸,现在变成了天威震怒下的海啸,完全盖住了雨声! 鬼哭神嚎,天地变色,人神皆惊。 但在这一瞬间,万道精芒忽然出现,划破了黑夜! 雪亮的剑锋霎时间已经到了一个黑衣人的脖子上,剑锋一转,在他脖子上留下了一道红丝。 血从咽喉上溅了出来。 这一剑的速度和变化,都是第一流的。 这一剑也是致命的一剑。 大雨中,叶孤城站在那里,任由雨打在他身上和剑上,接着他一步步转身走进屋檐下,手腕一抖,将剑上的血和雨全部抖落。 他身后走出一佩剑白衣女子,对他躬身道:“城主,还是南王王府的人,依旧做得很干净。” 143.陆 如果说人生如梦,万事万物皆因梦而生,也因梦而灭,梦又如何? 姜希夷做了一个梦,一个很真实的梦,她甚至都以为梦里才是她应该生活的世界,而现在她其实生活在梦里。 在梦里她看见了一个穿着白色衣裳的女人,骑着一匹白马,驰骋在一片广阔的荒漠中,跟怪石和仙人掌擦身而过,风沙打在她身上,划破了她的衣服,衣裳上沾了鲜血。 她乌黑的长发飞扬在身后,白袍起伏有如海浪。 虽然没有见到她的脸,不知道为什么,姜希夷就是觉得这个女人她见过,而且她的脸一定跟她很像。 这只是一种直觉。 不知道她骑着马跑了多久,姜希夷见到她全身似乎都已经被汗水湿透。 酷热,无风。 连一丝风都没有,荒漠已经被烈日烤焦,似乎随时都能燃烧起来,在这个找不到生的气息,连死的气息都远不可及的地方,这个女人究竟在找什么? 就在姜希夷心中疑惑不知的时候,她忽然停下了,勒住了缰绳,伏在马背上,肩膀起伏着,似乎是在喘息,也好像在哭泣。片刻后,她仰起头,将目光放向远方,大声喊道:“阿微,你快回来,你在哪里?” 就在这时,姜希夷忽然听见了一阵风铃响动的声音。风铃声越来越急促,一声连着一声,似乎在催促着什么,她耳中听见的声音就越来越缥缈,那个女人的身影也越来越模糊,直到后来,她只能听见风铃声,再也看不见那个女人。 她面前似乎笼了一层纱,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颜色,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她想伸手去把那层纱掀开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手上似乎压着一床厚厚的棉被。 不知多久后,姜希夷终于从梦里醒来了。 遥远的天边,一点鱼肚白刚刚升起,慢慢晕染开。 天刚破晓。 破晓前后,天空是灰色的,云层也是灰色的,五羊城还在沉睡之中,没有开始苏醒。千家万户似乎在一副朦胧的淡淡的水墨画中,将所有的色彩,全部都融入了这一片灰色当中。 地处东南,五羊城的冬天并不太寒冷,只能算是微凉,太阳刚刚升起,还没有来得及温暖这片土地,前一天夜里留下的冷,弥漫在天地间。 在这样的时辰中,一个长身玉立的白衣男子,立在一个看起来非常精致的院落中。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后慢慢呼出,嘴角露出了一丝混合着傲慢和讥讽的微笑。 他似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至少现在这个时辰,应当是没有任何人愿意冒着湿冷的空气,站在这里吹风。但是如果有人知道他是谁的话,情况就大大不相同了。 这个人就是江湖上声名显赫的南海群剑之首白云城主叶孤城。 叶孤城喜欢这个时间,因为他觉得这个时候是大地万物将醒未醒时最宁静的一颗,他的脑袋在这个时候也最清楚,在这个时候办事总是事半功倍。 在这个院落外,传来了一阵犬吠,慢慢的,狗就不叫了,而且再也不叫了。灰色的天空下,忽然冒出了一股烟,融入了天空中,似乎它本来就属于这里。 叶孤城看着那道烟,脸上一瞬间变了颜色,之后又归于平静,只得叹了一口气。 院门被人敲响后,敲门的人推门进来,是一个穿着白色劲装,背后斜背着一柄长剑的男子,金色的剑穗飘荡在他脸侧。进去后,找到叶孤城面前,他直接双手抱拳,跪在院中,道:“江湖上说太玄庄主姜希夷下山来寻城主了。” 叶孤城道:“我知道。” 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有些事情,只要被第二个人知道,那么马上就会有第三、第四个人都知道了。 那人继续道:“江湖上说,姜希夷还在路上。” 叶孤城道:“线报怎么说?” 那人道:“线报说姜希夷已经到了五羊城内。” 叶孤城问道:“她在哪里?” 五羊城中除开叶孤城醒了,姜希夷也醒了,她现在在一栋很朴实很古旧的房子中,这个院落里明明暗暗好几间屋子,建筑得很坚固,厨房盖得特别宽长。 这里的炉灶是温的,一张水曲柳木八仙桌上摆着四碟下粥的小菜和一碗番薯粥。 桌边只有一副碗筷,姜希夷就坐在边上一口一口吃着粥。 有风吹过,木叶微响,突然一条人影自树梢飞鸟般掠下,来势如箭,落地无声,原来是个短小精悍的黑衣人,他的脸上没有蒙布,姜希夷看向窗外,她不认识他。 但是他却是为了她而来,他的眼珠滴溜溜的向她上下打量着,似乎见到了什么新奇好玩的东西。 姜希夷放下手上的勺子,问道:“你认识我?” 那人道:“不认识,但是我听说你是姜希夷,你是不是?” 姜希夷道:“我是。” 那人咦了一声后,一个翻身穿过窗子,落到了八仙桌的另外一边,看了看桌边没有其他多余的碗筷,砸了咂嘴似乎有些遗憾,接着看向姜希夷道:“我听人说,你成名许多年了,怎么你看起来这么年轻?” 姜希夷拿起筷子夹了点清炒笋片,往粥里拌了拌,道:“可能是因为我保养得好。” 那人甚至都要压在桌上了,好奇问道:“你是怎么保养的,能不能告诉告诉我?” 姜希夷道:“这个办法一般人用不了,因为每过十几年,或者几十年,你就要想办法变回八、九岁的时候的样子,然后再慢慢长大,这样子人就永远不会变老。” 那人大笑道:“有意思,你真有意思!” 姜希夷道:“你不信?” 那人道:“你猜我信不信?” 姜希夷道:“不猜。” 那人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姜希夷道:“你猜我猜不猜?” 那人道:“我猜你不知道!” 姜希夷道:“你再猜。” 那人道:“我还是猜你不知道!” 姜希夷道:“嗯,我不知道。” 那人道:“难道你就不想问问我究竟是谁?为什么会来找你?” 姜希夷道:“不是很想知道。” 那人道:“你说的是不是很想知道,那么就是有一点点想知道了,既然你有一点点想知道,我就偏偏不告诉你。” 姜希夷道:“哦。” 说完后,姜希夷将碗里的番薯粥吃干净后,起身往外面走去,那人见状立刻起身,道:“你到底想不想知道我是谁?” 姜希夷道:“我说了,不是很想。” 那人道:“为什么我觉得你的意思是,很不想知道?” 姜希夷道:“说不定我就是这个意思。” 那人道:“那我就偏偏要告诉你,我是谁。” 他咳嗽了两声后,说道:“我就是司空摘星。”接着他看了一眼姜希夷。 姜希夷脸上依旧平静无波,不过他却硬生生看出了一点疑惑,她似乎在思考着,司空摘星究竟是什么人。 不过一瞬后,她说道:“你的话说完了吗?我可以把你送出去了吗?” 司空摘星道:“你等一等!你不知道我是谁?” 姜希夷道:“我为什么要知道?” 司空摘星道:“你难道不知道在江湖上行走,总有一些人的名字是不得不知道的吗?” 姜希夷道:“所以呢?你来这边就是为了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司空摘星一拍脑袋,道:“差点被你活生生误了大事!我来这边是想要做一件事,我要偷你的东西!” 姜希夷道:“你要偷什么?” 司空摘星道:“我听说你太玄庄有一种酒,世间仅此一家,别的地方都尝不到,只有当年凝碧楼有幸用一水凝碧跟太玄庄换了,那种酒叫做冻折枯梅,喝过的人都说是难寻的好酒,是不是真的?” 姜希夷笑了笑道:“所以你要偷的是冻折枯梅?你为什么不上昆仑山上找?” 司空摘星摸了摸头,道:“都说昆仑雪深,当然是难找……” 姜希夷笑道:“你是不是没找到?我房间的酒囊里就是冻折枯梅,如果你想要,就自己去拿好了。” 司空摘星道:“我是要偷走它,不是要你把它给我。” 姜希夷道:“那你就自己去偷好了。” 话音刚落,姜希夷转身往前面院子走了过去,她脚步很轻,但是却很快,一眨眼就再也看不见人了。 她今天要去南王府找叶孤城。 在五羊城,可能有人不知道当今的皇帝究竟是谁,但是却没有人会不知道南王府到底在哪里。 南王府无论什么用什么,吃什么,都一定要是天下最好的。 五羊城的风土并不适合栽种牡丹,但是南王府后面的山坡却种着一大片牡丹,他们不知道用什么办法,让那些牡丹长得那么好,比洛阳牡丹都差不了几分。 南王府的骏马也很好,矫健生猛,灵活雄骏,据说南王世子曾经用他的马来比喻过这天下的英雄好汉。 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教南王世子功夫的人,也要是这天下最好的人。 这个好不是说这个人性情好,而是说这个人功夫好。 世子喜欢练剑,所以南王不知道到底用了什么办法,把天下剑术灵妙犀利之最的叶孤城请来,当了世子的老师。 南王府中的护卫许多都是当年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虽然许多人羡慕在江湖上快意恩仇,但是那些今日不知明日的日子,确确实实不如在南王府中领一份差事。 世子跟着叶孤城学剑学了许多年,这些人在外面喝酒的时候,偶尔被问起这些事情,他们都说,其实南王府中的第一高手是世子。 于是不知道为什么,慢慢的,许多人都说南王世子尽得叶孤城功夫真传。 南王世子并不是想要天下第一的东西,他是想要成为天下第一的人。 但是他却只是一名世子。 姜希夷站在南王府门外,天枢刚刚敲门问话转身走回来,看向姜希夷摇了摇头,道:“南王府的人说叶城主不在。” 姜希夷问道:“他们说他去了哪里?” 天枢道:“他说他们也不知道,主子们的事情,他们从来不过问。” 姜希夷道:“你觉得他可能在哪里?是不是回了南海?” 天枢道:“不一定,说不定叶城主还在五羊城内。” 姜希夷看了一眼南王府,道:“今天晚上来看看南王府。” 月有圆有缺,今天是一个月圆的夜晚,但是这天晚上的月,却比平时更美,美得神秘,美得朦胧,朦胧之中,似乎带着一点令人心碎的痛。 今天晚上的雾很浓,寒冬夜晚的风都吹不散这一层厚重的雾,你的眼里如果不是特别的敏锐,在这样的夜色和雾气中,甚至很难看清楚远远走来的人到底是谁。 风吹过时发出一阵阵呼啸之声,这一切带给了人们一种凄清和萧索之意,尤其当夜色更浓的时候,这种凄清和萧索的感觉,也就随着夜色而更加浓厚了。 甚至令人想尽快离开这里。 但是这里偏偏是不少人削尖了脑袋都想挤进来的南王府。 在南王府外,忽然出现的司空摘星对姜希夷道:“我今日看见你那么快从南王府回去,就晓得你一定没有见到叶孤城。” 姜希夷道:“我现在要去找他。” 司空摘星道:“你知道南王府究竟有多大吗?如果你不知道叶孤城在哪个院落,就算今天你在里面找一个晚上,都绝对找不到叶孤城的身影。” 姜希夷道:“这么说来,你知道叶孤城在哪里?” 司空摘星笑道:“我当然知道,我总要做一件事情让你知道我司空摘星有多厉害!不过我今日来这里是为了盗宝,而不是找叶孤城,如果你愿意来就来,不愿意来就算了!” 话音甫落,司空摘星一个凌空倒翻,有如飞燕投林一般,轻轻越过了南王府的高强,滑了进去,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叶孤城走到门后,将那扇木门拉开,乳白色的浓雾就跟柳絮般飘了进来,拂在他脸上。 今天晚上,有人会来这个院子里找他,找他给一个答复。他心里已经想好了答案。 这个答案是他不得不给的。 叶孤城跟别的江湖人不一样,他注定是没有办法在江湖之中做到真正的潇洒行走,因为他是白云城主,他不止只有一个人,甚至不是只有一家人。 但是他也是叶孤城。 因为他是白云城主,他想避开麻烦,但又因为他是叶孤城,所以那些麻烦都会找上他。 人越有名,麻烦就会越多,如果他只是南海一座岛上普通的城主,或许能够平平淡淡的过完这一辈子。 但是他愿意成为叶孤城,成为一个剑客。 一个注定与人世隔绝,但是又偏偏会被牵绊的剑客。 他坐在院中的石椅上,静静地等着那个要他回答的人的到来的时候,忽然在浓雾之间,看见了一条淡淡的人影。 这个人就像是从月中走来的一样,清清淡淡,飘飘渺渺。 他看着薄雾间的人,没有立刻开口。 一身白衣如雪,脸色苍白如月。 就在叶孤城看清楚了她的人,她的脸的时候,也看见了她身后的人影。 不多不少,刚好十三个。 他轻轻道:“姜希夷。” 姜希夷道:“叶孤城。” 叶孤城道:“我知道你在找我,但是你今天本不应该来。” 姜希夷道:“因为有人要找你吗?” 叶孤城道:“你见到那个人了?” 姜希夷道:“我来找你的时候,刚好撞见了他。” 叶孤城道:“他现在在哪里?” 姜希夷道:“他被我点住了穴道,在水池边上。” 144.捌 今天是十五,虽然并不是一个团圆的日子,但是天边依旧有圆月。 月下有水,月色水波之间,一行人站在水池边上。他们不是在散步,更不是来赏月的。 为首那位身着华丽衣裳、身上披着价值千金的紫貂的公子,就是南王世子。此刻他脸色惨白,却怒气极盛,浑身傲气不减,他的左手握着腰间那柄镶着宝石的乌鞘长剑,右手已经握在了剑柄上,剑身似乎就要被拔了出来,可是他所有的动作都定格在了这一刻。 不仅是南王世子,其他十二位全部穿着黑色短袄,扎脚裤,脚上薄地快靴的人的动作也都停在了要拔出兵刃的那一刻。 在这样湿冷的天气中,这些人的手脚都已经冻得发青,脸也是铁青的,青中透白的脸上只有怒气,一时间居然分辨不出,他们究竟是被冻青了,还是因为生气而变了脸色。 时间回到一刻前。 月色淡如水,淡淡的月光伴随着水边凄凉的寒气,跟微风纠缠在天地间时,南王世子似乎看见了一行淡淡的白色人影,淡得好像月光那么淡,但是偏偏散发着令人不敢逼视,也不敢近身的寒气。 他们就这样视而不见从他身边掠了过去,就好像月光和山峰从他身边掠过去一样,他们完全溶入了月光中,也溶入了风中,甚至于如果不是看见了月光照在他们身上后,落在地上形成的影子,也许他会怀疑,他们到底是月中人还是雪里来的。 不过眨眼之间,那些白衣人竟然全部都已经到了一丈外。 南王世子身后人压低声音道:“小王爷,这些人看来都透着点古怪,我们先拦下他们,摸清他们的意图怎么样?” 南王世子冷笑道:“就算他们现在看起来有点古怪,但是如果变成了四人,想来也就不会有什么古怪了。”他嘴里虽然这么说,但是却没有亲自出手,而是大声喊了一声:“站住!” 那行白衣人全部停下了脚步,回身一看。其中一个看起来十几岁模样的小姑娘,当她回过头来的时候,南王世子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笼罩在了月色下。 人静。 人在雾雨山树水月间。 但却比雾雨水月中的山树更静,她静静地看着南王世子,似乎在疑惑,他为什么叫她停下来。 她没有说一个字,没有招手,连动都没有动。 但是南王世子却情不自禁往前踏了几步,他要走到她身边去,笼罩在清风月光中。 有些女人确实是美,美得让人想到了床。她也很美,但是却只想令人追随,或者是膜拜,就连想牵一牵她的手,似乎都对她是一种玷污。 他一双发亮的眼睛盯在她身上,忽然脚步一顿,问道:“姑娘从哪里来的?” 那姑娘想了想道:“从昆仑来的。” 南王世子道:“来干什么?” 那姑娘道:“来找人,也来取东西。” 南王世子道:“你来找谁,来取什么东西?” 那姑娘道:“我找叶孤城,来取他的剑。” 南王世子听得她的话,心中一凛,双眼微眯,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个神秘又美丽的姑娘和她身后的人,细细思量后,再问道:“姑娘尊姓大名?” 那姑娘道:“姜希夷。” 南王世子笑了笑,抱拳躬身道:“原来是太玄庄主姜希夷,久仰大名,今日一见……也算是生平一大幸事。不过姜庄主来王府寻我师父,那就来错了,我师父日前就已经离开五羊城,不知去了哪里了。” 姜希夷道:“你就是南王世子?” 他颔首笑道:“正是在下,五羊城冬日湿冷,姜庄主为何不稍后跟在下喝一壶热酒暖暖身坐一坐?” 姜希夷缓缓道:“我听说叶孤城就在前面的院子里,我去看一眼,如果他不在,我再来跟你喝酒。” 南王世子脸上笑意一变,道:“姜庄主知道我身后的人都是什么人吗?” 姜希夷道:“不知道。” 南王世子道:“想来姜庄主久不入江湖,应当也不知道。”他看向身后,身后一浓眉大眼,满脸精悍之色的汉子箭步上前,将手上的雁翎刀飞出,刀光一闪直接钉在了水池边上的一棵树干上,刀尖没入树中,这个人对力度的拿捏在江湖之中来说,都算是十分难得的,但是他却只是南王府的一个护卫。 姜希夷再看了看那根树干,道:“你的手很准,很稳。” 她知道,这个汉子要展示的并不是把刀尖插入树干,他想给她看的是,隔着几乎两丈的距离,那汉子用雁翎刀刺中了一片树上缓缓掉下的落叶,刀尖刚好刺在树叶中间,树叶被钉住,却没有被破开。 那汉子显然也对自己的出手很满意,傲然到:“多谢姜庄主夸赞。” 姜希夷点了点头,右手手掌摊开接住了几片飘然落下的树叶,手指化作拈指,抬手一扬,将指上树叶射了出去,叮当两声后,当的一声,那一柄百炼精钢打造的雁翎刀应声而断,断刀落在了地上。 姜希夷再看向那汉子,道:“但是你的手还不够有力,而且兵器是用的,不是用来看的。” 此刻南王世子瞳孔一缩,手掌紧握成拳藏在袖中,原来他掌心已经沁出了冷汗。 他虽然从未入过江湖,但是自恃授剑师父是名重江湖的叶孤城,且十余年来也算是勤学苦练,旁人都说自己深得叶孤城真传,青出于蓝。他当然记得,青出于蓝,而且还胜于蓝,心中一直以为,若是自己踏上江湖路,厮混几年后,天下第一剑的名头,应当是要落在自己头上。 太玄庄的传说他也听说过,每次下山必带走一柄剑,他没想到,这次太玄庄要的剑居然是叶孤城的剑,而且就刚好是掐在了这个时候。 冷静下来后,南王世子见姜希夷年纪尚轻,虽然太玄庄名头甚大,只怕她也没有学到十成的功夫。就算她是太玄庄庄主,凭借自己跟江湖中几位素来难惹的高手一起,只怕还是抵挡不住众人攻势。 结果就在刚刚,姜希夷展露了那一手功夫,加之‘剑仙姜希夷’五字在一些人心中所造成的那种根深蒂固的力量,使得这些人,包括南王世子在内,禁不住全身泛起了一种难言的惊栗。现在再去看姜希夷,那种如月的轻柔全部褪去,只剩下了风一样的寒冷,甚至连天上的一轮圆月都是那么的冷。 天空中似乎有一片乌云飘过,令月光变得暗淡,天气阴暗了下来。 他不能让姜希夷去找叶孤城。 知道姜希夷这个名字的人,都必然知道姜希夷的故事,不少跟她交过手的人,到后来再提起姜希夷,都多有夸耀。铁中棠如此,帅一帆也是如此。姜希夷跟他们虽然没有直接开口说过,但是他们之间确确实实有了某种羁绊,因为他们都是剑客。 就算叶孤城跟姜希夷之间和她跟薛衣人一样,没有什么羁绊,他还是不能放姜希夷去见他。一来南王世子他不愿意冒这个险,二来叶孤城太过于骄傲,他能接受死,但是不能接受败,如果他败了,就是他死的那一天。 叶孤城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死。 姜希夷见南王世子久久不反应,转身继续往院子里走了过去时,南王世子忽然飞身跃到姜希夷前路上,将她截住。叶孤城教他剑法,也教他轻功,因为要用好剑,但是只会用剑是绝对不够的。 姜希夷淡淡道:“你干什么?” 南王世子道:“那边是王府后院,姜庄主去怕是不合适吧。” 姜希夷脸上冷冰冰毫无表情,道:“我没有看出来究竟哪里不合适。” 话刚说完,她准备继续往前走,南王世子将手一抬,道:“姜庄主要去也可以,既然你是江湖中人,我们就按照江湖规矩来,阁下恐怕是要问问我的剑答不答应。” 姜希夷嘴角一勾,露出一丝微笑,道:“好,我就问问你的这柄剑答不答应。” 话音甫落,只见姜希夷身形如风,双手化作指,闪电一般封住了南王世子身上穴道。就在这一瞬间,天枢等人也一起将其他侍卫全部定身。 南王世子怒道:“你可知我是什么身份?快点将我放开,不然你可吃不了兜着走!” 姜希夷道:“你刚刚说按照江湖规矩来,叫我问问你的剑,现在看起来,你的剑没有回答我,应该是默认了让我过去,现在你又为什么要出尔反尔呢?” 她的话被风送进了世子的耳中,她的人似乎又溶入了风中,溶入了月中,轻飘飘地走向那座院子,清清淡淡,飘飘渺渺。 叶孤城听得姜希夷将南王世子定在水池边上后,叹了一口气道:“你不必干涉到这件事情里。” 姜希夷道:“这些其实都是巧合,我白天的时候到南王府找你,结果他们告诉我说,你不在南王府已经出了五羊城,但是有人告诉我你还在,所以我不过是进来碰碰运气,巧合遇上了那个什么世子。” 叶孤城道:“但这件事干涉到的人原本就越少越好。” 姜希夷道:“是江湖事?” 叶孤城道:“不是江湖事,是江湖人不能插手也不敢插手的事。” 姜希夷眼神中露出了迷茫的神色,她不明白叶孤城说的到底是什么。 天璇忽然开口道:“叶城主在南王府内,为什么会中毒?” 叶孤城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姜希夷忽然道:“我来这里是为了一件事情,你应该知道我是来做什么事。” 叶孤城道:“我知道你是来取我的剑。” 姜希夷道:“今天月色正好,你我为何不月下比剑?” 天枢道:“庄主,等下若是南王府内巡逻的侍卫见到了世子一行人怎么办?” 叶孤城道:“不必担心,这院落周围没有侍卫看管。” 姜希夷眼睛一亮道:“因为你想走他们拦不住?” 叶孤城点了点头。 姜希夷疑惑道:“如此说来,你是自愿留在这里的,这又是为了什么?难道是因为他们用你的家人、妻子、朋友或者是什么人威胁?” 叶孤城沉声道:“虽然不全是,但是你的猜测也错差无几了。” 姜希夷道:“我能帮你一个忙,但是现在我想知道你的剑还在不在?” 叶孤城道:“人在,剑自然就在。” 圆月如盘,繁星在天。 两人没有再说一句话,互相对视一眼后,他们的手都不自觉握上了剑柄。 剑还未出鞘,但似乎已经有剑气在天地间冲击回荡。 不知他们站在那里多久了,突然间,两声龙吟声同时发出,剑气冲霄而出后,又归于平静,这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一道剑气,那是叶孤城的剑气! 两道惊鸿同时斩断了迷迷蒙蒙的雾气,似乎连天上的明月都已经染上了剑气。 剑气纵横,剑光交错,无论是月光,还是木叶,都在这剑光照耀下黯然失色。 比剑光更加明亮的,只有两人的眼睛,他们的眼睛,就像在暗夜之中的寒星,比他们的剑芒都要耀眼,令人不敢逼视。 剑光一闪,叶孤城的剑匹练般刺了过来,他的剑就像是白云外的一阵风,轻灵流动。 姜希夷不退反进,清啸一声挥出一剑,剑气如月光一般倾泻而下,像是一头无形巨兽,将叶孤城的剑光吞噬。 这两剑都是必胜之剑。 若是旁人都觉得这两下剑法没有什么好看的,因为这两剑似乎毫无变化。 但是有时候没有变化,才是最好的,因为毫无变化才能做到真正的千变万化,无论它下一剑是什么,都是变化。 忽然,叶孤城身形半转,剑上带着劲风,削向姜希夷左肩。 姜希夷居然不闪不避,立刻将剑锋一转,也削向叶孤城的左肩,刹那间,她已经刺出了七剑,剑风如破竹,剑光如闪电,只见漫天剑影如花雨缤纷,令人根本就无法分辨她的出手方位。 叶孤城也根本不想分辨,他似乎也不想闪避,无论姜希夷的剑究竟是从哪里刺出来,好像都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他将手上长剑往前刺了出去,剑光如惊虹掣电般刺向姜希夷,这一剑锋芒逼人,似乎将天上的乌云全部拨开,令阳光洒下大地。 但这一剑绝不是太阳,更不会是烈日,其中的森寒叫人难以想象。 这是绝世的一剑,仿佛根本就没有人能够抵挡。 姜希夷不准备以守招抵挡。 以攻为守。 她瞳孔一缩后,闭上了眼睛,提气纵身,她整个人似乎化成了一阵风,手里的剑也化成了一阵风。 叶孤城心中也是惊讶不已,这同样也是无法避开的一剑,几乎也是无人能够抵挡的一剑。 他看得见剑光,也能感觉到这阵风,但是却完全不知道如何闪避招架。 风吹来的时候该如何躲开风?月光照下的时候该如何躲开月光? 风中带着森寒剑气,这是姜希夷的剑气。 就像是远山之巅山亘古不化的冰雪,你用不着触及它,就可以感觉到那种尖针般的寒意,令你的血液和骨髓都冷透。 剑本来就是冷的,可是只有真正高手掌中的剑,才会发出这种森寒的剑气。 两剑飞来,终于相接。 这两剑,一个是天下无人能破的剑,一个是天下无人能解的招。 两者相遇之时,能获得胜利的,究竟是谁? 只听得叮的一声,火星四溅。 姜希夷和叶孤城两人还站在原地,但是嘴角都有鲜血渗出,看上去应该都受了内伤。 但是叶孤城的剑已经不在他手中了。 他的手心有鲜血流出,滴在了地上,汇成一摊血泊。他的剑化作一道惊虹,从手中飞出,夺得一声钉在地上,颤抖不已。 姜希夷的剑,还在她手里。 她还握着那一柄寒光四射的软剑! 叶孤城凝视着姜希夷,慢慢叹了口气,道:“我输了。” 他的话非常简练,连续多人宁愿死都难以开口的一句话,被他认认真真说了出来。 最后那一剑,姜希夷原本可以把剑刺进他的胸膛,最后一个瞬间,最后一个刹那,她宁愿冒着死在他剑下的危险,强行将剑锋转开,仅仅将他的剑击飞。 姜希夷胡乱擦了嘴角,笑了笑,道:“我知道这不是你原本的实力,所以也不必轻言认输。” 叶孤城摇头道:“输了就是输了,你也不必替我找借口。” 姜希夷道:“若是以后还要机会,你我再试一场吧,不过这次我胜了,你的剑我就要拿走,但我却能帮你一个忙,无论你说什么,我都能尽力做到。” 叶孤城闻言思忖着,沉声道:“眼下白云城的侍卫根本出不去五羊城,南王府高手如云并不是吹嘘,若我亲自出手,必定无人能挡,但是我的侍卫不如我,我确实有一件事情需要你帮忙,而且只有你能帮忙。” 144.柒 今天是十五,虽然并不是一个团圆的日子,但是天边依旧有圆月。 月下有水,月色水波之间,一行人站在水池边上。他们不是在散步,更不是来赏月的。 为首那位身着华丽衣裳、身上披着价值千金的紫貂的公子,就是南王世子。此刻他脸色惨白,却怒气极盛,浑身傲气不减,他的左手握着腰间那柄镶着宝石的乌鞘长剑,右手已经握在了剑柄上,剑身似乎就要被拔了出来,可是他所有的动作都定格在了这一刻。 不仅是南王世子,其他十二位全部穿着黑色短袄,扎脚裤,脚上薄地快靴的人的动作也都停在了要拔出兵刃的那一刻。 在这样湿冷的天气中,这些人的手脚都已经冻得发青,脸也是铁青的,青中透白的脸上只有怒气,一时间居然分辨不出,他们究竟是被冻青了,还是因为生气而变了脸色。 时间回到一刻前。 月色淡如水,淡淡的月光伴随着水边凄凉的寒气,跟微风纠缠在天地间时,南王世子似乎看见了一行淡淡的白色人影,淡得好像月光那么淡,但是偏偏散发着令人不敢逼视,也不敢近身的寒气。 他们就这样视而不见从他身边掠了过去,就好像月光和山峰从他身边掠过去一样,他们完全溶入了月光中,也溶入了风中,甚至于如果不是看见了月光照在他们身上后,落在地上形成的影子,也许他会怀疑,他们到底是月中人还是雪里来的。 不过眨眼之间,那些白衣人竟然全部都已经到了一丈外。 南王世子身后人压低声音道:“小王爷,这些人看来都透着点古怪,我们先拦下他们,摸清他们的意图怎么样?” 南王世子冷笑道:“就算他们现在看起来有点古怪,但是如果变成了四人,想来也就不会有什么古怪了。”他嘴里虽然这么说,但是却没有亲自出手,而是大声喊了一声:“站住!” 那行白衣人全部停下了脚步,回身一看。其中一个看起来十几岁模样的小姑娘,当她回过头来的时候,南王世子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笼罩在了月色下。 人静。 人在雾雨山树水月间。 但却比雾雨水月中的山树更静,她静静地看着南王世子,似乎在疑惑,他为什么叫她停下来。 她没有说一个字,没有招手,连动都没有动。 但是南王世子却情不自禁往前踏了几步,他要走到她身边去,笼罩在清风月光中。 有些女人确实是美,美得让人想到了床。她也很美,但是却只想令人追随,或者是膜拜,就连想牵一牵她的手,似乎都对她是一种玷污。 他一双发亮的眼睛盯在她身上,忽然脚步一顿,问道:“姑娘从哪里来的?” 那姑娘想了想道:“从昆仑来的。” 南王世子道:“来干什么?” 那姑娘道:“来找人,也来取东西。” 南王世子道:“你来找谁,来取什么东西?” 那姑娘道:“我找叶孤城,来取他的剑。” 南王世子听得她的话,心中一凛,双眼微眯,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个神秘又美丽的姑娘和她身后的人,细细思量后,再问道:“姑娘尊姓大名?” 那姑娘道:“姜希夷。” 南王世子笑了笑,抱拳躬身道:“原来是太玄庄主姜希夷,久仰大名,今日一见……也算是生平一大幸事。不过姜庄主来王府寻我师父,那就来错了,我师父日前就已经离开五羊城,不知去了哪里了。” 姜希夷道:“你就是南王世子?” 他颔首笑道:“正是在下,五羊城冬日湿冷,姜庄主为何不稍后跟在下喝一壶热酒暖暖身坐一坐?” 姜希夷缓缓道:“我听说叶孤城就在前面的院子里,我去看一眼,如果他不在,我再来跟你喝酒。” 南王世子脸上笑意一变,道:“姜庄主知道我身后的人都是什么人吗?” 姜希夷道:“不知道。” 南王世子道:“想来姜庄主久不入江湖,应当也不知道。”他看向身后,身后一浓眉大眼,满脸精悍之色的汉子箭步上前,将手上的雁翎刀飞出,刀光一闪直接钉在了水池边上的一棵树干上,刀尖没入树中,这个人对力度的拿捏在江湖之中来说,都算是十分难得的,但是他却只是南王府的一个护卫。 姜希夷再看了看那根树干,道:“你的手很准,很稳。” 她知道,这个汉子要展示的并不是把刀尖插入树干,他想给她看的是,隔着几乎两丈的距离,那汉子用雁翎刀刺中了一片树上缓缓掉下的落叶,刀尖刚好刺在树叶中间,树叶被钉住,却没有被破开。 那汉子显然也对自己的出手很满意,傲然到:“多谢姜庄主夸赞。” 姜希夷点了点头,右手手掌摊开接住了几片飘然落下的树叶,手指化作拈指,抬手一扬,将指上树叶射了出去,叮当两声后,当的一声,那一柄百炼精钢打造的雁翎刀应声而断,断刀落在了地上。 姜希夷再看向那汉子,道:“但是你的手还不够有力,而且兵器是用的,不是用来看的。” 此刻南王世子瞳孔一缩,手掌紧握成拳藏在袖中,原来他掌心已经沁出了冷汗。 他虽然从未入过江湖,但是自恃授剑师父是名重江湖的叶孤城,且十余年来也算是勤学苦练,旁人都说自己深得叶孤城真传,青出于蓝。他当然记得,青出于蓝,而且还胜于蓝,心中一直以为,若是自己踏上江湖路,厮混几年后,天下第一剑的名头,应当是要落在自己头上。 太玄庄的传说他也听说过,每次下山必带走一柄剑,他没想到,这次太玄庄要的剑居然是叶孤城的剑,而且就刚好是掐在了这个时候。 冷静下来后,南王世子见姜希夷年纪尚轻,虽然太玄庄名头甚大,只怕她也没有学到十成的功夫。就算她是太玄庄庄主,凭借自己跟江湖中几位素来难惹的高手一起,只怕还是抵挡不住众人攻势。 结果就在刚刚,姜希夷展露了那一手功夫,加之‘剑仙姜希夷’五字在一些人心中所造成的那种根深蒂固的力量,使得这些人,包括南王世子在内,禁不住全身泛起了一种难言的惊栗。现在再去看姜希夷,那种如月的轻柔全部褪去,只剩下了风一样的寒冷,甚至连天上的一轮圆月都是那么的冷。 天空中似乎有一片乌云飘过,令月光变得暗淡,天气阴暗了下来。 他不能让姜希夷去找叶孤城。 知道姜希夷这个名字的人,都必然知道姜希夷的故事,不少跟她交过手的人,到后来再提起姜希夷,都多有夸耀。铁中棠如此,帅一帆也是如此。姜希夷跟他们虽然没有直接开口说过,但是他们之间确确实实有了某种羁绊,因为他们都是剑客。 就算叶孤城跟姜希夷之间和她跟薛衣人一样,没有什么羁绊,他还是不能放姜希夷去见他。一来南王世子他不愿意冒这个险,二来叶孤城太过于骄傲,他能接受死,但是不能接受败,如果他败了,就是他死的那一天。 叶孤城不能死,至少现在不能死。 姜希夷见南王世子久久不反应,转身继续往院子里走了过去时,南王世子忽然飞身跃到姜希夷前路上,将她截住。叶孤城教他剑法,也教他轻功,因为要用好剑,但是只会用剑是绝对不够的。 姜希夷淡淡道:“你干什么?” 南王世子道:“那边是王府后院,姜庄主去怕是不合适吧。” 姜希夷脸上冷冰冰毫无表情,道:“我没有看出来究竟哪里不合适。” 话刚说完,她准备继续往前走,南王世子将手一抬,道:“姜庄主要去也可以,既然你是江湖中人,我们就按照江湖规矩来,阁下恐怕是要问问我的剑答不答应。” 姜希夷嘴角一勾,露出一丝微笑,道:“好,我就问问你的这柄剑答不答应。” 话音甫落,只见姜希夷身形如风,双手化作指,闪电一般封住了南王世子身上穴道。就在这一瞬间,天枢等人也一起将其他侍卫全部定身。 南王世子怒道:“你可知我是什么身份?快点将我放开,不然你可吃不了兜着走!” 姜希夷道:“你刚刚说按照江湖规矩来,叫我问问你的剑,现在看起来,你的剑没有回答我,应该是默认了让我过去,现在你又为什么要出尔反尔呢?” 她的话被风送进了世子的耳中,她的人似乎又溶入了风中,溶入了月中,轻飘飘地走向那座院子,清清淡淡,飘飘渺渺。 叶孤城听得姜希夷将南王世子定在水池边上后,叹了一口气道:“你不必干涉到这件事情里。” 姜希夷道:“这些其实都是巧合,我白天的时候到南王府找你,结果他们告诉我说,你不在南王府已经出了五羊城,但是有人告诉我你还在,所以我不过是进来碰碰运气,巧合遇上了那个什么世子。” 叶孤城道:“但这件事干涉到的人原本就越少越好。” 姜希夷道:“是江湖事?” 叶孤城道:“不是江湖事,是江湖人不能插手也不敢插手的事。” 姜希夷眼神中露出了迷茫的神色,她不明白叶孤城说的到底是什么。 天璇忽然开口道:“叶城主在南王府内,为什么会中毒?” 叶孤城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姜希夷忽然道:“我来这里是为了一件事情,你应该知道我是来做什么事。” 叶孤城道:“我知道你是来取我的剑。” 姜希夷道:“今天月色正好,你我为何不月下比剑?” 天枢道:“庄主,等下若是南王府内巡逻的侍卫见到了世子一行人怎么办?” 叶孤城道:“不必担心,这院落周围没有侍卫看管。” 姜希夷眼睛一亮道:“因为你想走他们拦不住?” 叶孤城点了点头。 姜希夷疑惑道:“如此说来,你是自愿留在这里的,这又是为了什么?难道是因为他们用你的家人、妻子、朋友或者是什么人威胁?” 叶孤城沉声道:“虽然不全是,但是你的猜测也错差无几了。” 姜希夷道:“我能帮你一个忙,但是现在我想知道你的剑还在不在?” 叶孤城道:“人在,剑自然就在。” 圆月如盘,繁星在天。 两人没有再说一句话,互相对视一眼后,他们的手都不自觉握上了剑柄。 剑还未出鞘,但似乎已经有剑气在天地间冲击回荡。 不知他们站在那里多久了,突然间,两声龙吟声同时发出,剑气冲霄而出后,又归于平静,这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一道剑气,那是叶孤城的剑气! 两道惊鸿同时斩断了迷迷蒙蒙的雾气,似乎连天上的明月都已经染上了剑气。 剑气纵横,剑光交错,无论是月光,还是木叶,都在这剑光照耀下黯然失色。 比剑光更加明亮的,只有两人的眼睛,他们的眼睛,就像在暗夜之中的寒星,比他们的剑芒都要耀眼,令人不敢逼视。 剑光一闪,叶孤城的剑匹练般刺了过来,他的剑就像是白云外的一阵风,轻灵流动。 姜希夷不退反进,清啸一声挥出一剑,剑气如月光一般倾泻而下,像是一头无形巨兽,将叶孤城的剑光吞噬。 这两剑都是必胜之剑。 若是旁人都觉得这两下剑法没有什么好看的,因为这两剑似乎毫无变化。 但是有时候没有变化,才是最好的,因为毫无变化才能做到真正的千变万化,无论它下一剑是什么,都是变化。 忽然,叶孤城身形半转,剑上带着劲风,削向姜希夷左肩。 姜希夷居然不闪不避,立刻将剑锋一转,也削向叶孤城的左肩,刹那间,她已经刺出了七剑,剑风如破竹,剑光如闪电,只见漫天剑影如花雨缤纷,令人根本就无法分辨她的出手方位。 叶孤城也根本不想分辨,他似乎也不想闪避,无论姜希夷的剑究竟是从哪里刺出来,好像都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他将手上长剑往前刺了出去,剑光如惊虹掣电般刺向姜希夷,这一剑锋芒逼人,似乎将天上的乌云全部拨开,令阳光洒下大地。 但这一剑绝不是太阳,更不会是烈日,其中的森寒叫人难以想象。 这是绝世的一剑,仿佛根本就没有人能够抵挡。 姜希夷不准备以守招抵挡。 以攻为守。 她瞳孔一缩后,闭上了眼睛,提气纵身,她整个人似乎化成了一阵风,手里的剑也化成了一阵风。 叶孤城心中也是惊讶不已,这同样也是无法避开的一剑,几乎也是无人能够抵挡的一剑。 他看得见剑光,也能感觉到这阵风,但是却完全不知道如何闪避招架。 风吹来的时候该如何躲开风?月光照下的时候该如何躲开月光? 风中带着森寒剑气,这是姜希夷的剑气。 就像是远山之巅山亘古不化的冰雪,你用不着触及它,就可以感觉到那种尖针般的寒意,令你的血液和骨髓都冷透。 剑本来就是冷的,可是只有真正高手掌中的剑,才会发出这种森寒的剑气。 两剑飞来,终于相接。 这两剑,一个是天下无人能破的剑,一个是天下无人能解的招。 两者相遇之时,能获得胜利的,究竟是谁? 只听得叮的一声,火星四溅。 姜希夷和叶孤城两人还站在原地,但是嘴角都有鲜血渗出,看上去应该都受了内伤。 但是叶孤城的剑已经不在他手中了。 他的手心有鲜血流出,滴在了地上,汇成一摊血泊。他的剑化作一道惊虹,从手中飞出,夺得一声钉在地上,颤抖不已。 姜希夷的剑,还在她手里。 她还握着那一柄寒光四射的软剑! 叶孤城凝视着姜希夷,慢慢叹了口气,道:“我输了。” 他的话非常简练,连续多人宁愿死都难以开口的一句话,被他认认真真说了出来。 最后那一剑,姜希夷原本可以把剑刺进他的胸膛,最后一个瞬间,最后一个刹那,她宁愿冒着死在他剑下的危险,强行将剑锋转开,仅仅将他的剑击飞。 姜希夷胡乱擦了嘴角,笑了笑,道:“我知道这不是你原本的实力,所以也不必轻言认输。” 叶孤城摇头道:“输了就是输了,你也不必替我找借口。” 姜希夷道:“若是以后还要机会,你我再试一场吧,不过这次我胜了,你的剑我就要拿走,但我却能帮你一个忙,无论你说什么,我都能尽力做到。” 叶孤城闻言思忖着,沉声道:“眼下白云城的侍卫根本出不去五羊城,南王府高手如云并不是吹嘘,若我亲自出手,必定无人能挡,但是我的侍卫不如我,我确实有一件事情需要你帮忙,而且只有你能帮忙。” 146.玖 彤云四合,朔风怒吼。 新年已经过去,但是京城依旧很冷。 出奇的冷。 连京城那一道护城河都结了层厚厚的冰,厚得让人甚至可以毫不费事地赶着一架大马车从上面驶过去。 雪停了,但是暮色却为这一片大地带来了更大的寒冷,还没有到戌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天上当然没有星,更不会有月。 大地显得格外的黑暗,就连雪看上去都是迷蒙的灰黑色。 风很大,刮得枯枝上的积雪片片飞落,寒蛰惊起,群鸦乱飞,大地寂然。 姜希夷一行人从进城开始,就觉得京城似乎不如传说中的繁荣。在这样的天气,除开达官贵人的豪华大轿外,谁肯冒着这么大的寒冷在街上走?所以今天行人不如以往多,就是有几辆大车从城门奔驰而过,车上的帘布也是放得严严实实的,只剩下赶车的车把式,缩着头颤抖在凛冽的西北风里,喃喃地抱怨着天气的寒冷。 但是紫禁城上巡逻的卫士,甲声锵然,点缀着这寒夜的静寂。 可是他们越往前走,这天仿佛就越来越早,西城大街上,灯火依旧通明,街上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此时国事方殷,京城中天子脚下,更显得那种国泰民安,一派富足之气,沿街几家大菜馆里,酒香四溢,正是生意最忙的时候。 但是这一切都没有办法让姜希夷的目光移开,她小心地在这座古老的城市中,找一条能够让她到达目的地的路。 姜希夷终于找见了叶孤城拜托她寻的古玩店。店老板是一个儒服方巾的文士,他站在台前,手上握着一只笔,在旁边随手拈来一张纸,浅浅勾起衣服梅花,虽然只是寥寥数笔,却把梅花的凌风傲骨表露无遗。 姜希夷不自觉将声音放低放轻,似乎是怕打搅到他,接着问道:“请问你是这间古玩店的老板吗?” 突然听见有声音,店老板脸上微变,跟着嘴角泛起一丝微笑,将笔搁下,抬头上下打量了几眼姜希夷,道:“我就是店老板,不知姑娘来这边是想买些什么?” 姜希夷终于看清了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身上穿着的袍子并不十分精致,但是在他身上却那么合适。他的身材看起来有些枯瘦,但是广额深腮,目光如鹰,一看就是曾经身居高位的人,即使他现在微笑,但是那双眼睛里,总是隐隐透出令人望之生畏的光芒。 看起来,他并不适合在古玩店里卖古玩,比起笔他的手更加时候握剑。 姜希夷再看向他的眼睛,现在他那双眼睛中,已经没有了那种令人害怕的神色,不过一瞬间,他就变成了一个普通人,在人群中绝不会让人多看一眼,见过之后很快就会忘记的那种普通人。姜希夷说道:“叶孤城让我来找你,让我给你送一封信。” 店老板问道:“除此之外,他还有什么事吗?” 姜希夷摇头道:“没有了。”她从袖子里将那封信取了出来,放在桌上。 那信封上面没有写明究竟是给谁的信,只是画了一些图案,店老板见到后却神色一凛,声音转急,道:“小店今日有事,现在打烊,这位姑娘……” 姜希夷道:“无妨,我也只有这一件事情,现在就走。” 事情已经办好,姜希夷想着是时候要回昆仑了,此时,她忽然听见一阵卖花的呼唤声:“红梅,白梅。” 清脆悦耳的卖花声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可是忽然就已经到了很近的地方,近得就好像有人在耳边呼唤。 前面街角转出来一个人,一个头戴竹笠、身穿青衣,身材苗条但是看不清楚脸的卖花女。她手里拿着用线穿起来的梅花。 暗香浮动,梅花很美很香,她的手也很美,姜希夷却总觉得有一处地方不太对劲,但叫她细细说来,又实在是说不出来。 一眨眼这卖花女就走到了她身边。 “买一朵花吧。”她忽然将手里的梅花塞入了姜希夷手中,那么轻轻巧巧,似乎是往花瓶里插花一样容易。 这个卖花女到底是谁? “再买一朵花吧。”她手里又拈起了一朵花,“又香又好看的梅花,很快就会谢了,不买一定会后悔的。” 姜希夷上下打量着她,终于反应过来,到底是哪里不对了——一个看似家境不好的青衣卖花女,为什么会穿着一双颜色鲜艳的绣花红鞋子? 这双鞋子红的就跟新娘子穿的一样。 但是这鞋面上绣的并不是鸳鸯,而是一只猫头鹰。 猫头鹰的眼睛是绿的,好像正在瞪着,嘲讽着世人的无知。 这是一双很奇怪的鞋子,穿鞋子的人也很奇怪,她内功深厚,行走之间几乎踏雪无痕,毫无足音,又在夜晚中忽然出现,显然,来者不善。 姜希夷没有接过她手上的花,问道:“你的花怎么卖?” 卖花女听得她的话,似乎遇见了一个极大的难题,皱着眉后,轻声一笑,声音温柔道:“我只知道我们卖花一向价钱公道,童叟无欺,但是出来的时候,姐姐妹妹却忘记告诉我到底怎么算钱了,我是第一次来卖花。” 姜希夷道:“我若一定要买呢?” 卖花女笑道:“因为我的梅花好看,所以你才一定想买吗?” 姜希夷道:“是。” 卖花女道:“你跟着我来好了,我带你去见姐姐妹妹,让她们告诉你,一朵花怎么卖。” 她说话的时候,一直在往前走,姜希夷一行人在后面一步一步的跟着。他们很快就出了这条街,走入了一条昏暗的小巷。 巷子里只有一个门,是一家大户花园的角门。她三转两转,穿过一片在冬日被冰雪掩埋的花园,走到了梅树林中,来到坐落在其中的一处小楼。 小楼上灯火辉煌,说笑声不断,这卖花女直接登楼而上,到了一间雅室中,里面摆着一桌很精致的酒菜,已经坐好了六位美人。 其中一个眉梢眼角都是风情,虽然早已过了少女岁月却比少女还迷人的,身穿深紫色紧身衣的女人,看向卖花女道:“三娘你可来晚了,方才说了一刻钟就能把人带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时辰了。” 卖花女放下手上花篮,在那空位上盈盈坐下,柔声道:“京城这么大,我找人可就费了不少时间,遇见她到将她带来,可是一刻钟都没有。” 一红衣少女拍手笑道:“我可不管其中缘由,三姐既然来晚了,就要受罚。” 卖花女轻轻弹了弹身上衣裳,似乎想把那些看不见的灰都弹开,说道:“要我受罚也是可以,不过你今天来晚了,那三杯罚酒怎么还没喝呢?” 红衣少女噘嘴道:“这回事跟那回事才不能一起说,你的事跟我的事不一样。” 此刻,坐在主位上的身穿柔软袍子,脸上脂粉不施,看来不过是个中年妇人的女人,开口说道:“不要忘了,我们今天可是有客人到。” 她一开口,屋内所有的女人们,全部闭上了嘴,刚刚还说笑不断的地方,突然就只剩下一片安静,那些女人眼波流转,七个人一起看向了姜希夷。 那个卖花女突然轻声笑道:“姑娘不是想买花吗?我的姐姐妹妹就在这里,主位上的就是我们的大姐,姑娘想买就问吧。” 她说的大姐,正是主位上那个中年妇人,她说话的声音,就像是一个殷勤的主妇,看向姜希夷的眼神也很友善,就像是一个中年妇女在招待着自己的客人,温柔道:“我们的花价格卖得很公道,一朵花一条命,但是姜庄主既然与我是旧识,我自然会卖得便宜一些,两朵花一条命就够了。” 姜希夷道:“我跟你是旧识?” 那中年妇人道:“将庄主真是贵人多忘事,明明不久前你我才在太原城见过。” 她顿了顿,再开口,已经成了另外一种声音:“姜庄主现在想起来我是谁了吗?” 现在她的声音变了,变成了一种像是勾魂铃一样的声音,能勾走所有男人的魂魄。无论是谁,只要听过,就绝对不会忘记这道声音,姜希夷当然也不会忘记,现在离她上一次听到这声音并不久,那个时候她还在太原的珠光宝气阁,跟陆小凤和阎铁珊喝酒。 姜希夷看着她,道:“你是桃花蜂。” 那个中年妇人笑了,她笑的样子很古怪,就像是个假人在笑。 姜希夷叹道:“我还以为当日在太原,陆小凤已经追上你了。” 桃花蜂笑了笑,道:“人都是有很大的潜力,往往在绝境中才会迸发出来,而且天无绝人之路,我总是能找到一条别人想不到的路。” 姜希夷道:“你找我来干什么?” 桃花蜂道:“因为我想叫你加入我们。” 姜希夷疑惑道:“加入你们?” 桃花蜂道:“不错,我从五羊城开始到京城,一路跟在你身后,观察了你许久,觉得你确实是一个好苗子,而且我还帮你解决了一个麻烦。” 姜希夷心中一惊,但是同时注意到了另外一点,问道:“麻烦?” 桃花蜂点点头,左手忽然伸到桌下,不知道按下了什么,雅室内的书架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往旁边移动,原来书架的位置,出现了一扇门,门里躺着一个陌生的男人,姜希夷根本没见过他。 那男人身上用看不出材料的绳索绑着,他醒来看见姜希夷后,挣扎着想起身,但是绳索约束越近,几乎都要勒紧他的肉里,他哎哟几声后,道:“女人真是不讲道理,背后伤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红衣少女听得道:“我们本来就不是什么英雄好汉,我们是英雄好女,你个英雄好汉跟在姑娘身后,是想做什么英雄所为?” 他见姜希夷神色迷茫,咳嗽了几声后,声音一变,道:“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英雄好汉,要做什么英雄作为了?” 姜希夷恍然道:“你是司空……” 那人似乎怕自己的名字被别人听见一般,立刻大声叫道:“没错!就是我,我就是司空!” 红衣少女眨了眨眼睛问道:“司空?你叫司空什么?” 司空摘星眼珠一转,道:“我叫司空……司空小凤!” 桌上另一个有着白生生的脸,乌油油的头发,笑起来脸上一边一个酒窝,一双眼睛笑眯眯的看着司空摘星,道:“司空小凤?这名字又是司空摘星又是陆小凤,你到底是司空呢,还是小凤呢?” 司空摘星笑了笑道:“司空摘星是谁?陆小凤又是谁?我怎么一个都不认识,一个都没听过?” 桃花蜂笑了笑,道:“看样子,我们是抓错人了,姜庄主要不要用自己换回朋友?” 姜希夷摇头道:“我如果要走,你们谁留得住我?我们一共有十四个能动的人。” 桃花蜂道:“太玄庄在江湖上赫赫威名,想来也是不会以多欺少欺负我们这些弱女子的,对不对?” 那红衣少女道:“不仅不会欺负我们,应该还会留下来跟我们一起,对不对?” 姜希夷皱眉道:“告辞。” 就在她拉起司空摘星,准备转身走出门扣的时候,桃花蜂衣袖一扬,数十朵梅花,忽然一起自她袖中飞出,纷纷落在姜希夷身边,摆成了一个极整齐的圈子,将姜希夷围住。 若桃花蜂不是她的对手,姜希夷都要情不自禁赞她这一手法。 桃花蜂道:“来这里好来,但是要出去就难了,姐妹们,亮剑吧!” 这些姑娘原本用的武器不一定都是剑,有刀也有鞭,但此刻八把剑齐出,美人名剑两相映照,光芒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姜希夷将手上司空摘星朝着天枢方向一丢,道:“不必出手,等我就好。” 那红衣少女第一个飞身纵出,立在姜希夷一边,奇遇六人也都各自取出剑器站好,桃花蜂剑尖往上挑,说道:“听说姜庄主手下太玄十三剑有一巧妙剑阵,我们姐妹们的剑阵自然不如,今日请姜庄主指教了!” 话音方落,那七柄原本静止着的长剑,忽如灵蛇,交剪而出,但怪异的事情发生了,那七柄剑没有一柄朝着姜希夷身上招呼,只在她周身结起一片光幕。 姜希夷只觉她宛如置身在一个极大的玻璃罩子里,周围光芒耀眼。 七柄剑剑式甚是诡异,剑式连绵,有如长江大河出水,滔滔而来,只要她静止不动,这些剑绝对伤不了她分毫。 但是她若不动,就无法走出这里,若是想动,这七道配合得天衣无缝的剑光就必须要破去,否则不说是人,就算是尘埃都无法飞走。 司空摘星在一旁看得手心冷汗渗出,他设身处地想了想,就算是他自己,都无法在这剑阵中全身而退。 姜希夷在其中叹了一口气,道:“虽然我的剑并不能算登峰造极,但是至少,每个练剑的人见到我,还是应该小心一些。” 她居然已经在这看起来毫无破绽的剑光中见到了破绽! 窗户紧闭,突然一阵狂风吹来,将窗户拍打的响声不断,凛冽的梅香从随着风从窗缝中吹进了屋内,带走了一室暖意。 这剑阵虽然精密,但七人武功高低有差,始终是无法全无漏洞,不过那漏洞一闪而过,立刻就被另一人补上,所以看似毫无漏洞。 锵的一声,寒意铺天盖地而来,姜希夷的剑毫无征兆的出鞘,刺向了一处漏洞中,剑身带起的风,似乎直接能将人的皮肤划开。 红衣少女只觉得手腕一振,有一种奇妙的力量使她浑身一颤,加之寒意入骨,手里的剑也就迟钝了下来。 剑阵需要人人配合完美,否则一招错,招招错。 不过一眨眼的时间,之间姜希夷右手软剑化作千百条飞影,将剑阵打散,把其中的空隙越打越乱。 桃花蜂一看情况有变,将手中剑一引,退出那剑阵,自上而下,带起一道淡青色的光芒,向姜希夷身后,一剑刺下。 姜希夷有如背后有眼,身子轻轻一转,轻松避开了这一剑,再将软剑横扫。 几声清脆的当当声,地上多了好几柄断剑。但断剑还能伤人! 七个女子忽然同时将手上那一截断剑刺出,刹那间青芒紫电,交击而来。 姜希夷脚下一点,如一缕轻烟一般,凌空一掠,稳稳将那七柄不同方向刺来的剑,全部踩在脚下。 周围七人瞪大双眼后,脚下一蹬,突然横身一掠,其中一人凌空中还从袖中射出一只冷箭。 姜希夷将软剑一举,轻轻将冷箭挑飞后,凌空翻身,撞向窗户,投入梅树林中,隐没了身影。等她们再看时,不仅姜希夷不见了,其他人的身影也都已经不见。 147.拾 夜更深,风雪又起,雪花纷飞,不止是人甚至连马都冻得瑟瑟发抖。 姜希夷将司空摘星救了出来后,放开他让他走了,她还没有来得及叮嘱一句别再跟在她身后,但是姜希夷相信,就算她说了这句话,司空摘星依然还是会跟着。 直到他发现了另一样能够引起他兴趣的东西,或者那样一个人。 寒风呼啸着,吹走了所有的温暖,留下的是一片萧索。然而四野寂然,根本连避风的地方都没有。 风是从西边吹来的,啸声如鬼卒挥鞭,一下一下抽冷了归人的心,也抽散了过客的魂魄。 幸好这里没有没有归人,但是却有过客,幸运的是,这过客是姜希夷一行人。 一片死寂,只有风声。 突然,姜希夷听到了一种声音,那究竟是什么声音,极其难以分辨的出来。因为她只能在一阵风过后,另一阵风稍微到来时那一刻时间里听得到,极为短暂和轻微。 接着,她看见了一道人影缓缓走来,声音是他发出的,他脚下走路的节奏,刚好是踩在风的间隙中。他行走在朦胧的夜色中,令人看不出来到底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长街上的灯忽然被风吹灭,整条街陷入了一片黑暗。 姜希夷站在原地,身后十三人也立在风中不动,任由迎面而来的风,将他们的衣袖和头发吹起,在一片黑暗中,他们看起来就像是一群在夜空中飞舞的蝴蝶,轻盈、优美。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风忽然停了,长街又回归冷寂,姜希夷终于看清楚了那人究竟是什么样子。 ——这个人穿着一件蓝色的长衫,非常非常蓝,式样非常非常简单。 这个人很瘦,脸色是一种海浪翻起时那种泡沫的颜色,又好像是初夏天空中飘过的那种浮云。 ——谁也不知道那是种什么样的颜色,谁也无法形容。 即使走在风中,这个人的神态气质和风度也是无法形容的,那么飘逸灵动秀出,但是每一步他都走的很稳,很扎实。 姜希夷见到他就不自觉露出了一个笑容,因为他的笑容那么可爱那么亲切,也令她感到那么熟悉。 人人都说他乡遇故知是一件幸运的事情,姜希夷此刻也认为这句话说得确实有道理。 他们曾经动过手。 他们曾经在一起喝过酒。 他们是好朋友。 姜希夷心中一暖,就像在冰冻三尺的时候,饮了一壶在小火炉上暖着的热酒时那种心情。 在两人之间的距离,只剩下一丈有余的时候,蓝衫人忽然停下了脚步,他脸上的笑容带着一些怀念。 姜希夷道:“楚留香。” 他点点头笑了,然后用一种非常文雅又非常奇特的方式摸了摸他的鼻子,道:“好久不见,姜姑娘。” 如果这里还有其他人,一定会忍不住叫出来,因为楚留香还活着,这本来就是一件令人无法相信的奇迹。 江湖中说,楚留香已经死了,但是不是老死也不是病死的。 他是死在了一个女人的手里,不败的楚留香败在了一个女人手里,所以他只有死。 那个女人叫做林还玉,据说长得美极了,可是谁也不知道她究竟有多美,因为谁也没有见过她,但是能令楚香帅迷恋的女人,无疑是一位倾国倾城的美人。 故事就这样开始了,但是所有人都只知道这个开头,却不知道结局究竟怎么样,甚至少有人知道其中的详情。 就因为它神秘,所以关于它的传说越来越多。 可是有没有人能证明楚留香真的已经死了呢?有没有人亲眼看到过他的尸体? 姜希夷只知道,现在至少有人能够证明,楚留香还没有死。 这个人就是她自己。 姜希夷忽然道:“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 楚留香微笑道:“至少现在我还活的好好的,暂时死不了。” 姜希夷问道:“既然你还活着,为什么我遇见的所有人都说你已经死了?” 楚留香道:“因为在他们看来楚留香已经死了,但是我却还没有死。” 姜希夷道:“难道你不是楚留香吗?” 楚留香不可闻的叹了一口气后,淡笑道:“是的,我就是楚留香,而且楚留香只有我这一个。” 这件事情实在有些奇怪,但是姜希夷却没有细问,她甚至都没有问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只是拉紧了手上的缰绳,说:“难得见一面,你想在这里喝风,还是跟我去喝酒?” 楚留香笑了,这个选择对于他来说,实在不是什么难事,有什么人比起喝酒会更喜欢喝风? 他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没有这样的人,不过至少有一点他非常清楚——楚留香绝对不会是这样的人。 虽然夜深,但是京城中的客栈并没有全部打烊,在这种大城市日夜迎来送往,人群络绎不见,这些人在客栈老板看来,一个个都是钱袋子,只要舍得累一点,就能挣到钱。 姜希夷和楚留香一行人找到了一个大门朝街的客栈,门上挂着一层又厚又重的门帘子,一掀开帘,就是一股热气。 门里是一间大厅,密密放着十来张桌子,有圆面也有方面。圆面桌是用来吃烧肉的,此刻正有一群人,围着圆桌面站着,右腿往长板凳上搁着,桌上放着好几壶装着烧刀子的酒壶,他们天南海北聊着,谁跟谁都成了好朋友,说不定一出门就谁也不认识谁了。 姜希夷和楚留香直接坐到了东边角落里的那面方桌上,他正好坐在她的对面,稳稳的,就像是一座山。 没人认出来他就是楚留香,甚至那些人绝对不能相信他就是楚留香。 传说中的楚留香,比他要年轻一点,活泼一点,现在的他好像有些太成熟,太稳重了。 姜希夷道:“我们上次见面的时候,你还不是这个样子。” 楚留香道:“因为我已经老了,不过你放心,你还是当年那个小姑娘。” 姜希夷摇摇头道:“不对,我也已经变了。”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发着动人的光彩,那并不是烛火在她眼中跳跃,而是一种冰雪融化时的光彩。 楚留香用一种很温和的眼光看着她,眼里带着笑意,说:“没有人会完全不变。” 姜希夷道:“不错,就跟你一样,活着变死了,然后又变活了。” 楚留香无奈道:“你明明知道我说的并不是这个。” 这一路上姜希夷早已想明白了,为什么楚留香要‘死’。 因为只有死才能令人忘记。 忘记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但是只要人死后,就能令人完全忘记,也能完全忘记别人。 这是一种多么痛快的解脱,也多么彻底。 楚留香忽然道:“虽然说一个男人的一生用的最多的时间不是睡觉,而是在等女人,但是你每一次未免都让我等太久了。” 店小二送上来两壶热酒后退下,姜希夷提起酒壶自斟自饮一杯道:“我从来没有要别人等过我。” 楚留香道:“你说的没错。” 接着他话锋一转,道:“难得下山,你不想见一见你的徒弟吗?” 姜希夷先是一怔,第一反应就是黄梁,可随后再想了想,神色犹豫道:“阿飞?” 楚留香道:“当然是阿飞。” 姜希夷道:“他现在过得好吗?” 楚留香道:“我不是他,不知道他现在好不好,不过他现在已经不用剑了,而是用短棍,但是就算是短棍,在他手中也能化作一柄世间难寻的利剑,你的徒弟很好。” 姜希夷轻轻点头,道:“他现在已经不再杀人了?” 楚留香道:“他已经很多年都没有杀过人了。” 姜希夷沉默不语。 楚留香继续道:“如果你真的想知道,不如自己去看看他。” 姜希夷摇了摇头。 楚留香道:“或者,你可以回头看一眼这个大厅西边角落里的那个人。” 姜希夷转头看了一眼西边角落的桌上,那里坐着一个人,他正在吃面,吃得很慢,嚼得很细,就好像这碗面是他平生吃过的最好吃的一碗面,又好像这就是他所能吃到的最后一碗面。 忽然,姜希夷看见了他握着筷子的手,干燥而稳定,手指很长,指甲剪得很短,更重要的是,这是一双剑客的手。 这个人看起来很英俊,很干净,却令人觉得有些可怕,他身上穿着一件普通的粗布衣服,洗的很干净,和衣服同色的腰带上,随随便便插着一根短棍。 可怕的不是短棍,而是他的眼睛,而是他的人。 他的眼睛很亮,亮得就好像能一直照到人内心最黑暗的地方。 他随随便便往那边一坐,似乎就已经摆出了最严密的防守姿势,全身上下连一点破绽都没有。 ——这个人是一个高手。 那人一怔后,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就像是在严寒中忽然吹来的一阵春风融化了冰雪那样的温暖。 姜希夷也朝着他笑了笑。 ——因为这个人是阿飞。 他也变了,变得很多,但是他的笑容还是那样动人,这就足够了。 姜希夷叹道:“不知道为什么,无论我在哪里,你们总能找到我。” 楚留香道:“那是因为在这个江湖中没有任何绝对的秘密。” 姜希夷道:“但是至少有一点你们都不知道。” 楚留香道:“什么?” 姜希夷道:“那就是我究竟要去哪里。” 楚留香顿了片刻后,端起酒杯笑了笑:“我们只要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就好了。” 姜希夷拿起自己的酒杯,从东边走到了西边,到阿飞面前坐下,道:“我想跟你喝一杯酒,可不可以?” 阿飞道:“当然可以。” 桌上本来就有酒,也有酒杯,他却连碰都没有碰过,似乎这就并不是叫来喝的,而是叫来看的。 现在他终于翻开了酒杯,自己给自己慢慢斟了一杯,仰头饮尽后,微笑道:“我已经有很久未曾这样喝过酒了。” 姜希夷道:“能是李寻欢的朋友,以前你的酒量当然不错,他那样的人,怎么会找一个不会喝酒的人当朋友?” 阿飞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期间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姜希夷也没有再问,因为她已经看出来了,阿飞那双眼睛里流露出了一种复杂的感觉,他的故事一定非常跌宕起伏,每一个在江湖上能留名的人,他们背后的经历,往往都很难令人想象。 姜希夷一直看着他,她很少这样看人。 阿飞知道她在看他,心里却有一些伤感。因为她看起来,似乎还是以前那个人,但是他已经永远不会再是以前那个阿飞了。 以前那个纵横江湖的阿飞,现在江湖中却已不过是个陌生人。 姜希夷道:“明日天亮的时候,我就要去昆仑。” 阿飞点了点头,道:“我要去江南。” 话说完后,两人甚至都没有告别就各自散开了。 楚留香喝完了酒后,走入了黑夜中,不知道去向何方。阿飞等到东方曙色初临后,慢慢的走出了门,迎着初升的太阳,走向自己的目的地。 他们的脚步还是那么轻健,那么稳定。 当新鲜的阳光从东方的云层里射出,洒满了这片大地的时候,姜希夷才刚刚离开,走向昆仑。 但是他们在路上却遇见了一个算是熟悉的人,西门吹雪。 这是姜希夷第二次遇见西门吹雪,也是第二次她遇见他在杀人。 姜希夷还没开口的时候,西门吹雪忽然道:“学剑最重要的是什么?” 姜希夷道:“一个人要学剑,就应该诚心正意,绝不能太骄傲,骄傲容易出现疏忽,一点疏忽都是致命的,所以每次出手的时候,绝不能轻视任何人。” 西门吹雪点了点头,道:“不知是否还有下次交手?” 姜希夷道:“那要看我下一次要找谁的剑。” 昆仑,又是昆仑。 暗室,又是暗室。 姜希夷又一次看见了梦里见到的那个白袍女人,这一次她不是穿白色,而是一身很好看的藕色衣裳,梳着漂亮的发髻,带着精致的首饰,招着手,就像在呼唤自己的孩子。 那个和太玄庄一模一样的庄子里终于有了人,但是除开这个女人外,她看不见别人的脸。 画面一转,还是这个地方,还是那个女人,一个小丫头忽然跑进来,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那个女人脸上全是惊慌神色,就在姜希夷正准备继续看下去的时候,眼前所有景象跟烟花一样消散,她回到了暗室中。 姜希夷看了下手上那张写着“千锤百炼出真剑”的字条,再瞧了瞧石桌,叹了一口气。 她已经取过了那么多次剑,却没有一次能在出发时间,就令她如此困惑。 ‘阿飞的剑’。 为什么会是阿飞? 148.壹 严冬,酷寒,深山。 千里冰封,大地一片银白。 昆仑山里,雪深梅开,虽然仍严飚如故,但梅香沁心,令人心脾神骨皆清。 一山峰深处,皑皑白雪之上,梅树成片,其中老梅多棵,看起来似已经有不下百年树龄。 忽然梅阴深处,一白衣女子绕出,在这四周从容漫步一遍,深厚的白雪上,深厚的白雪上,却留不住她一个脚印,依旧积雪如新,就像是从来没有任何人踩踏过一样。 她停了下来,负手站立在一株盛开的老梅面前,凝神地望着梅花,眼中再也看不见其他的东西。她的眼神很认真也很真诚,当她用这双眼睛看着什么的时候,就会令人觉得她一双眼睛已经被她看的东西填满了。 万籁俱寂,在这个时节连虫鸟鸣叫的声音都听不见。 风起了,她身上衣袂随风微动,此时此地,望之恍惚神仙人物。 这时铃声轻动,一个人骑着白马踏入了这里。 马是纯种的大宛名驹,高贵。神骏,鞍辔鲜明,连马蹬都是纯银的。 他的人看起来脸色苍白,仿佛带着病容,但却笑容温和,举止优雅,腰悬长剑,身披一件银狐皮裘,顾盼之间隐隐有一股傲气。 看起来这个人出身豪富之家,到这里来似乎是为了踏雪寻梅,赏花饮酒。 雪在昨夜就已经停了,天气晴朗干冷。他见到前面梅树下的一条白色人影,翻身下马,轻轻拍了拍马颈,朝前走去,笑着问道:“借问姑娘,是否知道鸿蒙峰在哪里?” 赏梅的女子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缓缓道:“这里就是。” 他不可置信一般立刻反问道:“这里就是鸿蒙峰?” 赏梅的女子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那位公子丝毫不在意笑了笑后,将马牵到一棵梅树下,缰绳系在树干上后,解下马鞍,将其放在雪地之上,接着从马背上取下一个包袱和盒子。打开后,原来里面放着的是点心和酒。 他将布直接铺在雪地上,手里握着酒杯和酒壶,人坐在马鞍上,仰面透过层层花朵和枝丫,痴痴看着蓝天,几乎出神。他的眼睛里带着说不出的舒服和惬意。 酒在花下。 不知多了多久,面带笑容的公子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道:“好酒。” 花在酒前,花已尽发,他又喝了一杯,道:“好花。” 梅花映雪,红的更红,似血似霞,白的更白,如雾如雪。他再举杯,道:“好酒。” 三杯酒饮入腹中后,那张苍白的脸上已经隐隐有了红光,看起来健康了不少,他整个人也显得豪兴逸飞,意气风发。 他身子虽然弱,虽然有病,可是他似乎总能领略到一些美好的事,他也能欣赏所有的美,这样的人活得才很有趣。 突然,他转向那位在梅树下一动不动的白衣女子,微笑问道:“如此好雪,如此好花,如此好酒,你为什么不用酒下花,用花衬雪,而是痴痴看着花呢?” 白衣女子道:“我现在不想喝酒。” 病弱公子摇摇头道:“人已到了这里,如果不喝酒,简直就是太辜负了。” 白衣女子疑惑道:“辜负?” 病弱公子道:“没错,简直辜负了这满山好雪,一片梅花。” 说完后他叹了一口气。 白衣女子笑了笑道:“你是想让我陪你喝酒。” 病弱公子道:“聪明,一个人喝酒无趣,就跟一个人自说自话,无人应和一样。不过其实,我也是不想跟你喝酒的。” 白衣女子好奇问道:“为什么?” 病弱公子道:“难道你没有发现,男人喝酒的时候,有女人陪在一旁,似乎都醉的比较快吗?尤其是那个女人还是一个漂亮女人的时候,就更是如此。” 白衣女子沉默不语。 病弱公子忽然道:“姑娘会喝酒吗?” 白衣女子道:“会,我想喝的时候就喝,不想喝的时候就不喝。” 病弱公子道:“你什么时候想喝?” 白衣女子道:“等一等我就想喝了。” 话音刚落,白衣女子变戏法般捧出了一个酒坛,酒坛半旧不新,她一掌拍开了封泥,凛冽的酒香瞬间溢了出来混合着梅香,让人只是闻着就已经醉倒在地上。 病弱公子忍不住深深嗅了一口,立刻被扑鼻香味勾住了酒虫,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酒杯,狠狠饮下一杯。这一口方才还觉得酒香醇厚,唇齿留香的好酒,顿时就失了颜色,失了味道,淡而无味,叫人提不起兴趣。他看了一眼那白衣姑娘,她举起酒坛,仰面往口中灌了一口酒,却一滴都没有溢出来,刚刚好好,不多不少,就那么一口。他轻轻咳嗽了一声,道:“你的酒比我的好。” 白衣女子道:“每样酒都有每样酒的好,我的不一定就好过你的。” 病弱公子道:“但是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偏好。” 白衣女子想了想,道:“不错。” 病弱公子道:“在每个人眼中,一个人喜欢什么,就会觉得那样酒更好。” 白衣女子道:“没错。” 病弱公子道:“我现在很想知道,究竟是你的酒更好,还是我的酒更好。” 白衣女子笑了笑,道:“在你坐的地方下面,我还埋着几坛酒,不过有些深,你要喝就自己挖吧。” 病弱公子闻言立刻起身,将面前点心和酒壶全部收起来,把腰间那一柄长剑拔出,他开始在雪地上挖坑。 天空澄蓝,积雪银白,梅花鲜红,一有着教养良好的气质的清秀公子,身上穿着一袭价值千金的狐裘,手里拿着一柄光华夺目的长剑,却在梅树下挖坑。 这样一个人,本不是挖坑的人,这样一柄剑,也不该用来挖坑。 但是他却充满了干劲。 不知道过了多久后,他终于看见了酒坛子的影子,病弱公子迫不及待,将长剑一抖,从袖中拿出一方白帕把剑身擦拭干净后,徒手插|进泥土中,用力将一个酒坛提了起来。 他抱着酒坛,仔细凝视了一圈后,再看了看白衣女子手上的酒坛,发觉两个坛子上的纹路几乎一样,拍开封泥后,嗅起来也一样诱人。 病弱公子开始喝酒,只不过用的不再是酒杯,而是跟白衣女子一样,抬起酒坛仰面灌了一口。 不过一口,他就已经皱起了眉头,只觉得吞下了一口冰块,寒气窜遍全身,几乎要把他冻死在这里。 不自觉他呼出一口气后,似乎所有的寒气都被呼出,剩下的仅仅是一团暖流,居然还有一丝令人感到快意的潇洒的感觉。 一口酒后,病弱公子久久说不出话,半晌过去,他才又喝了一口,酒坛放下后,他长舒一口气,道:“好酒,好酒!好极了,我喝了这么多酒,从来没喝过这样的。” 白衣女子问道:“你喝过很多酒?” 病弱公子道:“我喝酒,喝得不少,而且常喝。” 白衣女子道:“你经常醉吗?” 病弱公子皱眉,似乎白衣女子问了一个极难回答的问题,片刻过后,他反问道:“你知道为何今日我一个人来喝酒吗?” 白衣女子道:“因为只有你一个人来这里。” 病弱公子道:“这是其中一个原因,其中第二个原因就是,我实在找不到一个能跟我一起喝酒的人,因为往往我还没喝醉的时候,他们就先醉了,到最后又只剩下我一个人喝,那有什么意思?” 白衣女子道:“你真的很能喝?” 病弱公子笑了笑,看着他的样子,几乎没有人相信,这个看起来在狂风中都站不起来的人居然会是一个海量的人。他说道:“我很能喝,曾经在杭州醉荫楼的时候,我日夜不停连喝了三天,把那里所有的女儿红全部喝完了,再喝了四坛他们的招牌醉花荫,到最后一坛酒的时候,我还能分清楚,那酒究竟是真还是假。” 他说这话的样子看起来很神气也很自豪,无论是谁,这都是一个很传奇的故事。 白衣女子道:“真是好酒量。” 顿了顿后,白衣女子继续道:“但是这里不是酒楼,你来这里做什么?” 病弱公子道:“说来话长,我本来不过是到昆仑来赏雪。” 白衣女子忽然问道:“你从哪里来?” 病弱公子道:“从保定城来。” 白衣女子想了想后,道:“你从保定城到昆仑来赏雪。” 病弱公子笑了笑,摸了摸自己的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道:“也许在你看来是奇怪了一点,不过在我看来,这事在正常不过了,保定虽然也下雪,但是人却也多,到了这个时候,赏的不是雪,而是人。” 白衣女子道:“你看起来家世很好。” 病弱公子道:“不错,但是在院子里看雪太过于无趣,而且我来昆仑不过是撞撞运气。” 白衣女子道:“撞运气?” 病弱公子道:“对,就是撞运气,你既然是鸿蒙峰的人,就应当晓得前年的时候,在雁荡山巅与魔教教主独孤残大战两天两夜,最后助中原大侠铁中棠荡平魔教的昆仑剑仙姜希夷吧?” 听了他的话后,那位白衣女子的神情一瞬间变了,有些奇怪,有些微妙,有些说不上究竟那是什么样的表情。 她用这样的表情问道:“她?她怎么了?” 病弱公子道:“江湖人都知道她是在昆仑山鸿蒙峰太玄庄的,但是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找到太玄庄在哪里,不说找太玄庄,就连鸿蒙峰都没有找见,姜希夷如同人间蒸发一样。” 白衣女子问道:“你来撞的运气是什么?” 病弱公子道:“我已经撞到了运气,这里不就是鸿蒙峰吗?” 他坐在马鞍上,嘴角一勾,双眼微眯,看起来仿佛喝醉了,但是眼中发出的精光令人不敢逼视,绝对没有人怀疑他是不是醉了,因为没有一个喝醉的人,眼睛里能发出像他这样精明的光。 白衣女子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他有些眼熟,从一开始的时候,她就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他。 苍白的脸,好酒。 只是这两点的话,她见过的许多人都有着这两个特点,但是此刻见到他的眼睛,一个名字几乎已经到了她的喉咙,马上就要念了出来,却被她生生压住。 沉默,只有风声。 打破了沉默的是病弱公子,他忽然道:“借问姑娘,从这里到太玄庄要怎么走?” 白衣女子不答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不是姓李?” 病弱公子面露讶异之色,道:“姑娘怎么知道?难道你真的是雪中仙女吗?” 白衣女子继续问道:“你是谁?” 病弱公子微笑道:“我姓李,叫做李风眠。” 白衣女子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垂下双眼点了点头,道:“你来这里,是想找姜希夷?” 李风眠道:“是的。” 白衣女子道:“你不用找了。” 李风眠急问道:“为何?” 白衣女子道:“因为你已经见到了她。” 李风眠一怔,看着自己面前这位立在花下树旁,一身白衣如雪乌发似墨,人皎如月,恍惚雪里来的姑射真人的姑娘,一时之间居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姜希夷道:“怎么?你不信吗?” 李风眠似乎被惊醒一般,眨了眨眼睛后,轻笑几声,笑声慢慢变大,最后笑声渐敛,他说道:“我就知道我的运气一向很好,果然这次也不差。” 姜希夷道:“你来找我做什么?” 李风眠道:“我想知道,能胜过独孤残的剑,究竟是一柄什么样的剑。” 姜希夷道:“跟别的剑没有什么区别。” 李风眠道:“酒要喝过才知道,剑就要试过才知道。” 姜希夷道:“你想想跟我动手?” 李风眠道:“不错,我总不能喝了一壶酒就回去了,不然实在太过遗憾。” 姜希夷弯腰,将手上的酒坛轻轻放到地上,走出梅树底下,道:“那就动手吧。” 李风眠道:“你同意了?” 姜希夷道:“当然,你都从保定赶到了昆仑,这个面子我一定要给你。” 李风眠从马鞍上站起,手按剑柄,长剑即将出鞘时,姜希夷忽然道:“你家是不是住在保定李园?” 李风眠一惊,道:“你怎么知道?” 姜希夷笑了笑,道:“你知道我刚刚给你喝的那坛酒叫做什么名字吗?” 李风眠道:“什么名字?” 姜希夷道:“那坛酒叫冻折枯梅。” 李风眠细细念了两遍这酒的名字后轻声吟道:“冻折枯梅,三两枝亚。香度野桥,影横茆舍。这酒的名字确实不错。” 姜希夷道:“这酒是我酿的,但是名字是别人起的,那个人也姓李。” 李风眠点了点头,道:“看来你跟姓李的人很有缘。” 姜希夷道:“正是,话说完了,动手吧。” 气氛忽然变得凝重,天似乎都暗了一些。 冷风如刀,但是吹不走,绞不碎忽然出现的一片肃杀之气。 姜希夷没有动,李风眠也没有动。 李风眠握着剑柄的手背上青筋都已经凸起,现在他看起来根本不像一个刚刚还在喝酒的人,他的眼睛就像天上的鹰一样锐利。 他在寻找着姜希夷的破绽。 当他发动的时候,就是他确信自己找到破绽的那一刻! 只见李风眠瞳孔一缩,忽然飞扑而出,长剑锵的一声出鞘,化作一道飞虹,闪电一般朝着姜希夷刺去。 姜希夷一动不动,等到剑光马上就要点到她胸口的时候,风忽然变大了,她整个人就像是一片飞中的柳条一般,向后弯曲。 李风眠的剑光掠过了姜希夷面前,姜希夷身子忽然飞掠而起,凌空一个翻身,反手将剑拔出。 她身法快如疾风,轻若飞絮,掌中一柄长剑出鞘之时急如闪电,出鞘之后立刻变为一片光幕,叫李风眠近身不得。 一阵风吹过,突然间那阵寒冷的轻风开始咆哮,这久雪初晴的地方,似乎瞬间变作大雪纷飞。 李风眠根本没有机会躲开这一阵风,他清啸一声,提剑再刺向姜希夷。 姜希夷足尖一点,雪花一般飘飘然落向三丈外。 李风眠剑尖指地,双足一跺,身如飞燕,冲向姜希夷。 姜希夷的人和剑瞬间就有了动作。 那动作说不出来究竟是什么样子,因为她实在是太快了。 那是一种比风还快,但是比风还优美的动作。 一剑凭空刺出。 剑气究竟是从剑身渗出还是从姜希夷身上渗出? 李风眠不知道,但是他知道他绝不能让这剑气侵入他骨髓之中。 所以他停下了脚步。 但是就在这变化的一瞬间,姜希夷忽然将一剑收回,刺出了莫测的第二剑。 这第二剑就像是她随手刺出的一样,毫无力气,在风中如同落叶,似雪花一样,随意落下,看不见它的痕迹,也读不到它的走向。 李风眠心中大惊,这一剑是必胜必杀的一剑! 呼的一声,一剑刺到了尽头,姜希夷的剑递向了李风眠的咽喉,方才还在呼啸的风雪立刻停下,刚刚厚重的肃杀之气也荡然无存。 天地间只剩下梅香依旧。 李风眠只觉得自己耳后已经起了一片疹子,这柄剑实在是太冷了,剑气森寒,剑光凛冽,他又想到了刚刚那坛酒。 姜希夷将剑收回,回到了梅树下,拿起酒坛正准备饮一口时,李风眠忽然道:“独孤残就是死在这样的剑下?” 姜希夷道:“我只能说,他死在我的剑下。” 149.贰 山中不知日月,难辨早晚。 鸿蒙峰上被深冬寒风吹成了一片惨白,虽然有日光,但是却看不见太阳。 日光照亮了山上的飞雪,雪连着天,天连着雪。雪在天上飞,人仿佛在天上走。 姜希夷和李风眠已经收起了剑,坐在梅树下各自饮酒聊天,他们什么都聊,只是偏偏不说江湖事。 她知道了李风眠已经成亲,妻子给他生了两个可爱的儿子,他们的书都念得很好。原本他每一次外出的时候,都要跟妻子一起,这一次却不行,因为她身体不好,但是又实在想出来走一走,所以他答应了她,要折一枝梅花带给她。 他们就像久别重逢的老友一般,李风眠甚至还说起了他的病:“我看过许多大夫,他们都说我不应该喝酒。” 姜希夷道:“但是你现在还是在喝酒,而且喝得很多。” 李风眠拿起酒坛灌了一口酒后,颔首笑道:“不错,若人活在世上不能喝酒,为什么要活那么久?若是有美酒在杯,就算是穿肠毒药也是能喝的。” 姜希夷笑着点了点头。 突然,他们两人一起转头,看向同一处地方,因为他们都听见了那边发出了一阵很奇怪的声音。 接着,他们看见了地上有一条蠕蠕而动的影子。 两人眼力都不差,瞬间就分辨出了那是人影而不是兽影,更何况那人还发出了呻吟声。 但是人影为什么会在地上爬行?难道他受了伤?他究竟是谁?从何而来? 这些问题,是很难得到答案的。山风阵阵,除了李风眠和姜希夷之外,这里几乎没有别人,除了他们两人之外,也根本没有人看到他。 他极为困难的又挣扎着爬行了一会儿,呼吸重浊而短促,显而易见,他无论是受伤了或者是病了,都是非常严重的。 严重到几乎可以立刻使他永远离开这人世。 寒风使他身上的麻痹的感觉越发明显,他已经快要连爬都爬不动了,因为刺骨的冰冷要把他四肢全部冻住,要把他永远留在昆仑山。然而他却不愿意放弃最后的希望,仍然在挣扎着。 因为他还有许多事情仍未做到,他生存在世上,仍然有极大的价值,他还有漂亮的妻子和可爱的孩子在等着他回去,他的好兄弟还在等着他回去喝酒,他不能死。 但如果不是因为这些原因,此刻他倒觉得不如就此死去,只要人死了之后,就不会再有任何感觉,就不用再忍受这么强烈的痛苦,如刀的冷风就算把他撕成了碎片,也不会让他有一丝感觉。 姜希夷和李风眠走到了那人面前,想看看能不能帮帮他。等到姜希夷看清楚了那人的脸后,大吃一惊道:“云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李风眠见姜希夷说了那个名字后,地上那人抬起头来想要看清楚究竟是谁在叫他,心中只觉得不可思议。 云铮在武林中大大有名,江湖中无论谁提起大旗门掌旗人云铮来,谁不称赞一声:“好男儿!” 江湖上受到大旗门恩惠的人不少,受到云铮恩惠的人也不少,但是那些人却没有一个人能在现在帮帮他。 他是受到了别人的暗算,像他这种人,原本不去留意提防,也会有一种异于常人的本能,能使他避免一些令人预料不及的灾害。 但是这一次,那一种敏锐的能力,像是完全失效了,因为他竟然丝毫不知道究竟是在何时何地受到的暗算,对他而言这是一件令人惊讶的事情。 当他到了昆仑山下后,一双眼睛就已经迷蒙,头脑也昏昏沉沉,再也不能辨别方向,他知道自己走的这条路是错的,可是正确的路究竟在哪里? 他不知道。 云铮只知道,那一种麻痹的感觉,就像是决堤之水澎拜而来,他没有预料,也无法抵抗。 以他深厚的内功修为,竟然再也支持不住,只能艰难爬行,甚至除开麻痹以外,他还感受到了许多种痛苦一下一下摧残着他。 就在云铮将要失去知觉的这一刻里,他仿佛听到了这片地方有人在叫着他的名字。他在心中暗自嘲笑自己,就算知觉迟钝,但是他也知道这里的寒冷,在这种地方,怎么还会有人的声音? 但是这人的声音又是这么明显,似乎还有一点熟悉,云铮心中大乱,开始怀疑自己现在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 在这一瞬间,惊吓、恐慌全部漫上他的心头,原本就精疲力尽的时候,这些情绪成为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终于完全失去了知觉,无论人语,风声,他都完全听不见了。 姜希夷原本正准备伸手将云铮拉起来,谁知他又重重落回了地上,而且双眼紧闭,她转向李风眠道:“铁中棠近来在这附近?” 云铮既然在这里,那么大旗门其他门人呢?铁中棠呢?那一面血色大旗呢? 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 李风眠也是一脸不解,道:“我没有听说过有人在昆仑一带见过铁血大旗,不过倒是前一阵子,据说大旗门在淮西一带活动,淮西和昆仑之间可是很远。” 姜希夷道:“救人要紧,我没有骑马出来,你的马能不能借我一用?” 李风眠道:“当然。”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将云铮从地上扶起,安于马背上后,姜希夷翻身上马后打马奔出,只见马蹄踏破冰雪,留下一串足迹。 李风眠转身回去,把挖开的坑填好后,提着自己的点心盒和酒壶酒杯,循着雪地上的足迹,一路走到了太玄庄。 会到太玄庄后,姜希夷命天枢唤来天璇,为云铮治伤。 天璇一眼就看出了云铮遭遇了什么事情,道:“庄主,他身上没有受伤,是中毒了。” 姜希夷问道:“你能不能解?” 天璇道:“当然能。” 这不能不说是云铮的幸运,天下之大,用毒的人更是不计其数,大多数人总有一些自己的独门毒药,除了他们自己之外,能解开的人少之又少。 而天璇刚好就是那少之又少中的一个。 当云铮恢复知觉的时候,他完全不能相信自己已经从死亡的边缘被救了回来。 他现在已经不在雪地中,而是躺在舒服的床上,身上盖着柔软舒服的被子,温暖的房间中还带着一种淡淡的香气,他一瞬间居然不是想到自己被人救活了,而是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就在云铮满腹猜测的时候,眼前一花,已经多了一人,他虽然未看清那人是何种样貌,但是心中更加惊讶,全身本能用力,想从床上跳起来,抬手格挡或是攻击,结果却力不从心,依旧只能躺在床上,无法办到。 来人是姜希夷,她看着云铮虽然脸色苍白,但是仍然强自伪装着硬朗。 嘴唇刚刚从微微紫色转白,看起来非常不健康。 不过他一双眼睛,却依旧发出动人的光彩,毫无灰暗之色。 无论处于什么情况之中,都绝对不会绝望,云铮如此,铁血大旗门也一向如此。 等看清楚姜希夷的脸后,云铮那双眼睛中的惊讶都要溢了出来。 他已经从惊骇中平复了过来,开口涩涩道:“居然是你,你原来还在昆仑。” 云铮当然记得这个当然与他以筷子作为兵器,以方桌作为战场来比试的人,更何况就是她杀了独孤残,才令魔教真正土崩瓦解。 姜希夷道:“我一直在昆仑。” 云铮道:“那这里就是……” 姜希夷道:“这里就是太玄庄。” 就在云铮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天枢轻轻敲响了房门,道:“庄主,门外有个姑娘求见庄主。” 姜希夷道:“她是什么人?” 天枢道:“从未见过。” 姜希夷思考片刻后,对云铮道:“你好好休息,有办法能同铁中棠联系的话最好,如果没有我也能帮你。” 话刚说完,她打开房门,天枢正在门外等候,道:“摇光已经将人请到正厅内坐下了,庄主直接往正厅就好。” 姜希夷点了点头,脚下一点,掠上屋顶后两个起落,稳稳站在太玄庄正厅门口。 从大厅中传出一声清脆的笑声,这笑声就像是夏日泉流一般悦耳动听,但是跟现在的季节实在是太不相配了。 姜希夷看向正厅之内。 里面坐着两个人,其一是李风眠,另一人是个妙龄少女,一眼望去,身形袅娜,风姿如仙。 她带着一脸轻巧的笑容望着姜希夷,手边放着一个滴着水的斗笠,一路上用来遮风挡雪所用,她开口问道:“你就是姜希夷?” 那少女巧笑倩然,一边问道,一边袅袅娜娜地站了起来,朝着姜希夷走过去,这样一个美艳不可方物的美人在大部分男人眼中,都是一个令人心动的尤物,她脸颊两边的酒窝能让所有男人都醉倒在里面。 可惜,姜希夷偏偏是一个女人,而李风眠显然也是少部分男人。 少女嫣然道:“云铮死了没有?” 她的话仿佛是黑白无常的敲门声,但是面容却像天上的仙女。 姜希夷道:“没有。” 少女笑着对姜希夷道:“是你救了他的吗?” 她笑得有如春日百花初放,甚至连眼中都充满了笑意。 姜希夷没有回答她的话,她也不需要姜希夷回答,她把手抬起,伸出有如春葱一般的手指,在脸颊上的酒窝上点了点,道:“你不要说,让我猜一猜。” 她故意顿了顿,拖着尾音故意吊人胃口,一双明亮的眼睛在姜希夷上下打量着,然后将手放下道:“救他的一定不是你,我只听过姜希夷会杀人,从来没有听过她会救人,不过我倒是知道,你有一个会救人的手下。” 姜希夷问道:“你怎么知道?” 少女道:“江湖中的人都是这么说的,那天在雁荡山上好多人都受了你那个手下的恩惠,不过我倒觉得奇怪了。” 她话说到这里又是故意一顿,似乎在等人问她话。 姜希夷对她最后的话犹如不闻,走进正厅门,上了主位,面前桌上正好有一杯热茶,她揭开碗盖,端起茶碗,浅饮一口,茶水中有单单松竹清香,饮下去后,余香绕齿。 那少女转身脚下几点后,转身人就回到了厅内,稳稳坐在之前椅子上,这一手功夫足见她轻功之妙。 她噘着嘴看向姜希夷道:“你为什么不问我究竟奇怪些什么?” 姜希夷道:“你如果想说自己就会说,我问不问你都无妨的。” 那少女噗嗤一声笑出声来,道:“你这人真有意思,不过我还是奇怪,公子就是为了你,才叫我跟着云铮,跟了几千里路才下了手,却只为了让你救活他,你说这是不是很奇怪?” 此言一出,李风眠和姜希夷都是神色一凛,云铮中毒之深,两人都亲眼见到,却没想到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所为,更没想到的是,这个小姑娘下了毒后,居然还是一派天真。 姜希夷皱眉道:“你公子是谁?” 那少女轻笑一声,起身走了两步,一脸‘果然如此’的样子,看向姜希夷略有戒备,道:“你果然想见我们公子,我绝不会让你见到我家公子的。” 李风眠坐在一旁笑着摇了摇头,那少女耳力极好,忽然转向他道:“你笑什么?” 李风眠道:“没什么,我也在好奇,你家公子是谁而已。” 那少女眼波流转,又抬手轻点酒窝,似乎在思考,片刻后她说道:“我公子就是我公子,他跟你没关系,你也跟他没关系,想知道他的名字做什么?难道你也想当公子手下?” 姜希夷道:“你的话如果已经说完了,那么先请下山。” 那少女忽然问道:“这山上这么冷,你为什么不下山?” 姜希夷道:“你为什么上山?” 那少女道:“我方才就跟你说了,我上山是因为要替公子做事。” 姜希夷道:“我没下山是因为还不到做事的时候。” 那少女笑道:“你比我想的有意思多了,江湖上的剑客一个个都面孔严肃的很,特别是山西姓帅的老头子。” 姜希夷问道:“你说的可是帅一帆?” 那少女道:“就是他,他一天到晚说你好,我还以为你跟他一副模样哩。” 她拿起之前桌上的斗笠,一步一步走出正厅,在门外将斗笠上的融水全部抖落后,道:“既然我已经见到了你的人,那我可就走了。” 姜希夷忽然道:“如果云铮没有刚好遇见我,就此毒发身亡了呢?” 那少女道:“你这么这么笨,那他当然是死了啊。” 她笑声依旧如泉流,但是姜希夷却一点都不觉得甜美动人,李风眠也只觉得可怕,这少女心狠手辣可见一斑。 而姜希夷心中也已经将事情理清楚,这少女是奉命施毒,特意将云铮引到山上,然后跟在他身后,以图能寻到她的踪迹。 若寻不到她,云铮就死了。 她原本以为云铮内功深厚,武功高强,能暗中在他身上下了如此霸道毒药的人必定武功高强,可方才所见少女除去轻功之外,武功丝毫不及云铮。 那么就是这毒药实在狡猾。 这天下有多少人能炼出这样的毒药? 150.叁 怒雪威寒,虽然几乎滴水成冰,但却比昆仑山上的冷要温暖许多。 开封城外漫天雪花,千里之内一片银白,一行人马正在路上,赶向城内去。当先一匹马上的女子,一身白衣,脖间围着一条极名贵的中无杂毛的白色狐裘,一头乌发披散在身后,被风吹的向后扬起,再观其面容,冷若冰雪。 这女子自然就是姜希夷,大旗门一行人在开封城中,云铮身上毒素虽然已解,但伤势并未全好,姜希夷决心下山送他一程。虽然大旗门行侠仗义,斩奸除恶,在江湖中结交了不少友人,但斩奸又除了恶之后,还会结下不少仇家。江湖中有君子,那么也就有小人,君子不趁人之危,但是小人暗箭伤人防不胜防。这并非是无边的揣测,不过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姜希夷已经不知道在这种事上吃过多少次亏,受过多少次教训了。 太玄十三剑依旧跟在姜希夷身后,但是此次队伍中却出现了一辆马车。这车架乍眼看去虽然并不华丽,但有眼力的人就晓得,其材质、装饰无一不是难寻的,拉车的两匹马更是神骏,眼中带有骏马光彩,身体匀称,就算是富贵人家也极难见得这样的好马。赶车是车把式是玉衡,坐车的人就是云铮,但是此刻他不在车内,硬是扛着寒风,跟玉衡一起坐在外面。 姜希夷在风雪中望了一眼开封城门,心中稍微估计了一下,约莫还有七丈余远后,她轻轻张口道:“开封城快要到了,之前你说过,要去哪家客栈来着?” 风雪呼号呜咽,但她说话的声音似乎落叶,被寒风从嘴边轻轻送到了云铮面前,传入了他耳中,令云铮将话听得一清二楚,仿佛姜希夷就在她旁边一般。 云铮心中一惊,骇然不已,前年一别今日再见,没想到姜希夷内功进步如此之大,和当初已经不能同日而语。 姜希夷在前边等云铮回话,等了片刻后没听到声音,在恍然想起来,云铮此刻运起内功不大方便,于是侧头对天枢说:“继续往前,我往后去马车那边有些事情要问。” 天枢笑道:“是。” 姜希夷打马往后,刚好行到云铮旁边,将话再问了一遍:“马上就要进开封城了,等下我们是往哪边走?” 云铮沉声道:“多谢姜庄主一路相送,进了开封城后将我放下,我自行行走就好。” 姜希夷道:“不必,我已经从昆仑将你送到了开封,再送你一段路也不麻烦,更何况我多年不见故人,难得一见也不容易。” 云铮疑惑道:“多年不见?雁荡山一战不是才是前年的事吗?” 姜希夷叹了一口气,白气被风吹散后,她再摇了摇头,笑道:“我说错了。” 云铮道:“想必是山中的时间比山下要长许多吧!” 姜希夷点了点头不再言语,一双眼睛看着前方。 云铮明锐如星的目光也直射向开封城门,他因为重伤,面容虽然灿白,但剑眉星目,英俊逼人,眉宇间带着一份思念,无论谁看见都要赞一句美男子。 开封城,百味客栈。 这家客栈的名字不像一个客栈,反而比较像一个酒楼,也许是因为这家客栈最闻名的不是这里客房多么舒适,也不是这里曾经来过多少名人,有过多少故事,而是这里的排骨面。 排骨面看来虽然很简单,但是其中学问却很大,首先是一碗面汤就一定要做得清而鲜腴,油而不腻,那至少要用肉骨头文火吊出来的高汤才可以。 这话说出来虽然简单,但是做起来却很难。 百味客栈用这样的法子做排骨面已经许多年了,更是不简单。 姜希夷此刻坐在客栈的大厅中,店小二为她端来了一碗排骨面,汤鲜面爽,面和汤都做的很不错,上面还飘着一点看起来味道就不错的酸菜,一块厚厚的排骨炸得肥嫩多汁。 据说这家店泡排骨的香料是家传秘方,老板娘对此一向守口如瓶。 不错,这家客栈的主人是一个女人,而不是男人。 客栈开门迎四方客,原本老板娘应该笑面迎人才对,不过姜希夷看着那位在台前打着算盘的老板娘,从他们进来开始,她就没有笑过一次,她并不是不美,而是很美。有些人不笑会比笑起来美,但是她显然不是,任何人看见她都觉得她笑起来更好看。 姜希夷恍惚觉得,这里似乎不是开封的客栈,而是蜀中唐家,而这位老板娘就是专门掌管着□□暗器独门配方的姑奶奶。 忽然一个一身黑衣的人坐在了姜希夷和云铮这一桌边上,姜希夷抬起头看着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道:“好久不见。” 来人正是铁中棠,他双手抱拳道:“许久不见。” 姜希夷张了张嘴,正想说些什么,但是却又不知道到底能说什么,一时语塞。 铁中棠道:“多谢姜庄主。” 他看了一眼云铮的脸色,眼中的关心已经要溢了出来,眉间都轻轻皱起,只道:“我听五妹说你中毒了?” 云铮点了点头,刚刚一进城开始,他就留下了记号,全是大旗门内切口暗号,若是城中有人的话,见到后自然会来天香楼相见,只是没想到来的人居然是铁中棠。 铁中棠道:“好好休息,我们淮西那边的事情已经解决,你莫要操心。” 接着他朝向姜希夷笑了笑道:“上次我们雁荡山一别之后许今日才见,也是老友重逢了。” 姜希夷道:“老友重逢怎么能没有酒?” 一边说着,她一般翻出了一个酒杯,给铁中棠满满斟了一杯酒。 铁中棠仰头饮下,道:“那天之后,花姑娘和雷公子上了好几次昆仑山想找太玄庄究竟在哪里,但是一无所获,帅前辈也是如此。” 姜希夷手上一顿,问道:“他们现在在哪里?” 铁中棠道:“帅前辈当然在山西太原。” 姜希夷摇头道:“那他们呢?” 铁中棠道:“花姑娘和雷公子?” 姜希夷点了点头。 铁中棠无奈道:“如果说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什么是能令人完全琢磨不透的事情,那恐怕就是他们的行踪了。” 姜希夷道:“完全找不到?” 云铮突然插嘴道:“他们那种人,恐怕也只有在自己想让人找到的时候才会出现。” 铁中棠道:“不错,若是两个在江湖中扬名的人还好找些,但是花姑娘和雷公子,真的是行踪无迹。” 姜希夷点了点头,心中了然。 以花灵铃和雷小雕的武功,声名早就应该震动天下才是,但是事实江湖中却极少有人知道他们到底姓甚名谁,甚至从来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是从哪里来,究竟是什么人。 因为武功真正高超的人,往往都很少是求名之人,因为他们求的是武功上的精进,武学上的境界有所成,而不是什么名扬天下。名气越大麻烦越大,等到人真正名扬天下的时候,就算闭门家中坐,也会祸从天上来。 想到这里,姜希夷略有些无奈,道:“太好找了也是一件麻烦事,比如就有很多人找我。” 铁中棠沉声道:“虽然今天姜庄主才刚到开封城,但是在前天,我们就已经听见了姜庄主下山再入江湖的消息了。” 姜希夷叹气道:“只怕我才刚刚出客栈就有人找上我了。” 酒壶慢慢空了,酒杯也已经空了。 姜希夷面前的面碗还剩下一些面和一些汤。 开封短暂一见后,又到了告别的时候。 虽然人还是那些人,但是姜希夷心中总有一些物是人非的感觉,虽然说人都是在变,事物也总是在变,但是归根究底,变化的最多的人,恐怕是她。 无论别人说她如何,她总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怪物。 一个不记得过去,也没有未来的怪物。 她从哪里来? 她是什么人? 她以后如何? 这些问题没有一个姜希夷能解答的,细细说来,甚至连姜希夷这个名字都可能不是她自己的。 对于人,对于事,姜希夷想接近,但是又惧怕。 她注定是一颗流星,只会在天空中划过,行迹也是转瞬即逝,既然如此,又何必留下太多痕迹让人做些无畏的惦念? 所以姜希夷不想被人惦念。 天枢已经将账结了,姜希夷叹了一口气后,提步走出了百味客栈,牵着马在开封城中随意走着,所有的景色却都进不到眼中。 一行人随意路过一武器铺门前,姜希夷只听得一清朗少年声音含笑道:“这些剑我都用不顺手,店家能不能专门为我打一柄剑?” 她转头看向说话的那个少年,看起来人十分落魄,他身穿敞裘,头戴一顶破旧的黑皮风帽,虽然站得笔直,但是却有一种慵懒之感。 店内老板问道:“公子要打制什么,只要说出尺寸形状来,货色只管放心好了。” 那少年声音笑道:“也没有什么,只是要剑,一柄剑,长三尺六寸,宽一寸七分,重七斤半就好了。” 店内老板嘘了口气,笑道:“看来公子不但是个行家,还真有两下子啊,居然用这样的兵刃。” 那少年稍稍低下了头,似是不好意思一般,道:“多谢夸奖。” 店内老板再问道:“公子要什么材质?我们店制剑用的可是上好精铁,开封城都晓得的,公子也要用这个吗?” 那少年摇了摇头道:“无论什么材质都好,我只要一柄剑。” 店老板打量了一下少年,道:“公子莫是怕银钱不够?无须担心,看在你懂行的份上,我做主给你便宜些!” 那少年微笑道:“不必了……” 这时姜希夷忽然朗声道:“店家,给这位公子的剑用上好的精铁,不用便宜。” 那少年和店老板齐齐回身看向姜希夷,她这才看清楚那少年面目。 他是一个剑眉星目的英俊少年,看来却落魄而潦倒,但是就算如此,他整个人都似乎带着一股笑意,嘴角微微上翘,就算是不笑也有三分像在笑,神情懒散,但那种对什么事都不在乎的味道,实在说不出的令人喜欢。 姜希夷与他视线相触,微微点头道:“用剑的人别的都无所谓,但是一定要一柄好剑,如果不是我出行佩剑不多,不然可以送你一柄。” 那少年道:“如果我是初学剑的人,还是不要用太好的剑比较好,不然容易伤到自己。” 姜希夷道:“我看见了你的手。” 那少年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虽然他落魄,但是一双手修长整洁,干净极了,在右手虎口的的位置有一层茧,外行只能看出这是用兵多年的人才会有的,但是内行一眼就看得出,这是一双会用剑的手。 他说道:“姑娘应该也是一个高手。” 姜希夷道:“还好,略通。” 接着她侧头向天枢道:“天枢,结账吧。” 那少年听见天枢的名字时,眼光一转,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 把银子付给了老板后,姜希夷一行人继续上路。 在她想来,李风眠必定是李寻欢的父亲,李寻欢现在年岁不大,阿飞恐怕还没有出生在世,她想到了很久以前那次等独孤也是等了很久,所以这一次她也准备一直在昆仑山上等着,到时候等不到再下山。 就在她牵着马刚刚出了开封城门的时候,出现一个珠冠华服腰悬长剑,背后负琴,目中神光极充足的美少年在前拦路。 姜希夷勒马冷冷道:“你是谁?” 那人神色傲慢,随意抱拳行了个江湖礼,报上家名道:“在下徐若愚。” 姜希夷见他神色,心中晓得这人必定是在江湖上有名的人物,而且如此年轻,应当是少年成名才对,可是她一无所知,只得问道:“你来找我做什么?” 徐若愚听得姜希夷如此问话,心中一喜,她没有问自己究竟是谁,那么应当就是晓得,澎拜之下,他说道:“久闻剑仙大名,今日听闻剑仙到开封,我在城门随意撞撞运气,希望得剑仙指教。” 姜希夷道:“你似乎不是希望让我指教,而是希望打败我。” 徐若愚心事被点破,却没有丝毫慌张,傲然道:“不敢。” 姜希夷道:“你刚刚说久仰我的名字?我是什么时候成名?” 徐若愚不知她言下何意,但是此刻也只得回答:“前年雁荡山巅一战,阁下从此天下闻名。” 姜希夷道:“不过是前年,何来久仰。” 徐若愚讷讷道:“这……” 姜希夷道:“而且你要姜希夷跟你比试,你怎么能知道我是姜希夷?莫非是见到一个白衣姑娘就拦下来问一问?” 徐若愚急道:“不敢不敢,不过是江湖传说中剑仙称之为仙,一来是因为剑术超凡入圣,不似凡人,二来是因为阁下容貌极美,恍惚姑射,又嗜白,每次出行白衣白马,身后十三家人也是如此,而且个个佩剑,所以才上前一问。” 姜希夷道:“很好。” 徐若愚道:“徐某请阁下指教,点到为止。” 姜希夷道:“我自然会点到为止。” 徐若愚听得姜希夷的话,心中只觉得微妙,他从未见过如此不懂场面话的人,而且居然还是一个女子。 在他看来,女子就是女子,更何况他年少以琴剑成名,江湖人称“玉面瑶琴神剑手”,如今更是被人赞为江湖七大高手之一,比起姜希夷应当也能占一两招便宜。 徐若愚抱拳道:“请了!” 话音刚落,语声不绝,剑光如虹,刹那间徐若愚拔剑出鞘,已向马上的姜希夷攻出七剑。 姜希夷轻点马蹬,凌空掠起,如一道白练突然飞升,徐若愚眼见七剑落空,咬紧牙关,一言不发,举剑向上刺去,一剑点苍天! 空中姜希夷原本下坠速度极快,徐若愚一剑出后,忽然如空中雪花一般,轻飘飘落下,行迹如烟似风,难以追寻。 待得她落下还未站稳之时,徐若愚飞身而上,一剑快过一剑,连绵不绝,口中大喝道:“请出剑!” 姜希夷道:“好。” 151.肆 当姜希夷的手握住了腰间的剑柄的时候,她一双眼睛里忽然出现了一种剑锋一般的光,徐若愚还没有来得及惊叹的时候,她眼中的光,竟然似乎又变成了一种可怕的剑气!一种只有真正的剑之一道的高手们才独具的剑气。 一瞬间,风变得更冷了,风声呜咽。 徐若愚心中大惊,握剑长剑,决定趁着姜希夷还未完全发动之时将剑刺出去。只见他使出了平时从不轻易使出的“搜魂夺命追风二十七剑”来。顾名思义,这一路剑法招招式式都是煞手,剑光如雪片一般铺开,乍看去剑招绵密,难寻破绽。 风动剑出鞘。 忽然,一道寒光自姜希夷腰间出现。 剑在手。 当剑出鞘后,姜希夷的人又变了,那一种无坚不摧,冻彻骨髓,不可抵御的剑气,已经不仅在她眼睛中,而已经在她身上,已无处不在! 徐若愚手上不自觉一抖,剑断了一瞬,就在这一瞬间,姜希夷的人与剑立刻有了动作。她的剑来的很快,比风还快,比风还自然,一剑突然刺出,直取徐若愚那一处破绽。徐若愚心中大慌,强行收剑变招,剑走偏锋,再出一剑。 姜希夷这一剑看似平平无奇,没有丝毫变化,可快要刺到尽头的时候,又出现了最不可思议的变化。 人在变招的时候,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些不够灵活,这时破绽就会出现。可怕的是,在姜希夷的变化之间,居然没有丝毫破绽。 徐若愚的瞳孔在收缩。 她的剑已经刺了出来。 徐若愚忽然发现自己居然盯着姜希夷的剑,一动也不动,等到他发现这一点的时候,同时也发现,在这天寒地冻的时候,他的掌心里已经有了冷汗。 就在这个时候,姜希夷的动作忽然停止。 人沉默,天地间只能听到风吹过的声音。 徐若愚凝视着姜希夷的剑,一脸不可置信。 她将剑一收,道:“看来胜负已分,到此为止了。” 徐若愚一时之间没有回过神来,之听到什么胜负已分,心中还没有其他想法,口中就立刻说了出来:“我们还没有分出真正的胜负。” 姜希夷侧头凝视他,认真道:“刚刚若是比试胜负早已分出,若不是比试,而是真刀实枪来对战,我觉得你现在应该已经没有办法开口说话了。” 徐若愚知道她说得对,因为如果最后那一剑她没有停住,那就是要命的一剑。 他的喉咙会被贯穿,鲜血会流出,染红一片白雪。 徐若愚站在那里,重重吐出了一口气,现在他不能不信大家对姜希夷的剑术的说法了。因为他已经发现,这个看起来年纪尚轻的姑娘,实在是他生平仅见的高手。他沉默不语,不知道究竟该说些什么才好。 姜希夷没有再理会他,将剑收起后,向他行了一个江湖礼,带着众人离开。 然而他们还没有走开多远的时候,风雪中忽然有一个人影蹒跚走来,他每一步都走的极为艰难,似乎下一刻就要撑不住了倒在雪地中。等到近了一些后,姜希夷才看清楚,这人原来是个乞丐。 看了看他身上的麻袋,姜希夷就晓得,这人是正宗的丐帮弟子。 他见到有活人,激动不已,似乎看见了一根救命稻草,伸出手来挥舞着。 姜希夷见他满头乱发,鹑衣百结,手里拿着一根打狗棒,瞧不清面目,但是露出的嘴唇却是苍白一片,而且都干裂开来了。在这时刻,她也顾不得许多,抢步上前托着那丐帮弟子的手臂,扶住他问道:“你是不是要进开封城?” 那乞丐摇摇头又点点头,姜希夷不解其意,但他若是有事,且她又能做到,姜希夷必定是愿意帮的,不说别的,就说乔峰和洪七两人就令她心中对丐帮极为有好感。 姜希夷这时目光一转,见他身上相当狼狈,左手提着的打狗棒并不是作为武器和御敌,反而成了一根拐杖,右手上缠着一层一层的破布条子,看样子是从身上的衣裳撕了下来,上面还隐隐透着血,血迹很新鲜,还有一些湿,伤口已经裂开了。她暗暗运起内力往里探探,果然,内伤已深,而且未得及时疗治。 就在姜希夷准备再问的时候,忽然一阵沙沙踏雪声传来,而且还有一阵衣袂带风之声,有人来了,而且不止一个。 那乞丐忽然浑身止不住颤抖,口中发出嘶嘶之声,道:“那些人……那些人来了,我不小心听见……听见了左长老的秘密,现在他要来抓我了!” 姜希夷面色一凛,道:“你不必惊慌,若是他们不对,有我在,他们带不走你。” 那群人来势甚急,不过片刻,就道了眼前。 令姜希夷吃惊的是,这些人也全部都是乞丐,少说也有七八十人,全部蓬头散发,破衣赤足或着草鞋,身后也都披着破麻袋,数了数,来的都是丐帮中身份较高的弟子。 为首的是一个满面红光,两鬓已斑,年岁约莫五十多的乞丐,留着一缕花白长髯,不住随风飘拂。 他身上衣衫既无丝毫特异之处,身形也不比别人高大,但是站在群丐之间,却有如鹤立鸡群一般。 只因为他虽然站着不动,但那申请,那气概就因为和别人迥然而异,就像是一堆鱼眼里的那一颗珍珠,让人一眼就看到了。 姜希夷当然也一眼见到了他,她疑惑问道:“阁下是丐帮帮主?” 那人一双锐利如箭的目光,动也不动的紧紧盯在姜希夷脸上,姜希夷只觉得不舒服,这人眼中杀气太重,杀机太浓,她一张原本就冷若冰雪的脸,现在仿佛已经凝出了霜雪。 那人道:“我丐帮自从熊帮主故去之后,帮主之位一直空悬。” 姜希夷问道:“那么你是谁?” 那人道:“在下左公龙,你是什么人?” 左公龙话中虽然是在问姜希夷是什么人,实际却是想问,姜希夷和她身后的丐帮弟子究竟有什么关系。 姜希夷听得左公龙的话后,一脸了然道:“你是丐帮长老。” 左公龙浓眉一挑,道:“不错,正是。” 姜希夷见他不但说话堂堂正正,从头到尾看起来也想是个好人,只是眼中杀气和杀机究竟为何,一时半会也不能了解,只得问道:“不知道我身后这位小兄弟究竟做了什么事情,要你如此大阵仗。” 左公龙道:“这是我丐帮门内事,姑娘莫要管。” 姜希夷道:“我只是想问问,这位小兄弟究竟是犯下了什么错处,才令丐帮必定要如此架势捉拿。” 左公龙道:“老夫作为丐帮长老,说他有罪就是有罪,你不是我门内弟子,何必插手惹事。” 姜希夷道:“所以你的意思是不想让我管?” 左公龙道:“丐帮之事,向来不许别人过问。” 这时,那受伤弟子在姜希夷身后,紧紧抓着她的袖子,她说道:“你要我走也可以,但是我一定要将他也带走。” 左公龙厉声道:“你也走不得!” 姜希夷问道:“为什么?” 左公龙冷冷道:“老夫行事,你问不得。” 姜希夷道:“你不让我问,又不让我走,丐帮贵为天下第一大帮,什么时候也如此不讲理了?” 左公龙道:“好,那我就告诉你,我见你年纪轻轻,却偏偏非要帮助一个乞丐,说不定那人做的那些不屑之事,也跟你有关。” 姜希夷不怒反笑,道:“你是真的觉得我是一个恶人,还是觉得这位小兄弟将那些事情都告诉我了,所以要杀我灭口?” 左公龙面色一变,抬起手来,指着姜希夷正要开口说话,姜希夷继续道:“你真不是一个好人,若非那些事情令人发指,你也不会担心被人知道。” 就算姜希夷如此说,群丐也是丝毫反应都无,看来这次来的人应当都是左公龙的亲信。 左公龙大喝一声后道:“你这妖女莫要信口开河胡言乱语,江湖之上谁人不知道我左公龙想来以侠义闻名?” 姜希夷道:“坏人只要没有被人知道是坏人,那不就是好人了吗?” 左公龙冷笑道:“好啊,我不如你伶牙俐齿,我说不过你,也不跟你说。” 突然他一挥手,身旁站立如石像的丐帮弟子,便如同风车般转动起来,转了两转,突然有数十道刀光闪出,这些刀光在转瞬间就将姜希夷一行人围住,从刀光间望出去,还能瞧见外面还有一层人。 这些人有的腰系革囊,有的手持弩箭,显然是只要那些被包围的人飞身而起,他们手上暗器就立刻脱手而出。 以姜希夷的功夫,飞离其中,就算不用轻身功夫,单凭脚下路数和步法也已经足够,但这群人显然是有备而来,才能布局如此周密。 这些持刀弟子,一个个脚步轻健,身形旋转之间,脚步移动也配合的丝丝入扣。 他们发动了一种极为厉害的阵法。 姜希夷看出,他们每个人都武功平平,并没有什么可怕之处,但是在如此严密的配合下,已经将这些人的武功全部合而为一。 这数十人的武功加在一起,仿佛是一个人长了一百多只手似的。 那受伤弟子心中早已完全慌乱,他脸对面人的面目都已经瞧不见,眼中所见就只有刀,无数雪亮长刀。 姜希夷未作他想,直接飞身上前,如烟一般缠绕在众人之间,那些持刀弟子还在移动的人越来越少,一个个都已经停下了脚步,在她游移之间,双手如电,将他们身上的穴道都点住了。 天枢见状,扶着那位弟子跟在姜希夷身后,慢慢往外走去。 左公龙抬起手臂,示意直接放箭丢暗器,就在他手臂快要落下的时候,忽然觉得口中打入了一块冰凉至极的东西,一路滑入了肚子里。 姜希夷道:“你现在已经中了我的独门毒药,如果不放我们走的话,你七日之后就会毒发身亡,七窍流血而死。” 左公龙站在那边,满头大汗,咬牙切齿,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陷入今日这种境地。 姜希夷道:“不过你不放我们走也无妨,我们可以自己走,不过就是看你现在是想死,还是不想死了。” 左公龙道:“我若放你走了,你就会给我解药?” 姜希夷道:“我当然不会现在就给你,在江湖上行走总要小心一些才好,我会把解药托在百味客栈的老板娘那边,倒是你去那边取就好。” 左公龙咬牙狠狠道:“好,我答应,你们走吧!” 姜希夷点了点头,道:“最好莫要让我晓得,你们在身后跟着。” 话音未绝,他们一行人已经翻身上马,天枢带着那位受伤弟子,一行人又重返开封城内,准备入城后再作商量。 不过在他们快要行到城门,刚好路过一棵枯树的时候,只见树下站着一匹白色骏马,周围也没有主人,这么好的马原本并不应该是野马才对。突听得枯树上传来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道:“你没有给他下毒,对吗?” 姜希夷抬头一看,只见树上一少年戴着黑色风帽低头笑着望着她,原来是那个在武器铺前的少年,她说道:“你说什么,我不懂。” 那少年微笑道:“刚刚你在身形展动之时,在地上抄了一些雪,放在掌心,将雪凝成冰,形状不大不小能入口,在左公龙张口的时候,顺势打了进去。” 姜希夷看向那少年的眼神变了,表情也微微变动,她身形极快,姜希夷一向也对她的身法极为自信,那一瞬间的动作,居然会被这少年看得清清楚楚,这人绝不是等闲之辈。 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笑道:“我是无名之辈,姜庄主只怕没有听过。” 姜希夷道:“你知道我是谁,我却不知道你是谁,如今江湖上都是这般吗?” 那少年低头一笑,翻身从树上下来,双手抱拳,行了一个江湖礼后,道:“在下沈浪。” 姜希夷轻轻念了一下这个名字后,问道:“你看到了多少?” 沈浪道:“不多,不过是在姜庄主跟徐相公过招的时候,我刚好到而已。” 姜希夷点了点头道:“那么就是从开头看到了最后?” 沈浪不好意思笑了笑。 姜希夷再道:“我没有告诉过你,我是谁。” 沈浪道:“江湖上爱白衣的剑客多不胜数,但是剑术如此高超,而且身后还跟着十三个家人的却不多了,更何况还是一个女子,再说回来,徐相公不就知道你是谁了吗?” 姜希夷道:“你很聪明。” 就在沈浪准备回话时,忽然一阵急促马蹄声随风传来,一直奔向此处。 沈浪脸色一变,干咳一声后叹了一口气。 一眨眼的功夫,八匹健马一阵风似的到了姜希夷和沈浪跟前。 八匹高头大马,全是铁青颜色,在寒风中长嘶,显得极为神骏。马上人黑衣劲装,头戴范阳毡笠,腰间系着织锦武士巾,面上赤红,虽然满身冰雪,却不能掩盖其其实。 这八人八马道了此处后,动也不动,稳稳立着,在后面一辆华丽得只有书上才能见到的马车,被四匹白马拉了进来,两个黑衣大汉驾车,两个锦衣大汉跨着车辕。 张扬至极,奢侈至极。 车中一娇滴清脆的姑娘声音传出:“开门开门,我要下去。” 那两个在车辕的锦衣大汉,从车座下拖出一柄碧玉为竿,细麻变成的扫帚,首先跃下,将车门前扫得干干净净,接着,两个容色照人的垂髫小鬟捧着一卷红毡,从车厢里出来,俯下身子,卷开红毡。 然后车厢中飞出两道人影,一红一白,那红色的是一三尺童子,落地后拍手大笑道:“这次我比你先下来,我赢了!” 他一身红衣,一眼看去,倒像个火孩儿。 那白衣的是一个窈窕姑娘,神采飞扬,体态风流,落到地上后还未开口说话,沈浪便道:“在下先行告退。” 红影一闪,那火孩儿直接拦住了沈浪,白衣姑娘张了张嘴,结果望见了姜希夷,她带着哭腔恨恨道:“沈浪,原来你也是个好色之徒,我这么对你,全然不把别人放在眼中,但你看见了别的女子,又是这样模样……我……” 姜希夷道:“我也要先进城。” 那女子大声道:“我不准你们一齐进去!” 姜希夷道:“我走我的,他走他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一边说着一边打马往前走,那红衣童子见状飞身而起,朝着姜希夷扑了过去,姜希夷抬起右手,凌空一弹,那红衣童子哎哟一声跌落下来,姜希夷躺在马背上,袖子一扬,令他刚好落在她袖子上,帮其卸力后,又稳稳坐好,往前走去。 152.伍 就在姜希夷往前走时,身后那女子声音:“我叫你别走,你听不懂吗?” 原本她面对沈浪的时候,面带娇笑,说不出的甜蜜可爱,一双春笋般的纤纤素手轻拉衣袖,一张俏脸娇媚动人,任何一个男人见到了她,即使在铁石心肠也不会对那样的姑娘狠得下心肠,发得出脾气,也绝对不能拒绝的了她,只能以她为首,说什么是什么,说什么做什么了。 但她神情狠狠,语气狠狠,似乎刚刚在沈浪那边没讨得到好,就将所有的怨气全部都朝着别人撒了过去。 姜希夷面寒如冰,神情冷漠,一言不发,犹如不闻一般继续往前打马,准备一举进了开封城。 忽然她眼前一花,风中衣袂声动,姜希夷及时勒住了马,若她稍微慢一些,马蹄子就要踏上面前的人了。姜希夷眉间紧皱,看向那位白衣姑娘不满道:“你想要做什么?” 那白衣姑娘恶狠狠看向姜希夷,道:“你伤了我家人还想就这么走了?而且你好不懂礼,我叫你停下你居然动也不动。” 姜希夷道:“第一,我没有伤到他;第二,我懂不懂礼因人而异;第三,我动了,我正准备进城。” 这时一双又白又嫩的手,往下紧紧拉住姜希夷所骑之马的缰绳,将马头压下,道:“我家七姑娘要你等着,你就不能动,我家七姑娘要跟你讲话,你就不能不听,你明白了吗?” 姜希夷看向了天枢马背上那位受伤的丐帮弟子,道:“冰天雪地,我是能等,但是那位小兄弟身受重伤。” 七姑娘也看了过去,见到那脏兮兮的乞丐确实进气比出气少了,跺了跺脚后,双眼一亮道:“有了!不然这样,我家家人也骑马,你告诉我要去哪里,我替你将人送到。” 姜希夷道:“我可以自己将人送过去。” 七姑娘道:“但是我不许你现在走,我有话要说!” 姜希夷道:“你真的以为你能拦得住我?” 七姑娘道:“当然,到时候我叫所有家人躺在开封城门口,你要过去就只能让马蹄子踩着过去,我不还是将你拦住了吗?” 姜希夷沉默了片刻,叹出一口气,道:“好,天枢,将这位小兄弟交给这位……” 火孩儿忽然道:“是七姑娘!” 姜希夷道:“交给七姑娘。” 七姑娘道:“交给我做什么,交给我的家人才是。” 话音甫落,七姑娘一双眼睛已经看向了姜希夷,她目光如箭似冰一般上下打量扫视着姜希夷,不知多久过后,在下一阵风刚刚起的时候,七姑娘忽然道:“我看你也不怎么聪明。” 天同听得这女子聒噪半日,脱口而出道:”只要比你聪明就足够了!” 七姑娘瞬间脸色涨得通红,正要说话的时候,姜希夷抬起手,道:“天同,慎言。” 天同讷讷两句后,抱拳道:“是,庄主。” 七姑娘恶霸霸瞪向姜希夷,道:“庄主?好大的气派,不知道你是哪个庄的庄主?” 姜希夷道:“不大。” 七姑娘娇笑道:“不大庄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从来都没有听过?” 姜希夷道:“我是说那个庄不大,你有什么正事快点说才是真的。” 七姑娘道:“我就是想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现在看来,你也不是很聪明,而且……”说到这里,七姑娘又看了一眼姜希夷的脸后,噘着嘴似是自言自语一般,喃喃道:“而且也不是很漂亮,为什么他对你那么好,为什么他就不能对我好一点呢?” 姜希夷听力定好,将七姑娘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她心中也晓得,她说的那个‘他’就只能是沈浪,于是她说道:“我跟沈浪不熟,今天才见过。” 七姑娘一张脸忽然涨得通红,将下唇咬得嫣红后道:“我哪里说过沈浪了?” 那火孩儿见七姑娘如此,咳了两声后,道:“没错就是沈浪!不管你以后是怎么认识沈浪的,以后都不许再见他了!” 七姑娘听得这话,脸上更红,拉了拉火孩儿的衣裳,推了他一把,道:“你莫要胡说八道!” 火孩儿叹了一口气道:“女人真是麻烦,帮你说话也不是,不帮你说话也不是。” 七姑娘咳嗽两声后道:“小孩子不得胡说话!” 姜希夷再打量了一下这个火孩儿,虽然他面上带着一个咧着大嘴的火红鬼面,只露出两只圆圆的眼睛,看起来就是个孩子,不过从他武功上看来,又不算弱,她原本还疑惑,这人是否是天生长不高,还是练了什么奇功,却没想到原来真是一个孩子。 火孩儿再叹气道:“七姑娘,我这可是在帮你呢。” 姜希夷将马头一拉,倒转方向,准备离去,口中道:“你们的话说完了?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七姑娘见她方向不再是进开封城,问道:“你不是要进开封城吗?” 姜希夷道:“原本是要去的,因为要送那位小兄弟进城,不过现在姑娘愿意代劳,我又何必再进去?” 火孩儿一拍掌道:“你是在叫我们帮你送人!” 姜希夷道:“多谢。” 语声未绝,一行人已经打马往西北方路上奔驰而去,七姑娘一跺脚,道:“你为什么都不将人拦下来!” 火孩儿道:“我方才就说了,再不追就追不上了,现在既然她都走了,我们还不如去找沈浪。” 风雪交集,万里银白,姜希夷一行人踏破冰雪,准备重返昆仑的时候,在雪花飞卷中突然见到十余骑,自南方飞驰而来,马上人衣衫被狂风吹得斜斜飞起,骤眼望去,有如一片乌云贴地卷来,更让人分不清,现在究竟是行走在天上还是地上。 一眨眼到时候,这十几匹马已经奔到了近前,当先一匹马上坐着一个黑凛凛铁塔般的汉子,手上丝鞭一压,见到姜希夷后,呼啸一声,身后十余人全部硬生生勒住了缰绳,大汉在马上双手抱拳问道:“请问姑娘是否见到过一个穿白衣服的大姑娘和一个穿红衣服的小丫头?姑娘见过他们的下落吗?” 姜希夷打量了他们一眼后,见他们神情和衣着应当不是跟那白衣姑娘一伙的,问道:“你们是他们的家人?” 大汉道:“不是,不过事情紧急,家丑不可外扬,恕我不能告诉姑娘。” 姜希夷道:“我没有见到红衣小丫头,如果你要找白衣姑娘,我就是一个。” 大汉叹了口气道:“我们一路追来,不想还是被甩开了。” 接着他纵身上马,呼啸道:“前方开封城,我们进城稍作休息!” 等他们奔开后,天枢忽然道:“庄主为什么不告诉他们?” 姜希夷道:“告诉他们什么?那七姑娘人虽然刁蛮,但是目光正直,看起来并不坏,而且身家富贵,恐怕是受惯了娇宠的大家小姐,无论她被追到了,还是没被追到,都与我无关。而且我确实没有见到一个穿红衣服的小丫头。” 天枢笑道:“你只见到了一个穿红衣服的三尺小童。” 姜希夷点头道:“正是。冬日天黑得早,我们趁着白日再赶一赶。” 就在开封城门离他们越来越远的时候,天上的雪忽然混杂着雨水一起落了下来,路边有一座荒废了的庙宇,屋角积尘,神像败落,姜希夷叹了一口气,她似乎已经许久都没有这么不走运过了,还以为自己一向都运气很好。 天枢道:“我们先进去比一比雨,把火升起来坐一坐,这雨来的突然,应当下不了多久。” 姜希夷左思右想也只有这个办法,一行人将马牵到屋后,人坐到神殿中央。 等她走进去后忽然发现,在角落中又一堆刚刚烧完的灰烬木炭,虽然温度不高并不烫手,但是依旧留有余温,看来这边刚刚有人,不知道那人是不是现在淋在风雨中? 正在这么想着的时候,她耳中听到梁上有一声动静,立刻抬头朝上看去,只见那满积灰尘,满结蛛网的横梁上,有个脑袋悄悄伸了出来,一双猫似的眼睛,正盯着他们一行人。 他见到姜希夷盯着他,晓得自己行踪被发现,也不逃跑,也不急躁,反而咯咯笑道:“姑娘好厉害的耳朵,我还以为我动作够轻,应当没人听得出来。” 姜希夷道:“其实你的动作已经很小了,不过你在意的是我的家人而不是我,所以没想到我居然能听见而已。” 那人一个翻身跃了下来,他虽然看起来是个不拘小节的粗犷汉子,落下来的时候,却连地上一片灰尘都没有掀起,就那么轻轻落地,身法之高,也是在江湖中少见的。他口中笑道:“没错没错,我看你年纪这么小,身边带着十三个用剑的人,自己身边毫无兵刃,就觉得你应当是不知道哪里来的富家小姐出来玩耍,丝毫武功都不会。” 忽然他话一顿,目光看向姜希夷腰间的剑柄,双眼一亮,道:“不过我现在才知道,原来姑娘不是不会功夫,只怕是功夫太高。” 姜希夷看着他反穿着一件破旧的羊皮袄子,敞开衣襟,左手提着一只酒葫芦,腰间斜插着一柄无鞘短刀,年纪虽然不大,不过满脸都是胡茬子,漆黑的一双浓眉下,生着两只和猫一样的眼睛,正在看着他们一行人,瞧个不停。 她说道:“武功高低,也要比过才知道,这位单是靠看就能看出来?” 那汉子笑道:“当然,我熊猫儿一双眼睛无论看什么都是看得极准的,我说你武功太高,你武功就绝对不低!” 姜希夷道:“如果我武功真的不好,你的这一双眼睛的招牌,不是要砸在这里了吗?” 熊猫儿大笑道:“姑娘这么为我着想,看样子为了避免真的失策,我倒要试一试了!” 话音甫落,他突然纵身一掠,飞似的从姜希夷头顶越过,身法极妙,整个人如云一般掠起。 姜希夷脸上一笑,剑光一闪,立刻封住了熊猫儿门户。 熊猫儿身躯凌空,双足连环踢出,姜希夷手上剑光一偏,擦着他身上削了过去,地上掉下一片毛皮,熊猫儿纵声狂笑后,大喝道:“好剑法!好功夫!来,痛痛快快打一场!” 语声不绝,姜希夷身如闪电,忽然扑向了熊猫儿,手中剑光化作一道飞虹,匹练般朝着熊猫儿刺了过去。 熊猫儿牙关一咬,举起掌中酒葫芦一拍,听得当的一声,这葫芦居然是精铁打造,直接拍上了姜希夷剑身,她手腕刚刚受到力后,姜希夷剑上招式一变,立刻以四两拨千斤,借力打力,将这道力气还了回去。 姜希夷轻道:“好腕力。” 熊猫儿急退几步后,站稳身形,道:“好聪明的姑娘!” 风乍起,寒风从门口吹了进来,神殿中刚刚升起的那一摊火的火焰,随着风的方向到处摇曳,雨水、飞雪,也随着风被吹了进来,一瞬间,这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竟然冷的像是寒冬腊月的雪地。 就在风刚起的时候,一瞬间,姜希夷已经刺出了足足七剑,七剑攻向了熊猫儿不同的位置,或中正,或厚重,或走偏锋,或轻灵,一剑接一剑,一剑跟一剑,剑锋破风,熊猫儿但想靠着手里的葫芦来抵挡是万万不能的。 熊猫儿大笑道:“好好好,你竟然能逼我腰边神刀出手,剑术一道看样子在当今武林中已经是登峰造极了!” 就在这间不容发之际,熊猫儿突然拔出了那柄短刀,寒光一闪,短刀离腰,有如经天长虹一般,将姜希夷七道剑光全部扫开,攻向姜希夷胁下。 然而当他往前迈出一步的时候,他就发现了,他整个人依旧在姜希夷剑气笼罩之下了。 熊猫儿脸色微变,大喝道:“居然是无形剑气!” 但他没有躲,也不想躲,大喝一声后,提刀掠向姜希夷。 姜希夷的剑忽然刺出,一道剑光如惊虹,匹练一般斜飞而来,凭空刺向熊猫儿面目,这一下来的极其突然,令人防不胜防。 熊猫儿眼中惊见剑光,清啸一声,身形已倒翻而出,他身形变幻之急速敏捷,几乎要跟目光同样迅快,然而就算这样,他身上的羊皮袄子,还是被姜希夷的剑划破了一道裂口,羊毛飞散。 他不禁脱口道:“好剑法!这是什么剑法?我为什么从没见过这么厉害的剑法?” 姜希夷道:“因为这根本不是剑法。” 熊猫儿再想了想刚刚姜希夷的那一剑,沉声道:“不错,那根本不是剑法,因为那一剑根本没有办法能破。” 忽然他又大声笑道:“你看看,我果然没有看错人,不过胜负还没分出,继续!” 剑光闪动,化为光幕,如风一般击向了熊猫儿。 剑风呼啸,剑身带起了风声,像是野兽一般的呼啸。 这一剑,快如白驹过隙的那一刹那! 剑气如丝,渗入了熊猫儿的骨髓之中,令他动弹不得,但是这一剑,他不得不躲开,但是究竟如何躲开? 他现在一丝都想不出来。 他停在那里,立刻大喝一声,体内真气游走,他身上立刻有一种奇异的震动,透过他的皮肤,将缠绕在表面上的剑气层层震碎。 但,这铺天盖地如风一般的剑气如何才能完全震碎? 只要风不停,那么笼罩在人身上的风,必定是一层又一层,绝对不会断下。 这个时候,姜希夷已经又刺出了一剑。 剑光忽然停下,剑气忽然消失,一道风从姜希夷身后吹来,将她颊边头发吹向前面,发丝遮住了她一张冷若冰霜皎似月的脸,但是却挡不住那一双如夏日亮星一般的眼睛中发出的光彩。 姜希夷道:“承让了。” 153.陆 大雨来的突然,果然走的也突然。雨歇,风冷,天色依旧阴霾。 熊猫儿足蹬麻鞋,龙行虎步,神情间另有一股目空四海,旁若无人的豪迈之气。他紧走了两步,到姜希夷旁边,大笑一声后,将手中那只发亮的酒葫芦塞子拔开,大饮一口后,道:“果然是好武功。” 他那一个精铁酒葫芦里面装着的果然是酒,而且是难得的好酒,酒香芬芳,姜希夷轻轻嗅了嗅,这应当是市面上都少见的陈年佳酿,她含笑道:“多谢夸奖。” 熊猫儿摆摆手笑道:“我这人一向直说实话,说你武功好就是真的武功好,绝不夸口!” 姜希夷点了点头。 熊猫儿朝门外一看,把短刀插回腰间,一手直接拍上姜希夷的肩膀,一副好兄弟的样子,笑道:“你们是要离开开封?搭个便车如何?” 姜希夷道:“你不知道我们去哪里,我也不知道你要去哪里,这便车你要怎么搭?” 熊猫儿大笑道:“男子汉四海为家,普天之下,无一处不是我要去的地方,无论去哪里,不都是去?” 说完后,他将酒葫芦合上,往姜希夷面前一丢,道:“来!我也不能白搭你的车,请你喝酒,喝好酒。” 姜希夷笑了笑,接过酒葫芦,拔开塞子后,满满一口喝了下去,顿觉酒味甘冽芬芳。 熊猫儿笑道:“好!这才是好样的。” 姜希夷没有问他来历和去向,熊猫儿也没有问她身世和姓名,他就这样跟着姜希夷一行人上了路,一路往西边走去。 当众人路过一家充满油荤污腻,又脏又破的小店时,熊猫儿忽然说道:“刚刚酒没喝够,我们现在到这边来再痛饮一场!” 天枢一脸哭笑不得,刚刚说要走的是他,现在说要停下来喝酒的人也是他,他只能说道:“这位朋友莫非已经喝醉了吗?若不是我们庄主从来都是不将任何事情放在心上的脾气,只怕别人早就不知如何是好了。” 熊猫儿道:“你若是不知如何的话也无妨,我可得跟她再多喝几杯。” 说完后,他竟然真的将姜希夷拉走,到了那一家小店里。 天枢无奈摇了摇头,翻身下马带着众人都跟了进去,他到里面的时候,就见到姜希夷跟熊猫儿桌上已经摆上了就被酒壶,一满盘熟牛肉也在两人之间。 姜希夷依旧还是那一副模样,她无论走到哪里,无论吃什么,都是那副模样。 天下最好的酒楼中的精致美食,她吃;深巷中的破旧小店的无名酒液,她喝。 天同见到两人如此情况,情不自禁脱口问道:“喂,你到底要做什么?” 熊猫儿笑道:“当然是要喝酒,也要交朋友。” 天同坐到左近一桌,将手掌放在桌下,桌上筷子突然飞射而起,在尖锐而短促的风声中,天同将袖子一拂,其中一根筷子嗖的一声,尽数飞向熊猫儿面前,他口中还说道:“既然如此,那就以武会友吧!” 熊猫儿不怒反笑,大声道:“好气功!” 当他说到“好”字的时候,他用嘴迎接着筷子的来势,说到“气”字后,看起巧合,用牙齿将筷子咬住,而到了“功”字时,熊猫儿已经将筷子突出,原封不动,裹挟风声,直取天同眼睛。 这一来一去,都急如闪电,但就在这一息之间,突然几声清脆声响,所有筷子都落到了桌上。 熊猫儿的一双眼睛已经盯在了姜希夷脸上,他知道这筷子是她用筷子敲下来的,但是究竟是用了什么样的手法?他一点都没有看清楚。 他晓得姜希夷武功高强,但却完全不曾料到,她居然如此之强。 姜希夷抬头看了一眼熊猫儿,放下手中筷子,将落在桌上的那一根捡起后,右手一扬,天同那桌筷筒一声轻响,原来是那根筷子已经被她送回了先前的地方。她脸上表情平淡,似乎刚刚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般,举杯道:“好,痛快,爽快!” 他不再理会刚刚的事情,举起酒杯,仰面灌下。 这时,小店门外忽然有一紫衣少年和一个头发梳作夫人样式的女子牵马走来。那青衣女子冷若冰霜,那紫衣少年暖如冬阳,一冷一热,煞是合适。 那少年开口问向店家:“请问此处离开封城还有多远?” 姜希夷听得这声音有几分熟悉,抬头看向门口,结果就是这一看,让她整个人都定在了那里。 熊猫儿见她一动不动,双眼发痴一般看着门口,心中不解,看了下门口后,又见得门口那位面容秀美难见的姑娘,一双翦水秋瞳中坚冰全化,也看着他们这一处看似痴痴发愣,一滴泪顺着她的脸颊滑了下来,滴在她衣服上晕开,她都丝毫没有察觉到。 熊猫儿左看看右看看后,道:“你们……认识?” 那紫衣少年笑道:“我们是朋友。” 这紫衣少年和青衣女子,正是雷小雕和花灵铃两人。他们原本就正在中州,听说剑仙姜希夷下山现身开封的消息后,直接打马赶来开封,也不管这消息真假,一路不停歇的过来了,如果他们晚一步,或者姜希夷早一步离开,也许又是错过。 但这个世界上就是有这么多巧合,如果不是姜希夷在路上遇见熊猫儿,如果不是路边有这座小店,如果不是姜希夷往西边走去,而花灵铃和雷小雕又恰巧从西边来,他们就不会再相遇。 熊猫儿只觉眼前一花,凝神之后,就发现花灵铃已经坐到了他们这一桌,紧挨着姜希夷。 她忽然说道:“你这一次准备何时走?” 久别之后才刚刚见面,花灵铃没有问姜希夷过得好不好,没有问她为什么来,她只是想知道她什么时候走。 她并不是想送一送姜希夷,而是想知道,她们这一次能在一起多久。 人是一种很敏感的存在,花灵铃又一向很聪明,有时候似乎根本就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但是她心里已经明白,马上就要到分手的时候了。 就跟上一次一样。 姜希夷轻叹道:“我这次就是准备往昆仑走。” 雷小雕一步步走了过来,坐到另一个空位上,路过花灵铃背后的时候,伸手拂过她的背,稍作安抚。 花灵铃道:“上一次我告诉自己离别是为了相聚。” ——为了长久的相聚,应当忍下短暂的离别。 姜希夷道:“然后呢?” 花灵铃轻轻笑了一声道:“然后我就在想,如果我知道之后是那样的话,我一定在最后跟你好好道别。有时候连一声“再见”的机会都没有的话,那不叫离别,那叫做死。” 姜希夷沉默了,一言不发,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在这个时候,熊猫儿忽然道:“你们两个人都没死,为什么那就是死了?” 雷小雕淡笑道:“现在你实在是不该说话。” 熊猫儿也笑道:“其实我不是不该。” 雷小雕问道:“不是不该,那是什么?” 熊猫儿道:“我只是不识相。” 面对如此直白的回答,就算是雷小雕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好。 花灵铃先打破了她和姜希夷之间的沉默,此刻她的心情已经平复,刚刚见到姜希夷的脸的那一刻,心中涌上的酸涩、喜悦和难以言说的兴奋,如同大海中的波浪一样,渐渐归于平静。 但是她的心却不能如同大海一样完全平静,她认真地看着姜希夷,一寸一寸看过去,不想错失任何一点后,抬手覆上姜希夷放在桌上的手,道:“你还戴着我的簪子。” 姜希夷一怔后,道:“没错,那次没有来得及还给你,如果你要的话,我现在就摘给你。” 花灵铃道:“不用,我已经送给你了。” 姜希夷道:“这家店虽然小,但是酒却不错,你要不要试一试?” 花灵铃道:“既然你说好,那就一定不错,我一定要喝。” 雷小雕和熊猫儿完全插不进去两人之间的对话。 她们两人似乎有某种特殊的气场刚好相合,合上后将自己关在里面,令任何人都进不来。 他们不懂女孩子之间的友情为什么会这么奇怪。 慢慢的姜希夷和花灵铃脸上都有了笑意,她们似乎忘记了中间错失的事情,似乎她们两人一直以来都是日夜相对一般。 酒越喝越多,花灵铃很能喝酒,她喝酒极稳,很少喝的冲,所以一直以来都很少醉。 姜希夷喝酒一向很节制,她也很少醉。 但是今天,两人都醉了,两张苍白的俏脸已经不再苍白。这不是因为这里的酒多么醇香,多么醉人,而是因为她们想醉。 她们在庆祝相遇,也在为下一次离别告别。 人生中不如意,不快乐的事情已经足够多了,抓紧时间伤心,不如抓紧时间快乐,离别虽然痛苦,但是相聚却是欢乐。 欢乐的时间总是短暂的,一次相聚之后,往往会用很多的时间去回味这一次的欢乐。 不管怎么样,若是之后必定要“灯火阑珊处”,不如此刻让阳光普照大地。 雷小雕醉了,熊猫儿醉了,花灵铃醉了。 原本应该也是醉了的姜希夷,忽然站了起来,她一言不发,看了一眼伏在桌上的雷小雕和花灵铃后,示意天枢结账。 她绕过在桌上、地上都放满了的酒坛,沉默地走向门外,沉默地继续往昆仑驶去。 有些人似乎注定了一个人会比较好。 马蹄声渐渐远去,花灵铃细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相见的时候她流出了泪,但是离别的时候,她绝不会哭。无论如何,人总要充满期望,并不是每一次离别,都是“死”。 姜希夷一路回了昆仑,避开了许多人,避过了许多事,逃一般的奔向太玄庄。 她有时候恨不得自己能一直冷冰冰如同一座冰雕一般,没有任何感情,没有任何牵挂,这样来也好去也罢,不会有人在意她,她也不用在意任何人。每一次的重逢,对于她来说,都是一次难以言说的经历。 他们变了。 当初的少年,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 当初俏丽的姑娘,也已经嫁作他人妇。 当初意气风发的剑客,已经身死。 当初如风一般留不住的神偷,也越来越稳重。 但是她似乎看起来还是一样,依旧是那个姜希夷。 她不喜欢时间对她的遗忘,也许可以选择的话,她愿意当一个江湖中一个普通的小丫头。 154.柒 “你的剑法天下无双。” “你破得了那一剑吗?” “我破不了,我想不出还有谁能破得了那一剑。” “你认为那一剑是天下无双的剑法?” “没错。” “你的眼光很不错,见识却不广。” “哦?” “我就知道有个人,要破我那一剑,易如反掌。” “这个人是谁?是不是三剑必杀宋金?” “不是,真正天下无双的剑法,致胜只需要一剑,用不着三剑。” “他到底是谁?” “她是一个女人。” “女人?” “不错,昆仑山中,鸿蒙峰上。” “是太玄庄姜希夷!” 许多人觉得,将名声传到江湖中每一个角落,令每一个人都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他们一生奋斗的目标,等他们达到之后,他们的人生就是幸福的。但是那些已经名扬江湖,成为了传说中的人物的人,却更希望自己能够隐姓埋名,成为一个江湖中无名小卒,每天悠闲的生活,安静的度过,他们觉得这样才是幸福。 到底什么是幸福? 没有人能真正的回答,因为对于不同的人来说,能令他们赶到幸福的东西是不一样的。但是曾经有一个真正的聪明人说过一句话。 ——一个人心中真正的幸福,通常都是他还没有得到过,或者是他失去已久的。 王孙公子裘马轻,马后仆从众如云。 鞍前一壶雕花酒,行前轿中是美人。 这是何等风光的场面,多么令人快活的事情,不少人心中都会同意这一点。 但是风光就是一定是幸福的吗?就一定是快乐的吗? 也许别人看他风光快活,结果他正有心结,闷得想上吊。 也许别人看他轿中的美人冰肌玉骨,风华绝代,结果他心里牵肠挂肚的却是一个发间簪着一朵野花,唱着小调的平凡女孩。 因为这些人都站在高树上。 高树是什么样的树? 通常都是一棵枯树,也许根还没有死,可是枝叶都已凋零,坐在树上的人,随时都可能掉下来,掉到无底的深渊中去。 因为他们没有根,没有可以依赖的。 在远处的人,远远地看见一个人高高地坐在高树上,一定会觉得这个人又愉快又凉快。 可是等到他们坐在这棵树上的时候,也许他们就宁可躺在阴沟里。 姜希夷现在就宁愿躺在阴沟里,但是她知道,有这样想法的人,绝对不止她一个人,至少她面前现在就至少有一个人,也是跟她一样的想法。 她看着面前那个一副懒散的样子,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微笑,似乎所有事情都不挂在心上的人,道:“你也是来找我比试吗?” 来者就是沈浪,他笑了笑道:“江湖中都是以武会友,但是一见面就动手,也不是太好。” 另一边跟着沈浪一起来的熊猫儿忽然道:“所以我们先痛饮一场后,再比试比试?” 沈浪道:“那也不必。” 朱七七一双美目望着沈浪,悠悠道:“无论如何,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姜希夷道:“我都不知道你已经跟七姑娘在一起了,也不知道你居然跟熊猫儿也已经认识了。” 沈浪微笑道:“这个世界上总是会有很多的巧合,也会有很多想不到的事情。” 熊猫儿道:“比如我就不敢相信,那个在破庙中遇见的姑娘,居然会是剑仙。” 姜希夷道:“现在你信了吗?” 熊猫儿道:“现在当然已经信了。” 姜希夷再看了他们一圈后,对沈浪道:“我记得你用剑。” 沈浪道:“你没有记错。” 剑已在手。 只不过此刻姜希夷手上的这一柄剑,并不是什么神兵利器,也不是她一直用的软剑,而是一柄木剑。 一柄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的木头削成的木剑,剑身上经过抛光,也打过蜡,在阳光底下看起来似乎还泛着一丝剑光。剑柄用一层布包好后,又缠上了一层丝线。 练武场或者是练武房这种地方,太玄庄这种地方不可能没有,这一柄木剑就是姜希夷随手从练武场上取下的,她握在掌中后,掂了掂重量,再挥了几下剑,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在另一旁的沈浪大喊道:“姜庄主,在下已经调好了。” 姜希夷回过神去,看见沈浪手里也握着一柄跟她手上样式一样的木剑,站在场边看着她。 他身后站着三个人,一位是熊猫儿一位是朱七七,还有一位是她从来没见过,但沈浪说是叫做王怜花的样貌秀气的公子。 为什么不用真兵器? 因为真刀实剑不仅伤身,更重要的是伤兵器,所以两人都决定,用木剑来比试武功,这样一来还可以证明自己的功夫是自己的,而不是靠兵器。 不过即使是真剑也好,是木剑也罢,只要到了姜希夷手里,都自有威力,都带着让人不敢逼近的气势。沈浪却完全相反,就算是杀气纵横的利器,只要在沈浪身边,都会变得那么温和,没有一丝危险。 这练武场实在太大,两人要交流的话如果不想喊,就必须要用内力催动发声,不然声音才刚刚出口,就直接消散在风中了。 姜希夷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慢慢走到了场中。沈浪见状也一步一步往场中走了过去。 两人相隔约莫十二尺的距离就一起停下了脚步,相互盯着对方手里的剑。 姜希夷剑尖指地,不做任何起式,看似随随便便地往那里一站。而沈浪则是反腕握剑,也是随意站立。 这两人互相对视着,除开眼神之中透露出来的剑光之外,居然丝毫都不像是来比试的。 忽然,两人的眼睛终于离开了对方手上的剑,而是一起看向了对方的眼睛。 他们互相凝视着,几乎连眨都不眨一下。 昆仑山风阵阵,就在这时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变得阴沉,吹在身上令人舒适的风也忽然冷如刀锋。 但姜希夷和沈浪两人却不为所动。 天地间的肃杀之气越来越厚重,无论是谁,在现在这个时候,都不敢开口说一句话。 他们两人虽然还没有出招,还没有出剑,但是每个人似乎都已经感觉到了它的存在。 姜希夷和沈浪虽然还是静静的站在那里,却似乎已经进入了生死一发的情况中,生死已经只是呼吸间的事情。 朱七七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几步,这浓郁的杀气压得她的胸口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但是即使如此,她还是能感受到那种可怕的气氛。 熊猫儿额头已经渗下了汗水,而王怜花握着扇子的手心早已湿润。 他们的心都在收缩。 他们全身的血都已经沸腾! 火花! 在姜希夷和沈浪相交的视线之间,他们似乎看到了迸溅的火花! 这一串无声无形的火花,虽然没有人能用眼睛看得清楚,但是每个人的心里都能感觉得到。 三人心中一片震动。 姜希夷和沈浪的手,不知不觉的同时握紧了掌中剑,两人的眼神同时变了。 气氛越来越凝重,一阵清风吹过的时候,沈浪突然看见了一道寒光,是姜希夷的剑光! 他瞳孔突然收缩,她的剑来的实在是太快了,在这个时候沈浪才真正意识到危险的存在,幸好也不算太晚。 沈浪将木剑在周身挥舞,阳光照在木剑上,不过一瞬间,沈浪周围就出现了一面光幕,牢牢护住了他全身,这一下竟然令姜希夷的剑光找不到丝毫的破绽。 姜希夷双眼一亮后,手腕一转,木剑立刻变招,这一下直直朝着沈浪的胸口刺了过去。 这一剑既不快,又不准,但是不会有人认为这是随随便便刺出的一剑。 在边上看着的熊猫儿双眼大睁,忍不住紧紧握拳,这一剑实在是太强了,如果是他,也无法抵挡这一剑。 忽然砰地一声轻响,沈浪的剑被姜希夷的剑牢牢架住,就在这风云变化的一瞬间,姜希夷的剑贴着沈浪的剑的剑身滑了上去,剑尖直指他的咽喉。 这实在是一个很惊人的变化,快到令沈浪预料不及,他头脑中还没想到要如何应对,身体就已经做出了反应——脚下往后一溜,立刻倒退两丈有余。 姜希夷如同一只盯住了猎物的鹰一般,只要发动,绝对不会令猎物逃走,立刻飞扑而上,准备朝着沈浪再递出一剑。 沈浪脚下一蹬,凌空一翻,险险避过了这危险的一剑。 在他回身的时候,突然刺出一剑,就在这一瞬间,他足足刺出了五剑,一剑跟着一剑,声如乱弦。 姜希夷身形展动,避开了沈浪的每一剑,而且她似乎能看见他每一剑的下一路,每一次出剑都刚好压制住他。 沈浪还在出剑,他也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收招变剑才对,但是偏偏没有办法。 因为姜希夷的剑上似乎有一种奇异的力量,将他的剑带动,他根本无法住手。 就在她还在躲避沈浪手上的剑的时候,她的手忽然抬起,手中的剑蓄势待发,准备一剑刺出。 这一剑很慢很慢,就算是七岁的孩子都能将她的剑路看得清清楚楚,但是偏偏令人躲无可躲,因为沈浪已经发现,这一剑之后的变化千变万化,无论如何躲避,姜希夷都有后招能立刻刺中他。 无数道如丝的剑气渗透进了沈浪的衣服中。 剑气无风,缠绕在他周身,没有给他留下任何一点能让他逃走的破绽。 突然,姜希夷又凭空刺出一剑,随着这一剑,微风突然变成了狂风,比冬日的狂风更锋利,就像是一柄利刃在不停的刮着人的肉。 这一剑还没有刺到尽头,姜希夷就已经停下了所有的动作。 沈浪依旧站在原地,这一剑实在避无可避,他居然就直接选择了不再闪避。 他怔了怔后,正准备开口说些什么,结果突然见到姜希夷手上的剑不见了,他疑惑问道:“你的剑不见了?” 姜希夷道:“它还在。” 沈浪道:“为什么我没看见?” 姜希夷将手掌摊开,里面全部都是极其细软有如细沙的木屑,她说道:“它在这里。” 姜希夷凌厉的剑气并不是所有剑都能承受得住,更何况这还是一柄木剑,于是它直接在他的手里碎掉,化成了粉末。 沈浪叹了一口气后微笑道:“你还没有施出全力。” 姜希夷道:“哦?” 王怜花突然截口道:“你这剑术如果没有一柄好剑,就不能完全施展开,所以当然没有使出全力。” 姜希夷看了一眼王怜花后,转向沈浪,道:“你也没有施出全力,你不是想跟我分个高下。” 熊猫儿道:“你又猜对了,因为我们这次来本来就不是找你比试的,因为有事所以才来。” 姜希夷问道:“什么事?” 王怜花微笑道:“姑娘,正是在下有事相托。” 姜希夷疑惑看向王怜花。 他接着道:“一来是因为实在想见一见姑娘真容,当初我曾经托手下来见过姑娘,但之后再寻来时,姑娘人又不在庄内,今日终于圆了愿。” 说完后,王怜花笑了笑。 他一身绯色衣裳,玉面朱唇,笑起来的时候,恍若三春桃花轻轻绽放,令人不知不觉深陷其中。 姜希夷想了想后,忽然想到一人,她试探性说道:“你家的丫头确实娇俏。” 王怜花道:“多谢姑娘夸奖,在下来的第二件事情,是想将一样东西托给姑娘,代为转交给一个人。” 姜希夷问道:“什么东西?” 王怜花道:“一本秘籍而已。” 姜希夷道:“什么人?” 王怜花道:“我听说姑娘同探花郎李风眠为好友,每年他都会上山喝一杯酒,而他的二儿子天资聪慧,在下想请姑娘代为转交给他,当做我收了一个弟子。” 姜希夷道:“你为什么不自己去?” 朱七七忽然道:“因为我们马上就要走了,这个忙思来想去,只有你能帮,你若不愿意我们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姜希夷看向沈浪,问道:“你们要去哪里?” 沈浪笑道:“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名气越大麻烦越大,想必你也深有体会。” 姜希夷沉默地点了点头。 沈浪继续道:“你如果不愿意,可以将我的剑拿走。” 姜希夷道:“好,我答应了,你的剑也拿来。” 155.捌 马蹄已经踏上长街。 风雪连天,但街上来来去去的行人依旧很多,骑马的人不得不翻身下马,牵着缰绳慢慢移动着。 姜希夷向四周望去,她的眼神不知道落在了哪里,似乎所有的景色都没有进入她的眼中,又似乎所有的景色全部都进了她的心中。她似乎在思考。 她看了很久,最后深深吸了一口冰凉彻骨的空气后,凝神看向前方,开口道:“天枢。” 在姜希夷身后立刻传来一道应声:“在。” 姜希夷道:“我令你们去找的那个孩子,找到了吗?” 天枢道:“还没有,我们托人在关外找遍了所有有人居住的村镇,都没有找到一个那样的孩子。” 姜希夷点了点头,又侧头看向天枢,道:“近日来庄内是否有人前去?” 天枢道:“有,而且不少,七大剑派都有人上山,说要请庄主指教剑法。” 姜希夷皱眉道:“没有其他人了吗?” 天枢道:“似乎已经没有了。” 姜希夷不满道:“似乎?” 天枢笑道:“消息往来总是差着一些时间,我们接到消息的时候,没有其他人了。” 姜希夷点点头,盯着前方很了很久,忽然道:“江湖中有什么新起的新秀?” 天枢道:“近年来江湖上声名最盛的一共有两人。” 姜希夷问道:“两个什么样的人?” 天枢道:“一个是被称作强盗中的大元帅的‘盗帅’楚留香,另一个虽然不太初入江湖,但是飞刀绝技令人惊艳的李寻欢,也就是李先生的二儿子。” 姜希夷沉默了,她在思考,也在回忆,不知道过了多久后,她才喃喃自语道:“不知道现在他们都是什么样子。” 这不是她第一次到这座宅园门口了,不过她上一次来的时候,这里叫作兴云庄,而现在这里叫作李园。 顾名思义,里面住着的一定是姓李的人家,这里就是李风眠的家。 姜希夷这次没有看见上一次看见的那副对联——“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 门口态度温和不卑不亢的小厮,已经进去通报主人了,姜希夷还站在门口看着这鲜红的朱漆大门和看起来被磨得光滑的铜环。 高墙之内的人说话的时候,都是细细低语,姜希夷耳力不错,偶尔能听见一些细碎说话声,虫鸣鸟语更是为这座宅园平添了几分生活的气息。 虽然这里的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平易近人,但是从所有的小角落中,都能体现出这里的主人的辉煌。 姜希夷回身看了一眼,路上的积雪压在树枝上,进入了冬天的树不再有生命力,但是即使是木叶早已全部掉落,却依然令人觉得这里充满了希望。 她甚至有点想知道,后墙那条小巷子中的鸡毛小店还在不在。 突然,姜希夷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朝着门口看了过去,只看见李风眠身上穿着一件素色长袍,肩上披着黑色貂裘,脸上神色有些兴奋,一路冲了出来。 这几年过去,他也变得有些老了,原本一副少年气的脸,现在变得沉稳了许多,下巴上留着微须,依旧相貌堂堂。 李风眠看清楚门口一行人后,脚步渐缓,但是脸上高兴的神色却依旧没变,他越过门槛,站定后道:“原来你真的来了,这几年你从未下过山,我多次邀你来我家,结果你全部回绝,没想到这次是真的。” 姜希夷微笑道:“这次来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有人托我来送一样东西。” 李风眠问道:“是谁要你送什么东西给我?” 姜希夷道:“你说错了,不是送给你,是送给你那个叫做李寻欢的儿子。不过这不是我要来这的最重要的原因。” 李风眠道:“那个最重要的原因是什么?” 姜希夷笑道:“因为你一直说你家的酒很好。” 李风眠听后哈哈大笑几声,还没说出话来,忽然一手捂着嘴,俯身剧烈咳嗽了几声,待得他站直后,一张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些病态的嫣红。 他病得更厉害了。 李风眠缓了一口气,看着姜希夷的双眼,道:“我很好,没有任何事,你要喝酒我还是能陪你喝。” 姜希夷道:“好,喝酒也要看心情看天气,今天我的心情和天气不适合喝酒。” 李风眠笑道:“今天是朋友相见的日子,又是梅花花开的日子,也是最适合喝酒的日子,来!莫要多说了,我带你走走。“ 李园的梅花果然不错,但是却始终的养在家里的梅花,太过于柔顺秀美,少了鸿蒙峰上那一片梅花凌寒傲雪的气概。 就算如此,也依旧不能改变李风眠和姜希夷的好心情。 庭院路上的雪被扫得干干净净,但是梅树下的那一片洁白圣洁的积雪厚厚,无人清扫,那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格外醒目。 顺着脚印看过去,姜希夷还没有看见人影,就先听见了一串笑声,有女孩也有男孩的。 忽然梅树一抖,上面的雪纷纷扬扬落下,全部洒在了一个姑娘的头上,姜希夷定睛看去,之间那个姑娘穿着一身浅紫色的衣服,剑上披着披风,在这一片银白色之后,看起来清丽得就像一朵紫罗兰。 落在她头上的雪丝毫没有令她看起来多么狼狈,反而更显得可爱,令原本文静的她多了几分娇俏,多了几分俏皮。 姜希夷看着这位姑娘身上的衣着饰品虽然不是金光闪闪,但是也非凡品,疑惑问道:“你有女儿?为什么从来没有提过?” 李风眠笑道:“这不是我的女儿,是我妻舅的女儿,家中情况复杂,养在我家而已,虽然不是亲生闺女,但是也亲如女儿了。” 姜希夷看着她娇笑着回头看去,似乎背后有人在追她一般,看向前方后,忽然脸色一边,所有的活泼似乎都敛去,一派静如水的模样,看向廊桥上的一行人,对为首的李风眠道:“姨夫好。” 李风眠笑道:“你在这里,后面的应该就是寻欢了。” 接着他分别对姜希夷和那姑娘道:“这是我是外甥女,叫做林诗音。这位是我的朋友,姜希夷。” 林诗音稍稍低头,微微行了一个礼,道:“姜姑娘。” 姜希夷点点头,看向林诗音,她整个人就像是一朵需要呵护又娇弱的花,任何人看见她第一眼,都会生出一些说不出道不明的怜惜,这并不是因为她的美,只是气质使然,美人在骨不在皮,林诗音就是一个这样的女人。但这也不是因为她的脸不美,相反,她美极了。 她似乎向用雪花化成了自己的皮肤,再向枝头红梅借了几分颜色,变成了脸上的一抹红晕。 风轻轻吹动着她的衣袖,姜希夷在她衣袖飘舞之间,隐隐约约看见了梅林中另外一个人,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衣服,身披一件价值连城的白色狐裘,身材很高,面目也很英俊,他看起来年轻、乐观、自信,有一点不像李寻欢,又很像他。 姜希夷还没有看清楚那个人的时候,就已经被李风眠拉去喝酒了。 她看着李风眠把一杯又一杯的酒喝下肚子,脸上病态的嫣红越来越重,实在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喝酒无疑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但是喝醉酒就完全是另外一件事情了。 特别是大醉之后,第二天醒来时,通常都不会在杨柳岸,也没有什么晓风残月。 醒来时,人们通常都只会觉得脑袋比平常大了五六倍,而且痛得要命。 特别是,李风眠现在根本不适合喝酒,更不适合喝醉酒。 她说道:“你喝的太多太快了,会醉。” 李风眠摆摆手道:“如果不喝酒的话,你来见我多没有意思,只能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干瞪眼。” 姜希夷道:“但你如果想活得更久一些,应该少喝酒。” 李风眠笑道:“在今天之前,我已经三个月没有喝过酒,你知道不喝酒之后是什么感觉吗?” 姜希夷道:“不知道。” 李风眠叹气道:“其实也没什么,不过觉得日子变得长了些,似乎十天就让我活过了一辈子。” 姜希夷道:“你的妻子还好吗?” 李风眠道:“怎么了?” 姜希夷道:“一个有责任有担当的男人,总不能只想着自己,也要为妻子和家人想一想。” 李风眠苦笑道:“现在我看着你,仿佛看见了我的长辈。” 姜希夷道:“看来你的长辈都不错,我交给你一样东西,你转交给你二儿子好了。” 李风眠问道:“你为什么不亲自给他?” 姜希夷道:“因为我要去找一个不知道在哪里才能找到的人。” 李风眠笑道:“莫非你要出海去找沈浪他们?” 姜希夷摇头道:“不是。” 她把手往后一伸,天枢就将书匣递了过去,姜希夷将其中一个递了过去,道:“这个是给李寻欢的。” 李风眠随手接过书匣放在一边,看也没看,甚至都没有问姜希夷,这里面究竟是什么。 当天,姜希夷就离开了李园,跟她突然的到访一样,离开得也十分突然。李风眠没有留她,因为他知道有些人是留不住的,所以酒壶中最后一滴酒喝完了后,他什么都没说,送姜希夷一行人出门离开了。 漫天风雪遮住了他的视线,等到他再也看不见他们的身影的时候,李风眠握拳放在嘴边,连连咳嗽了几声后,慢慢回到了李园。 他看向手上的书匣,想了想,提步往李寻欢居住的冷香小筑走了过去,刚到廊桥上的时候,就见到从另一边走来的林诗音。 李风眠说道:“诗音,你是要去冷香小筑吗?” 林诗音苍白的脸上飞起一道红晕,低下头不想让人看见,柔声道:“是的,姨夫。” 李风眠沉吟一刻后,将右手抬起,把书匣递向了林诗音,道:“这是客人带给寻欢的,既然你要过去,就帮我带给他好了。” 林诗音心中对里面的东西十分好奇,但在李风眠面前又不大好问,点了点头后,道:“好,我会带给表哥的。” 她接过书匣后,往前走了几步,脚下一转,转进了一个拐角处,看着手上的东西,心中好奇极了,她告诉自己,只看一眼就好,于是悄悄将书匣推开了…… 另一边,姜希夷一行人离开李园后,快马加鞭离开保定,直往关外去。 这段路途很长,但是她知道尽头是什么,尽头是一个人。 那个人就是阿飞。 但是这段路途实在是太长,长到几乎没有任何希望。就像在山路上行走,你发现下一个地点离自己很近,但是踏上路后,才知道,这一段路长到不能想象。 冷风如刀,万里飞雪。 雪愈大,风渐紧的时候,姜希夷一行人往北边而去,马蹄踏碎了地上的积雪。 有人居住的村镇都被检查过了,没有阿飞那样的人,那么他只能是在没有人居住的地方。 姜希夷一行人直接在这个时候入了深山,山路上只有他们一行人,连猎户都很少,因为这天气实在是太冷了。 愈往山里走,天气愈寒,寂寞愈浓,但是雪终于停了。 一串踏雪沙沙声出现在姜希夷耳边,她立刻分辨出来了,这不是人的脚步,也不是马的啼声。 究竟是什么? 她立刻就知道了。 是狼。 他们被这些狼团团包围住了。 锵锵几声后,天枢他们的长剑全部出鞘,准备将狼杀死后,继续行路。 就在此时,一个看起来不过六岁左右的衣衫破旧的孩子,忽然出现在了狼群背后。 姜希夷心中一惊,正准备开口叫着孩子快走的时候,他双手放入口中,吹了一道急促的短哨,那些龇牙咧嘴的狼发出了呜咽声,甚至有一些已经开始慢慢倒退,他再吹了一声平稳的长哨后,那些狼全部都散开了。 她心中觉得这事情怪异极了,可当她的眼神落在那孩子脸上的时候,瞳孔一缩。 156.玖 那是一个很特别的孩子,至少在冰天雪地里,绝不会有像他这样年纪的孩子还愿意出门,就算是打雪仗也不愿意。 姜希夷隔着一段距离,估计了一下他的年龄,他看起来最多只有六七岁,是在父母怀中撒娇,跟爷爷奶奶讨点心吃的时候,在这岁末时期,他更应该抓着长辈给的压岁钱,跟三两小伙伴去买爆竹烟花,在家里后院中玩耍。 但他只有一个人,他的伙伴就是一群狼。 他站在那里,站得笔直,头上没有帽子,身上衣服也非常单薄,看起来完全不能御寒,天下飘落下来的冰雪感受到他的体温,渐渐融化,然后沿着他的脸流到他的脖子里,渗进他的衣服里,就算一张脸冻得苍白没有一丝血色,但是他依旧不为所动。 他的背脊依然挺得笔直,一个不过六七岁的孩子,仿佛一个不屈的战士,任何困难都不能打倒他,都不能令他屈服,漫天冰雪也不能。 姜希夷的视线再转向了他的脸,他的眉毛很浓,眼睛也很大,一张薄唇抿成了一条线挺直的鼻子使他的脸看起来更瘦削。这张脸很熟悉,他长得有点像沈浪,只不过少了沈浪的那种懒散和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什么都不在乎的气质和微笑而已。 但是他也有一种让人见到就不会忘记的独特特质——倔强、坚定、冷漠,似乎对任何事情都漠不关心。 这是一张很英俊的脸,虽然他现在还小,但是以后一定会很英俊,这一点姜希夷非常确定。 因为这个人就是阿飞。 世界上有很多形形色色的人,但是总有一些人令人印象深刻,只要你看了他一眼,就永远忘不了他,阿飞就是这样的人。 阿飞的感觉很敏锐,仿佛是真正的野兽一样,姜希夷才刚刚看向他的时候,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就已经看过去了,双眼微眯,满是防备。姜希夷读懂了他的情绪,他在紧张,也在害怕,不知道为什么他感受到了危险。 和狼在一起不危险,但是和人在一起反而会危险吗? 也许就是这样,因为阿飞就像是一匹狼,在雪地中行走的孤独的狼。 他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握上了腰间的剑柄。 那是一柄木剑,材质不算好,木头也很久了,上面已经有一些开裂了,剑柄上有些布条缠绕在上面,一个六七岁的孩子绝对不会懂得这些,懂得这么缠剑柄的人,必定都是懂剑也会用剑的人。阿飞应该是一个很努力的人,因为剑柄上的布条的磨损太厉害了,甚至有丝线脱了出来,而且他握剑柄的手势简直太过于熟练了,似乎这就是跟喝水吃饭一样正常的事情。 姜希夷依旧没有动作,阿飞看着她,慢慢转身提步离开,又时刻注意着身后的动静。 终于姜希夷开口了,她对他说道:“你是跟谁学剑的?” 阿飞脚步顿都没有顿一下,更别说回头看她一眼,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任何人说话,似乎姜希夷的说话声跟天地间呼啸的风声并没有什么区别一样。 姜希夷用内力催动发声,说道:“我知道你是谁,你叫阿飞。” 阿飞脚下一顿,他握住腰边剑柄的手握得更紧了,他的手已经冻得比鱼肉还白,指节看起来也已经僵硬,但是他的手却还是紧紧握着剑。 姜希夷道:“你是一个用剑的人,你的手也是剑客的手,你愿不愿意跟我学剑?” 阿飞闻言气息一紧,他几乎下意识就要答应了,不过虽然他还年纪小,但是已经知道了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个道理,对他而言,这个陌生人要教他学剑,而之后呢?她想从这里拿到什么?或者是她想做什么? 对于阿飞而言,人远远比狼危险得多。 他说道:“不。” 他的声音有点干涩,有点嘶哑,虽然听起来还是孩子的声音,但是孩子气却很少,这种搭配组合有一点奇怪,在他身上却那么自然,姜希夷点了点头,没错,这样才是阿飞,这样就是阿飞。 姜希夷道:“为什么不愿意?你握剑的时候很快很稳,要想做到这样,必须非常用功,你既然非常用功,就必定想要在剑术上有所作为,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跟我学剑?” 阿飞道:“我学不起。” 姜希夷一怔后,笑道:“跟我学剑不用钱,你刚刚让这些狼散开,算是救了我一命,不必再给钱了。” 阿飞摇摇头道:“我刚刚不是救你们,而是救他们,如果他们不走的话,就会被你们全部杀死。” 这种说法很新鲜,姜希夷是第一次听说,所有人都说虎狼是恶毒的,他们吃人杀人,多么的可怕,她第一次知道狼也是需要被救的。 姜希夷道:“你有一颗善心。” 阿飞沉默了,他凝注着姜希夷,忽然问道:“为什么一定是我?” 姜希夷道:“因为就是你。” 阿飞问道:“你的剑术很好?” 姜希夷道:“很好,我打败过很多人。” 阿飞道:“你输给过多少人?” 他很聪明,他知道一个人的实力如何不是看他赢过多少人,而是看他输过多少人,因为赢过的那些人也许水平参差不齐,但是却能从输过的人身上知道,一个人的上限究竟在哪里。 姜希夷道:“我好像没有真正输过?” 她一边说着,一边侧头看了一眼天枢。 天枢笑道:“庄主多年以来,只与铁中棠铁大侠打成过平手。” 阿飞又沉默了,风在呜咽,将积雪从地上卷起,洋洋洒洒又从空中落下,恍惚刚刚落下的新雪。 不知道多久过后,他的头发上、肩头上已经有了薄薄的雪后,他又问道:“你是不是很有名?” 姜希夷道:“我不知道我究竟算不算有名。” 阿飞道:“江湖上是不是有很多人认识你?” 姜希夷道:“我也不知道,不过每次总能遇到知道我的人。” 阿飞似乎下了什么决定,闭上双眼,重重点头道:“好,我跟你学剑。” 姜希夷问道:“为什么?” 阿飞道:“因为我要变得很有名,要成为天下最有名的人。”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非常认真,非常坚定,其中又透出了一丝丝孩子气。他的脸原本是那么孤独,那么倔强的,在这个时候,一双眼睛发出了令人目眩的光芒,叫人不敢逼视。 姜希夷忍不住,再问道:“为什么?” 阿飞道:“因为我一定要成名,非成名不可,不成名我就只有死!” 姜希夷现在开始有些吃惊了,她还想继续往下问,但是却死死忍住了,因为她发现,阿飞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一双眼睛中流露出了一种由悲伤和愤怒混杂在一起的情绪,他有他的秘密,而秘密一般都是不为人所知的,他不愿意说,她就不会问。 现在虽然他还小,但是却如同一团迷雾一般,充满了悲痛与不幸。 姜希夷道:“你叫阿飞,你姓什么?” 阿飞这次沉默了更久,一个人究竟姓什么,这原本应该是一件可以让人脱口而出的事情,但是阿飞却沉默了,过了很久后,他才缓缓道:“我就叫阿飞,认得我的人都叫我阿飞,我没有姓!” 这次他的眼睛中似乎忽然有一团火焰燃烧起来,这一团火焰连眼泪都无法熄灭,只有烈酒才能安抚。 姜希夷轻轻叹了一口气后,阿飞忽然说道:“也许以后,我会说出我的姓名,但是不是现在。” 她柔声道:“好,希望以后你愿意说出姓名的时候,能告诉我一声。” 阿飞点点头,认真道:“好。” 姜希夷道:“走吧,你要不要先跟父母亲说一声?然后我们搭你一程,一起回去。” 阿飞道:“我娘不在了,我爹也不在。” 姜希夷顿了顿,不过这个回答却是也合理,如果父母亲还在,究竟谁会看着自己的孩子如此生活?谁能忍心? 她说道:“那我们就一起走吧,上马。” 姜希夷附身在马背上,伸出手,准备拉他上马。 阿飞看也不看,道:“你告诉我地方,我自己走过去。” 姜希夷不为所动,继续将手伸着,道:“那地方在昆仑,走过去实在太久了,学剑宜早不宜迟,早一天是一天。” 阿飞一怔,他从来没有去过昆仑,但是也知道昆仑离这里很远,如果真的要走过去,不知道要走多久。他低头思考片刻后,一步一步朝着姜希夷走过去,右手松开剑柄,握上了姜希夷递过来的手。 姜希夷将他手握住后,轻飘飘往上一提,阿飞整个人腾空而起,接着急速下坠,他只觉眼前一花,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在马背上安坐了。 为什么姜希夷一定要教阿飞剑? 因为在她这次第一眼看见阿飞那一柄木剑的时候,她就了解了,现在的阿飞没有剑。 但是她又要取走他的剑,多么矛盾。 正是因为她要取走他的剑,所以她要先给他一柄剑。 但是要想学剑,却不能立刻握剑,这是在暗室之中姜希夷学会的,剑势千变万化毫无定式,要想学好剑就要学会很多的东西,比如轻功。 他们到了昆仑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月夜,圆月。 今天的月仿佛比平时更美,美得神秘,美得凄凉,美得令人心碎。 姜希夷没有休息,阿飞也没有休息,他们在太玄庄中的一堆石堆前,那个暗室的入口就在这里,但是姜希夷不是带他进去的。 月光下有一块岩石,白玉一般好看,就像是一个孤独的巨人,伫立在这里一动不动。 就在这时候,忽然有一片黑影飞来,遮住了月光,就像是一片乌云。 但那不是乌云,那是一只鹰,一只黑色的鹰。 鹰在月光下盘旋,在白玉般的岩石上盘旋,看起来就像是一片乌云。 姜希夷拿出袖中的一个竹哨,急促的吹了一声后,那只鹰忽然流星一般向岩石上落下去。 它的动作快极了,准极了,鹰从来都讲究一击必中。 忽然,姜希夷凌空掠起,人如同流云一般飘起,飘飘的飞上了岩石,鹰还没有落到石头上,她却已经站稳了。 姜希夷衣袖也如同流云雾气一般挥出,还没有碰到鹰的时候,它就鸣叫一声,流星一般飞落到她手臂上,将羽翼全部收起,稳稳站着。 圆月又恢复了它的皎洁,她站在月光下,岩石上,衣袂飘飘,手臂上那一只黑色的鹰的影子落在她身前,她像一个仙子,又像一个战士。 阿飞站在地上,似乎愣住了,一动不动。 就在这个时候,姜希夷对他说道:“你能不能上来?” 阿飞的轻功不算好,他全部心思都在学剑上面,看着光滑如镜的岩石,滑不留手,他实在没有把握能上得去,但是他一定要试试。 他咬了咬牙,道:“我试试看!” 于是他试了一次又一次,全身都已经跌得发青了,姜希夷依旧站在岩石上,她本来想下去拉他一把,但是却被阿飞拒绝了,他一定要靠自己的力量上去。 他无论想做到什么,都一定要靠自己的本事。 阿飞咬紧牙关,再一次往上爬,这次他终于成功了,他爬山了岩石的平顶。 就在他爬上去的时候,姜希夷忽然飞身落在地上,双臂一震,那只鹰又高高飞起。 鹰在盘旋,人已落下,她就像一片叶子轻飘飘落在地上。如果不是亲眼见到,阿飞绝不相信,凡人居然能有这么轻妙的身法。 姜希夷道:“既然你已经上去了,就再下来,试试看能不能在鹰落下之前上去。” 157.拾 夜凉如水,月也凉如水,阿飞依然还在练功,他无论如何都想早一点快一点把武功学好,他想快一点进江湖,想快一点成名,想快一点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名字。 所以他特别用功,就算到了夜晚,也绝对不会早早就去休息。 一般人初学轻功时,落脚点总是不能找准,阿飞虽然有武功底子,但姜希夷所教授的轻功太过于轻妙,凌空时姿态如仙似雾,对于落点更是难以掌握。 阿飞一日练功时,不慎从巨石边上擦下,摔在坡上,一路滚入一旁枯林之中,立刻昏迷,最后合上眼前,他只见眼前白茫茫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阿飞觉得口中一片湿润,一种微苦的液体缓缓灌入他咽喉中,昏昏沉沉之下,阿飞把那些都吞入了口中,待得他醒觉时,立刻睁开眼睛,才发现原来是天璇正一勺一勺给他喂参汤。 天璇见到阿飞醒来,转头对一边说道:“庄主,飞少爷醒了。” 姜希夷从椅子上起身,绕过帷幕走到床边,看着阿飞道:“你好好休息,练武讲究循序渐进,欲速则不达,今日只是摔倒昏迷,来日如果是被兵器伤到要害的话,到时候反而还拖延了时间,你是个好孩子,要好好听话。” 阿飞抬起头来,看了姜希夷一眼后,又垂下头,眼角微红。自从他娘去世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听到这样温和关切的话,胸口一热,眼眶泛酸。 天璇起身让开,让姜希夷坐到床边,姜希夷轻轻拍了拍阿飞的背,道:“你也不要太过于着急,我马上就要教你其他身法了,身法之后就是剑法,你不想学指法就不学,但是内功不得放下,这三日你先休息,三日后还是在原处,晓得了吗?” 阿飞点头道:“我知道。” 三日后,阿飞到了那个立着白玉般巨岩的地方后,却发现到的人不是只有他和姜希夷,还有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人。 那个人是一个男人,整个人仿佛闪动着金光,因为他身上穿着的是件用金丝织成的袍子,一件三尺长的袍子,在阳光和雪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叫人睁不开眼睛。 因为这个人只有三尺多高,三尺长的袍子穿在他身上,已经拖下了地。但是他的胡子比这件金袍更长,最长的却不是他的胡子,而是他的剑。 一个三尺高的人,背后却背着一柄四尺长的剑,黄金打造而成的剑鞘已经被拖在了地上。 金色的长袍,金色的胡子,金色的剑,全是金光,他一定不是太玄庄的人,因为这里只有茫茫一片白色。 他为什么要来?他来这里究竟有什么事情? 阿飞还没有想到的时候,就听见那人说:“没想到大名鼎鼎的剑仙不过是一个小姑娘。”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这个一把胡子的老人,他说话的时候的神情和气概,让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十丈高的巨人,他对姜希夷的不屑已经溢了出来。 姜希夷没有动怒,能令她生气本来就是一件非常难的事情。在这个时候,她笑了:“江湖中什么时候排资论辈,是要看年纪的?如果是看年纪的话,铁中棠不知道还能不能被称作中原大侠。” 老人怒了,他这种年纪的人在江湖中,无论走到了哪里,都会被人尊敬,都会被人小心翼翼地对待。因为江湖险恶,能够活到这把年纪的人,一定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和窍门。但是今天,他却遇见了姜希夷。 阿飞见到,现在明明没有风,但是老人的头发居然无风自动。他虽然还在学武,但是也已经知道,一个人的气功如果真的练到登峰造极的时候,是真的能够怒发冲冠的。 但是天下能将气功练到这样境界的人,据说已经越来越少了,这种功力不是想达到就能够达到的。 姜希夷还是站在原地,她一点害怕的意思都没有,还是那么放松,那么松弛,无论她对面的对手是谁,她都是这种姿态。 但是阿飞知道,她看起来绝对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轻松,因为她已经蓄势待发,时刻准备着拔剑了。 “无论是学剑还是学其他的武功,都应该诚心正意,绝不能太骄傲,骄傲最容易造成疏忽,任何一点疏忽都足以致命。” “在江湖中想要活得久一些,绝对不要轻视任何一个对手,面对任何一个人,都应该用全力认真对待。” 这些都是姜希夷告诉过他的话,她也确实在身体力行告诉他,她从来都是说到做到。 姜希夷的手,已经紧紧握住了她腰间银制的剑柄。 老人看起来正在盯着她的手。 除了他之外,没有人知道,他在看的究竟是姜希夷的手,还是透过她的手,在看她的剑。 他忽然冷哼一声,一声落下后,锵的一声,他的剑已经出鞘。 三尺高的人,四尺长的剑,可是当这柄剑出鞘后,握在这个人手里,就并不可笑了。 当他手里有剑的时候,绝没有任何人还会注意到,他这个人是一个侏儒。 因为这柄剑一出鞘,就有一股逼人的剑气直迫眉睫而来。 就算是隔着一段距离的阿飞都已经感觉到这股剑气,森寒肃杀的剑气,几乎逼得他连眼睛都已经睁不开。 等阿飞再盛开眼的时候,只看见了漫天剑光飞舞,姜希夷已被笼罩在剑光下。 剑气破空,剑在呼啸,剑光如虹。 老人的声音在呼啸呜咽声中,还是令人听得很清楚,只听他一字一字道:“你还不拔剑?” 姜希夷的剑,还在腰间的剑鞘中,没有拔出。 老人忽然大喝一声,喝声如霹雳,剑光如闪电,但就算是闪电都没有如此快,如此亮! 剑光一闪,风声大作,只见一声龙吟之后,寒芒一点一闪而过,而后又消失。 老人的动作一顿,姜希夷身形展动,避开了老人这一剑。 阿飞瞪大了眼睛,他根本没有看见姜希夷究竟是什么时候出剑,究竟是怎么出剑的。阿飞知道,是姜希夷格挡住了老人的剑,但是看起来偏偏像是,老人的剑撞上了她的剑。 接着她又很随意的反手挥出一剑,一种极快极自然的动作。 剑光很淡,就像月光。 剑风很轻,就像微风。 剑气很冷,就像寒冰。 枯木似乎也在这阵寒风中颤抖着,老人不由得脚下一蹬,翻身向后,跃向其他的地方,等他站稳后,他的左手还紧紧捂着脖子。 刚刚剑风裹挟着剑气,扫过了他的喉咙,虽然剑没有割到他,但是这一下就足以令他惊骇不已。 姜希夷道:“胜负已分,这位先生可以下山了。” 她将剑收好,一步一步走向阿飞,这人还没走,他们就去另外一个地方学好了。 老人在姜希夷身后,面目狰狞,咬牙切齿。 对于他而言,这一场比试远远没有结束,他不会放过他。 突然他身形如风一边,追到了姜希夷身后。 他掌中有剑,剑已出鞘。 而他掌中的剑,剑锋正对着姜希夷的背心。这一剑绝对是致命的一剑。 准确,狠毒,迅速,无情。 此刻姜希夷剑已归鞘,而且背身相对,在阿飞看来,这一剑她若要招架,必定极难。 看着这一剑飞落,阿飞忽然飞身扑了过去,绕到姜希夷身后,扑在她背上。 他什么都没有想,只是觉得,他不能就眼睁睁看着姜希夷死在别人的剑下。 他愿意替姜希夷挨这一剑。 忽然,姜希夷脚下一旋,寒光一闪,阿飞看见姜希夷拔出了她的剑。 他只觉得很冷,觉得有种不可抗拒的寒意忽然缠绕在他周身,慢慢渗入他的骨髓中。 姜希夷把阿飞轻轻放到一边后,以左足为重心,身子缓缓转动,出奇的缓慢。 软剑,随着他身形的转动划出了一个圆弧。 这一转之后,姜希夷的身子和软剑似乎合而为一,连接成了一个不可破解的整体,然后,突然间寒芒颤动,不知怎么的,竟已化作一片光幕,闪电般击向老人身上。 ——这一剑究竟是击向他身上哪一个部位? 谁也瞧不出来。 老人自己也瞧不出来,只觉得无论他走到哪里,无论他如何移动变化身形,四面八方都是她的剑影,无从分辨究竟哪一剑是实,哪一剑是虚。 也许全都是实招。 一声闷哼声后,响起了衣袂带风之声,阿飞看见地上鲜血染出的红梅点点,和一截断剑,但是老人却已经不在了,姜希夷还在。 她再次慢慢走向阿飞,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了一柄带鞘长剑,递向了他。 这是一柄剑,一柄好剑。 剑身青光潋潋,剑锋锋芒毕露,这绝不是一个给孩子的玩具,而是一柄真正的剑。 阿飞一言不发,接过了这柄剑,拔出一截后看了一眼,然后他就再也舍不得将这柄剑归鞘了。 这样一柄剑,实在不需要剑鞘来掩盖他的光彩,因为就算是剑鞘也不能遮住他的锋芒。 既然遮不住,为什么还需要剑鞘? 想到这里,阿飞锵的一声将剑出鞘后,反腕一转,把剑插在了他的腰带上。 姜希夷看了他一眼,问道:“你不喜欢剑鞘?” 阿飞道:“我不需要剑鞘。” 姜希夷点了点头,道:“你想不想学剑?” 阿飞道:“想!” 他很激动,因为他来这里,就是为了学剑,刚刚见到了姜希夷的剑后,他更坚定了一定要学成那样的剑法的心。 姜希夷道:“从今天开始,我们就学剑。” 阿飞再看了一眼他腰间的那一柄剑,剑锷形式古雅,却还在发着光,杏黄色的剑穗没有了颜色。一瞬间,他觉得有一股森寒的剑意和剑气,正在沁入他的心肺,渗进他的骨髓,冷得要让他发抖。 他现在才知道,剑鞘的作用,但是即使如此,他依旧不想要剑鞘,他认为自己能用好这样一柄剑! 姜希夷笑了笑,道:“这柄剑我刚从雪里挖出来没多久,难免会有一些冷。” 阿飞不解问道:“从雪里挖出来?” 姜希夷点头道:“你没有听错,我将剑和酒放在一起,埋在地下,埋在雪里,所以酒有剑气。你以后就用这柄剑跟我学剑吧。” 阿飞浑身都在发抖,这一次却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激动,是因为高兴,他声音有些颤抖着,缓缓说道:“谢谢。” 其实他早就准备了很多感谢,可是到了这日的时候,能说出来的就只有“谢谢”两字,然后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不过也不必多说些什么,因为对于姜希夷来说,无论说得再怎么多,再如何天花乱坠,也比不上这两个字来的真诚,令人感动。 姜希夷看着他,凝视着他的眼睛,过了很久,长长叹出一口气,问道:“你已经决定以后要入江湖了吗?” 阿飞点点头,坚定道:“我早就下了决定。” 姜希夷缓缓道:“既然如此,我有一句话希望你好好记住,如果记不住的话,就不要来跟我学剑了。” 阿飞道:“你说。” 姜希夷道:“只要你做了江湖人,就永远都是江湖人,手上只要染上了鲜血,就永远也擦不掉抹不去,如果有一天你要放下剑,那就是你死的时候,所以只要你还身在江湖中,就无论如何都不要放下剑,这是一个剑客的宿命,你记住了吗?” 阿飞道:“我记住了。” 他只是记住了姜希夷的话,现在却不能明白,以后他就懂得了,姜希夷告诉他的确实是一个很有用的道理。 因为剑客一旦放下了剑,等待他的就只有死亡,所以只要握起了剑,就绝不能放下剑。 阿飞的手紧紧握上了剑柄,他的手在微微颤抖,一种说不出的奇异感觉爬上了他的皮肤。 剑是冰凉的,但是他的心却如同一盆火一样火热,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激动。 158.壹拾壹 七月十五,保定李园,留声亭。 李风眠提起了酒壶,给坐在对面的姜希夷满满斟了一杯酒后,轻声道:“三年不见,你还好?” 姜希夷道:“好,一切都好,你怎么样?” 李风眠以手捂唇,轻轻咳嗽了两声后,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泛起了一些嫣红,但是这嫣红完全没有令他看起来健康一些,反而显得更加病态。他平复了一下后,对姜希夷苦笑道:“还是老样子。” 姜希夷沉默了,她跟李风眠两人,一杯一杯喝完了一壶酒,其中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她和李风眠两个人都知道,他的身体不适合再喝这么多的酒,他们也都知道,无论是谁都不能让李风眠放下酒杯,放下酒壶。 既然如此,有些惹人厌烦,或者是提起令人伤感的话,还不如不说。 良久,姜希夷放下酒杯,说道:“我来找你是有事相托。” 李风眠笑道:“我知道。” 姜希夷道:“你知道?” 李风眠道:“没错,我知道,你这样的人如果不是有事相托的话是绝对不会随便跑到别人家中来做客的,除开上一次后,整整三年你都没有再来过,更何况上一次来就是有事相托。” 姜希夷低头笑道:“似乎是这样子,难道我就不能因为你们家的酒来吗?” 李风眠笑道:“那我们家的酒真是了不得,三年过后余味绕齿间,还能把人勾来。” 姜希夷道:“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把酒壶装满?” 李风眠拎起酒壶,放到一边,对旁边的仆人道:“再斟一壶酒来。” 仆人拿起酒壶,躬身道:“是。” 接着脚下踩着碎步,一溜烟跑出了亭子。 李风眠道:“有什么事?” 天枢不需要姜希夷命令,直接递出了一个黄花梨木刻的书匣,木头虽然是材质极好的东西,但是却没有任何花样,就像是一块木头做的砖头一样。 李风眠觉得眼前发生的事情有些熟悉,拿起书匣,轻轻笑道:“难道又有人托你送东西给我儿子了?” 姜希夷摇头,缓缓道:“这次我想请你帮我送东西给别人。” 是她自己要送,也不是送给他儿子。 李风眠问道:“这里面是什么?” 姜希夷道:“剑谱。” 李风眠继续问道:“什么样的剑谱?” 姜希夷道:“我的剑谱。” 李风眠闻言,瞳孔一缩,拿着书匣的手一紧,反问道:“你的剑谱?” 他不敢相信,自己手里面的东西居然是剑仙的剑谱,更不敢相信,她居然要把这样东西送人。如果江湖中有人知道,这本剑谱的出处,恐怕又是一阵腥风血雨。李风眠紧盯着姜希夷,眼睛一眨也不眨,他害怕自己只要眨了眼睛,就会错过她的动作,她的表情。 姜希夷依然如同往日一般,轻轻点了点头,道:“没错,这是我的剑谱。” 李风眠倒吸一口凉气,把书匣轻轻放下,似乎这里面放着价值连城的宝物。接着他定定看着姜希夷,一字一字道:“你的剑谱,你要给谁?” 姜希夷道:“给一个应该给的人,也许中秋之后,你再从原路上一次太玄庄就知道了。” 李风眠道:“这件事太过于重要,你应该自己决定。” 姜希夷道:“我已经决定了,我决定让你帮我。” 李风眠苦笑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决定。” 姜希夷道:“但是只有你能帮我。” 李风眠道:“你为什么不自己把这交给别人?” 姜希夷道:“因为我不能。” 李风眠急问道:“为什么不能?” 忽然,姜希夷脸上露出了一种很复杂的表情,这是由很多种其他的神情混合而成的,无奈、难过,或者还有其他李风眠读不出的。 她静静坐在哪里,没有开口,就这样看着李风眠,然后长长叹了一口气。 李风眠叹息道:“你相信我?” 姜希夷道:“我信任你。” 李风眠问道:“你难道不怕我将这本剑谱据为己有?” 姜希夷微笑道:“你不会。” 李风眠道:“我为什么不会?天下多少人想学会你那样的剑法,我也是一个学剑之人,为什么不会占为己有?” 姜希夷道:“很多人想学我的剑法?我怎么不知道?” 李风眠见她一脸迷茫,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道:“当年你在开封一剑击败徐若愚,这件事在江湖上引起了轩然大波,那时你又不下山,等你下山时,时间过去已久,江湖中人都说,你又同上次击败了独孤残后一般消失不见。现在时间过去依旧,江湖中新人不断,这些当然变成了陈年旧事。” 姜希夷问道:“现在离那时已经过去了多久?” 李风眠抬手掐指算了算后,道:“大概已经十多年了,年轻的小伙子都当爹了。” 姜希夷笑了笑道:“你怎么还没有当爷爷?” 李风眠也笑起来,片刻后他又道:“你还没有说,为什么会决心将剑谱托付给我。” 姜希夷道:“因为我相信你不会把它占为己有。” 李风眠问道:“哦?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姜希夷道:“别的不说,如果你想要的话,刚刚就不会把它放下,而是应该立刻打开。对了,你将剑谱交给别人的时候,千万不要说着是我的剑谱。” 李风眠一怔后,笑了笑,道:“我还以为你只懂剑心,不懂人心。” 姜希夷轻叹道:“我还是不懂人心,人心太复杂。” 她没有再说下去,李风眠也没有再说下去。 两人相对无言,暮色慢慢降临,那个斟酒的仆人早就回来了,然后又退下。 天边最后一抹夕阳也要消沉下去,满园朱漆栏杆都要失去颜色的时候,李风眠忽然道:“这件事,我替你办了。” 姜希夷缓缓道:“多谢。” 李风眠深吸一口气后,道:“刚刚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当年沈浪在江湖中纵横的时候,总有人说不知道他与你相比,究竟谁胜谁负,后来有人说,剑仙用的是剑,但是沈浪从来不用剑,又无从比较。” 姜希夷道:“其实是有比较的。” 李风眠讶异道:“如何比较?” 姜希夷道:“他上过太玄庄。” 李风眠问道:“结果如何?” 姜希夷笑了笑,没有回答。 姜希夷的剑,就像是一阵风,当风吹过的时候,她的剑就开始有了动作,只是不知道究竟是风吹动的剑,还是剑带起了风。 她的人和她的剑都那么迅速优美,又像风那么自然。 然而等到她真正施展开的时候,这风就会变成一阵狂风。 风吹来的时候有谁能抵挡?谁又知道风究竟是从哪个地方吹来的? 狂风席卷大地的时候,又有谁能够避开? 风是莫测的,是令人捉摸不透的,姜希夷的剑也是这样。 她的剑往往能够凭空起剑,从最不可思议的部位刺出来,看起平平无奇的一剑,刺出时又能有最不可思议的变化,在变化之间毫无破绽。 这种剑法并不好学,就算姜希夷对阿飞倾囊相授,还是依旧还是很难,阿飞心里清楚这一点,他跟着姜希夷三年,手变得很稳,出招很快,但是依旧远远不如她。 他剑如闪电,别人只见到一道寒光,他的剑尖就能刺到他想刺的地方,剑势轻捷飘忽,又极其稳。 在练武这方面,姜希夷不得不承认阿飞确确实实是个天才,至少在三年内,他就已经练到了这样的水准。 遇见姜希夷之间,阿飞从未想过自己能够练成这么神奇精妙的剑法,可是现在他已经练成了。 以他现在的武功,以他现在的剑法,凭他腰上这一柄剑,要想纵横江湖,出人头地,已变成了易如反掌的事情。只要一想起这些事,他全身的血就会沸腾,晚上根本睡不着。 阿飞强制自己睡了过去,等到醒来的时候,昆仑山上乳白色的晨雾正在消失,风中时不时传来虫鸣鸟语,泥土被露水打湿,被无尽的黑暗覆盖的天边的苍穹,被一种充满了希望的鱼肚白划开了一道口子后,慢慢被吞噬。 他穿上衣服,将剑挂在腰边,洗漱之后,推开了门。 冷风掠过树梢,扑面而来一阵木叶清香。 阿飞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任何人看见他的笑容都会感到吃惊。 因为没有人能想到,笑容会在一个人脸上造成这么大的变化。 原本他看起来是那么的孤独,那么的倔强,令人觉得他就是一匹孤狼。 但是等到他嘴角泛起笑容的时候,他整个人忽然变了,变得那么温柔,那么亲切,那么可爱,也非常令人动心。 等他的视线转向稍远的地方的时候,他一双眼睛露出了类似于感激的神情。 他的母亲对他说过,绝不要接受任何人的恩情,但是他知道他还是欠下了别人。 姜希夷教他剑,他感激她,也欠了她。但怪异的是,她从来不准他叫她师父,即使他的剑术就是来源于她。 姜希夷慢慢走了过来,一眨眼前她还在很远的地方,现在她已经在院子里站定了。 她开口道:“我下山之前说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阿飞道:“记得。” 姜希夷道:“那你说一次,我说了什么。” 阿飞道:“你说过,等你回来的时候,就是考校我的时候。” 姜希夷道:“还记得就好,你要记住,今天你要使出全力对我出剑,就当做我们是陌生人。” 阿飞道:“好。” 姜希夷道:“好好准备,等下老地方见。” 阿飞点头后,转过了身。 姜希夷看着这个少年的背影,三年来他长高了很多,变了很多,但是没变的是他的倔强,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愉快。 阿飞到的时候,姜希夷已经在那里等着了,他来了后,她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姜希夷从来很沉得住气。 有这样一个人当师父,是一件幸运的事;但是有这样一个人当对手,绝对是一件不幸的事。 “只有沉得住气的敌人,才是可怕的对手。” 阿飞想到了这句话后,手摸摸按上了剑柄。 这句话是姜希夷告诉她的,但是他还知道很多话,不是她告诉他的。 “你若要生存,就得要你的敌人死。” “若有人想要你死,你就得要他死,这其间绝无选择的余地!” 这是他最亲近的母亲告诉他的法则,这是生存的法则。 阿飞一步一步走向姜希夷,身上每一块肌肉都紧绷着,但他的手却越来越坚定,他的目光也越来越冷酷。 姜希夷心中暗暗点了点头,她知道阿飞已经进入了某种状态了。 她很了解阿飞的剑法。也许其他人会以为,阿飞的剑法的可怕之处在于“快”与“狠”,但姜希夷绝不会这样以为,她知道阿飞的剑法真正厉害的地方,在于“稳”和“准”。 他只要一出手,剑尖就绝不会打歪,剑似乎知道他的心意一般,每次都打向了他想要的地方。就是因为如此,每次至少等到了有七成的把握之后,他才会出手。 所以阿飞必须要等。 等到对方露出破绽,露出弱点,等对方给他机会。 ——他比世上大多数人都更有耐心,都能等的更久,这也不是姜希夷教的,这是他在原野上生存的时候,大自然教给他的。 因为知道这一点,所以姜希夷当然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她看来随随便便站在那里,全身上下每一处都的空门,阿飞的剑似乎可以随便刺入每一处,但是每一处偏偏都暗藏杀机。 看起来阿飞简直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159.壹拾贰 风紧,一片不知道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叶子,随着风晃晃悠悠飘飞着,一直飘到了阿飞和姜希夷之间。 起的是南风,姜希夷的脸,是正面朝着南边的。 这片叶子随着风,吹向姜希夷。 姜希夷一双冷淡的眼睛突然眨了眨,左手也动了动,像是要把这暗夜之拂落。 在这种时候,任何不必要的动作,都可能带来致命的危险,这一点姜希夷非常清楚,但是她还是有了想要动的意思。 虽然她的手没有抬起,但是左手手臂上到肩部的肌肉已经充满了想要动的念头,已经紧张了起来,已经不能再保持那种“空灵”的境界。 阿飞心中疑惑,她不应该有这样的错误才是。但是对阿飞而言,这是一个机会! 虽然这并不能算是一个好机会,但再坏的机会,也比没有一丝机会好。 只要有一个机会,阿飞就绝不会错过。 剑光一闪,阿飞的剑已经出手! 阿飞的剑只要出手,就绝不走空,他也不想走空。他的剑只要出手,就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但这一剑真的能够成功得手吗? 太玄庄的在日光下看起来就跟普通富贵人家的庄子没有什么区别,但是奇怪的是,在这里面都只看得见人,却听不见声音,风在房子与房子之间流动着。 姜希夷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到阿飞的剑锋已经贴到她胸口的时候,忽然轻轻从他头顶掠过,落到他身后。 风还在吹,风中传来了远处的虫鸣鸟啾声,却完全没有姜希夷身法展动时衣袂带风的声音,她仿佛就是刚刚那一片风中的叶子,轻得没有一丝声音,人好像是被风带起来的。 阿飞回身一转,耳中立刻听见一道破风之声,他的身子立刻朝着另一个方向横滚出去,还没有飞出去多远,阿飞只见一道剑光忽然在眼前亮起,他立刻提气,纵身一跃,凌空翻身,足尖点在地上那一刻,剑光立刻贴上。 如影随形。 阿飞立刻再是一蹬,剑光马上跟着他飞掣而起。 姜希夷的剑直直刺向了阿飞的胸膛,阿飞的轻功身法虽然不错,可还远远没有高明到能在半空中借力,他的身子已经无法再跃起,怎么看都实在是避不开这迅疾如风的一剑。 当的一声,两剑相交,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阿飞将剑举起,格挡住了姜希夷这一剑,他手腕一震,半边身子都已经麻了,但是他还是咬牙借着姜希夷的力,往后退去。 剑鸣声起,响在阿飞的耳畔,但却不是他的剑鸣。 剑气自剑身激荡而出,忽然又化作剑风,将阿飞整个人包裹在其中,但却不是阿飞的剑气。 在越危险的时候,阿飞就越冷静,他不见任何害怕,也没有任何犹豫,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他根本就没有停下来,耳边的剑鸣,周身的剑锋,对于他来说,似乎全部都是空气,眼前闪烁的寒芒,也不过就是一点星光。 剑光一闪,青光一道,阿飞手上的剑化作了飞虹,如闪电似流星,一下点向姜希夷左肩。 姜希夷的剑也点向了他的左肩。 忽然,这里立刻恢复成了太玄庄往日中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不过空气中除开松竹木叶的清香之外,还混杂了血腥味,风轻轻吹动,味道越散越开,地上被鲜血染红,不知为何居然有些妖异的美。 当啷一声,阿飞手中的剑脱手而出。 他连连后退几步,双手紧握成拳,轻轻摇头,满眼全是不可置信。 姜希夷站在那里,仍由鲜血从她肩头滑落,浸透了她雪白的衣裳。她弯腰,将剑捡起,手腕一抖,把剑身上的她的鲜血全部抖落。 她看着阿飞,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眼中却透出了一点欣慰。 阿飞静静地站着,他实在不知道,现在应该做什么才好。 良久,姜希夷突然道:“好,很好。” 这句话的意思很明显,从姜希夷这种人嘴里,听到一句毫不掩饰的夸赞,就已经很令人觉得振奋,也能够令那个人骄傲很久了。 但是阿飞不觉得振奋,也不觉得骄傲,他在身侧的拳头越捏越紧,他已经预感到了,接下来一定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她一定还有什么话要说出口。 果然,姜希夷又突然说道:“既然你已经能胜过我,那么已经算是出师了,剑术你学得很好,在江湖上能比你的剑更快的人,已经几乎没有了……” 阿飞忽然截口道:“但是你的剑比我的更快!” 姜希夷往前走了几步,阿飞眼前就出现了她微笑的脸,她缓缓抬起手,慢慢往下落,突然手上一顿,笑了笑后,再用力拍上了阿飞的肩头,笑道:“这三年你很努力,无论是身法还是剑术都学得很好。” 阿飞没有回答。 姜希夷继续道:“指法你不想学,认穴你也不想学,我就没有让你学,但是在江湖上行走,总有一天会遇到这些莫测的事情,一点都不会,你会吃亏。” 阿飞继续沉默着。 姜希夷道:“不过,只要你露出了这一手剑术,江湖上还会上来找你麻烦的人,应该也不会太多了。” 阿飞沉着声音,道:“你要我走?” 姜希夷道:“你原本就决心要入江湖的。” 阿飞道:“是。” 姜希夷道:“既然如此,现在时候到了,离开不是刚好的吗?” 阿飞道:“但是我还没有学会点穴,若是我在江湖上遭遇不测怎么办?” 姜希夷道:“只要你还是你,无论什么打击都绝不会令你泄气的……” 阿飞突然打断了她的话,一双眼睛看着她,一字一字道:“你本应该能胜过我的。” 姜希夷微笑道:“这世上原本就没有常胜将军,连神都有败的时候,更何况我是一个人?既然你胜过了我,我自然就会对你更有信心。” 阿飞问道:“你认为我从此以后,就不会再败?” 姜希夷道:“我的武功,你觉得如何?” 阿飞道:“很好。” 姜希夷道:“江湖中武功在我之上的人确实还有,不过已经算是不多了,连我都躲不开你的剑,世上能躲过的人应该也不多,往后勤加练习就好了。” 阿飞道:“我知道我这次胜得有些勉强。” 姜希夷道:“怎么说?” 阿飞道:“我自己能感觉得到,我出手不如你快。” 姜希夷道:“我武功确实比你高,出手也比你快,但是你却把握了最好的机会,两人比试,如果只是看谁的武功更强谁就胜的话,就根本不需要比试了,两人比试,原本就容易出现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 姜希夷顿了顿后,继续道:“说到把握机会,江湖中谁都不如你,就是因为如此,你才能够胜,我虽然输了,但是心中却没有不服,你要对自己有信心。” 阿飞点了点头,姜希夷看起来很高兴,但是他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姜希夷道:“既然你已经出师了,这一柄剑就不能够再用了,来日……来日我再为你寻一柄剑,今日不再说这些了,今日应该庆祝,应该用酒庆祝。” 酒,当然是酒,除了酒还能有什么别的? 庆祝的时候如果没有酒,就好像炒菜的时候不放盐,甚至比那还要淡而无味。 阿飞睡了。 酒是一件很奇妙的东西,有时能够令人兴奋,但是有时也能够令人安眠。 要想让阿飞稳稳睡着,其实是一件非常难的事情,因为他太过于警觉,长期在原野上的生活,令他有着狼一样的警惕和蝙蝠一样的敏感,即使他睡着后,也会因为一点点响动马上就醒过来。 但是今天他醉了,所有人喝醉的时候,感官都会变得迟钝,就算是阿飞也不例外。 像他这样的人,如果不是因为想醉,是绝对不会醉倒。 等到他睡着后,姜希夷出了正厅,走向了暗室中,到了兵器架面前后,她取下了一柄剑。 剑,薄而锋利,没有剑鞘。 剑光闪动,青光。 阿飞在凝视着这一柄剑,目光久久未曾移动。 姜希夷却在凝视着他,她看见他醒来的时候,第一眼就看见了这柄剑,眼睛中立刻就发了光。 他看到这柄剑的眼神,似乎就像看见了一个久别重逢的老友,心中骤然有一阵热血上涌。 他慢慢的伸出手,取剑。 他的手甚至有些颤抖。 这柄剑很轻,连剑柄都是用最轻的软木夹上去的。 在别人眼中看来,也许这都不能算是一柄剑,因为剑的式样太过于古怪,它甚至都没有剑锷护手。 但这是一柄非常适合阿飞的剑,在没有比这柄剑更加适合他的剑了。 他不需要剑锷护手,因为只要他的剑刺出,就没有人能削到他的手。 看起来,无论任何兵器都能够将这柄剑极端。 但他的剑刺出,就没有人能够挡得住。 任何人看到这柄剑,都会觉得这是一柄奇特的剑,世上能用这样的剑的人绝对不多,敢用的人也绝不会多。 因为这柄剑太轻了。 剑术武功好到了一定程度的话,无论是什么样的剑,到了那些人手中,都可以挥洒自如。但是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们还是愿意用重一些的剑,因为剑重了一分,就助长了一份功力,两剑相交之时,互相施加的力就不同。 高手相争,半分都差错不得。 阿飞的手指轻轻抚摸上薄而锋利的剑锋的时候,忽然不再颤抖,立刻就稳定了下来。 姜希夷问道:“你觉得这柄剑怎么样?” 阿飞长长吐了口气,道:“好,很好。” 姜希夷道:“你还要用一用才能知道,来,给我。” 她突然从他手中取过剑,用两根手指将剑尖一拗,剑身立刻变成了圆圈,又嗡的一声响,反弹了出去。 嗡嗡之声如龙吟,良久不绝。 阿飞的眼睛已经变得炽热。 姜希夷再是一反手,将剑削出,桌上摆着的酒杯、酒坛全部从中断开,切口平滑光整。 阿飞忍不住脱口赞道:“好剑!” 这确确实实是一柄好剑,轻而不钝,薄而不脆,刚中带柔,柔中带韧。 这柄剑看起来虽然粗略简陋,但是却是姜希夷选出来的,最适合阿飞的一柄剑。 姜希夷慢慢把剑递了过去,目光中闪动着一丝柔和,道:“以后这柄剑,就是你的剑。” 阿飞沉默着伸出手,接过了剑。 他起身,把剑插在了腰中央,剑柄向右。 姜希夷道:“是时候了。” 阿飞点了点头,一步一步走向门外。 此刻明明还是初秋,可忽然间秋意渐浓,仿佛深秋降临,天地间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萧索凄凉之意。 越过门槛后,阿飞脚下一顿,忽然回身朝着背心向外而立的姜希夷躬身往下,道:“多谢。” 然后还没有等到姜希夷回头,阿飞忽然飞身而起,跃上屋顶,几个起落飞出了太玄庄门外。 姜希夷没有回头,依旧站在那里。 中秋之后,李风眠应了姜希夷的约上了鸿蒙峰,他还没有走到太玄庄里的时候,就在庄外见到了一个腰间挂着一柄出鞘剑的孩子。 他的眼睛明亮、锐利,有着如同剑锋一般的光芒。 他腰上的剑没有剑鞘,是因为根本就不需要,就跟他一样,他就像是一柄出鞘剑,也许是因为他还没有找到适合自己的剑鞘。 李风眠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觉得他眼中的眼神,居然有一丝像姜希夷。 他有些明白了,为什么姜希夷叫他中秋后带剑谱上山了。 第160章 壹 十一把剑都已经找到,阿飞的剑也被石桌收下,说明姜希夷先给剑再取剑的办法是正确的,但是此刻她在暗室之中的石桌前却愣住了。 石桌面上发着淡淡的微光,那是字发出的光。 ——姜希夷的剑。 她的剑? 就在她还在思考的时候突然,她就出现在了另外一个地方。 高楼,繁花。 楼高似孤峰,花繁如海洋。 花海就在高楼下,绵延直至天际。高楼在花海中,直入云霄之中。 姜希夷现在就在其中,她在花海中也在高楼下。风虽然有些凉,但是花香却令人无比心旷神怡。 只有她一个人,没有十三剑。 此时夜已深,夜色深沉,一片漆黑,她抬起头看见了一片比花海还要辽阔的星海。 她久久看着这片星空,没有低头,似乎已经被这纯净的星光勾住了心神。 她的人已经道了这里,可是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她究竟应该做什么? 想到这里,姜希夷抬起手,按上了腰间的剑柄。如果石桌要她的剑,那她可以直接将腰间的剑抽出,现在让她出现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的原因是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姜希夷长长叹息一声,虽然她现在不想浪费时间,但是却实在不知道该做什么事情,只能抬头看着这片纯净得仿佛有人擦拭冲洗过的星空。 就在这时,一颗流星忽然划过天边,它的光芒虽然短暂,但是天上还有什么星能比它更灿烂,辉煌? 当流星出现的时候,就算是永恒不变的星座,也夺不去它的光芒。 一瞬间夜空上所有的星辰光芒都变淡,姜希夷眼中只看得见这一颗急促而璀璨的流星。 一个剑客的光芒与生命,往往就在他手里握着的剑上。但剑若也有情的话,它的光芒是否也会变得如同流星一样,在夜空中一划而过,将自己的生命全部燃烧? 流星在墨色一般的天空中,拖着一道光芒,似乎要斩断这一片墨色,一直蔓延向地面,然后渐渐消失。 姜希夷的目光也随着流星的痕迹缓缓下降,直到它完全坠落。 这时,一阵风吹来,吹在花上,花海中所有的花迎着风颤抖着,远远看去,波浪汹涌起伏,这里似乎真的变成了一片汪洋大海,只是没有海浪声。 一片轻纱一般的薄雾忽然出现在周围,风吹向的方向似乎有一座山谷,隐隐约约,若隐若现,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 姜希夷思考了片刻后,朝着那座山谷走了过去,风渐渐变轻,夜也越来越静。 山谷中悄然无声,花海也止步在山谷口的密林外,里面分布着零散的小屋,这些小屋中又有破碎的灯光亮起。 谁在里面? 姜希夷完全没有任何线索,也无从猜测,最直截了当也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冲过去把每一扇门都打开,把每一间屋子都看清楚,但是她知道这不是最好的办法。这山谷看起来毫无任何防备,似乎让人随便进入一般,但是她知道往往是这样的地方就越危险,它用着看似安全的表象,在吸引着诱惑着路过的人走进去。 姜希夷不知道,在这祥和的地方究竟有多少暗桩和陷阱,说不定下一秒就有一支染毒的冷箭刺进她的心脏。 她站在原地,眼睛扫射着视线范围内能看清楚的房屋。就在这时,一座不算很远的小屋二楼忽然出现了人的影子,姜希夷定睛一看,只有一个人。 姜希夷绷紧了身子,慢慢隐退在树林之中后,如同一片云一样,随着风轻轻掠了起来,脚下虚踏两步,绕上了另外一棵树,站在树枝上,朝下打量片刻后,再掠向另外一棵树的树梢。 风还在吹,风中完全听不见她展动身形时候的声音,只能听见一阵虫鸣声。 没有人发现她,非常顺利,这实在是有点奇怪,就像谁在诱导着她一步一步往一个陷阱圈套中走去。 山谷里真的没有人在守卫吗? 姜希夷不敢放松心中的警惕,仔细看了看自己的前路。她要到那座小屋去,必须经过两块花田,在姜希夷眼波转动间,花田中似乎也闪耀着一点星光。 星星在天上,地上怎会有星光? 唯一的理由是,星光落在兵器上反射出来的光。花田之中有埋伏。 她提起一口气,纵身飞跃,脚下踏在花上,一个起落后凌空翻身,再是一个起落,如风一般的略过花田,准备踏上小屋二楼。 突然间,一阵风声从她前方略来,不仅如此,她还看见了一道剑光。 姜希夷强行止住身形,脚下虚踏,凭空拔起,这突然到访的剑光刺了一个空,而就在她脚下,又有一柄刀闪了出来。 刀光一扫,将一片花削断飞起,姜希夷在空中,足尖点花,避开了一上一下的一刀一剑。 人还在空中,姜希夷直接将腰间那一柄精光四射的软剑拉了出来,反身向下,似乎是在攻击,那一刀一剑齐齐避开,姜希夷剑尖点地后,剑身一拗后,反向弹起,她直接接着这一道力道,翻身往小屋二楼掠了上去,那一刀一剑却还没有反应过来。 锵的一声,姜希夷将软剑归鞘后,回头看了一眼小屋二楼那扇窗,窗后消瘦的人影依旧还在。 突然屋内人说道:“这位朋友既然来了,为何不进屋坐一坐,喝一杯茶?” 她是一个女人,说话声音很好听,语调轻缓的时候,像是平稳的水流过人的身体、心上,说不出来的舒服。甚至姜希夷都能想象,她如果开心的时候,声音一定是泉流叮叮一样好听。 等屋内人话音落下后,姜希夷凝神问道:“你是谁?” 那人轻轻笑了几声,道:“你来这里找我,难道还不知道我是谁吗?” 姜希夷道:“不知道。” 屋内人缓缓道:“我是姜微。” 姜微。 听到这个名字后,姜希夷一瞬间手脚冰凉,身上在微微颤抖着,她潜意识中告诉她,只要她进去后,就会知道一些关于她自己的事情。 想到这里,她胸膛一片火热,双拳紧握,轻身落地,从栏杆上下来了,轻轻走向门口,袖子一扬,将门推开了。 可是她没有见到人,准确说来,是还没有来得及见到姜微的人。因为她推开门的那一瞬间,屋内一片烟雾就朝着她扑了过来,霎时间,她只觉得浑身上下所有力气都被抽离,下意识想拔剑,但是却连拔剑的力气都没有了。 砰地一声,姜希夷重重倒地,昏迷不醒。 玉碗、美酒,酒香缠绕鼻尖,将姜希夷催醒了,耳边时不时响着一阵鸟鸣和翅膀轻拍的声音。她只觉得眼前一片视线模糊,眯了几下眼睛,然后用力甩了甩头。 玉碗已翻,美酒饮尽,她似乎是喝醉醉倒了,不过还好,姜希夷至少还知道,自己面前有一个人,一个她看不清楚脸的人。 她似乎是一个女人,在脸的位置有一团迷雾,怎么样都让姜希夷看不清。 姜希夷缓缓撑起头,问道:“你是谁?” 那女人笑了笑,她的笑声很娇,但是绝对不腻也不够缠绵,反而给人一种清爽的舒服感,她说道:“你把我的葡萄酒都喝完了,结果还不知道我是谁?” 姜希夷顿了顿,用力回忆,却觉得有些头痛,那女人突然问道:“你似乎是来找人的,你我偶然相遇,聊了几句后觉得甚是有缘,于是我就约你来喝酒了。” 姜希夷摇了摇头,觉得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一些话明明就在口中却说不出口,一些画面明明就在眼前却偏偏模糊,她看向那个女人问道:“你知道我是来找谁的吗?” 那女人点点头,悠悠道:“我知道,你是来找我的。” 姜希夷惊讶道:“我是来找你的?” 那女人笑道:“不错,我也很惊讶,但是你一听到我的名字就立刻说,你是来这里找我的。” 姜希夷迟疑了片刻,最后还是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微笑道:“姜薇。” 姜希夷突然起身,桌边缘的玉碗、筷子全部都翻了下来,叮叮当当一阵声响惊得姜薇手边笼子里的画眉鸟叽叽喳喳,她身形一晃,道:“姜微?” 姜薇笑道:“我应该不是你以为的那个人,姜水之姜,蔷薇之薇,所以我的花园里蔷薇和紫薇还算多。” 姜希夷怔了怔,难道她来这里是为了找那个在梦里的女人找寻的姜微,结果她却找错了,找到了这个姜薇吗? 那姜微究竟在哪里? 良久,姜希夷叹了一口气,扶好椅子,重新坐下,道:“我似乎是找错人了。” 姜薇好像很想知道,她要找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好奇问道:“你要找的人跟我同一个名字吗?” 姜希夷摇了摇头,道:“不是,她叫姜微,但是是微笑的微。” 姜薇从桌下拿起一个酒坛,拍开封泥后,给自己倒了一碗酒,玉碗盛来琥珀光,煞是好看,她笑着看向姜希夷,道:“那个人是你的朋友吗?她是什么样的人?” 姜希夷双眉一皱,坐在原位,一动不动,沉默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知不知道姜微是谁,话在嘴边,但是偏偏就是说不出口,答不出来,看起来似乎是她欲言又止。 姜薇淡笑道:“每个人心中都有秘密,你不愿说也不要紧,我也只是随便问问而已。” 她仰面一口气将玉碗里的酒喝完了,这种喝酒的方式太过于豪气,就算姜希夷没有看见她的脸,也知道,姜薇应该是一个娇滴滴的大家闺秀,但就算她这样喝酒,也不会有人多说什么,只觉得好看。 也许她这样的人,无论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姜希夷心中松弛了一些,姜薇让她感觉到了放松和自然,没有理由的,她就很想跟她聊一聊,也许是姜薇身上让她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就像是一个多年的老友。 沉默了很久之后,姜希夷终于轻轻开口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要找姜微。” 姜薇道:“但是你却知道她的名字。” 姜希夷道:“没错,也许她在我面前,我就能认出她来。” 姜薇道:“你真的能认出她来吗?” 姜希夷有些犹豫道:“也许吧……” 姜薇道:“她知道你在找她吗?” 姜希夷更加迟疑,道:“我也不知道。” 姜薇叹了一口气,笑道:“算了,我们不说这些了,你醉倒前还没有告诉我,你究竟是靠剑做什么生活的。” 姜希夷心中吃惊,她已经跟她说道了这些吗? 姜薇道:“如果你不愿意说,我们可以再……” 姜希夷道:“无妨的,我是帮人找东西的。” 姜薇道:“你是帮人找东西,还是帮自己找东西?” 姜希夷道:“帮人找东西,帮自己找路。” 姜薇疑惑道:“找路?” 姜希夷道:“没错,找一条对我来说很重要的路。” 姜薇笑道:“重要到你愿意为了这条路去死吗?” 姜希夷道:“也许吧。” 姜薇笑道:“既然你愿意去死,那为什么还要无知地活着,难道不应该为自己找一个好结局吗?” 她的语气听起来依旧很温和,但是这种温和中却带着一丝古怪,里面充满了尖锐的钢针,一扎就疼。 姜希夷一瞬间觉得,一道电流从她四肢百骸通过,她胳膊上的鸡皮疙瘩都已经翻了起来,她想离开这里,但是看见姜薇的时候,却又没有任何力气能让她离开。 因为她说的不错,她确实是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她自己究竟是谁,不知道她从哪里来,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就算是一块石头都比她完整。 第161章 贰 刀剑是利器,枪炮是利器,拳头有时候也是利器,能伤人的东西都是利器。 在江湖中,人们往往会乘一时之快,乘一时的血气之勇,而妄用利器,使亲者痛,仇者快。 但是却很少人意识到,人说出口的话,也是一种利器,而且比刀剑枪炮拳头更加伤人。 至少姜希夷从来不畏惧刀剑相向,但是这一次面对姜薇,她已经觉得自己鲜血淋漓。 能好好活着,总归不是一件坏事,这个世上有太多的人想要的也是活着,可偏偏却不仅仅是“活着”。 比如姜薇就是这样的人。 她拿起的酒坛子里的酒,慢慢流向了玉碗中,大口全部饮尽后,又倒了一碗,淅淅沥沥的声音很好听,姜希夷看着那琥珀色的酒液,慢慢流向了碗中,一瞬间居然有一种错觉,似乎那酒永远也倒不完。 姜希夷叹了一口气后,随手拿起旁边的酒壶,想给自己倒一碗酒,结果刚刚提起的时候,她就知道,这酒壶里是倒不出酒的,因为它已经空了。 她现在很想喝酒,这不是因为她渴了,而是因为似乎有一道伤痕被揭开,鲜血之中似乎还有脓流了出来,她要烈酒来把伤口清洗干净。 姜薇笑了笑,翻出一个新的玉碗,提起酒坛亲自给她倒了满满一碗酒后,接着道:“这些都是你告诉我的,你说你是一个没有过去,没有未来没有现在的怪物,你说你不应该活在这个时间上,你应该去死。” 姜希夷摇头道:“不是,我有,我有过去。” 姜薇扯起嘴角,脸上挂着微笑,但是那笑意却远远没有渗进眼睛里,她说道:“你的过去在哪里?” 姜希夷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我还在找。” 姜薇道:“你的未来呢?” 姜希夷凝视着那一碗好看的酒,却没有喝下,叹了一口气后,神色有些黯然,叹息道:“等我找到了我的过去,我当然就会有未来。” 姜薇讪笑一声,道:“那现在呢?你现在活成了什么样子?” 现在? 姜希夷觉得自己明明刚刚才从酒醉之中醒了过来,结果现在似乎又醉倒了。 她想站起来,想逃走,却又只能呆呆坐下,毫无力气。 也许她从来都没有醒过,从她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开始,她就醉了。 姜薇还在微笑,她的声音跟姜希夷想的一样,当她开心的时候,声音就和叮叮的泉水一样动听,但是说出来的话却令人心中发寒,她说道:“你这样活下去究竟有什么意义?也许还不如去死,到那时候才能解脱。” 姜希夷手上一僵。 她的手从来都很稳,很灵活,因为她是一个剑客,对于一个剑客而言,手必须无时无刻都能拔剑,都能出招,但是现在,她不仅手不能动,甚至全身上下任何一个地方都不能动。 姜薇的话一字一字传进了她的脑海中,然后一字一字拼凑成了一句话,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一把剑,都是一根针,深深刺进了她的身体中,刺进了她的脑子里,姜希夷不知觉的时候,抬起了双手,抱着自己的头。 头痛欲裂已经不能形容她现在的感觉了,那是一种根本无法忍受的痛,痛到她一张如同寒霜覆盖的脸已经扭曲,甚至隐隐有些抽搐。 痛得甚至想到了去死。 姜薇一下就准确的提到了姜希夷一直以来不想面对,一直在回避的问题,逼得她现在才开始真正的思考。 “这样继续活下去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不直接选择结束这种看似光鲜,但是其实虚幻缥缈的生活?” “不会有人永远记得我的存在,所有人都只记得姜希夷,姜希夷究竟是不是我?我为了什么而活?” 姜薇一双翦水秋瞳中,带着愉快的笑意,她对面前的一切满意极了,在她听来,桌上鸟笼里的画眉鸟的叫声是那么的悦耳动听。 一开始,别人给她抓来这一只鸟的时候,她把它关进了金丝笼里面,它不喜欢这里,想要逃走。姜薇一开始给它好吃好喝,但是却始终不能让它消了要离开的心,最后,她折断了它的翅膀,再养好后,它就不想走了。 因为它飞不了了,只能留下。 想到这里,姜薇脸上的笑容更大,甚至有些古怪,还有一些残忍,她给自己再倒了一碗酒。 剑在鞘中,鞘在腰上。 姜希夷低头的一瞬间,就见到了腰上的剑柄。 银制,上面还缠绕着丝线,姜希夷还没有握上它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握着它究竟是什么感受。 也只有她才能知道这种感受。 因为除了姜希夷自己,没有人能拔出这柄剑,也没有人能提起它。 忽然,姜希夷放下了双手,她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惨白,汗珠从额头上滚下,擦过眼角,流到下巴上。她的目光中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波澜已经消失,归于平静,似乎从波涛汹涌的大海,变成了幽暗无波的深井。 她静静地看着剑柄。 这一柄陪了她不知道多久的剑已经开始颤抖。 不是因为渴望出鞘,不是因为想要一战。 它在怒吼。 它在悲鸣。 剑本应该是死物,但这一刻,它似乎活了过来,它有了自己的灵魂,所以它不愿出鞘,似乎它也变成了一个人,重情重义。 只不过,令人可惜的是,剑终究只是剑,是兵器,不是人。它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最开始的意义就是杀人,无论握着它的究竟是谁,也无论剑尖指向的是谁。 甚至就连姜希夷也不是从未杀过人,虽然她剑身很少染血,但只要她想,剑锋过处,绝无生还。 姜薇看起来更美了,屋外花田中所有的花朵都比不上此刻的她娇艳,一双眼睛眯了起来,就像是天空中的一轮新月,却没有空中新月那样的清冷,里面荡满了开心的笑意,浓得就像是甜如蜜的糖水,不过若是喝上一口,就一定会醉倒。 在现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笑出来,姜薇也绝不是普通人,她也许也是一个怪物。 姜薇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的存在本来就充满了诡异,如果姜希夷是怪物,那么姜薇更是。 剑身和剑鞘摩擦的声音慢慢响起,姜希夷腰间那一柄剑已经缓缓出鞘。 姜薇轻轻点了点头,她似乎在听一段优美的音乐一样享受。 姜希夷闭上了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在思考着,在挣扎着,她要下一个非常重要的决定。 姜薇再次开口道:“如果你害怕死,当然也可以活,不过又有谁知道你活着?你到底是谁?甚至你究竟是不是人?” 她的声音还是像水,但是却变成了暗流涌动的大海。 水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无害的时候,有着令人舒适的温柔,一旦它发作起来,就是令人害怕的海啸。 姜希夷怔在那里,愣愣地说道:“我不害怕死。” 就在姜希夷话音刚刚落下的时候,姜薇似乎迫不及待一般,立刻道:“那你在等什么?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姜希夷道:“我只是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而且这个问题只有你能回答。” 姜薇道:“你说说看,如果我能回答,一定告诉你答案,不会令你遗憾。” 姜希夷慢慢睁开双眼,看着姜薇,眼中闪过一道剑光,轻轻扯了扯嘴角,带着一丝微笑,道:“我很想知道,你这么着急是为了什么?” 此刻她的眼睛不再是一口幽暗无波看不见希望的深井,似乎变成了一片星空,比屋外的那一片更美,更加动人,所有的迷茫都已经消退,又变回了曾经凌厉、锋利,如同剑光一般的目光。 她嘴角的微笑,甚至带着一丝对姜薇的嘲笑。 姜薇脸上一僵,一转眼后,又恢复了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轻轻道:“看来你很聪明。” 姜希夷道:“江湖是一个很锻炼人的地方,就算再不聪明的人,在那里许多年后,都会聪明起来。” 姜薇突然笑了笑,道:“不过你还不够聪明。” 姜希夷道:“也许我比你想的聪明的多,比如我知道,你应该不是姜薇,而是姜微。” 就在这一刻,姜薇的脸突然清晰了一些,虽然依旧有些朦胧,已经足够看清楚五官。 姜希夷觉得,这一张脸有些熟悉,然而她还没有来得及细细思考,姜薇突然大笑起来,弯着腰,伏在桌上,将桌上的玉碗扫落,她似乎听到了一个极大的笑话,直到很久之后,姜薇才止住笑声,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的眼泪,道:“你这人真是有意思,这种奇怪的想法,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姜希夷冷冷道:“我的剑更有意思,不知道你想不想试一试?” 姜薇笑道:“你杀不了我,你根本不敢杀人。” 姜希夷道:“但是我也能杀人。” 姜薇道:“那你来杀我吧。” 她提起旁边的鸟笼,轻轻点敲了敲笼子边上,里面的鸟啾啾叫了两声。 姜希夷再问道:“你为什么要杀我?” 姜薇放下鸟笼,侧头转向姜希夷,眯着眼睛看着她,道:“因为很久很久以前,我就不喜欢你,没想到机缘巧合之下我们居然能有见面的机会,我当然要想办法让你死。” 姜希夷道:“只是因为你不喜欢,所以你就要杀了我?” 姜薇冷笑道:“当然。” 姜希夷将软剑举起,剑尖指向她,冷冷道:“你要弄清楚,现在究竟是谁要杀谁。” 姜薇神情挑衅,看向姜希夷,道:“我要怎么弄清楚?” 姜希夷朝着姜薇平平推过去一剑,她算好了这一剑的力道,它会刚好停在姜薇面前,谁知,姜薇突然起身,撞上了剑尖,鲜血立刻溅了出来,洒在了她花一般的脸上,姜希夷满脸错愕,姜薇最后抬起头看了一眼姜希夷,露出了一个柔和的微笑后,闭上了双眼。 “阿微,回来吧!” 在姜希夷恍惚的时候,她听见耳边有一个凄厉的女人这么说着,她回过神来,左右张望了一下,想找到那个说话的人,却发现自己已经从姜薇的小屋里回到了暗室之中。 天枢和天璇两人突然出现,但是那一方石桌不见了。 姜希夷看了看自己的剑,上面一滴血都没有,她看向天枢,正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天枢忽然开口道:“姜微,你回来了。” 姜希夷瞳孔一缩,下意识道:“姜微在哪里?” 天璇道:“姜微就是你。” 姜希夷轻轻摇头后顿住,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慢慢睁开,看向原本立着石桌的地方问道:“你们是谁?” 天枢笑道:“你已经猜到了,何必再问,现在还差最后一柄剑。” 姜希夷看了一眼自己手上的剑锋,道:“在我手中。” 天璇摇头道:“那是姜微的剑,我们要的是姜希夷的剑。” 姜希夷皱眉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天枢道:“姜希夷就是一柄剑。” 第162章 叁 “你那日出关是为了什么?” “为何找齐我要找的东西,然后知道我是谁,最后可以回……回家。” “还有呢?” “炼剑,炼心,炼意。” “炼的是什么心?” “剑心。” “炼的是什么意?” “剑意。” “炼的是什么剑?” 姜希夷,也许是姜微,她似乎愣住了,站在那里,没有开口说话,而天枢和天璇两人也并不着急,静静地看着她,要她自己说出来。 在这暗室之中,本就难以令人察觉到时间的流逝,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姜希夷才终于一字一字缓缓说道:“炼的那一柄剑,是我。” 天枢脸上的微笑看起来多了几分实感,他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你现在终于明白了。” 姜希夷道:“我还是不明白。” 天璇在一旁说道:“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姜希夷道:“既然我就是一柄剑,是不是我不能离开这里?” 天枢道:“当然不是,剔你剑骨,熔你剑心,取你剑魄,炼你剑意,最后铸成一柄剑,你就能走了。” 姜希夷问道:“我只有一个选择?” 天璇道:“不错,这个选择,也是你最好的选择,你不是一直想要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人,想要知道自己的过去,想要有未来吗?” 姜希夷手心隐隐渗出了汗,甚至右手在不自觉颤抖着。 她现在明白了,她就是一个制剑的模具,就是一个剑范。 为什么要入江湖? 因为剑刚易折,最好的剑,就是刚中带柔,柔中带韧,一柄还在铸造的剑,要达到这样,必须要经过多次的敲打。 所以江湖就是剑炉。 十一柄剑取到的时候,就是熔炼成熟的时候,可以浇铸了。 冷却凝固之后,剑锋就要开刃,那么自然就不再需要,她这个剑范。 人是模具,这暗室之中这么多兵器,莫非都是用这样的模具锻造出来的? 忽然,姜希夷嗅到了一丝甜香,心中一惊,立刻屏住呼吸,可惜还是太晚,因为她已经发觉,自己四肢百骸之内充斥着一种酸麻的感觉,身子似乎越来越重,刚刚想抬手的时候,却发现她站在那里连动都不能动了。 天璇笑道:“睡一觉就好了。” 这一句话仿佛催眠的咒语,姜希夷慢慢闭上了双眼,慢慢沉进了一片黑暗之中。 天枢和天璇对视一眼后,天璇上前,左手用力按在姜希夷两颊后,将几瓶水和几颗药丸,从她嘴里塞了进去,让姜希夷吞进肚子。 接着,明明就已经没有意识了的姜希夷,浑身颤抖,脸色极白,额头、身上汗如雨下,似乎遭遇了难以形容的痛苦。 汗之后是血,不知道究竟从哪里流出来的血慢慢浸透了白衣,混着汗极快蔓延在全身,一声凄厉又痛苦的叫声之后,姜希夷周身散发着一种光芒。 然后人不见了。 留在原地的只有剑。 那是一柄看不出剑鞘材质的剑,就算用剑多年的人细想恐怕也难以想出,究竟要用什么材料,才能制出如同这般的白色的剑鞘。 天枢慢慢走上前去,将地上的剑取了起来。他和天璇两人的神色都已经变了,两人神情都显得有些冷厉,无论是谁走在他们身边,都会觉得不安。 握剑的天枢手上一颤,道:“好剑。” 剑还没有出鞘,但是天地间已经有一股逼人的剑气刺骨生寒,这是鞘中的剑发出的。 剑鞘居然不能完全压住这一柄剑。 再看这一柄剑,形式奇古,白玉吞口,剑锷上还雕刻着一些花纹,似乎是月亮。 剑柄上缠绕着一层柔软的丝线。 天枢握上了剑柄,缓缓将剑拔出。 长剑出鞘才半寸,却有种灰蒙蒙,碧森森的寒光映入眉睫,天枢眼中的光仿佛更亮了,他凝注着剑锋,沉默了很久。 天璇道:“这确实是一柄好剑,所有剑客都会为了能得到这柄剑而自豪。” 天枢忽然锵的一声,将长剑完全拔出,以指弹剑,剑作龙吟。 他脱口道:“好剑!” 此时此刻,远在另外一个时间,空间中,一片庄子中的一个房间,一个孩子慢慢睁开了眼睛。 一个穿着白色衣服,头上随意挽了个发髻的女人,身子几乎扑在床上,看着床上那个孩子,手轻轻碰着她的手,似乎害怕靠的太近,就把这个梦戳破了,她带着哭腔说道:“阿微,阿微你终于醒了!” 阿微? 床上那个女孩脸上都是迷茫,她看起来不过七八岁,最大不过九岁,脸色苍白,但是看得出以后一定是一个美人,她想了想后,才想起来,阿微就是自己,她的名字叫做姜微。 她四处打量了一眼后,看向面前的女人,嗓子生涩,慢慢道:“姥姥,我娘亲和爹爹呢?” 那个被她叫做姥姥的女人身子一僵,姜微这时忽然想起来,她的娘亲和爹爹已经全都死了。 有人上她们家寻仇,把全家人都杀了,曾经的家园,变成了一片血海,她爹爹拼命把她放上马车,希望能保住她一命,谁知马车还是被追上了,直接翻下了山崖,但是眼前看来,她是被救活了? 一庄子的人都死了? 想到这里,姜微不再说话,她看着床帐闭上了双眼。 她是应该哭的,但是即使心中再难受,她都没有哭出来。 夜晚降临,姜微独自一人在房里,她掀开被子,穿上衣服,想要出去走走,结果刚刚站在地上,准备迈开步子往前走的时候,身子往前一倾,她发现自己的右腿抬不起来了,只能跛在地上行走。 她慌了,姜微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但是她又说不出应该是什么样的。 门被敲响了,她随意抹了一把脸,躺回床上,屋内的侍女很快走了过来,道:“小姐,是夫人来了。” 姜微蒙在被子里,道:“请姥姥进来。”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姥姥走了进来,侍女搬了一条凳子在旁边让她坐下。 姜微挣扎着起身,道:“姥姥,怎么了?” 姥姥抬手抚了一下她的头发,轻声道:“阿微,你受苦了。” 姜微低头,没有说话,她知道她姥姥的话一定还没有说完。 果然,姥姥继续道:“我和你姥爷想了想,你受到这些事情,实在是太痛苦,所以决定给你改个名字,你还姓姜,不过改名叫做姜薇,蔷薇的薇,好不好?” 姜微愣愣道:“我……我想先回家看看。” 姥姥温柔笑道:“昆仑太远,我们现在在江南,阿微过去很辛苦的。” 姜微道:“我不怕辛苦,我想回家看看。” 姥姥思考片刻后,道:“我和你姥爷商量商量,方才说的名字的事情,你也仔细想想,今天好好休息吧。” 姜微离开房间后,才发现姥姥家的庄子就在一片花海当中,不知道是花海包围了庄子,还是庄子围住了这一片花海。 她没有被这片花海吸引,她的视线忍不住往南边看了过去,那里有着一座高耸入云的高楼,后面似乎还有一个地方,但是她看不清楚。 昆仑一行还是终于成行。 他们姜家的庄子,原本就是依山而建的,他们到的时候,已经起雾,院子中的雾,几乎可以和山巅的云雾结在一起。 曾经这里很繁华,人来客往,可是现在一个人都没有了,据说前阵子这边起了火,大火把前院全部烧没了,天上下了一场大雨,才把火熄灭,仅剩下后院这一片了。 血已经被冲刷干净,尸体也不见了,姜微拄着拐杖,没有要别人跟随,没有要别人搀扶,一步一步走在碎石子路上,走进了清脆的竹林。 她一边走着,一边回忆着,不知道为什么,姜微总觉得自己的记忆似乎哪里出了问题,可偏偏每一处都对的上。 不知不觉,姜微已经走到了竹林尽头。 那里有一扇古拙的铁门,看起来坚实而沉重,这是她第一次发现这里有一扇门。 姜微试了试,发现们没有想象中的沉重,于是用力把它推开了。 门后是一条长而黑暗的石道,寒气森森,砭人肌肤,姜微慢慢走了进去,在她完全进入后,门立刻紧紧闭上,将光明和温暖都断在门外,四下一片沉寂,连一丝声音都听不到。 如果要杀人,这里确实是一个好地方。 姜微回身去拉门,结果那扇明明那么容易推开的门,却怎么也都拉不开。 她只剩下一条路,就是往里走。 姜微转了几转后,突然见到了灯光,原来门后居然一片开阔。在微弱的灯光下,姜微打量着四周,这里应该是一个暗室,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可偏偏却有一道不知道从哪里打出来的光。 她左右探看了一下,终于发现,发出光的居然是一张桌子。 一张石桌。